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空忽道:“善哉善哉,今日居士已经有所醒悟,可喜可贺。”
邢无方向他瞧了一眼,乱发下透出的目光仍然炯炯有神,笑道:“知空老和尚,你时常给我说什么善恶因果,其实我仍是不懂,白费了你一番心思。”知空叹道:“邢施主毕竟已知道贫僧的一番心思。”邢志昂怒道:“知空大师,你将我爹爹囚于地牢,加以镣铐,折磨了他足足二十年,如今还要取笑他吗?”
知空叹道:“阿弥佗佛,小施主武功智谋,均为罕见,只不过自小仇恨充于胸膺,乃至目中之物,失其本色,耳中之音,失其原声。贫僧惟求佛祖神力,化解小施主心中原业,还本真世界于汝,还自然之声于汝。”邢志昂冷哼一声。邢无方道:“好孩子,你却是错了。若非知空老和尚救我活命,我焉能活到今日?若非他锁住我手脚,纵使我已经残废,难道不能自尽?”邢志昂奇道:“他拿锁链锁了爹爹,居然是为了防止爹爹自尽?”
邢无方笑道:“这老和尚行事古怪,当真让人弄不明白。他让我活着,时常来念经给我听,我却只是骂他。”邢志昂道:“他害爹爹,心中有愧,自然絮絮叨叨念经忏悔。”邢无方摇头道:“孩儿,决非如此。”随即脸上显出沉思之色,忽然向知空道,“和尚老朋友,你说你要点化我,究竟是为的什么?你图的是什么?”
知空也怔住了,二十年来他只求能化解邢无方心中戾气,至于所为何图,从来就没有想过,想了一想,喟然道:“和尚念经拜佛,无非是为寻求正果。倘若贫僧能借佛法宏力,使得居士心中安宁,岂非功德无量?”走上前来,虚掌承心,眼望邢无方,目光大有期冀之意。知虚等担心方丈遇危,跟在后面。知空道:“你们且先退下。”
程思思心下大喜:若是邢志昂出其不意擒住知空,岂不就可以全身而退?随即向邢志昂大打眼色。邢志昂却哪里发觉?她焦急之下,不由“喂哇”叫了一声,如同哑巴发声,假意跌倒,到底引得邢志昂看过来。程思思双手微动,指一指知空,左手抓住右手,猛地一拉。邢志昂好像明白过来,脸露喜色。却听邢无方道:“我一生之中,只觉得对不住两个人。一个便是令师兄知无法师。当年在蜻蜓峰上时,知无法师说我路到尽头,他已无法点化于我。二十年来,我每有思及,便心中不安。”
知空道:“善哉!心中不安,便是心在岐路。欲去恶从善,难免思量徘徊。知无师兄法力高深,智慧通达彼岸,非贫僧敢比。”
邢志昂心里十分矛盾:到底动不动手?他早怀了必死之心,倒不怕知空武功了得,而是看他木讷的面容上满怀慈悲之情,竟然不忍心下手。
知空又道:“不知居士第二个对不住的人又是谁?”他致志于化解邢无方心中之魔,听他说出“对不住人”的话,正所谓关键时候,突然看到希望,心中之喜,实不亚于沙漠探险者发现绿洲炊烟、屡屡落第者见到金榜题名。
邢无方道:“我第二个对不起的人,便是我的妻子。我自知得罪的人太多,仇人终于要找上门来,对我下不了手,对她、对我们的孩子却总有可乘之机。因此,她虽是下嫁于我,却从未有过妻子的名分。可她给我养大了这个孩子,并用我留的武功图谱,教给他一身武功。为了让这孩子救我,她自尽身亡。”知空叹道:“阿弥佗佛!顾檀樾这分苦心,确是令人敬佩。只不过,她这番作为,究竟偏离我道。是好是不好,那也难说得很了。”邢志昂大为不平,却见邢无方若有所思,半晌叹道:“和尚老朋友说的甚是。”
知空道:“居士明白了吗?”邢无方低头想了一会,摇头道:“好像明白了一些,又好像全不明白。”知空脸露喜悦之意,说道:“性体空寂,我法俱遣,情执尽空,得无所得。诸法缘生,未见本性,逐相而转,迷而不觉。”
邢无方神情迷惑,摇头道:“我更加不懂了。”知空道:“无明明,不灭灭。善哉。”邢无方呆滞无语,状若痴傻。
霍金南等自从知道邢无方还活着,便大为不安,虽然亲眼见到他手足俱残,仍是觉得只有杀了他才能安心,自然,那个“暗中之人”——邢无方的儿子更加留不得。听知空与邢无方啰嗦不清,皆大感不耐。霍金南望一望江一刀,江一刀心领神会,叫道:“知空大师,与这魔头还有什么好说?你便是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什么的,他也永不会领情!”
知空赞道:“善哉,江帮主知道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佛家典故,那就不必老衲多费口舌了。令公子急待解药,霍堡主之夫人急需解救,各位这便去罢。”龙游海高声道:“你这老和尚好不糊涂!俗话说得好,放虎归山,遣患无穷。你老尚假慈悲装好人,我们可不敢奉陪!姓邢的跟我们的血海深仇就算我们忘了,他自己也永远忘不了,这魔头的儿子更加忘不了,只有杀了他们父子,才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金光宝寺众僧虽不满他们对本寺方丈的不敬之态,可也有大半觉得他们所言实在有理。知虚道:“方丈师弟,养虎遗患这四个字倒很是在理,请师弟裁决。”知空微笑道:“师兄岂不闻若有菩提心,如龙冠宝珠,众邪莫敢犯。金刚宝坚硬尊贵,无物可比,无宝可比。设若碎裂,不失金刚之形,未缺金刚之名。”知虚呆了一呆,合什道:“阿弥佗佛,多谢方丈点拨。”众僧皆似有所悟,念念有辞。忽然间一人道:“和尚无儿无女无妻无亲,怎么会知道我们这些俗人的担心!”一人飞掠而至,如矫龙行空,刀光闪亮,向邢无方刺到,正是江一刀发出绝招“风云变色”。
邢志昂脸色剧变,拾起那把戒刀,便要迎战。却见十六名罗汉僧单手护胸,口中念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右手均向外一翻,江一刀忽然如同撞在一张无形的巨网上,“砰”的一声,竟弹回原地。霍金南摇头叹道:“罗汉阵法,似比二十年前又厉害了不少。”龙游海虽自诩阵法第一,见状却也脸色煞白,嘿了一声,说道:“好,我姓龙的知道斗不过和尚们,这便告辞。姓邢的爷们,你们大可将姓龙的全家灭了!”掉头便走。江一刀、霍金南知道今日绝杀不了邢氏父子,相继掉头,准备下山。
邢无方喃喃道:“灭你全家?我灭你全家又做什么?无明明,不灭灭……哈,哈哈哈,我懂了!哈哈哈……”知空大喜,正要说话,却听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没了声息。邢志昂大惊失色,叫道:“爹爹,爹爹!”扑上去抱住邢无方大力摇撼,却见他脸上带着一种大欢喜,却是一动不动了。邢志昂哭道:“大师,大师,我爹爹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知空蹲下身来,伸手在邢无方腕上一搭,叹了口气,说道:“邢居士已经脱离人世苦厄,适往彼极乐世界去了。”邢志昂大恸失声,知空道:“邢居士劫难已满,从此永享安乐,小施主不必悲伤。”佛家视死为圆满,认为俗人痛哭亲人去世,那是不明白死之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