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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屡次向傅汝秩请求,傅汝秩才会找到先皇后,请她为此事周旋。”

“后来,父皇和傅汝秩在政事上的分歧越来越大,并且察觉到傅氏已经如日中天,若是再和天下豪商白氏联姻,日后若生起不臣之心,大燕再想镇压可就难了。因此,父皇便想为你和傅玄邈解除婚约。可是……当他意识到傅氏尾大不掉时,傅汝秩两父子已经把控了朝野,他几次想要解除你们的婚约,都被傅氏狡猾地阻挠了下来。”

这些往事内幕,从前没有任何人和沈珠曦说过。她分明是这桩婚事里的当事人,却没有一个人认为她应该知道这些。

第一次走进这桩赐婚的背后,沈珠曦不禁听得入神。

“父皇没有放弃,他知道,再这么放任傅氏强大下去,沈氏天下终将会被傅氏天下所取代。”沈素璋声音微沉,飞扬的眉眼敛了起来,露出一抹少见的沉稳,“我们筹谋许久,准备趁傅氏最松懈的时候——你和傅玄邈大婚那日,拿下傅汝秩父子,再宣其罪状。只不过——”

他叹息道:“之后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是,之后的事情,沈珠曦都知道了。

她还未出宫,叛军就已打进皇城。

父皇身死,母妃悬梁。她随一个小书橱,摇摇晃晃飘进金州。命运从此天翻地覆。

“六妹,你若真想和傅玄邈一刀两断,此次,必须帮阿兄一回才行。”沈素璋直起身,右手撑在榻几上,眼睛直直地看着沈珠曦。

沈珠曦知道重头戏终于来了。她装作轻松上钩的大头鱼,单纯道:“我要怎么帮阿兄才行?”

“今晚的宴会上,你只需劝傅玄邈喝下御赐的药酒,之后的,交给朕和诸卿家就可。”

“药酒?”沈珠曦一愣。

“只是让人四肢无力的一些药物罢了,无色无味,不会被人发觉。”沈素璋笑道,“你若能劝酒成功,此事就成了一半。等傅玄邈沦为阶下囚,傅党群龙无首自然就会溃散,届时,朕再解除你们的婚约,大燕除掉附骨之疽,六妹重得自由之身,可谓皆大欢喜。”

光是一个让人四肢无力的药酒,难以让沈珠曦放下心来。她心怀疑惑道:“阿兄可还做了其他打算?”

“这你就不必在意了。”上一刻还露着亲切笑容的沈素璋收回了前倾的身体,神色回避,避重就轻道,“朕和老师已经做了万全之策,为免人多眼杂走漏风声,具体的安排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六妹是能够理解朕之苦心的吧?”

沈珠曦只好低头道:“珠曦明白。”

沈素璋的防备让她对这场伏击忧心忡忡。

沈珠曦走出王帐时,皱着眉心,她心中带着疑虑,觉得单凭一杯药酒无法扳倒傅玄邈,想要知道更清楚的布置,沈素璋却对她三缄其口。

他们分明目的一致,事到如今她依然被隔绝在外。如果是离宫前的沈珠曦,说不定她真的会相信沈素璋的说辞,以为他是为了大局着想,但现在,她清楚知道,沈素璋只当她是一枚棋子。

甚至连举足轻重的那枚棋子都算不上,只是一枚不用有自己思想的小卒。

她抬头望向艳阳高照的天空,明晃晃的日光刺得她无法完全睁眼。沈珠曦沐浴着热烈的夏日,却生不出一丝暖意。前路无法预测,她只知道,她再一次回到了千仞坑附近。

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救出李鹜。

李鹜……

想到李鹜的名字,她的心中又一次充满勇气。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沈珠曦收回目光,恢复公主的端庄威严,沉着地往自己的帐篷方向走去。

……

方氏醒来时,入目所及的便是坐在床边,身子靠在床栏上闭眼小睡的傅玄邈。

她双眼近盲,只能借着明亮的光线捕捉他的身影,从模糊的视野中,努力辨认各个事物。傅玄邈身上的像是日常的便服,碧绿色的腰带柔顺纤长,蜿蜒垂下床边。那身她已见过几次的宽衣大袖,在越发消瘦的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了。方氏看着他明显的消瘦,一股难言的悲伤涌上心头。

傅玄邈对视线极为敏感,他在方氏的注视下,睫毛轻颤两下,紧接着便缓缓睁开了。

在视线相撞的前一刻,方氏移开了目光,脸上的神情重归冷漠。

“母亲,你昏睡了三日。”傅玄邈的声音带着数日没有睡好的沙哑,“……现在感觉如何?”

方氏沉默片刻,开口道:“……我想喝水。”

傅玄邈短暂愣了一下,然后应了下来。

“好。”

他动作轻柔地扶起方氏,在她身下垫了几个软枕,然后起身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温水走回床边。

“母亲,小心。”

傅玄邈小心恭敬地服侍着方氏喝下了杯中的清水,又命婢女取来早就备好的清粥喂她吃下。方氏本就体弱,再加上因眼疾而郁郁寡欢的缘故,体质本就极为虚弱。此次水土不服,几乎去掉她的半条命。

一碗清粥她只吃了一半,温热的米粥慢慢温暖着她的腹部,她攒了些力气,开口微弱道:

“……你不必管我。”

傅玄邈坐在床畔,刚从凝雨手中接过安神汤,闻言一顿。

凝雨识趣地退出了帐内。

“……若再有人用我来威胁你……”方氏低声道,“不用管我。”

傅玄邈许久都没开口说话,目光中有她看不懂的犹豫和复杂。

“……母亲这是原谅我了?”

方氏闭上双眼,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傅玄邈唇边露出一抹苦笑,轻声道:

“今夜营中有庆祝围猎开始的晚会,陛下亲自指导了许多歌舞,恐怕会闹至半夜。母亲还是早些歇息吧,陛下体念母亲病体,恩准母亲可以在帐中休养。”

方氏从喉咙里低低应了一声。

傅玄邈刚刚起身,方氏忽然睁眼,疑惑的目光投向他手里的药碗。

“……药呢?”

傅玄邈顿了顿,目光跟着看向手中的药碗。

“……是蝉雨忙慌了,竟忘记母亲的药。”

他重新坐了下来。

似乎是方氏的错觉,这一次,他喂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慢。

安神汤喝完后,方氏重新躺了下去。她本就疲弱的精神在长途跋涉中变得更为虚弱。不到一会,困倦就沾上了她的眼皮。

身边渐渐安静了下来。

最后一个脚步声也逐渐远离了。

方氏坠入梦乡,梦里,还风平浪静。

第245章

当天晚些时候, 大燕在经历了国难之后的第一场围猎,便由一场盛大的篝火晚宴拉开了帷幕。

火把在夜色中明灭闪烁,丝竹之声绵延不绝。身穿金色纱衣,舞动红色绸带, 身轻如燕的美貌舞女在火焰之中旋转跃动, 凝白的玉足上金铃抖动, 清脆悦耳。

舞姬虽然热情火辣, 却不是场内视线的焦点。

沈珠曦正襟危坐在席中,茶花红锦帛曳地,火光般明艳, 一支雍容华贵的芙蓉珠翠步摇斜插在太平髻中, 碧珠随着凉爽的夜风摇曳,如徘徊在三千青丝中的碧绿星芒。

世人皆知越国公主承袭了曾经宠冠六宫的白贵妃的娇艳美貌,可是亲眼见过的人并不多,据闻越国公主还在宫中时,每每出行都是百里锦步障,民间流落两年后,出行虽未有从前那般大的阵仗了, 但想见到深居简出的越国公主还是极其难得。

像今日这般直截了当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却还是头一回。

在她身边,坐着风华清靡,朗若玉树的天下第一公子。如果说越国公主吸引了场内一半的目光, 那么她身边沉静如水的天下第一公子, 便引走了另外一半的目光。

傅玄邈神色平和,风姿秀逸,就连伸箸夹菜,也赏心悦目得像是一幅大家画作。

“公主, 这是你最爱吃的如意糕。”

鱼尾灰色的蚕丝大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至手腕,叠透着底下交领长衫沉稳的苍青色。一条雪青色的纱带束在他的身前,若九天银河倾盆流下。

那枚精致的糕点落在沈珠曦的盘子里,她抿着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公主今日是有心事?”舞乐喧嚣,气氛高涨,傅玄邈的声音被衬托得越发冷静低沉。

“……想起了母妃,若是母妃今日也在场就好了。”沈珠曦转移话题道,“方夫人的身体如何了?”

“劳烦公主挂念,我娘身体已经渐渐好转了,今日用过安神汤后,已经睡下。想必再修养几日,也就能外出参与围猎了。”傅玄邈顿了顿,说,“我娘从未骑过马,明日我想带她去围场外围转转,公主可愿一同前往?”

明日?

她只希望他明日身陷囹圄,哪儿也别去。

“我现在有些头晕,明日再说罢。”沈珠曦道。

“公主若是身体不适,蝉雨可以送公主回帐歇息。陛下那边,我会代为交代。”

“……不必了,皇兄今日情绪高涨,我不想扫他的兴。”

傅玄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公主还和以前一样,总是把他人看得比自己更重。”

沈珠曦垂下眼眸没有说话,仿佛忐忑无措。可她心里清楚,傅玄邈这话,早已对如今的她不适用了。

“今日这场盛宴——”

沈素璋大笑着开口了:

“既是为了庆祝大燕平安度过浩劫,重现往日荣光!也是为了庆祝朕和流落民间两年的六妹——越国公主,好不容易,终于重逢!朕特意从宫中带出了一坛用先帝亲手所猎黑熊炮制的熊胆酒!就让这天下仅此一坛的熊胆酒,见证朕与诸位卿家今夜的喜悦吧!”

沈素璋话音落下后,场内如雷的赞颂声久久不绝。

几名宫女内侍合力抬出了一坛足有一人高的黑釉酒坛。当着场内众人的面,酒坛被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的一名将士打开了。浓郁的酒香立即从坛口飘散了出来。赞叹和惊声如浪潮卷席了酒坛四周。

沈珠曦坐在内围,同样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醇厚酒香。

关键的时刻终于到来,她面上强装镇定,心中却更加焦躁不安了。

一壶壶药酒被当面分好,送到了各个桌上。

沈珠曦看着两名宫女分别用一壶酒给她和傅玄邈面前的酒盏满上。

“这第一杯,朕想敬一个人,若不是他,今日朕也喝不到这醇香的熊胆酒!”沈素璋一脸动容道,“这一盏酒,朕已经欠了父皇好久,两年来,天下动荡,朕和诸卿家疲于征战,始终未能停下来好好祭奠已逝的先人。好在,伪辽如今已经灭亡,朕也算是为父皇报了血仇,可以理直气壮地敬出这一盏酒了!父皇——儿臣把这大燕守住了!你可以安心了!”

沈素璋慷慨激昂地说完一席话,把手中的酒洒在地上,又将桌上的另一盏酒一饮而尽。

场内鸦雀无声,众人都换上了肃穆专注的神情。

沈素璋放下酒盏后,宰相王诀抚着白须开口了:“陛下英勇有加,智谋超绝,若是先皇看见了,定然也会欣慰。”

王诀打开了场内赞誉的口子,一群惯会察言观色的官吏纷纷送上马屁。

“这第二杯酒,朕想敬在场的诸位卿家——”

沈素璋话音未落,一名官员就连忙道:“使不得!陛下怎可敬我们,应该我们来敬陛下才是……”

“这有什么使不得的。”沈素璋爽朗笑道,“这过去的两年多,朕和众卿家患难与共,早就超越了一般的君臣情谊。爱卿若是不接这一杯酒,才会伤了朕的一番好心啊!”

“微臣惶恐,只能感谢陛下厚爱了……”

沈素璋和下面人的一唱一和之后,所有人都拿起了酒盏。傅玄邈也不例外。

他神色平静地端着玛瑙酒盏,琥珀色的酒液在玛瑙中泛开波澜。

紧张让沈珠曦喉中发涩。

在震耳欲聋的应和声中,沈珠曦喝下了这一盏酒。凭借眼角余光,她看着旁边的傅玄邈也喝下了这一盏酒。他的动作平缓,神色安定,仿佛对沈素璋赐下的药酒并无任何疑心。

或许就是为了让他不起疑心,沈素璋才会安排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酒坛,分酒散发。

目前看来,他的目的达成了。

接着又是几个举足轻重的大员向沈素璋敬酒,说了一席漂亮话。当沈素璋放下酒盏后,酒宴才算正式开始。群星隐入了云层,一轮清亮的月亮升上高点,篝火跳跃的同时,地上杯觥交错的人影也在跟着闪动。

烤肉和药酒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构成最温暖的篝火气氛。宾主尽欢的和谐画面中,却潜伏着寒冷的杀机。

沈珠曦穿着奢华的宫装,看着靡丽的歌舞,想起的,却是鱼头镇那段最干净动人的时光。

鱼头镇已然湮灭在浑浊的商江之中。

小而精的河柳堂,宽阔大气的金银楼,总是充满点心香气的丁记点心铺,还有那条从市集通往李家小院,路上总是散布着几坨“惊喜”的羊肠小道,都消失在了浩荡的水波之中。

她最美好的回忆,不复存在。

因为身边这个人。

她前半生,几近眼瞎耳聋,只能在阴云之下战战兢兢地摸索着前行。

因为身边这个人。

他或许也为她挡过风雨。

但他为她遮住的阳光和雨露,更多。多到不计其数,多到她的心灵险些枯萎。

“……这一盏酒,我敬你。”沈珠曦端起了面前重如千钧的酒盏。

沈素璋的话再次响荡在她的耳边。

“这酒中有愁思散,无色无味,任是神医来看也查不出来。饮后令人浑身乏力,昏昏欲睡,饮得越多,见效也就越快。”

她早已决心挣脱这牢笼。

她早已不是那个孤独无助,只能在御花园偷偷向桂花树倾述的少女。

“公主不善饮酒,不如以水代酒。”傅玄邈说。

“傅公子过去为我所做一切,担得起这一杯酒。若是水,那就轻了。”沈珠曦说。

傅玄邈看了她片刻,这才拿起了面前重新满上的酒盏。

“公主既然坚持,蝉雨恭敬不如从命……”

沈珠曦举起酒盏示意,率先一饮而尽。

火辣的酒液顺着喉咙往下,像火焰一路烧灼。她咽下咳嗽,却咽不下上涌至眼眶的泪光。

“此前我误会了你,这一杯,是我向你赔罪。”

沈珠曦不待他发话阻拦,再次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傅玄邈只能跟着饮下第二盏酒。

“宫变之后,你们可有迎回父皇的遗体?”沈珠曦问。

“叛军占领京城后,陛下曾同叛军首领有过交涉,用物资和俘虏,换回了先皇的遗体。如今先皇遗体已经安葬进皇陵,公主不必担心。”

“那……”

那我母妃的呢?

沈珠曦话没说完,声音便哽咽了。

因为她知道,她知道回答会是什么。

大敌当前,宫廷倾覆,迎回父皇的遗体已是不易,即便陛下还要交换,也该交换先皇后的遗体,而非一个被遗忘在冷宫多年的弃妃的遗体。

她咽下喉中哭音,强笑着举起宫女再次倒满的酒盏:“无论如何,父皇总算入土为安了。我知道为了迎回父皇遗体,其中定然少不了你们傅氏的帮助,这一杯,我还是敬你。”

她端起酒盏,再次一饮而尽。

沈珠曦就这么一口气连喝了三盏苦涩烧灼的烈酒,酒气上涌,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皮困倦不已,就连眼前傅玄邈的神情,也看不真切了。

喝到第四盏的时候,一只瘦削白皙的手将她的酒盏从唇边按了下来。

傅玄邈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轻声道:“曦儿,够了。”

不够,如何能够?

她还没有救出李鹜……

她还没有挣脱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如何……

如何能够?!

沈珠曦刚想敬第四杯,一个官员端着酒盏走了过来,祝贺她真凤涅槃,重返宫廷。

没过多久,又有一个官员端起酒盏,祝她先苦后甜,日后荣华无限。

不知怎么的,从前对她视若不见的朝廷大员忽然好像能够看到她了。一个接一个的敬酒到了她的面前,说的也无非是那些重复的话,祝贺她能够在流落民间两年后重返宫廷,和天子相认重逢,要不就是夸她和傅玄邈金童玉女,询问婚期何时将至。

沈珠曦听得麻木了,酒也快喝麻木了。

她原本推拒了一次,但是坐在主位的沈素璋说了一句“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大家都高兴,六妹也不要伤了诸位卿家的心”之后,沈珠曦再也没有推拒过底下的敬酒。

好在群臣也算有些自知自明,敢向她敬酒的,只有四品以上大臣。

沈珠曦喝到第七杯的时候,手指还未碰到已有重影的酒盏,傅玄邈就先一步拿走了她面前的酒。

“这一杯,我代越国公主喝。”

不等沈珠曦反应,傅玄邈已经放下了空了的酒盏。

沈珠曦头脑昏昏,之后又有几人向她敬酒,都被傅玄邈挡了下来,她酒壶里的酒,被傅玄邈一盏一盏地喝空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釉质地的酒坛里的酒渐渐空了,众人桌上的酒壶也见了底。清亮的月牙变得黯淡,被一缕薄云笼罩,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新的光芒。

“围猎正式开始前,朕还有一事不得不说。但是在那之前——”

沈素璋的话让本来嘈杂不已的场内迅速安静下来。

他收起了轻松随和的神色,冷厉的目光箭一般射向沈珠曦身旁的傅玄邈。

“傅爱卿,你可有什么想要对朕说的话?”

第246章

“陛下想听微臣说什么?”

烈酒让空气沉醉, 也让许多人露出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姿态。

傅玄邈一改从顺的态度,抬起双目与沈素璋平视,不卑不亢地反问。

“朕想听你说,那些你以为朕不知道的事。”沈素璋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场内寂静无声, 就连醉酒后倒头大睡的官吏也被身旁人惊惧地推醒了, 唯恐醉酒者的鼾声殃及池鱼。到了此时, 即便是再迟钝的人, 也该知道,潜伏在阴影里的杀机已悄然露头。

王诀的右手放在白须上已有一段时间了,他睁开眯了半晌的眼睛, 两束锐利的精光径直投向沈珠曦身旁的人。

“傅玄邈——”王诀沉了一口气, 声音低沉严厉,“你对上,倒行逆施,结党营私,对下,横征暴敛,摄威擅势。事到如今, 你还不认罪?!”

半晌缄默。一声爆裂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中炸开, 火光投下的阴影猛地一晃。

沈素璋高坐朱台,冰冷厌恶的目光落在沈珠曦身旁。

在落针可闻的死寂中,目不斜视注视着面前空酒盏的沈珠曦感觉到旁边有了动静。一个颀长的身影站了起来, 慢慢走到了场中央。

篝火就在不远处燃烧, 跳跃的火光蒙在傅玄邈清俊洁雅的面容上,如阴冷的百蛇成团扭动。

“微臣不明。”他平静的声音响荡在开阔寂静的场地内,“自入仕以来,微臣为陛下, 为大燕,朝乾夕惕,不敢有一日松懈。父亲不幸遭奸人所害后,微臣更是躬先士卒,枕戈尝胆,生怕堕了我父之名。王相若要问罪。也要给出具体缘由,否则不但是伤了你我的同僚之情,也是伤了下边的百官之心。”

“好!你要缘由,我就给你缘由——”

王诀站了起来,威风凛然地瞪着不远处的傅玄邈,一口气念出了二十八大罪,其中有大有小,大的有傅玄邈延误战机,救驾来迟;治军不严,致无辜百姓惨死;小的有上朝跪拜时慢了一步,德行有失,甚至还有几十年前傅汝秩在世时,纵容手下侵占官府三更稻田的陈年旧事。

这二十八罪,王诀倒背如流,掷地有声地念了出来。

“傅玄邈,你和你父亲这些年擅权妄为,无视天家威严,屡此对先皇和陛下不敬,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臣子本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治你的罪,天理难容!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微臣和众地方官员频繁往来,是因为要合纵连横抗击伪辽。”傅玄邈不慌不忙,缓缓道,“所谓的横征暴敛,也是为了筹集军费,抗击伪辽,增赋一事,当初也是请示过陛下,得到了陛下首肯才实施的。藐视帝心从何说来?我傅家有四百余口人,微臣不敢夸口人人没有犯下过错,但只要拿出证据,我傅家绝不姑息。至于早朝怠慢——”

傅玄邈垂下目光,平静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王诀一掌拍在桌上,原本侍立在场地外围的带刀侍卫不约而同上前数步,噌地一声亮出了腰间的佩刀。

“你们傅氏把持朝政多年,今日,是时候还政天子了!”王诀怒声道,“你带来的那两千余人,如今已在禁军的控制之下,你要是执迷不悟,就别怪老夫不讲情面了!”

“王相无法以理服人,索性以兵刃相见了?天子尚且不发一语,王相独掌乾坤,对朝廷大臣说拿就拿——此情此景,究竟是王相把持朝政,还是我傅氏把持朝政?”

“傅玄邈,我知你巧舌如簧,但是休想凭此挑拨我和陛下的关系!”

王诀的神色越发激动,傅玄邈依然像一开始那般平静沉着。

沈珠曦看着他的样子,不安越来越深。

“陛下是否也如此觉得?”傅玄邈忽然将目光投向坐在朱台的沈素璋。

沈素璋懒散歪坐,右手放在桌上,挡着胸口,紧皱的眉间露出一抹不耐。

“朕如何觉得,取决于你如何做——朕对你们傅氏寄予厚望,可是——你们让朕很是寒心呐。”

沈素璋说完后,王诀埋在白须里的嘴唇一拧,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微笑。

“陛下已经发话,傅玄邈,你还是俯首认罪吧,你心心念念的罪状,等你进了刑部大牢,老夫亲自给你送来!”王诀说完,神色突变,大喝道,“拿下他!”

王诀的怒喝响彻寂静的营地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篝火许久没有再添新柴,火堆已经燃到末路。除了那烈焰中偶尔响起一声的噼啪外,场内静得好像能听见每个人血液流动的声音。

那四面八方若有若无的血液流动声,汇合成一条巨大而冰冷的地下河流,淹过了沈珠曦的头顶。

她浑身冰凉地看着手握佩刀却一动不动的禁军们。

“你们在干什么?!”王诀怒声道,“还不快拿下此人?!”

禁军们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仿佛偏偏听不到王诀的声音。

沈素璋沉不住气,跟着怒喝了一声:“还不拿下他!你们连朕的话都不听了吗?!”

禁军依然一动不动。

王诀和沈素璋的表情都猛地变了。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此刻局势已经倒转。

瓮中捉鳖,捉的却不是一开始以为的那只鳖。

他们中计了。

“我父亲自十三岁应诏成为先皇伴读后,便一直陪伴在先皇左右。”

傅玄邈缓缓张开了口:

“于我父而言,他与先皇之间不仅有君臣之谊,还有兄弟之义。自小,我父亲便教导我要为大燕尽忠。我看着父亲为大燕日夜操劳,英年白头,故而苦读十载,为的就是分担我父之忧。我父亲为大燕,为先皇为陛下,事事牺牲,处处退让——一个当朝宰相,在天子眼皮之下被谋害,至今凶手不知所踪!世人都说微臣该恨,该怨——可臣从未心生怨言,因为臣知道,父亲定然是体谅陛下的。”

傅玄邈沉静平和的声音和沈珠曦头顶的那条冰冷暗河汇合了起来。

淹没了场内每个人的头顶。

刺骨的寒气,从沈珠曦脚底一直涌到她的天灵盖。

“我父一生为了大燕和先皇鞠躬尽瘁,若是知道今日陛下称他为附骨之疽——”傅玄邈直视着台上的沈素璋,轻声道,“该会有多伤心啊。”

“够了!你对朕的禁军究竟做了什么?!”沈素璋虚张声势的怒容里夹杂着一丝恐惧。

“陛下放心,陛下的禁军始终在陛下身边,为陛下的安危,日夜坚守——”傅玄邈话锋一转,沉声道,“禁军听令!王诀谄上傲下,颠倒黑白,在朝中伐异党同,造谣惑众,立即拿下此人,待回建州后交于刑部严审,还大燕一片朗朗晴天!”

“你敢!”王诀脸色青白。

他的话没有丝毫威慑力。

傅玄邈一声令下,原先像是石像一般的禁军转眼就活了,疲弱衰老的王诀被毫不客气地禁军淹没,也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片刻后就摔倒在了地上,整齐柔顺的白须变得乱糟糟的,锦袍上也印着好几处脚印。

“傅玄邈——你要造反!你倒行逆施,早晚会招报应!你这天下第一公子——早晚会变成一捧黑灰!任天下人唾弃!你就算除掉一个老臣,也还会有许多个像老臣这样的人,站出来舍身护卫陛下!你的奸计——绝不会得逞!陛下!打起精神来,我们还没有输——”

王诀悲怆高呼不断,傅玄邈的脸色微沉,一名禁军察言观色,立即用刀背敲晕了王诀。

一朝宰相,就这么被堂而皇之地拖走。

“傅玄邈……你就这么对朕的宰相?”在满场寂静中,面色难看至极的沈素璋咬着牙开口了。

他面色青白地看着场中央的人,磨合的牙齿似是在将傅玄邈食肉寝皮。

“宰相又如何?”傅玄邈风淡云轻道,“……宰相依然会被奸人所害而正义无法伸张,譬如我父;宰相也会犯错而陷入囹圄,譬如王诀。王诀妖言惑众,蛊惑了陛下的圣心,使陛下认不清孰忠孰奸,微臣的职责,就是帮助陛下肃清耳目,拨开迷思。”

傅玄邈的目光一一扫过场内僵如石像,面色各异的众人,冷淡清晰的声音挟着万钧之力,如浪涛般冲向众人。

“诸位若是想替王诀申辩,此时可以开口了。”

当微风停下吹拂,场内只剩坟墓般死寂。

月亮已经基本上隐入了云层,只剩裂缝中漏出的冰冷月光,稀薄地虚贴在众人身上。满桌的美食佳肴已经冷却,长长的筵席上坐满了人,可是茶冷了,酒凉了,月光下没有一丝活气。

那些还在奔腾的血液,也是冷的。没有一人站出来,挡在朱台上又怒又恐的帝王身前。

大势已去,没有一个官吏开口说话。他们或是垂下了头,或是移开了眼,不约而同地一言不发,任沉重的缄默流淌在营地上空。

沈珠曦浑身颤抖地坐在椅子上,紧握成拳的双手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手心的疼痛,不及她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

傅玄邈的诡辩,她比任何人都熟悉。他总会有方法,将他卑鄙的行为曲解为正义。

如果在这里继续沉默,她就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头上的这片阴云,将会永远笼罩在头顶。

身上的牵丝线,她到死都无法摆脱。无论他在或不在,都会深深地陷入她的皮肤,勒紧她的血肉,啃食她的意志。

“怕什么,老子还没死呢。”

李鹜吊儿郎当却充满坚定的声音回响在她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