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谎。”
这一次,方氏还没说完,傅玄邈便打断了她的话。
他从黑漆扶手椅上起身,往方氏方向走出两步,看似要扶起方氏,脚步却停在了书桌边缘。
傅玄邈轻轻提起砚台里的银杏梗,将其平坦放到了一张宣纸上。墨水往下侵染,在纸上逐渐扩散。
“母亲可是忘了,曾经多反对我和越国公主的婚事?你嫉恨白贵妃,连带着也怨恨白贵妃生下的孩子,你宁愿我娶任何人,也好过娶白贵妃的女儿。这样的你,怎可能将珏赠予越国公主?”
“更何况——”傅玄邈说,“你和越国公主的一举一动,我又怎会一无所知?”
“那已经是从前的事了……我早就不怪白贵妃了,当初是我一叶障目,本就和她没有关系,说起来,她也不过是个可怜女人……”方氏说,“你是我含辛茹苦生下的孩子,我虽不情不愿,但既然你喜欢越国公主,我就说服自己接受她,毕竟上一辈的过往,她分毫不知,性子又纯善温柔,而你思虑过重,两人互补也算良配……”
“母亲今日对我说的话,比得上往年一年对我说的话了。”傅玄邈轻声说,“母亲越是为对方隐瞒,我就越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母亲如此维护……”
“我已经告诉你了!”方氏心脏狂跳,双手成拳紧握在裙摆边,色厉内荏道,“我赠予越国公主,只是因为你非她不可,难道我作为你的母亲,送传家玉给你的婚约者很不可思议吗?”
“不可思议的是时机。”傅玄邈说,“母亲是何时将珏赠予越国公主的?”
“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傅玄邈终于转身走向方氏。
他在跪着的方氏面前蹲了下来。
“你和越国公主的一举一动,我怎会一无所知?”他说,“说得更好理解一些就是……你和越国公主,每日吃什么用什么,见过什么人,夜里翻过几次身,我都了如指掌,你若当真将珏作为传家玉赠予,我不会毫不知情。”
方氏瞪大双眼看着眼前模模糊糊的身影,一股刺骨的寒意如潮水般涨上心口,淹没了她的呼吸。
让她难以相信的,不是亲生儿子如对待犯人一般的监视举动。
而是他此刻无动于衷,心安理得的模样。
“说罢。”他用轻柔的声音加紧了对她的诘问,“还有什么谎言,想的到的,都一起说了吧。”
方氏身体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恐惧、不解、悲怮、绝望,数种强烈的感情在她胸口里彼此冲撞,她的双膝还被地面支撑,灵魂却在虚空中被撕裂成了千条万条。
“没有了吗?”傅玄邈说,“没有,那母亲便请回吧。什么时候想说实话了,什么时候再来雨蝉院。”
傅玄邈的双手伸进方氏腋下,不管她的意愿,半强迫地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凝雨。”他一声令下,候在院外的凝雨立即走了进来,“扶夫人回房。”
“喏。”
凝雨急急忙忙走了上来,扶住方氏的手臂,想要将她带出房间。
“别碰我!”方氏打开了凝雨的手,单薄的身体因激动的情绪而不断颤抖。
傅玄邈面无表情地看着抖个不停的方氏,刚要说话,燕回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的视线扫过屋里满脸泪痕的方氏和无措的凝雨,迅速低下头走到傅玄邈身边,对其耳语道:
“公子,陛下急召,似乎是想要看看今日的奏折。”
傅玄邈看了一眼方氏,说:“凝雨,看着夫人。”
凝雨应喏后,傅玄邈在桌上挑选了部分奏折,剩下的命人收起来后,带着筛选后的奏折离开了书房。
傅玄邈和燕回的脚步声远去后,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方氏像个失魂木偶,枯站着默默流泪。
凝雨再次尝试带她离开,方氏不断后退,眼泪从无神的双眼中滚滚而出:
“滚!都滚!”
凝雨犹豫片刻,知晓方氏脾性的她知道此时此刻她是没有办法强迫方氏的。凝雨无奈道:“奴婢就在门外等候,夫人还是擦一擦脸,尽快回房吧……免得公子回来,又要生气。”
凝雨福了一福,低头走出了房门。
方氏呆呆地站着,眼泪流个不停。忽然,她呆滞的目光注意到了宣纸上的那片银杏。
金黄被墨色侵染,堕入了无边的深渊。
她呆呆地走到桌前,毫无血色的手指轻轻触碰过银杏金黄的边缘。
“小姐,小姐……你等的银杏终于黄了!”
一个赤诚热烈的声音从心里响起,催生出更多眼泪涌出。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我去山上给你摘的银杏叶,又好看又干净,小姐可以选喜欢的来做书签——不够我再去摘!”
断了线的泪珠接二连三打湿宣纸。
“你的儿子……为什么一点都不像你……”她失魂落魄地喃喃道。
方氏收回手的时候,碰倒了桌上的文竹棂格架格,架子上的笔具哗啦啦地落了出来,方氏双眼近盲,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四处滚落的笔具,手指和衣袖都染上了墨迹。
一只玉螭纹笔从桌上滚落,啪嗒一声落到地上。方氏急忙弯腰去拣,一不小心撞上书桌某处,轻轻一声开合声,方氏背面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
方氏握着那只玉螭纹笔,抬头往身后看去。
书房一如往常,似乎并无变化,刚刚那两声前后响起的声响,似乎也是她的一时错觉。
方氏被某种吸引驱使,怔怔起身走向正前方那副悬挂在墙上的兰竹石图。
这幅图没有落款,兰竹笔力劲健,风流尽显,枯笔勾出顽石轮廓,干笔皴擦石面,冷硬孤高的韵味由内而发。
方氏伸出手,取下了这幅画。
一个方方正正,有半条手臂深的洞口出现在画卷后。
靠外放着一些和各大官员之间的书信,方氏双眼不便,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便放到了一边。她无意追究傅玄邈在朝廷中培养起了多少党羽,正要重新挂上画卷,视线被最里面的一只木匣吸引。
冥冥之中,有什么正在木匣中吸引着她,方氏情不自禁地,取出了藏在最深处的木匣。
木匣并没有锁,她轻而易举便打开了,匣子里是满满当当的木雕小儿……形态各异,神情各不相同的可爱小儿。
有刚出生时皱皱巴巴的,有蜷缩在摇篮中咬手指头的,有兴致勃勃学爬的,有张开双手牙牙学语的……方氏用颤抖的双手拿出匣子里的一个又一个木雕小儿。
他们之间的形态迥异,但样貌都有相似之处。
渐渐的,小儿长大了,变成了穿大袖宽衣,已有风雅样貌的少年。
到了匣子底部,少年手握棋子,已能在黑白棋盘上指点江山。一抹干涸之后的刺目暗红,永远地流在了少年衣袖上。
一个又一个惟妙惟肖的木雕小人被从木匣中拿出,展现出一个少年的成长轨迹,和背后注视那人沉默的深深爱意。
这条成长的轨迹在少年十三岁那年戛然而止。
她知道原因,被雕刻成木雕的少年也知道。
方氏颤抖不已,几乎站立不住。泪水如倾盆的大雨,冲刷在她惨白的脸上。木匣从她手中跌落,木雕落了满地。自她喉中发出的声音似哭似笑,回荡在安静的书房里。
凝雨从屋外冲了进来,见到眼前一幕,本能地觉得闯了大祸。
“夫人!我们快回去吧!”凝雨冲了上来,拉着方氏的手臂就要往外走。
方氏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凝雨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一把推来跌坐地上。
方氏摇摇晃晃站在原地,神情癫狂,满是泪痕的脸上露着一抹惨笑:
“他知道……”
凝雨害怕地看着她:“夫人……你在说什么?”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方氏边哭边笑,一生所受的压迫和痛苦,在这一刻全都通过那具单薄病弱的身体,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
“知道——还是杀了他!”
方氏浑身力气都在刚刚那声大吼里用尽,她的身体无力跌坐下来,只剩眼泪还在不知疲倦地往外汹涌。
她忽然明白。
在这绝望悲痛的顶点,她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地明白。
就是因为他知道……
所以才亲手杀了那个给了他生命的人。
第273章
一路舟车劳顿, 沈珠曦一行终于在十月中旬,悄悄进入了扬州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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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凤军开进扬州城外的深山隐匿,沈珠曦和李鹜连李鹍也没带,扮成车夫和小姐后加进了扬州城门外等待排查的队伍里。
李鹜穿着洗得泛白的旧布衣, 松松垮垮的衣襟下露出一截小麦色的胸口。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吊儿郎当地坐在车头。
“这位大哥, 你知道扬州为什么戒严吗?”李鹜望着排在身侧的一位中年樵夫, 狗尾巴草在他口中一上一下。
樵夫腰间别着斧头,正等得百无聊赖, 闻言好奇地看了李鹜一眼,说:“你是外地来的?”
“我们小姐是从京城来的,家中遭了难, 大老远地跑来投奔扬州的亲戚——路上没听说扬州发生什么事啊?”
京畿地区在过去几年里屡屡逢难,家道中落和颠沛流离的昔日贵人数不胜数, 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樵夫对李鹜的说辞毫不怀疑。
他粗声粗气,大大咧咧道:“你们忙着赶路, 能听见什么消息?扬州白氏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了!”李鹜说,“天下豪富,那是数一数二的有钱人, 全天下都有他家的银号, 谁还不知道扬州白氏的大名?”
“对啰,就是他——扬州白氏这一代唯一的子嗣,前些日子挟持越国公主后不知所踪。这白家如今被围得如铁桶一般, 就是为了等这逃犯自投罗网!”樵夫咂了咂嘴,说,“我是搞不懂哟, 好好的日子不过,这白公子为什么要去挟持一个公主?”
“是啊,为什么呢?”李鹜一脸真情实意,“我觉得,这人脑子指不定有点毛病。”
樵夫往周围看了两眼,脸上露出谈论小道情感消息时特有的表情。
“……我听别人说,这白家公子指不定是恋慕越国公主,不愿见到心上人嫁给他人,这才冒险掠走公主。表哥和表妹——戏本里还缺这种故事吗?”
“还有这种事?”李鹜也跟着咂了咂嘴,津津有味道,“还有什么其他有意思的消息吗?”
“其他的……没有了。”樵夫摇了摇头,“傅家军就驻守在城内,谁还敢闹事啊?最近城内的茶肆酒坊都冷清了许多,没有秘闻可聊,大家都宁愿在家待着。”
李鹜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樵夫聊着天套话,不知不觉间,轮到了他们过检。
樵夫和城门守卫面熟,轻轻松松就过了检查,剩下李鹜,嘿嘿笑着将一锭银子塞进了城门守卫的袖管里。
“几位大哥辛苦了,因为我家小姐还未出阁,就不方便露面了——这是一点小小心意,请你们喝杯凉茶,还请你们行个方便。”
守卫头子捏了捏袖管里的银锭,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李鹜和他身后紧闭的马车门。
“路引呢?”
李鹜拿出伪造的路引,守卫头子扫了一眼,没有看出端倪,将其还给李鹜后,说:“规章制度还是要照着办的,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开车门我看看。”
李鹜顿了顿,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转身将车门开了一半。
沈珠曦侧坐在车内,以袖掩面,袖管上方露出半张黄黄的脸,守卫头子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过吧。”他挥了挥手。
李鹜道了声谢,驾着马车进了扬州城。
沈珠曦悄悄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隙,透过这条一线天观察后退的街景。扬州城内和上次来时没什么变化,店家依然是那些店家,只是气氛大不相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这座城镇的上空,来往的行人失去了从前的悠闲和散漫,神情略为严肃和紧张。
沈珠曦和李鹜来到城中一家老牌客栈住了下来。
想要见到白家主事人,去白家自投罗网肯定不行。两人稍一合计,决定抓住另一个机会。
白家有傅家军盯着去不了,但沈家可以啊。
沈珠曦上次来扬州,落脚的地方就是沈家,沈家在扬州并不起眼,但当初白家将她安置在沈家,就决定两家必然私下联系紧密。
如今也只能赌一把了。
当天傍晚,两人就登门拜访了沈家。
沈老爷和沈夫人见到沈珠曦二人大吃一惊,连忙将人迎了进去。如他们先前所料,沈家在扬州看似独立,实则早已依附白家,和白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今白家逢难,沈家在扬州的日子也不好过。
听闻沈珠曦的请求后,沈老爷略一沉吟便答应了她的请求,答应为她安排机会,面见白安季。
两日后,机会来临。
白安季同生意伙伴在风平浪静的大运河上乘坐画舫游江,中途沈老爷敬酒时,不小心将桌上果盘打倒,熟透的葡萄落到白安季的袍子上,挤压出的汁水弄脏了他的衣裳。
画舫上的侍女将白安季带到隔壁更衣,白安季推门而入,见到的却是沈珠曦二人。
沈老爷安排的侍女悄悄关上了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沈珠曦一路打了很久的腹稿,神情紧张,刚要开口说话,旁边的李鹜扑通一声不带犹豫地跪了下去。
“小婿李鹜,见过舅舅。”
白安季还没回过神来就受了一礼,他又惊又喜地看着沈珠曦:“殿下!”
“舅舅……”
沈珠曦原本没觉得有什么,可当亲人真真正正站在眼前,她的声音还是不免颤抖了。
“我听戎灵说,你坠崖失踪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戎灵那小子一问三不知,你外祖父和外祖母还不知道你坠崖的消息——是我叫人瞒着的。两个老人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要是知道你生死不知,肯定坚持不住。”
“舅舅考虑得妥当,若换做是我,也会瞒着的。”沈珠曦哽咽着说,“要是外祖父母因我有个三长两短,珠曦就真的是罪不可赦了。”
“……如今你活着回来,我也不必再忍着愧疚对二老说谎了。”白安季神色复杂地感慨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白安季眼里只有沈珠曦,惨遭忽视的李鹜只能讪讪地自己站了起来。他咳了两声,硬生生插入久别重逢的两位亲人的谈话之中。
“要说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事儿说来话长——”
他拍着膝盖上的灰,故意卖了个关子。
“那就长话短说。”白安季扫了他一眼,神色冷淡。
李鹜一点没往心里去。
沈珠曦的舅舅就是他的舅舅,自家人给自己冷眼还不是只能受着,反正——
他可以去白戎灵身上收债嘛!
李鹜将坠崖当日,以及之后发生的事草草说了一遍——他说的太草了,以至于沈珠曦还要时不时进行发言补充。
白安季紧皱着眉头听完两人的话,总算对事情的样貌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想不到傅玄邈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连你也能够下手……”白安季叹了口气,“当初结下这门婚事,当真是个孽缘……”
白安季的叹气声散开,房内一时无声。
过了片刻,他神色犹疑地开口道:“你们上次离去时,殿下腹中刚有新生命,如今是……”
再怎么不显胎,也不可能像沈珠曦今日的小腹一般平坦。白安季猜到此事有变,不想冒然发问惹得殿下伤心,但回去二老定然又要问及此处,左右为难后,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白安季不提,沈珠曦都要忘记这番乌龙了,她红着脸解释清楚后,白安季也是哭笑不得。
“……往好的方向想,要是真有了,这一遭下来也肯定是留不住。这样也好……”白安季顿了顿,说,“殿下现在住在沈府吗?扬州现在四处都有傅家军巡逻搜人,你们在扬州一定要小心行事,能不出去就不出去,沈老爷是可信之人,非常之时可让他代传话。不知和殿下同行的可有其他人?”
“还有三千五百名青凤军。”沈珠曦道。
这回轮到李鹜为她补充:“三千五仅是我带来扬州的兵力,青凤军的主力在金州候命,襄州也有我的部署,舅舅放心,只要白家支持,从傅家军手中取回扬州轻而易举。”
李鹜能从一言半语里猜出深层含义,让白安季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有一事须得再三确认,起兵之后,便会被朝廷冠以逆贼之名……殿下可是已经想好了?”白安季向沈珠曦揖手,神色严肃道。
“现今的朝廷是傅玄邈的朝廷,而非大燕的朝廷。”沈珠曦说,“我们起兵是为清君侧,问心无愧。”
“好!”白安季抚掌道,“殿下既然有此决意,我就不必多言了。待我返回白家后,立即会将此事告知父亲,商量出个一二再来禀告殿下,还请殿下在沈家静候消息。”
初步商量好后,白安季换上沈老爷准备的衣裳,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房间。
待画舫靠岸,沈珠曦和李鹜假扮成船员的亲属留在最后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白安季匆匆返回白家,将越国公主这一路发生的事告诉毫不知情的白游庚及其夫人,二老不可避免地又抹了眼眶。
“想不到这傅玄邈……竟是如此歹毒之人。”白老夫人抹着眼泪道,“殿下要是真下降过去,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殿下既然已经到了扬州,我白氏就绝不可能再将她交出!”白游庚板着脸,沉声道,“大不了鱼死网破!别以为我白家真怕了他傅玄邈,我在江南叱咤风云的时候,他不过是刚学会站着撒尿的黄毛小儿罢了!”
白游庚冷哼一声,说:
“他还想装深情给自己脸上贴金?想得美!这门亲事——我白家不认了!”
白老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白安季想到此事会引发的波澜,犹豫片刻,还是低头默默赞同了老爷子的决定。
当天傍晚,连日被傅家军把守,所有人员出入都要提前申请和筛查的白家大门从里打开了。衣着儒雅精致的白安季从中走出,将一封信递给了门口守卫的头头。
他行了一礼,彬彬有礼道:
“这是白家家主写给参知政事的信,请大人代为转交。”
守卫头头狐疑地打量着他,没有立即接过白安季手中的信笺。
“这里面是?”
白安季懒得解释,直接将信拍进了守卫头头的怀里。
他不咸不淡地看了守卫头头一眼,说:
“这是我白家的决意,你不必知道。”
不等守卫头头回过神来,白安季已经跨进了白家门槛,大门再次紧闭起来。
而墨迹刚干的退婚书,则被加急送往建州。
第274章
白家这几年流年不利, 先是深受先帝恩宠的白贵妃被打入冷宫,再是城破后自尽殉帝,现在家中唯一子嗣白戎灵又干出了挟持公主后销声匿迹的大事,别说白家自己觉得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就连看热闹的无关百姓也觉得白家该请个大师来看看家中风水了。
法号牛弼的高僧云游四方, 恰好经过扬州, 被白家重金请上了门。
牛弼大师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法事, 光是被邀请上门的宾客就有五六十个,他们无一不是扬州当地有名的善人孝子, 更别提门口搭的粥棚,让几乎整个扬州的贫苦人家都聚集了过来。
法事当日,白家门口人山人海, 喧哗若市,看守白家的傅家军吃力地维护着现场的秩序。
无人注意, 两个衣着平凡的下人埋着头快步走进了挨肩擦踵的白家大门。
走过二门步入后院后, 作婢女打扮的沈珠曦不由松了口气,一旁的李鹜神色一如既往轻松, 仿佛压根不担心在门外就被识破伪装。
他这天塌下来恐怕也不慌不忙的镇定,一直都是沈珠曦所羡慕的。
白游庚早就清退里府中下人,带着白老夫人和白安季在后院中等候, 一见沈珠曦, 白游庚就鸡爪一样枯瘦的右手便撩开了长袍想要向沈珠曦下跪行礼。
沈珠曦一个箭步走上前去,一手一个,急忙扶住颤颤巍巍, 满头白发的两位老人。
白安季则跪了下去,行完整个大礼。
“外祖父母不要多礼,你们身体不便, 我们还是进屋说话吧。”沈珠曦关切道。
白游庚还是那副板着的消瘦面孔,嶙峋的颧骨让他看起来稍显刻薄冷硬,但那双闪烁着泪光的双眼,却带给沈珠曦莫大的温暖。白游庚紧抿嘴唇,无声地拍了拍沈珠曦的手背,像是在说“回来就好”。
沈珠曦一手握着一个,牵着二老进了白家沉稳宽阔的花厅。由于白游庚怎么也不肯坐在上首,于是沈珠曦独自坐在上首,白游庚和李鹜等人则坐在了她的两侧。
“殿下此前经历的事,我已大概知道了。”白游庚缓缓道,“傅玄邈人面兽心,不堪为驸,殿下放心吧,白家和殿下共进退,绝不会让殿下落到此獠手中。”
“祖父深明大义,义薄云天,小婿佩服佩服!”李鹜一脸真切。
白游庚说:“目前有两件难事摆在眼前,其一就是殿下和傅玄邈有婚约在先,违背婚约另行嫁娶难免会落人口实。”
“算我强娶,和殿下无关!”李鹜一脸坚决。
“其二就是,殿下所选,托付终生之人,是否可靠。”
“可靠!可靠!绝对可靠!”李鹜拍着胸脯,斩钉截铁道,“山倒树倒我屹立不倒!”
白老夫人看着眼前豪迈而自信的人,觉得这副油嘴滑舌的模样有些眼熟。
白老爷子像是听到什么绝世笑话,歪头眯眼看着李鹜,不屑之意溢于言表,毫不掩饰心里的嫌弃道:
“……我看你就不像好人。”
“英雄所见略同!”李鹜立马接上白游庚的话,“我看我们很是投缘,不如结为异姓祖孙,这声祖父,我先叫为敬!”
他举起桌上的茶盏,不待白游庚发话便一饮而尽。
空茶盏落桌,李鹜嬉皮笑脸地看着板着脸的白游庚,脸上只差明晃晃地写上几个大字:
“你虽然看我不顺眼,但你也拿我没有办法。”
狭路相逢,不要脸的胜。
白游庚从李鹜脸上移开视线,继续看着沈珠曦说道:
“……既然殿下已经选定了人,我也不便多言。”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薄薄的嘴唇扭了扭,低若蚊吟道,“……既然是殿下选的人,他就是坨屎……我白游庚也认了。”
白游庚看向李鹜,严肃道,“你且老实答我,你现在手中有多少兵力?”
“现在在扬州的,有三千五百人,主力都在金州,大约有二十三万。”李鹜说。
“拿着这些兵,你是怎么打算的?”
李鹜显然早有打算,不慌不忙道:
“先取扬州,有祖父帮忙,取下扬州轻而易举。拿下扬州之后,再取襄州,联合水患中失去家园的流民,由外而内包围建州。”
“既然你心里已有打算,那就好办了。”白游庚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没有长辈证婚,也没有准备婚书,不如说先前只是乱世扶持,以夫妻之名掩人耳目,待李鹜取下扬州后,若殿下愿意,我便重新为你们主婚,这样也好避免落人口实。殿下以为如何?”
“我没有异议。”沈珠曦看向李鹜,“你呢?”
“我觉得挺好!”
李鹜更没异议了,送上门来的名分,他不抓住难道还要等下次机会?
两个当事人都没意见,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等李鹜拿下扬州,白游庚便为二人主婚。
扬州城看上去还是那么平静,没有人注意到平静之下暗藏的波澜正在逐渐激烈。
载着白家退婚书的快马在数日后赶到了建州,送信的小兵敲开了傅府大门禀明来意。
“白家的信?”管家面露疑惑,伸出手来接,小兵却没动。
“上峰特意叮嘱我,要将此信亲手交到傅大人手中。还请管家代为通传。”
白家的信又如何?就是一品大员来信,也要通过他交到公子手中!
管家心中不屑,面上维持着不动声色的微笑。
他将手收回袖中揣着,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回吧。”
小兵一愣,无措地站在门口。
“很是不巧,我家公子已不在建州,若你执意要亲手交给公子,那便只能等公子回来再说了。”
“傅大人何时回来?”小兵追问。
“短则一月,长则数月。”管家微笑道,“公子的行踪,我也不太清楚。”
小兵欲言又止,一脸为难,管家视若不见,老神在在地微笑着。
“既然这样……那就请管家代为交给傅大人吧。”小兵终于递出一直贴身保管的信笺,再三恳求道,“请管家一定要亲手交到傅大人手中。”
那封信笺在半空停了半晌。
小兵脸上神情越发忐忑。
管家终于伸出藏在袖管里的手,慢悠悠地取走了小兵手中的信笺。
“……每个求我递信的人都是这么说的。”管家眼中闪过一抹不屑,敷衍道,“我只负责把东西送到公子桌上,看或不看,就是公子的事了。你回吧。”
小兵刚一张嘴,傅家大门就在他眼前关紧了。
他望着紧闭的大门,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深秋正在接近,银杏树上不知何时只剩空荡荡的枝条,红叶从北至南染红了一座座山峦,吞天洞外被一望无际的红色包围,如血的红叶在细雨下颤抖着,呻吟着。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傅家军在雨中一动不动,只有胸脯微微起伏,如一条死寂的黑色河流,淹没了洞外的山路。
横亘在黑色河流和吞天洞之间的,是一个高挑的身影。
傅玄邈手持青色纸伞,轻风细雨轻抚着云山蓝色的大袖,握着纸伞的那只手消瘦苍白,三个小而圆的浅粉色伤疤醒目地烙在那片苍白里。雨滴沿着伞檐落下,一滴一滴,连珠似的掩映着那张俊雅沉静的面容。
天地间如此安静,只有雨声不断。
寿州的雨季已经降临,经过数日等待,今日吞天洞里萦绕的瘴气终于完全散去了。
若要入洞,今日便是最好的时机。
三名腰上栓着粗麻绳的小兵从洞中探路而回,燕回看着军医检查过他们的身体状况后立即返回禀告。
“大人,瘴气已散,可以入洞了。”
燕回的声音完全散于雨风后,傅玄邈依然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