武林之中,消息永远比人的双足要快。风乘威在中原听到两位弟弟被邢鉴辙所杀的消息,当即取道西北,前来寻访。这时听到确切消息,不自禁鼻子一酸,流下泪来,哽声道:“三弟、五弟!你们在天之灵,指引愚兄找到此恶贼,为你们报仇!”楚张听霍冷杀了邢鉴辙,日后便是正义盟副盟主,当真又气又妒,冷冷道:“霍兄一战成名,当真可喜可贺。两位若是有闲,跟在下喝一杯去,也好谢过你们空跑一场之德!哼!”转身便回。禁军想要阻拦,被他一掌打翻一个,大喇喇道:“大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只管去城东驿馆找我狂狮楚张便是!”风乘威、霍冷均带着无限心事,跟他离去。
邢鉴辙跳入墙内,听得锣鸣人声,知道自己闯进了皇宫之中,又是惊讶,又是害怕。看准一座假山凹洞,当即窜入。听得四处脚步幢幢,一队队卫士过来过去,有人问话,有人指挥搜索,不禁一颗心吓得怦怦直跳,暗道:“皇宫之中,不乏高手。只要一给发现,我就要葬身此地。”当下大气也不敢出。但到底有一队卫士向这里搜来,邢鉴辙透过假山石的缝隙,看见他们手执长矛短刀,搜索得相当仔细,不但石洞,连树冠、草丛都用矛戳上几下,搅上几下。便是养鱼的暖缸,也没有放过。邢鉴辙惊恐之极,觉得那山洞似乎还有空隙,当即后缩进去。退了约摸两丈多些,空洞狭小,不能钻过,但想长矛当不会刺这么深,略略放心。无意间一瞥,却又大惊,原来这假山是洞连洞,孔套孔,他从进口退了两丈,却到了另一处孔隙之前。好在这孔只有茶杯口大小,外面灯光偶然透入,邢鉴辙却还是小心为妙,向前挪了六尺,便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卫士搜到这里,果然在进口处叮叮当当乱捅数下,有一个还钻进几尺,与邢鉴辙只不过差了六七尺。好在那人没再深入,说道:“这里没有!”退了出去。
过了好久,外面人声安静下来,然而不一会儿便有一队卫士走过,听来巡逻更加严密。邢鉴辙渐渐听出每隔喘二十口气的工夫便过一队卫士,心念转动,慢慢探到洞口,正要窜回高墙之下,却听夜色中脚步轻微,两名侍卫悄步而来。邢鉴辙当即屏息不动,心道:“皇宫之中,守卫果然严密。有提着灯笼巡逻的,也有悄悄巡逻的,前面我已惊动了这里的侍卫,眼下务必小心谨慎,方克全身而退。”向墙头上打量,不禁傻了眼,只见墙头上不知何时已站着许多侍卫,十步一个,竟无缺漏之处,两耳嗡的一声,暗道:“这可怎么是好?”
他行走江湖,不知遇到多少阵仗,但总能应付自如,眼下这般境地,却是从未经历,眼见暂时无法逃脱,只得再退回洞内。忖道:“阿莹见我这么久不回,一定等得焦急了。她失了武功,随便一个三流脚色认出她来,她也打不过。邢鉴辙呀邢鉴辙,枉你口口声声说对她全心全意,却将她一个人扔在这遍布强敌的金城城中,此时落得连回都回不去了,真是报应不爽。”后退之间,忽然咯的一声,右肘碰着了一块假山石,那石头向深处滑落下去,露出一个更大的洞来。听得外面有人喝道:“是谁?”另一人道:“于统带,有人么?”那于统带的声音道:“假山之后似有动静。”一语未毕,脚步响处,七八人向这里赶来。
邢鉴辙暗道糟糕,果听得洞口处一人道:“于统带,这洞里倒真可藏得下人,我进去瞧瞧。”一人将刀扔进山洞,接着便爬了进来。邢鉴辙别无余地,无声无息钻进那刚显出的黑洞之中,落脚只觉得里面颇大,摸到先前那块石头,堵回洞口。他行事谨慎,当此生死关头,更是一丝一毫马虎不得,人进洞中,石归原位,居然未发出任何声息。那侍卫爬到此处,觉得再也钻不过去,拿刀乱搅一阵,退了出去,说道:“报告于统带,这里面没人,想来是偶有碎石土块掉落,统带大人耳力过人,给听到了。”那于统带的声音道:“嗯,想来如此。但这山洞似乎太大,应当让宫中管事太监找人堵了才是。”六七人的声音皆称是,有的称赞统带大人见事周到,实为楷模。于统带嗯嗯啊啊接纳了奉承之辞,末了道:“刺客就是从这一片进来的,这假山周围,须得多留几名人手,没查到闯进宫里来的刺客,警戒绝不能撤!”
邢鉴辙只听得暗暗叫苦,扶住洞壁凝神良久,却听外面脚步声来来去去,寻思:“若是我冒险出去,纵然能制住十名八名侍卫,然而高手绵绵而至,杀不胜杀,逃不胜逃,终不是良策。”此处伸手不见五指,他更觉得看不到任何希望,仿佛路已走到尽头。扶着洞壁凝神良久,心绪稍稍平静,忽然觉得奇怪:“当年建这假山的人怎会在此留下一个大洞?”一念极此,好奇心顿起,伸手向后一探,身后空荡荡的,另有洞天,似乎便是一条秘道。这一来希望顿起,心道:“皇宫之中,留这一条秘道做什么?啊,是了,若是乱臣贼子造反,将宫禁团团围住,皇上便可以从这条秘道逃出去。再不济也可以派人自此悄悄出城搬调救兵。”他也不管想得对不对,只觉得从这里走下去,一定能出到宫外,当即两手前探,慢慢摸去。
这果然是一条秘道,方向也正是通往宫外。他循着地道越走越远,估计行出了两三里,竟未有尽头。他更加断定自己所料非错,信心大增,虽那地道拐来拐去,但幸好没有任何机关,脚下也十分平坦,虽略有潮湿,但比外面冰冷的地面强得多了,起码他的双脚能吃得消。
又走了约两里,估计不但出了宫,恐怕连禁城也出了好远,但地道仍未到尽头。后双足实在难忍刺痛,他便撕下棉袄上两片夹里将双足包了。再走一程,忽然觉得前面好似有人声。他当即屏息凝神,果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从头顶之上传来。然而过于细微,无法听清在说些什么。他慢慢向前探去,声音越来越近,又趋前六七丈,听到声音便在前面两三丈处。
突然之间,他听到一个人的呼吸之声。这呼吸不是来自头顶,而是来自地道之中。邢鉴辙这一惊非同小可,暗暗庆幸:“多亏我刚才一直小心,否则此时早就被前面那位仁兄发觉。这人躲在这里,又是干什么?”
只听头顶上一人道:“哈哈,妹丈,可想煞我了。听说你来了,愚兄恨不能立即便到驿馆中迎接,无奈朝中事务缠身,不能得便。刚刚办完了事,要迎接妹丈,宫里却又进了刺客。嘿嘿,你这不中用的哥哥又忙着布置了防务,这才急急忙忙赶回,却不料妹丈倒先一步到了,恕罪恕罪!”
他说话声音极是宏亮,前头的洞顶又好象不厚,邢鉴辙竟听到一字不落。另一人道:“大哥总是过于客气,你这傻妹夫不过是江湖上一介莽夫,不懂得那些婆婆妈妈的礼节,在驿馆里耐不住,想哥哥了,就径自上门。”邢鉴辙听得一颗心只差从嗓子里跳出:这人不是狂狮楚张,更是何人?听那先前之人的口气,必定是所谓的夏国舅了。
他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那一头是守卫森严的皇宫,这一头是武功高强的对头,果然是前狼后虎,别无出路了。
好一会儿,他颓丧的心跳才渐渐平息,皱眉思忖下步之计。夏国舅与楚张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似乎嘘寒问暖,说起什么路途遥远、不胜思念等等。末了夏国舅道:“你们都出去,没我的使唤,谁也不许进来!”似是屏退左右侍从。
两人说话的声音自此便低了下来。邢鉴辙也不想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只靠着洞壁,思忖如何逃生。却听前面那偷听之人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显得听到什么秘事,以至心中激动。邢鉴辙心中一动,运起家传心法,进入空明之境,果然也听到两人的细声慢谈。
只听夏国舅道:“好妹夫,不瞒你说,我这当哥哥的,表面看起来很是风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哪一日不提心吊胆?哼哼,你大姐虽被封为皇后,然而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一回皇上,皇上对我夏家的提防之心,是一日显似一日了!”
楚张道:“大哥做何打算?”
夏国舅道:“我这回急信请你来,为的就是跟你商议这事。你久居中原,依你看来,中原皇帝近期内会不会对西夏用兵?”
楚张道:“小弟本来为江湖的上的一点事,取道西域,已有三个月未回中原了。不过大哥所谋者大,小弟对此也就留意:听说中原皇帝本来打算攻打西夏,但朝中许多糊涂大臣力阻,说什么兵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等等,总之是能不打,尽量不要打,否则即使打败西夏,自己也必伤元气。以往打了两次,每回虽以胜利告终,然而国内也弄得怨声载道等等,皇帝听了,似乎便打消了主意。”
夏国舅道:“这班中原大臣,着实可恨!”
“着实可恨”四字传进邢鉴辙耳鼓,不由大是惊奇。心想夏国舅身为西夏权贵,怎么会盼望中原对自己国家用兵?好奇心一起,浑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前头那偷听之人呼吸益发粗重。他头顶之上便是夏国舅与楚张的会谈之所,听得自己更加清晰。那人身份特殊,惊惧之心,比邢鉴辙尤其。黑暗之中只听悉悉苏苏,好象他正贴身于洞壁上,尽力探身,以求听得更加清楚,乃至碰落壁上砂石。
却听楚张道:“大哥,你这地上铺的毯子,可不是凡品哪!”夏国舅道:“妹丈真是好眼光,这毯子是波斯国进贡之物,称作金线玉驼毯。你看这些白色,都是白骆驼毛织成的。”
楚张道:“好货色,好货色。小弟瞧瞧反面是什么样儿的?”邢鉴辙听他由国家大事突然谈到地毯上,不禁纳闷。连夏国舅好象也很是不解,笑道:“妹丈要是喜欢,就拿去铺在你家杉杉丫头屋里好啦。”
忽然间喀喇一声,前头洞顶掉下一个人来,顿时亮光透入。那人正是楚张。前头偷听之人一见情势不对,转身便向这边跑来。邢鉴辙借此微光,一眼瞥见这地洞建的颇有规模,顶上竟架以八尺长的许多木架,用以加固,大惊之下,顿生急智,当即翻身跃上木架,踡缩身子,贴于洞顶斜撑之上。
却见那偷听之人一身黑衣,身法敏捷,六七丈的距离,一眨眼便到了近前。奈何那楚张是何许人也,沉喝一声“躺下了!”自后面赶上,一掌拍向黑衣人后心,那黑衣人吃不消他这威猛掌力,向前扑倒,却早已拔出一把短刀来,着地一滚,刺楚张小腹。楚张冷哼一声,身子一挺,扑的一声,短刀正中他小腹,却如同刺在石板上,竟不能进入分毫,那黑衣人一呆之间,被楚张一脚踢得撞在洞壁上,哼了一声,晕沉过去。楚张弯腰提起黑衣人,兀自不饶,伸指点了他七八处穴道,走回顶口,将他扔了上去。
夏国舅惊道:“妹丈,这是怎么回事?”楚张低声道:“休要惊慌,这人在此偷听,被我发觉。我假意看地毯,运千斤坠功夫踏裂木板,果然擒住此人!大哥,若我没猜错,这相国府,是皇上给你盖好的吧?”夏国舅惊道:“不错不错,连里面的摆设用具都是现成的。妹丈,原来皇上一直在监视我?”
楚张冷哼一声,并不作答,道:“取灯笼来,我瞧瞧他还有没有同党。”夏国舅答应一声,却没有灯笼,命人去取。楚张站在洞中慢慢转动着比常人大出许多的头颅,待夏国舅递下灯笼,接了便走。邢鉴辙静得象是一根真的木架,看着那灯笼极快地飘行,约摸一盏茶工夫,又自远处飘回,楚张从自己身下走过,先将灯笼递上洞去,接着一跃而上,拍拍手道:“应当没有旁人了。来,大哥,咱们来审问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