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志昂想到好不容易见到朝思暮想的爹爹,却连半个时辰都不到,爹爹便已离世,自己在世上终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自哀牵动哀亲,哀亲引发自哀,哭得昏昏欲死,忽觉身边另有一人跟着嘤嘤哀泣,睁眼瞧时,正是小和尚打扮的程思思。邢志昂道:“你为什么也哭我爹爹?”程思思哭道:“不知为什么,我看着你哭,就也想哭了。”知空等僧认出她便是害惨明业的“大漠明珠”,却也未再加责难,只奇怪一会不见,这妙龄少女怎么变成了一个小和尚。邢志昂顿觉人世之中,毕竟还有一个人关心自己,刚刚哭麻的脑袋清醒了一点,哭声反而更大。
后来嗓子渐哑,只听到众僧咒声仍然未停,知空与之商议道:“邢居士在金光寺居住了二十年,与我佛缘法非浅。老衲想将邢居士骨殖葬于这牛角山上,请问小施主意下如何?”邢志昂六神无主,哭着答应道:“全凭大师安排。”知空道:“可是有一件事颇教人为难,依寺中规矩,该当火化,按俗世规矩,便是土葬。小施主可在意这些么?”
邢志昂心想若非这老僧善良悲悯,自己与父亲定会死于霍金南等人手中,可笑自己曾将这老和尚当作最大的敌人,这等大恩,当真无以为报,向知空跪倒,连磕了三个响头,想要说话,嗓子却像是堵住了,只点了点头。
当日夜间,邢志昂与程思思都留在金光宝寺之内,邢志昂为父亲守灵,程思思便在一边陪着。邢志昂想到自己与这姑娘相识是先从偷看她洗澡开始,没料到她对自己竟然一见钟情,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哀然道:“你去休息罢。”程思思想让他愉快一些,摇头道:“我不走。若是我走了,牛头马面来勾你的魂……”一语未完,忽然察觉到这话糟糕之极,便赶紧咬住话头。邢志昂道:“牛头马面来勾我的魂我也不去,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小尼姑……”也觉得这话在父亲尸身旁说出大是不该,赶紧住口。两人忽然感到羞怯,默默低下头去。第二日,金光宝寺众僧帮着葬了邢无方。邢志昂虽然早知道是要火化,但真看到火舌将父亲尸身吞没时,仍然哭昏过去。
中午时知空法师布置素席,可邢志昂哪里能咽得下去,不愿拂方丈一番好意,勉强吃了几口,与程思思辞别众僧下山而去。


五情丝青丝

到得山下行了不久,却见洪双奇等六峰寻到,他们最担心程大当家之爱女有事,见到只不过是扮成了个小尼姑,均放下心来,问起缘由,程思思将原因讲过,连邢志昂如何设计捉弄风云堡、马帮等事都说了,只略去捉弄自己这一节不提,众人听得又是惊讶又是佩服,虽知这邢志昂便是二十年前“只求一战”邢无方的后人,但见邢志昂与程大小姐甚是亲密,哪里还有人不识趣提这些陈年老账?
程思思邀邢志昂同往大漠十八峰营寨。邢志昂悲喜交加,当即答应。一行人分乘了六匹骆驼,往北进发。程思思失去“雪狮子”,却得到如意郎,相比之下,得大于失,心下甚是欢喜,只因如意郎新丧之中,不敢过于将欢乐形于颜色。大漠十八峰营寨去牛角山并不遥远,骆驼脚程又快,两日工夫,已经到达。程一容见到邢志昂,大是意外,只不过只程思思一个女儿,平素视若掌上明珠,哪里舍得惹她不快,当夜安排筵席,为邢志昂、六位兄弟接风洗尘。大漠十八峰无一缺席,只程思思剃着光头,不好意思与众位叔叔同席,没有露面。众人已皆知邢志昂为大小姐的心上人,又见他打扮得僧不僧俗不俗的,但长相英俊,均颇有好感,劝酒请箸,很是殷勤。有几位不知底细的心里暗暗嘀咕:“大漠明珠果然名符其实,竟勾得这个和尚还俗,做我大漠十八峰的称意女婿。”
当夜邢志昂饮得大醉,不知何时睡去。朦胧中忽然感到一阵冷气,好像是爹爹前来告别。邢志昂惊出一身冷汗,机伶伶醒来。却见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屋外灯光明亮,喧闹未歇,却是大漠十八峰人人酒量甚豪,兀自斗酒正兴。邢志昂摇了摇头,心道:“我酒量怎么这般小了?”在床上坐起,正怔忡间,忽听门外传来脚步之声,轻微之极,到了门边,便停了下来。
邢志昂忽然觉得不对,提起内力,凝神倾听。只听一人低声道:“程兄,你先进去。”邢志昂辨出这人声音,不禁大吃一惊:“是霍金南,他来做什么?”程一容好像很是犹豫,低声道:“未免不大光明罢?”霍金南道:“这小子武功高明,你我均非他对手。今日你不杀他,他日他必杀你。”程一容的声音低声道:“好。”这二人说话声音都极低,平常之人便是在他们身边也不一定听到,可邢志昂习得绝技,施展“捕风捉影”绝顶功夫,竟是将这几句话听了个一字不漏。他心念转动,飞掠回床上,装作酩酊大醉,口鼻之中鼾声阵阵。却听屋门开处,一人走进,正是程一容,轻声道:“邢公子,邢公子,你睡了吗?”邢志昂呼呼大睡。程一容又道:“外面你洪二叔他们还想叫你接着喝酒哪……”忽的自身后抽出一柄利剑,向邢志昂胸前插落。
邢志昂身子陡然离床而起,右掌啪的正中程一容手腕。程一容满心杀人,却是毫无防备,长剑脱手飞出。他未料到邢志昂武功竟如此高明,情急之下,转身夺门。邢志昂追上一步,伸指点他后心。程一容右足倒踢,快得异乎寻常。怎奈邢家传下的“搜异秘技”实在是超乎想像,邢志昂一招“野藤缠松”,将程一容绊倒在地,左手抓住他背心,提将起来,挥掌向他面门拍去。程一容惊恐之极,叫道:“好样的!”邢志昂手掌甫及程一容面门,不知怎的,一下心软,叹道:“你到底是思思的爹爹。没有了爹爹,心里可有多不好受?”封了他背心大穴,扔向床间。却在此时,只是嗖嗖异响之中,眼前白光闪烁。邢志昂心下大惊,知道这是霍金南的飞剑绝技,黑夜之中,更难提防,这时候自小为救爹爹苦练的功夫显出神奇,只见他身子一团,手臂暴长,一阵急舞,那二十四柄精钢小剑居然只有把擦破左肩,余者全部接下。
邢志昂大怒道:“有来有往,尝尝少爷的手段!”手中小剑倒射回去,霍金南急外抢,却终是慢了一步,十余把小剑透背而入,摔倒在地。
邢志昂只觉得左肩伤口痒麻难当,知道这飞剑是煨了毒药,不敢迟疑,抢出门厅。迎面只见一人一刀劈来,却是江一刀。邢志昂急转身形闪开,怒道:“放虎归山,究竟谁是虎?”却听另一人接口道:“便是你!”乃是龙游海到了。龙游海自知武功不行,不敢上前,对洪双奇等人道:“程大当家让他杀了,快杀了这小子报仇!”
邢志昂左肩伤口的痒麻之意向下延伸,又惊又怒,知道自己如若恋战,就算能杀了江一刀、龙游海,也杀不光大漠十八峰,何况远处人影晃动,连十四龙太子也准备布“奇正北斗阵”了。当下提一口真气护住心脉,展开绝顶轻功,向外便奔。有人迎上,他便脚下一闪,不与争斗。灯火中只见他如同一只惊巢的蝙蝠,仓皇而去了。
不知奔行了多久,天色已然朦朦亮,忽闻水声淙淙,一条小溪在曙色中闪着银光。邢志昂扑上前去,俯身痛饮一场,稍感心火淡去。
他抬起头来,却见前头一座山峰极是眼熟,定睛一看,却不是牛角山又是哪里?原来他一夜急奔,竟又来到这里。正呆呆间,却听当的一声袅袅不绝,却是金光宝寺晨钟之响,随着山里的轻风悠悠传来。邢志昂忽感到是这钟声是那般亲切,喃喃道:“收下我,收下我……”踉踉跄跄向山下走去。

三个多月后的某一日,知空方丈正给邢志昂讲课。这一日讲授的是心经,当讲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时,邢志昂神色茫然,隐有凄凉之意。知空合卷罢讲,邢志昂惶然道:“方丈大师,弟子可是朽木不可雕吗?”知空叹道:“朽木固然不可雕,然而掩入云天的劲松孤柏,亦是难雕之极。非是不可,实则若非天工神技,雕之可惜。贫僧并非不留你,实则你红尘夙缘未尽。”邢志昂拜道:“弟子已看破红尘,请方丈大师开恩,收下弟子罢。”知空只是摇头叹息。
忽听脚步声响,一名小沙弥进来道:“禀方丈,寺外来了一名游脚尼姑,说要见邢居士。”知空点头道:“该来自然来,该去留不住。邢公子,跟我来吧。”两人来到山门之前,却见树下站着一个俊俏尼姑,勾着头怯生生向这里看,一见邢志昂,脚下一滑,却又立即站定,低下头去。这尼姑除了“大漠明珠”程思思,还会是谁?
知空松开邢志昂手掌,微笑道:“自来处来,往去处去。但愿公子无论遇到什么,都能心存善念,不枉老衲一片殷切之意。”转身回寺里去了。
程思思快步上前,两眼定定望着邢志昂,眼圈红了。邢志昂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将她拥入怀中。程思思闭上眼睛,沁出两滴晶莹的泪。
邢志昂伸手摸着她的光头,微笑道:“我的头发长出了两寸多长了,你怎么一点也没长?”程思思嘿嘿笑道:“我又剃了。”
她有一日忽然发现了一个道理:“情丝就像头发一般,越短越硬,越长越柔。”于是两个月来她剃了六遍头。但她知道这一切都没有用,因此她又悠悠补充了一句,“可是它又会长出来的。唉,这头发啊,是永远也不会剃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