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亡国后我嫁给了泥腿子上一章:第130章
  • 亡国后我嫁给了泥腿子下一章:第132章

“你既成了我白家的孙女婿,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从今以后,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我个人的信物,白家银号的所有老掌柜都认得。除每年白家主动提供的军费及武备援助以外,有这枚扳指,还可在任一州治所的白家银号调取三十万白银无须等待总部核查。”

李鹜两眼双光,迫不及待地收下了玉扳指。

“好啦,你们一大早就起来了,现在也累了,回去休息休息吧。今日是婚后第一日,要是没什么事,你便留在家中陪陪妻子罢。”白老夫人和蔼地望着李鹜,用商量的语气说道。

“当然,只要天没塌下来,今天我肯定要陪自己女……”李鹜咽下随意的说法,改口道,“肯定要在家里陪夫人。”

新婚燕尔,沈珠曦当然希望李鹜今日能陪着自己。

她微微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拜别二老后,两人出了花厅。李鹜低头观察沈珠曦的步伐,关心道:“还好吗,疼不疼?”

沈珠曦摇了摇头,仰头看着他,嘴角带着一抹不由自主的笑。

李鹜也跟着扬起嘴角,他重新看向道路前方,垂在身侧的手牵起沈珠曦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要回到两人暂住的东苑,需通过后院的一条长廊。沈珠曦二人在长廊里恰好撞见正挽着裤腿想要下池塘捉鱼的李鹍和冬靡霁。

白家养在池塘里的金鲫都是顶级珍品,除了一些粉的紫的二尾的三尾的金鲫外,白家甚至从苏州一户专门培育珍稀金鲫的人家那里花百两黄金购买到一只开了九尾的紫色金鲫。

那只举世罕见的九尾金鲫如今就正在李鹍湿淋淋的双手手掌里挣扎。

“雕儿,快把鱼放回去,不然祖父生气了会打你屁股的。”沈珠曦站在廊下劝道。

李鹍闻言,不情不愿地将手中价值万金的金鲫放回了手中。冬靡霁在他身边,瞪着眼睛看着那只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捉到的九尾金鲫摆尾消失在青苔和绿波中。

“今天,学认字?”冬靡霁收回可惜的视线,看着沈珠曦道。

“可……”

沈珠曦话没说完,李鹜就不客气地对冬靡霁说:“没空,自己找事儿做去。”

冬靡霁一脸茫然,还来不及说话,李鹜就已经搂着沈珠曦的肩膀,不由分说将她带离了长廊。

“你欺负冬靡霁做什么?”沈珠曦说。

“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李鹜反问,“这么大一个人了,又不是小孩儿或者太监,干什么天天缠着别人的女人?”

“他只是想尽早学会读写我们的语言……”

“老子不管。”李鹜低下头,把脸在她脸上用力蹭了蹭,“今天你只能是我的。”

沈珠曦睨了他一眼,心里却甜滋滋的。

回到东苑卧房后,沈珠曦刚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李鹜又盯着她问了一遍:“还疼不疼?”

“不疼。”沈珠曦拿起茶壶的手在半空顿了顿,奇怪道,“你已经问过了。”

“既然不疼——”李鹜从后贴了上来,揽住她的身体,在她耳边低声说,“那就到床上去?”

沈珠曦一惊,舌头都找不到位置了:

“去床上做什么?”

“你不是说——不疼吗?”李鹜意味深长道。

“这是两码子事!”

“这怎么是两码子事?”

两人就这是不是两码子事即将展开辩论时,李鹍的大嗓门在房外响了起来。

“大哥大哥,牛牛来找你了!”

李鹜一顿,和沈珠曦交换一个视线,两人都察觉一丝不妙。

如果没有紧急情况,牛旺是不会在婚后第一日便上门打搅的。

李鹜起身走到门口,开门让外边等候的牛旺进屋。当初为了取下扬州,牛旺再次剃了个大光头假扮和尚,现在头发仍未长出来,反着光的大脑袋在扬州和煦的阳光下好像一颗卤蛋,李鹍如今多了一项爱好,那就是突破牛旺的层层封锁,不断摸他光滑的卤蛋脑袋。

牛旺进门后,先赔了个不是。

“本来不该弄早就来打扰师父和师娘,但事关紧要,我想着还是来和你们通个气的好。”牛旺一边说着,一边打下了李鹍见缝插针摸到他脑袋上的手。

牛旺身材已经很高大了,但是在身高九尺的李鹍面前,还是只能被其轻松抚摸脑顶,这也是牛旺最为生气的地方。

“你说,有什么事?”李鹜问。

牛旺再次打下李鹍抚摸脑顶的手,说:“建州那边传来消息,燕帝得知公主号召各方清君侧,大为震怒,不但连夜下了檄文,还不顾百官阻拦,御驾离宫,往扬州而来。”

“什么?”

沈珠曦先是大惊,再之后,她立即反应了过来。

“这不可能!”怒色涌上她的面庞,“陛下连人身自由都要仰人鼻息,又怎么可能有不顾百官劝阻强行离宫的能力?”

“建州那边的眼线就是弄个说的,”牛旺用两手捂住光溜溜的脑顶,从源头上根绝了李鹍摸来蹭去的可能,他一边防范着李鹍的花样偷袭,一边认真地回答沈珠曦的问话,“燕帝的銮驾确实离开了建州,同行的大概有两万军士。”

两万军士能干什么?

光扬州的兵力就不止两万,傅玄邈若是想用这两万军士取回扬州,那就太——

不对!沈珠曦忽然灵光一现,脊骨生出一股寒意。

他用来取回扬州的武器,绝不是那两万军士!陛下才是傅玄邈用来要挟青凤军的真正筹码!

李鹜也在同一时间想到了一样的事。

如果不是傅玄邈首肯,连宫门都迈不出一步的沈素璋怎么可能调动两万军士出城?还是前往扬州?

“陛下的銮驾到什么地方了?”李鹜问。

“据建州那边的眼线说,陛下四日前便动身离开建州了。”

“四日——还有时间。”李鹜略一沉吟,说,“给我准备五千精锐,一定要是可信之人。我带兵出城一事要完全保密,对外你自己想个说辞,不要泄露我不在城中的消息。”

沈珠曦大概猜到了李鹜要去做什么,此行自然凶险万分,但是要她出言阻拦,对同父兄长的安危袖手旁观,她却又做不出来这种事。

沈素璋待她不仁不义,可她如果也能同样不顾手足亲情和君臣之义,她和沈素璋又有什么分别?

便是撇开私情,沈素璋也是大燕的皇帝,若是让事情如傅玄邈的愿发展下去,结果也定然会对李鹜不利。

沈珠曦犹豫片刻,说:“……你答应我,一定要让雕儿随身护卫在侧。否则我就要亲自跟去才能放心。”

“你放心吧,上茅坑我也把雕儿带上。”

李鹜刚一说完,正试图通过牛旺的层层防守抚摸卤蛋的李鹍就不乐意了,他噘着嘴说:“臭!不去!”

“下面给你吃,去不去?”李鹜挑眉道。

“去!”李鹍立马改了主意。

“师父再带上我吧!”牛旺说。

“你留守扬州,万一有什么事,有你在,我也能放心一些。”

扬州百年没有经历战火,无论将还是卒的军事素质都远远比不上内陆的武人,将扬州城交给那群过惯安逸生活的江南武人手里,李鹜不放心。

李鹜态度坚决,牛旺只好接受留守的安排。

第278章

“……此行凶险万分, 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傅玄邈让陛下离宫前来扬州,是想用陛下作筹码……”

沈珠曦站在房中,心情复杂万分地整理着李鹜身上的盔甲。甲片上的冰凉透过她的指尖,浸入她的皮肤血肉, 她的心也跟着发冷, 发紧。

她鼓起勇气——沉甸甸, 冷冰冰的勇气, 抬头看向凝视着她的李鹜,仿佛听到另一个不属于她的人, 占据了她的躯体,用她颤抖的声音说:

“若只能二选一……”

“你一定要保存自己……”

李鹜轻轻握住她的手,将他的体温一点一点渡了过来。沈珠曦想到再过片刻他便会穿着盔甲踏出家门, 走上前路未名的远方,不由自主心中一酸, 忙低头藏起模糊的泪眼。

李鹜抬起她的下巴, 让她不得不直视他坚定沉着的双眼。

“我一定会回来的。”他用指腹轻柔擦去她眼角的泪痕,故意用轻快飞扬的语气道, “……等我。”

沈珠曦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两人正在依存,屋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下人们似乎在奔走相告,脚步声和人声络绎不绝。

沈珠曦露出不解神色, 看着李鹜走到房门前, 推开了屋门。

“怎么回事,外边在闹什么?”李鹜将一个离得最近的丫鬟叫了过来。

丫鬟不敢直视李鹜面庞,低着头紧张道:“奴婢也没见着, 只是听前院的下人说,白公子回来了……”

“白戎灵?”李鹜眉头一扬。

沈珠曦一惊,急忙上前一步, 追问道:“表哥可还安好?有没有受伤?”

“应该没有吧……”丫鬟答得一脸不确定,“要是受了伤,家里该忙翻了才是。”

从这个也是道听途说的丫鬟嘴里得不到什么准确的消息,沈珠曦干脆踏出房门,快步往前院走去。

李鹜立即跟了上来,两人一同走上前往前院的游廊。

沈珠曦心急如焚,恨不得下一刻就冲到前院看见白戎灵。

当日逃出围猎营地后,他们兵分两路,沈珠曦后来坠了崖,白戎灵虽然逃脱了傅家军的追捕但也彻底失去了行踪。外祖父母和舅舅虽然在她面前没有提过白戎灵,但她心里清楚,他们也很为白戎灵担忧。

沈珠曦心中也有愧疚,若是她活下来了,而白戎灵却出了事,她要怎么和白家人交代?

一路快走,沈珠曦终于赶到前院堂屋,还未走近,就听到了白戎灵响亮的嚎哭,等到跨进堂屋门槛,哭声更是震天响地。那仿佛母猪抽抽的滑稽哭声以及白戎灵跪在白游庚膝前,抱着白老爷子大腿哭得一脸鼻涕的画面,削弱了沈珠曦心中亲人重逢的悲伤和感动,她眼中还含着泪珠,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

“……爹啊!爷啊!这一个多月,你们知道我过得是什么样的苦日子吗?”白戎灵抱着白游庚大腿,哭得一脸鼻涕眼泪。比起当日分别时,白戎灵虽然穿着布衣裋褐,但脸庞却圆润了许多,丝毫看不出吃亏受罪的模样。

站在白游庚身侧,皱眉俯视儿子圆脸庞的白安季说:“……我不知道。”

白戎灵伤心欲绝道:“这一个多月,我怕行踪泄露,不敢联系白家银号,一路东躲西藏,吃糠咽菜,人都瘦了一大圈——”

正试图把孙子脏兮兮的双手从锦衣上扒走的白游庚说:“……瘦的哪儿?良心?”

“爹啊!爷啊!”白戎灵昂起脑袋,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二人,“我究竟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两人望着白戎灵,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了。”白游庚叹了口气。

“孩子好不容易平安回来,你们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白老夫人说着,向白戎灵伸出手,后者立即扑到白老夫人的膝盖上嘤嘤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祖父和父亲,你还不清楚吗?你平安回来的时候是这样,你没回来的时候,他们天天都在督促手下人漫天搜寻你的踪迹。”

白戎灵这才止了委屈的抽泣,抽抽噎噎地看着白安季和白游庚。

白老夫人说:“尤其是你父亲,常常在你房内一坐就是一天——”

“母亲……”

白安季不自在了,出言打断白老夫人的话。

“好啦,你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好。现在我们一家人齐了,也就什么都不用怕了。”白老夫人眼中泪光闪烁,笑着拍了拍白戎灵的手背。

等白家人的重逢告一段落,站在门口等待的沈珠曦才走上前去:“表哥,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殿下!”白戎灵这才看见沈珠曦,一惊之下下意识想要起身行礼,沈珠曦将其拦住,笑道:“如今都是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做什么?”

白戎灵不知如何是好,看向这里主事的人。

白游庚吹了吹白须,没好气道:“殿下都这么说了,你还执意搞那一套,岂不是辜负了殿下的好意?”

白戎灵这才放下心来,对沈珠曦露出一个笑意。

“我在外逃难的时候,断断续续听说了殿下的许多消息,真是让我提心吊胆……还好最好我们都有惊无险,平安聚到了一起……对了!”白戎灵忽然想起什么,叫道,“还有一人我没给你们介绍,要不是她,我早就死在半路了!”

“是谁救了你?”白游庚发问。

“一个好心的哑女,幼时学过一点拳脚功夫,是她把我护送回扬州的。”白戎灵说完,对着门外大声叫喊起来,“阿雪,快进来!”

众人好奇望向门外。

片刻安静后,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出现在堂屋外。

沈珠曦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心神剧震,脱口而出道:“玉沙!”

在那个染血的大婚之日,是这个忠诚的宫女和她交换了喜服,用生命引开叛军换她一线生机!她曾以为他们再也不会相见,如今她却活生生地,再一次站到了她的面前!

眼中泪光闪烁的玉沙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走到了她的面前,向她缓缓跪了下来。

“啊……”

她张开嘴,眼泪顺着脸庞流下,喉咙里发出的只有颤音。

顺着她仰头的动作,沈珠曦看见了藏在衣领下的那条可怖伤痕。

一条山脊般细长凸起的伤疤匍匐在玉沙苍白的脖颈上,沈珠曦一瞬便明白过来,那是自刎留下的痕迹。在传闻中,越国公主为了免于叛军侮辱,拔剑自刎在叛军身前。

越国公主没有自刎,代替越国公主留下的玉沙却真的自刎了。

悲痛在这一刻油然而生,沈珠曦一句话都没问出,已经痛哭着跪倒在玉沙身前。

一只手放到了她的背上。

玉沙轻轻拍着她,泪水冲刷着带笑的脸庞。

不一会,她的肩上也多了一只手,那是李鹜的大手,温柔但不失力量地支持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沈珠曦终于从悲怮的心情中缓过气来,她拉着玉沙站了起来,哽咽道:“你受苦了……都是为了我……”

玉沙坚定地摇了摇头,拉起沈珠曦的右手,在她手心写道:

“奴婢的命本就是殿下的。”

白戎灵被这出乎意料的剧情给震到现在,总算回过神来。

“你们之前就认识?”他一脸疑惑地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她是我出宫前的贴身宫女。宫变那日,是她牺牲自己换我出宫。”沈珠曦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在李鹜用衣袖为她擦泪的时候说道。

玉沙点了点头,附和她的话。

“所以你骗了我?”白戎灵目瞪口呆地看着玉沙,“你一开始就是为了跟我回白家?”

玉沙看向白戎灵的时候,恢复了从前沈珠曦熟悉的冷淡理智的大姐姐模样。

她轻轻摇了摇头,做了几个手语。

沈珠曦看不懂,白戎灵却轻易理解了。

“她说什么?”沈珠曦追问。

“她说……”白戎灵心有不甘,闷声道,“救我的时候还不知道我是白家公子,后来知道了,就顺势而为了。”

“不管怎么样,总归今日是个好日子,不但你表哥回来了,你从前的宫女也回来了。”李鹜对沈珠曦道,“玉沙既然肯用性命救你,我不在的时候,有她照顾你我也安心许多。”

“你又要去哪儿?”白戎灵瞪着眼睛道。

“回得早不如回得巧。”李鹜说,“不是我要去哪儿,而是我们要去哪儿——”

白戎灵:“?”

反对无效。

可怜的白戎灵在归家一个时辰不到后,就被李鹜不由分说地“借”走了,唯三能说得上话的三个白家人对他的鬼哭狼嚎视若不见,白戎灵最后只好求助沈珠曦,从李鹜铁箍一样的胳膊里挣脱出头来,对着越来越远的沈珠曦叫道:

“殿下救我!”

沈珠曦只是朝他挥了挥手。

当天晚上,白游庚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宴来款待既是白戎灵救命恩人,又是沈珠曦救命恩人的玉沙。

沈珠曦也明白了当年分开后玉沙身上发生的事情。

傅玄邈则特意交代她不要擅作主张,玉沙却不忍见到她落入叛军手中,为此不惜违背傅玄邈的命令,想方设法让她逃出宫中。

沈珠曦逃出后,留下来的玉沙为了不在叛军手中受辱,也是为了让他们彻底相信她就是越国公主,捡起地上的长剑自刎。

叛军将她的“尸体”扔到了乱葬岗。

幸运的是,她那时还未断气,更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一个好心的赤脚大夫。

大夫拿她试药,或许是药方灵验,或许是她还不想死,半生不死的一年后,她真的活了下来,只是声带受损,再也说不出话。

能够生活自理后,她拜别了大夫,因为违背了傅玄邈的命令,也不敢投奔傅氏,只能四处辗转,寻找越国公主的消息。

直到阴差阳错救了逃难的白戎灵,知道他的身份后,便决意跟着他一起回到扬州。

白安季将扬州最有名的大夫请上了门,看过玉沙的嗓子后,先是叹一口气,再是摇了摇头。

玉沙早就不抱希望,反而沈珠曦,因此又哭了一回。

玉沙轻轻拍了拍沈珠曦的手臂,对泪眼朦胧的她微微一笑,用手指蘸着茶杯里的水在桌上写:

“能活着再见到殿下,玉沙已经心满意足。”

“失去声音是上天对我侍奉二主的惩罚。”

“从前我做过许多错事。”她顿了顿,不敢抬头看沈珠曦,颤抖地手指接着写道,“殿下能原谅我吗?”

沈珠曦含泪笑道:“我没有恨过你,又何谈原谅?”

玉沙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她再次蘸水写下:

“从今以后,玉沙不复存在。我只是殿下的阿雪。”

第279章

凝雨端着一碗温热的药走进方氏的卧房。

消瘦如柴的方氏正跪坐在一张香案前, 闭眼拨着念珠,苍白的面色里泛着青色。

凝雨将汤药放到一旁的桌上,上前一步,轻声道:

“夫人, 安神汤来了。”

方氏手中一动, 拨弄念珠的动作停了下来。

凝雨的双手穿过方氏胳膊, 将她从蒲团上扶了起来, 搀扶到桌边坐下。

她刚要端起汤药,方氏说:“被子可熏好了?”

凝雨一愣:“回夫人, 熏好了。”

方氏眉心一蹙,脸上闪过一抹厌烦:“……香气太浓了,熏得我反而睡不着觉。去把香薰球换了, 用从前的那个。”

凝雨心中微讶,低头应是。

待凝雨一走, 方氏立即将面前的药碗洒向旁边的花盆。

乌黑的汤药混入土壤, 很快便消失不见。

“这药是公子不忍夫人每夜辗转无眠,四处求访得的安神药方。公子小小年纪便已知晓孝道, 尤其对夫人,可谓用心良苦,孝心可嘉……”

凝雨的话在她脑海里再度响起。

这一回, 方氏却清楚知道, 都是假的——

全是谎言——

她曾信以为真,以为他虽然杀死了亲生父亲,但也只是不知情的误杀, 他虽处处束缚她的行为,但也只是因为她先做了让他蒙羞的事,失去了他的信任——

她曾处处为他开脱!

只因她相信他良心未泯, 只因为——他千错万错,仍是她十月含辛茹苦,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才带回来的孩子!血肉情深,难以割舍!

如今真相大白,她是如此可怜可笑!

方氏不愿再听见他的名字,更不愿再看见那个身影,和他相关的一切,都引起她内心深处的苦痛和痉挛,以及作呕的厌恶!他千方百计寻回的安神药,还有他呼吸过的空气,都只能激起翻涌的恨意……和无能为力的悲痛。

如今的她,和一个废人没什么两样,即便无人看守,也难以走出傅府大门。

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便是心中仅存的最后的愿望。

方氏放下空碗,在凝雨抱着崭新床褥入内的那一刻重新拨弄起念珠。

即便豁出这条残命,她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双手再一次染上至亲的鲜血。

“夫人,凝雨扶你上床。”

重新整理好床褥的凝雨走了过来,扶着她走向床榻。

从前,方氏要靠安神汤才能无梦入睡,如今,她却主动张开双手迎接一个又一个梦魇的侵袭。那些梦魇中既有盛开的鲜花,也有无尽的蝉雨,还有顺着他脚边流下混杂着鲜血的雨水。

当现在残酷更甚过去,噩梦也能成为避风的港湾。

不知不觉,方氏坠入闪现着过去片段的梦魇。雨声不断,有一个人在她耳边不断问着:

“留大的,还是小的?”

而她哭着说:

“小的……”

惨白电光划过纸窗,映照屋内亮如白昼。

旱雷过后,世界重归死寂。

昏暗的夜色无尽蔓延,幽深暗蓝的苍穹忽然坠下瓢泼雨幕。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吹起了寒风,银针一样绵密冰冷的秋雨落在旷野上的每一个人身上。

“大胆!你们竟敢对陛下不敬,是想造反不成?!”

忠心耿耿的都御使拔剑指向包围他们的傅家军,怒目质问着为首的将军。后者不为所动,虎视眈眈地盯着被都御使保护在身后的沈素璋。

“都御使挟持陛下出逃,才是大逆不道想造反吧?来人!给我拿下这逆贼,护送陛下返回銮驾!”

傅家军一拥而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沈素璋轻而易举就被挤开了,一国之君,摔倒在地无人在意。他刚从泥泞里抬起头来,都御使那怒目圆瞪的头颅就落到了面前。

“逆贼已经伏诛!其余人等,还不缴械投降?”

兵器落地的声音陆续响起,刀枪砸进水泊,激起阵阵水花。败兵被粗暴地绑起,一张张或颓败或惶恐的脸倒映在浑浊的水泊中。沈素璋衣衫不整,靴中灌满泥水,踉踉跄跄地被人推上一间无法从里打开的马车。

马车在大雨中返回驻扎营地,将军收回视线,给负责俘虏的亲信递了一个眼神。

一把把大刀扬了起来。

挥下的时候,雨水和血水从刀刃一起甩出。

马车在众目睽睽下驶回营地,金戈铁马的傅家军沉默而肃杀地站立两旁,虎视眈眈地看着摇摇晃晃的沈素璋被人推进王帐。

王帐四角燃着火盆,在刺骨的冷雨飘零中依然温暖如春。无数面无表情的婢女和侍卫站在角落,行名为服侍实为监管之责。堂堂一国之君,浑身湿透站在王帐中,竟然无人在意!

“傅玄邈呢?!傅玄邈在什么地方?我知道你一定在等着朕,你给朕出来!”沈素璋神色癫狂,像被人抽动的陀螺一样,快速地转着颤颤巍巍的身子,极度憎恨的目光左右扫视着帐中阴影。

王帐中只有他陷入疯狂的声音在响荡着。

帐外大雨倾盆,油布遮盖的帐顶不断发出沉重的声音。

一只消瘦的大手打起了帘门,缓步走入了王帐。一名小兵在他身后收起了湖蓝色的油纸伞,瞬间被大雨吞噬。

帘子落了下来,只剩一身干爽的天青色身影站在门内。

傅玄邈在沈素璋恨之入骨的视线中面无波澜地低头行了一礼,平声道:“陛下不必担心,挟持陛下出逃的逆贼已经伏法,一应同伙也已畏惧自杀,不会再有宵小之辈来打扰陛下清修了。”

“傅玄邈,朕要回建州!朕不管你要做什么,你自己去!朕要回建州!”沈素璋说。

“待事情了解,陛下自然能回建州。”傅玄邈说,“难道陛下的亲妹妹,陛下也不想见了吗?”

“朕不见!谁也不见!”

似乎是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让沈素璋对此次扬州之行极为抗拒,仿佛在前方等着他的,不是扬州,也不是越国公主,而是阎王爷冷硬讽刺的面孔。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理应知晓以大局为重。”傅玄邈说。

“你还知道朕是一国之君?!”沈素璋被刺中痛处,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他双目圆瞪,眼中布满血丝,一身华服虽然绣着金龙,但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珠,袍角上还沾着褐色的淤泥,头上的金冠也歪歪斜斜,哪里有丝毫一国之君的样子?

不过是一条在大雨中毫无还手之力的蚯蚓罢了。

“微臣惶恐。”傅玄邈不慌不忙地低下头,轻声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这是万千人都知晓的事情。”

“既如此,朕命令你,立即送朕返回建州!”

回应他的只有漫长的沉默。

沈素璋彻底失控,歇斯底里,破罐子破摔地骂道:“傅玄邈,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伪君子,朕早晚要将你凌迟至死!”

傅玄邈闻若未闻,轻声道:

“陛下累了,还不快把仙丹拿出来给陛下服用?”

一名侍立在角落的宫女连忙走到一间纱橱前,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玉盒。

玉盒里边,是一枚黑漆漆的丹药。

丹药被放在凝白的瓷盘里,送到了沈素璋的面前。沈素璋认得这丹药,曾几何时,他也曾数次以“赐药”为名,逼迫眼前人服下各种功效未知的丹药。可惜,他运气好,试药童子死了几个,他竟然还这么好端端地站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