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你要祈祷太后只是随口一问,不然——你这条小命怕都保不住了!”
宫女自知理亏,心虚地低头不语了,心中的小小疑问也?被压进了心底。
人手充足却寂静万分的院中,方氏独自坐在一张罗汉床上?,比常人更为黯淡无神的双眼?默默望着前方为了搬运行李而来回忙碌的宫人们。
“……这里可有名字?”
方氏低微的声音落下片刻后,身边侍立的宫女才反应过来,躬身答道:“回太后娘娘,此处原叫流萤院,陛下不喜流萤颠沛流离,一生仓促,遂改名为雪院。”
“雪院……”方氏口中低语喃喃。
流萤一生仓促,但至少有过短暂绚丽。
无边地狱一般,无路可逃的雪原,又比流萤好在哪里?
“奴婢是今后近身伺候娘娘的一等宫女紫苏,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若有吩咐,紫苏随叫随到。”一名神态稳重的宫女在三步外向方氏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娘娘一路车马劳顿,想必累了,可要奴婢吩咐热水?”
方氏沉默颔首。
足够五人泡浴的紫檀木浴桶很快便被送进了房,一盆接一盆的热水倒了下去。方氏在紫苏亲力亲为的服侍下除去沉重繁复的朝服,在紫苏严密的监视下,她的一切衣物和随身物品都被放在木盘上?端了出去。
端去了哪里,为了什么而端走,方氏心知肚明,她心如死灰,干脆放弃询问。
沐浴洗漱完后,宫人服侍着她换上?了绣着威严金凤的锦缎常服。
紫苏扶着方氏往内室走去时,方氏在厅中停下了脚步。
她凝望着从窗棂高丽纸中透进堂屋的一抹绯红晚霞,道:“……我想出去走走。”
“太后娘娘,今日时候不早了,为了娘娘的凤体,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难道我连出去走走的资格都没有吗?”方氏冷声道。
紫苏低下了头,神色却没有分毫退缩:“……娘娘说?笑了,娘娘乃大燕最尊贵的女人,想去哪里都去得。只是娘娘凤体金贵,实在玩笑不得。娘娘不妨先休养几日,待陛下出关,还会亲自陪娘娘游览这北春园。”
“难道陛下一日不出关,我一日就要在这院中禁足不出?”
紫苏低垂头颅,仿佛并没听见?方氏带着讽刺的质问。
她从容而平静地说?:“娘娘若是实在心闷,可在雪院小花园中散步,园中不但有花树假山,还有小桥流水锦鲤。这雪原自成一片小天地,娘娘只需在此修身养性,静等陛下出关即可。”
“……修身养性?”方氏说?,“你的意思是我做错了什么,还需反思省察是么?”
方氏气急反笑,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她怒意未掩,但在那张苍白而消瘦的脸上?,毫无威慑可言。
“娘娘误会奴婢了。”紫苏柔声道。
“待陛下出关我才能出得这雪院,可我要杀你——应该不必等到陛下出关吧?”方氏说?。
“紫苏只是一介无足轻重的奴婢,娘娘想杀随时都可杀。”紫苏说?,“娘娘不喜紫苏,杀便杀了,反正还有人补上?紫苏的位置来服侍娘娘。只要娘娘开心,奴婢死而无憾。”
方氏气得一个字说?不出来,苍白的脸上?也?浮起病态的血色。
“陛下身边的人得知娘娘真凤归朝,特意叮嘱奴婢照顾好娘娘的生活起居。”紫苏说?,“不但一切效旧,娘娘惯用的安神汤也?马上?熬好了,待一会安神汤送来,娘娘便喝了早些歇息罢。”
方氏名义上?还是太后,现今却连忤逆一个掌事宫女的权力也?没有。她无可奈何,身不由己地走进了内室,提线傀儡一般地被安排在了床榻上?。
不一会,紫苏就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递至眼?前。
熟悉的气味扑向她的鼻尖,或许是联想到以?闭关礼佛为由拒绝和谈,却能隔着老远派人送上?安神汤的傅玄邈,这股曾经?熟悉的药味让方氏险些作?呕。
她压下恶心,接过药碗,拿着瓷勺只搅拌却不喝,待汤面上?的热气看不见?后,她才一口气喝进嘴里。
紫苏看似恭敬地行了一礼,端着空碗走出了内室。
趁着紫苏交接空碗的这短暂空当?,方氏扑到房角一盆观叶植物前,借助着心中那股生理和心理共同作?用的强烈恶心,迅速呕出了先前喝下的汤药。
就在她仓促擦掉嘴边药渍坐回床上?的时候,紫苏走了进来,看见?僵直在床榻上?的方氏,她眉心微皱,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
方氏在她审视的目光下一动不动,直到她一无所获地收回视线,走上?前来服侍她在床上?躺平。
“既然娘娘用过安神汤了,奴婢便退下了。娘娘有事可以?摇铃吩咐,奴婢一直在外。”紫苏道。
方氏睁着无神的双眼?望着头顶,对她的话闻若未闻。
紫苏离开后,方氏紧绷僵硬的神色渐渐松懈,逐渐化?为一抹难言的悲哀之色。
隔着一床锦被,她的右手放上?了胸口。
那里有一只两指宽的细小箭筒。
是她进门不久后,趁人不备藏在罗汉床坐垫下的私物。也?是她从青凤军中带出的唯一一样东西。
在偏房沐浴之后,她趁宫人收拾残局,又返回罗汉床小坐,悄悄地收回了箭筒。
她拿出藏在衣襟里的箭筒,举至眼?睛上?方。
往常她看人看物都是一眼?就过,仿佛扫过虚无的混沌,只能瞥见?一个模糊的轮廓。这几日不知是否天光刺眼?的缘故,她依稀觉得,自己所视之物似乎都清晰了许多。
让她很难不去相信,这是上?天对她的某种启示。
这箭筒上?亲手刻下的宝珠纹样,就像很多年前她尚且双目完好时,看见?那人靠着马车认真雕刻时一般清晰。
往事历历在目,任岁月如何侵袭,她忘不了,不能忘——那是她一生所抓住过的,仅有的五彩。
忘不了——
不能忘——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她含辛茹苦十?个月,流着鲜血从鬼门关抢回来,却没有抚育过一天,甚至——从出生起就没有抱过一次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逼她做出人生中最艰难的回答——
“如果这个犯下血债的,是你的亲生骨肉呢?”
箭筒的影子在婆娑的泪眼?中晃动。
那一日,她已然做出了决定。
第293章
古寺寒钟响, 老树叶婆娑。
一个小沙弥挑着满满两桶水,一蹦一跳也没洒落一滴水,却在和一队面色冷厉的?兵卒狭路相逢时打湿了裤脚。小沙弥低下头, 屏着呼吸和这队一身肃杀的?兵卒错身而过。
兵卒经过后,小沙弥这才松了口气,重新担着水桶往前蹦跳而去。
偌大的?古寺, 轻易不见?袈裟, 反倒是大刀重甲的?将士随处可见?。
金平寺守卫最为森严的?一座院落,一个半人高青色巨石被雕刻成惟妙惟肖的?貔貅模样,顶部掏空后做成浑然?天成的?香炉,游蛇般的?烟云正顺着燃烧的?香烛缓缓腾起, 几点猩红在烛峰上明灭不定。
天边寒风袭来, 烛尖一颤, 一簇烛灰跌落下来。
轻轻一声?叹息从?院中石亭传来,一名老僧望着桌上静止许久的?棋盘,摇了摇头道:
“是贫僧输了。”
老僧对面的?傅玄邈抬起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缓缓道:
“棋局方才进行一半, 何来输赢之说?”
“……明知前方生路已绝, 何苦又一定要?等?到粉身碎骨那一刻?”老僧看着傅玄邈。
“不走到最后,又怎么知道一定会粉身碎骨?”
“施主又是何苦……”老僧再?次摇了摇头。
一炷香的?时间后, 石亭中只剩残棋和傅玄邈一人。他抬起宽阔大袖, 将一粒粒黑白棋子缓缓收回棋篓。
不知何时, 亭外出现燕回的?身影。
燕回来去无声?,傅玄邈始终没有抬头,却像是一眼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开口道:
“说罢。”
燕回低下头,恭敬道:“回禀陛下, 北春园今日还和之前几日一样,越国公主几次尝试调开服侍之人接触太后均未成功。”
“太后呢?”傅玄邈问。
“太后除第一日外,再?未提出外出,平日都在雪院静心礼佛,未有可疑举动。”燕回顿了顿,试探道,“公主那里,可要?加派人手看住?”
傅玄邈将最后一粒棋子放回棋篓。
“随她去罢。”他轻声?说,“不见?黄河,心不死?……我们是一样的?人。”
燕回不敢轻置一语。
不见?黄河心不死?……
可见?到黄河,心就?能死?吗?
燕回似乎发现了什么,望向天空一脸吃惊。
片刻后,傅玄邈缓步走出石亭,抬头望着从?半空中纷纷扬扬洒落下来的?玉屑。
阴云浑浊了苍穹,惨白的?日光从?云层下投下,映照着忽然?凋零的?雪花。寒风把傅玄邈的?衣衫吹得簌簌作响,他如一支玉笛,笔直立于风雪中,神色也如冰雪般冷淡。
“陛下,可要?移驾内室?”燕回问。
傅玄邈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转眼间,金华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皇城破后,他四处辗转作战,记忆中的?最后一场雪,是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城中,和沈珠曦一同倚栏看的?。
他还记得,那日夜空如洗,亭中温暖如春,烧满热炭的?火炉置于石亭六角,他亲手为她烹茶,递给?她茶盏时,指尖不小心相触,残留下来的?片刻温暖。
日升月落,时光如白驹过隙。
这三年,于傅玄邈而言恍如一场梦境。他站得前所未有的?高,感受到的?却只有前所未有的?冷。不知什么时候起,连他死?命攥住的?流沙也不见?了踪影。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拼命挽留的?,一个也没留住。
寒钟在这一刻敲响,悠远的?钟声?响彻整个金平寺,浪涛一般的?钟声?渐渐荡开,金华城街上的?百姓大多面色忧虑地望着此地少有的?降雪,唯有不知世事的?孩童,还仰着笑脸伸手去结冰冷的?雪花。
距离帝后大婚,只剩三日。
……
金华这场初雪,落了一日依然?不见?困倦。
沈珠曦在房中窗内看了一日的?雪,依然?没找到机会和方氏取得联系。
到了晚上,阿雪几次催她上床,她都摇头拒绝了,依然?怔怔望着离开京城后就?再?也没见?过的?冬雪。
还在皇城的?时候,每一年的?冬天都有雪花落下,雪白的?冰晶飞扬在朱红的?宫墙上,打着转地围绕侍人手中通明的?灯笼,若站在高耸的?亭台楼阁上看,飘着夜雪的?皇城便是这世间最摄人心魄,也是最万籁俱静的?地方。
沈珠曦的?注意力在窗外的?夜雪,也不完全在夜雪上,对身后靠近的?脚步声?放任不管,直到一件温暖厚实的?狐裘轻轻披上了她的?双肩,她才若有所察,倏地转过身来贴着墙壁,目光对上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眸。
“你怎么回来了?”沈珠曦警惕地看着他。
傅玄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怎么还不歇息?”他说。
“……和你没关系。”沈珠曦别过头,硬梆梆地说。
“三日后便是你我大婚,礼部已拟好章程,你看过之后,可有什么想改的?地方?”
沈珠曦看着窗外,过了许久之后,久到傅玄邈以为她还会继续用沉默对抗时,她终于开口了。
“……我嫁过人,该做的?都做了,你就?当真不在乎?”
傅玄邈从?这句冷漠的?话语里捕捉到了一丝态度软化的?征兆,不由自主雀跃而起的?心跳盖住了同一时间胸口的?刺痛,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
“我可以不在乎。”
沈珠曦转过头来,那张总是对他充满戒备和冷漠的?面庞上,多出了一丝复杂的?动容。
“……你如今已经贵为天子,以你的?本事,即便再?变一个大燕公主出来也轻而易举,为何非我不可?”
“你我之间的?情谊,”傅玄邈站在罗汉床前,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双手垂在身边,望着她那双清澈剔透的?杏眼,缓缓道,“……无人可以替代。”
一枚雪花飘进了半开的?窗棂,落在沈珠曦眼前,她盯着那枚晶莹的?雪花,哑声?道:
“若我嫁给?你,你能放过李鹜和一干人等?吗?”
傅玄邈一愣,像是怀疑自己?刚刚听见?了什么,眉心在本能地蹙起后,快速舒展开来,黑沉沉的?眼睛中也似有惊喜骤亮。
“你想通了?”
沈珠曦闭上眼,过了半晌,没有血色的?嘴唇中喃喃吐出一句自语。
“……我只是累了。”
傅玄邈好一会没有说话,似乎是在平复心情,也或许是在思?量她的?话里有多少真意。过了一会,他在罗汉床上坐了下来,同沈珠曦之间只剩一个拳头的?距离。
他望着沈珠曦,一字一顿道:“我答应你。只要?李鹜和他的?人愿意永远离开大燕,我以亡父的?名义发誓,绝不追究他们从?前的?过错。”
沈珠曦沉默不言,神色消极。傅玄邈犹豫之后,试探地向着她放于膝盖上的?右手伸去,在他触及她手背之前,她先一缩,让狐裘遮住了手。
傅玄邈那只伸到一半的?手,最终还是落回了自己?身上。
沈珠曦仿佛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目光一直定定地望着夜色掩映的?窗外,脸上略有恍惚。
“……从?翠微宫望出去,也有一株参天大树。下夜雪的?时候,树冠上积雪能有三四尺厚,到了白日我总是到树下转悠,担心有笨鸟儿在树上筑巢,积雪掉落时,打落鸟巢,让小鸟被宫人或皇子公主的?捉去失了性命。”
“你总是这般心善。”傅玄邈凝视着她。
“……只是无事可做罢了。”沈珠曦的?声?音低了下去,说,“只是,唯有那些不会说话的?,愿意听我说话罢了。”
这回沉默的?变成了傅玄邈。
沈珠曦接着说:“那时,我过得很不开心,我一面盼着见?到你,一面又怕见?到你。因为只有你才将我当做活人对待,可我从?没在你身上感受过真心。你的?脸上有一张面具……使我总看不清你的?真意,看不清你冰冷的?微笑底下,是否别有用心。”
“……”
“即便如此,我也只有你了。”
沈珠曦伸出狐裘下的?双手,在夜雪掩映下的?月色里怔怔看着。
“我不喜琴瑟,为了得到你赞赏的?目光,不得不每日苦练,哪怕十指麻木了,也不敢有一刻松懈。因为我知道……你虽表面对我百依百顺,但只要?有一处不如你的?意,你就?会用孤独来惩罚我。”
“……曦儿。”傅玄邈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他顿了顿,用克制隐忍的?神色缓缓道:
“我们忘掉过去,忘记上一辈的?恩怨情仇,重新开始好吗?”
沈珠曦露出一抹惨淡的?苦笑。
“我忘掉的?……只有抚瑟的?方法?。”她看着已然?不再?娇嫩的?十指,低声?道,“恐怕现在的?我,就?算眼前有瑟,也再?也弹不出令你满意的?曲子了吧。”
“……不会的?,只要?我一日记得,”傅玄邈说,“你就?不会忘掉。”
沈珠曦朝他看去。
“来人。”
傅玄邈一声?令下,立即有侍人趋步走进房内。不到一会,两张琴瑟分?别送到了两人面前。
“曦儿可愿今夜和我合奏一曲?”傅玄邈望着她,一向难辨喜怒的?眼中也不免溢出一抹期待,“……就?像从?前一样。”
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沈珠曦一动不动了半晌,终于缓缓向着面前的?古瑟伸出了手。
傅玄邈见?状,也重整了大袖,端正坐于琴桌前,十指轻轻放于琴弦上。
指尖落下,一曲有如朝凤初鸣的?悦耳琴声?便流淌了出来。沈珠曦面色一变,冷声?道,“我不想弹这个。”
凤求凰的?旋律骤然?断裂,傅玄邈沉默片刻后,说:“曦儿想弹什么,就?弹什么。”
沈珠曦略一思?量,十指如流水抚动在古瑟上,《柏舟》的?旋律顷刻而出,傅玄邈抿紧双唇,半晌后才开始琴瑟和鸣。
诗经中属于《柏舟》的?那一页不可阻止地浮现在傅玄邈的?脑海中。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每个字都像尖而细的?长针,深深刺进他的?胸口。
他闭上双眼,努力驱逐脑海中的?异象。
转也好,卷也好,他原本就?没有期望过。
鸠占鹊巢的?卑贱血脉,就?连仅有的?海市蜃楼都是从?他人手里偷来的?。
他从?来都不曾奢望,能够真正被人所爱。
浊光残影……
怎敢肖想明月。
……
与琴瑟和鸣的?阁楼南北相望的?雪院中,宫人大多已经睡下,只剩戍守的?兵卒还在尽忠职守地守着房中的?一盏烛火。
方氏皱眉听着窗外夜幕中传来的?阵阵琴瑟,对弹奏之人已经有所预料。
她只是没想到,沈珠曦会愿意再?一次同傅玄邈琴瑟和鸣。
疑惑在心头萦绕了稍许,一个念头忽而划破她的?脑海,仿佛晴天里的?一道霹雳,让她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太后娘娘?”侍立在外室的?紫苏瞧见?她的?身影,立即问道。
方氏压抑着真实的?心情,冷声?道:
“……睡不着,扶我去书?房坐坐。”
紫苏不疑有他,扶着她去到一旁的?书?房后,方氏要?她准备香烛和佛像,紫苏一一照办后,方氏又神情厌恶地叫她离开,紫苏也只是略微犹豫,便因为相信她目不能视,翻不出风浪而退到了书?房外。
待紫苏离开后,方氏口中低声?念诵佛号,仿佛她每次礼佛时做的?那样,人却快步走到了角落的?书?架前。
她略一扫视,便发现了夹杂在众多书?籍中的?一本泛黄《诗经》。
方氏回头一看,确认紫苏还在外室后,飞快地抽出了这本书?。
里面是一首首耳熟能详的?诗歌,方氏借助烛光,尽了全力才用较之前好了不少的?双眼大概看完了整本。
书?里的?内容和她知道的?诗经并无不同。
方氏紧皱眉头看了手中的?书?本许久,忽然?将书?翻回《柏舟》那一页,用右手指腹一处不落地摩挲起来。
这一下,方氏露出怔愣的?表情,情不自禁抬头往窗外透进的?夜幕看去。
那里,是悠扬空明的?琴瑟之声?传来的?方向。
一曲奏完,傅玄邈深深望着抬起头来的?沈珠曦。
“我们大婚将近,我希望公主能把心思?放在婚礼上,不要?再?做徒劳无功的?尝试。”傅玄邈若有所指,放柔了声?音道,“你若想问什么,我可以代为传话。”
沈珠曦冷淡地转过头,目光重新投向越来越幽深的?雪夜。
那张曾经娇美天真的?少女面庞,正越来越多地显露出沉着和理性的?光辉。
她是金枝玉叶,但已不止是金枝玉叶。
殚精竭虑的?思?量和计划,步步为营的?谨慎和壮士断腕的?决心,终于让她在努力散播出的?迷雾下,当着傅玄邈的?面,一箭中的?。
傅玄邈如此自负之人,绝不会想到,她竟然?是当着他的?面,传递出了密信。
“……不用。”沈珠曦说。
她想问什么——
自己?会问。
第294章
天光微熹, 素来早起的方氏已经洗漱完毕,端正坐于罗汉床上。
起得比方氏更早,令人怀疑一夜未眠的傅玄邈天不亮就候在了雪院门外, 一如还是宰相府时期的天下第一公子。得到通传后,候立近两个时辰的他才缓步踏入了雪院大门。
进入内室后,他低垂头颅, 向着罗汉床上的人影恭恭敬敬跪了下来。如同?潮水一般, 房中侍人接连随着傅玄邈跪了下来,清脆的跪声连成一片。
“母亲,你受苦了。”傅玄邈说。
方氏闭眼数着手腕上一串佛珠,仿佛听不见身前响起的话语。
“蝉雨闭关五日为国祈福, 疏忽了母亲, 实乃难以弥补的大错, 母亲若要责罚,儿子绝无二话。”
傅玄邈身穿天下最尊贵的黄袍,但头颅低垂, 姿态恭敬, 一副诚心诚意为此忏悔的模样。
方氏过了半晌才缓缓睁开眼, 冷冷看着跪在身前的人。
“……你已贵为天子,又是为国祈福, 普天之下, 还有谁敢责罚你?”
“自然是身为一国太后的母亲。”
方氏一窒, 脸上闪过一抹薄怒,但旋即,薄怒变成了疲惫。
“……你是皇帝, 你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方氏低头不再看他, 默默拨动了一颗手上的佛珠,“皇帝有皇帝的安排,我只是一介无知妇人,听从安排便够了。更何况,我在青凤军那里,也没受过苦。”
傅玄邈这才起了身,他一个眼神,房中侍立的宫人便流水般退出了门,只剩紫苏一人留在房内服侍。
“母亲患上眼疾后,鲜少出府。没想到这次远游,竟会是如此缘由。”傅玄邈在榻几的另一边坐了下来,神色平静道,“那些逼迫母亲出城的官吏名字,蝉雨已经熟记于心,待返回建州后自有处置。必不会让母亲忍气吞声受这颠簸之苦。”
“不必了。”方氏神色冷淡,“他们只是谏言,做出决定的是我。你还嫌手上无辜之人的鲜血不够多吗?”
方氏的声音落下后,房内笼罩着缄默的空气。
有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从转角外传来,是紫苏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在二人中间的榻几上放上了两盏刚泡出的新茶。
做完这一切后,紫苏低眉敛目,重新退出了内室。
“母亲在青凤军处滞留了几日,中途可有什么见闻?”
“皇帝想问什么?”方氏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想问什么,不妨直接问了吧。”
“母亲平日还像往常那样,唤我蝉雨便好。”傅玄邈注视着方氏,“如今只有我们母子二人,母亲何必如此生疏。”
方氏不愿和他纠缠,冷声道:
“我只是个半瞎的弱质女子,平日都被看守在一间大帐篷里好吃好喝供着,顶多就是晚间能够外出放放风——能有什么了不得的见闻?”
“母亲外出放风的时候,可有注意到什么奇特之处?”
方氏露出一丝自嘲的冷笑:“即便有什么奇特之处……以我的双目,难道就能观察出来吗?”
“敌军军纪是否严禁,将士们神态是斗志昂扬还是萎靡不振,这些,即便是以母亲的双眼,也能观察得出。”
在傅玄邈的步步紧逼下,方氏不得不说:“……被扣留的那几日,每日清晨和傍晚我都听见帐篷外传来操练的声音。”
“是什么时辰?”傅玄邈追问。
方氏略一思索,说:“寅时和酉时。”
“母亲帐内有沙漏?”
“怕我骗你,又何必问我?”方氏冷笑。
“母亲误会了,蝉雨只是担心母亲没有时计,弄错了时辰。”
“我每日固定在寅初醒来,洗漱之后便能听到其他帐内动身的动静,不是寅时又是何时?”
傅玄邈垂下眼眸,不言不语。
“而傍晚,是因为被扣的第一日我就知道,他们给我送夕食的时间是酉初,他们操练的动静传来时,正好是他们给我送夕食的前后。我的眼睛是不好,可我没瞎,还能听,帐外的那些动静,我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每次接待使者的时候,都会格外的安静……”
“使者?”傅玄邈忽然出声,打断了方氏的话。
“……不是你派来和谈的使者吗?”方氏眉心一簇,露出一抹疑惑。
“母亲何出此问?”傅玄邈说。
方氏似乎忽的想到了什么,眼神避开了他的视线。
“……既然不是,那便是我听错了,建州话并不少见。”
傅玄邈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看了半晌,才说:“母亲说了这么久的话,恐怕累了,紫苏——”
他话音未落,方氏就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若说囚禁,还是在这里更恰当些。我在青凤军的时候,至少每日能够放风,到了这里,却连踏出屋檐都成了一种奢望——”
“母亲说笑了。母亲的眼疾便是大悲之后留下的,无论是府中的大夫还是宫里的御医,都再三嘱托母亲要静心养身,此前让母亲多在屋中休息,也是因为从建州到金华路途遥远,母亲颠簸数日,需要一段时间好好适应。”傅玄邈心平气和?解释的模样,任谁看了都是一个孝子贤孙。
“不过,既然母亲想要外出散心,”傅玄邈说,“蝉雨自当陪同。”
无可指摘。
时隔数日,方氏终于如愿踏出了房门。
方氏常年困居室内,体力?不强,即便说想要外出散心,也不过是在流水亭等附近的亭台楼阁走走,偌大的北春园连四分之一都没去完,她便一脸倦怠地回了雪院。傅玄邈将其送回院子后,转身回到了自己在北春园的书房。
“我在金平寺闭关这几日,建州百官可有异动?”
燕回一愣,迟疑道:“……陛下指的是怎样的异动?”
“所有异动。”傅玄邈抬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