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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微臣参见陛下——”

傅玄邈起身跪拜, 沈珠曦从乍一见到沈素璋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连忙跟着跪倒在地。

“快站起身来,让朕好好看看朕的六妹!”沈素璋亲亲热热地扶起了地上的沈珠曦,对一旁跪拜的傅玄邈视而不见, “珠曦啊, 你不知道朕听到你还活在人世的消息有多高兴, 这些年来, 朕没有一日不在为你的安危担忧!如今见了你,朕总算可以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沈素璋拉着沈珠曦在桌前坐下,好似已经忘了旁边还有傅玄邈这号人。更别说让他从地上起来。

亭舍外无数将士都在看着这一幕。傅玄邈带来的燕回等人怒目圆瞪, 双拳紧握。

“朕的六妹都长成大姑娘了。”沈素璋一脸欣慰地说, “你流落在宫外这几年,定然吃了很多苦。但是没关系,如今苦尽甘来,朕不会再叫你受委屈啦。”

沈素璋自顾自地说了许多,才像是终于想起地上还有个人的样子,惊讶道:“瞧朕,见到六妹过于激动, 都忘了小傅大人还跪在地上——快快起来罢!”

傅玄邈低着头慢慢站了起来, 神色平静,仿佛没有丝毫不满。

沈素璋授意后,傅玄邈坐到了他和沈珠曦之间。三人在桌上呈现微妙的联结。

短暂的缄默中, 沈素璋含笑看着沈珠曦, 似有所指。沈珠曦冥思苦想,试探地问:“陛下怎会出现在建州?”

沈素璋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六妹这样叫朕太生疏了,像小时唤朕阿兄就好。”

如果是以前, 沈珠曦还会觉得不合礼节而推拒一番。现在,她顺杆子往上爬,立即就道:“阿兄。”

“朕在宫中听说爱卿迎回了流落在外的越国公主,朕和六妹自小感情深厚,听闻此消息如何坐得住?正好,因为逆贼的缘故,朕已两年没有围猎了,江州又是丰沃之地,拿来带朕的六妹围猎正好!”

“朕一边留意着你们路上的消息,一边先一步来到江州。那江州知府和商会会长,都经过了朕的授意。朕本以为这是一个大惊喜,你们二位——”沈素璋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沈珠曦和傅玄邈的脸庞,“怎么好像并不意外朕的出现呐?”

“陛下误会了,微臣只是看到陛下出现在建州,太过吃惊而失了言语。”傅玄邈揖手道。

沈珠曦在母妃失宠后,体验了宫中冷暖,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再加上她还有个当皇帝的父亲,比许多人都清楚皇帝心中在想什么。无论是揣摩圣心还是打探龙踪,都是帝王心中的大忌。

沈素璋如此发问,就是对她和傅玄邈起了疑心,疑心傅玄邈掌握了他的行踪,疑心她和傅玄邈是一个阵营里的盟友。

沈珠曦连忙在心中回忆起惨死的几世李鹃,迅速蓄起真切的泪花:

“珠曦离宫数载,和阿兄分离已久。阿兄出现在亭舍外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恨不得冲到阿兄面前看看你究竟是真是假。可阿兄身份尊贵,珠曦唯恐御前失礼,不敢轻易放肆,是以才处处克制。”

沈珠曦说的话,离好笑相距甚远。沈素璋依然很给面子地朗声笑了起来。

“现在朕已经在你面前了,你看朕是真是假?”

后一句话,他语调微变,若有深意。

“自然真的不能再真!陛下不但是如假包换的真龙天子,还是珠曦货真价实的阿兄!”沈珠曦毫不犹豫道。

沈素璋笑道:“六妹去了民间一趟,更会讨人欢心了。”

他顿了顿,看向沉默不言的傅玄邈道:“爱卿似乎对朕离宫一事并无不满?”

傅玄邈垂下眼眸道:“陛下万金之体,贸然离宫确实不妥,当陛下既已下定决心,金口玉言,微臣并无异议。”

“爱卿和你父亲不同,若是你父亲的话,早就在朕耳边唠叨开了——”

沈素璋的话喜怒不辨,傅玄邈没有接这茬,转而问:“王相也随陛下来了么?”

王相——沈珠曦在心里琢磨道,傅玄邈说的应是太傅王诀,现今的宰相。

果然,沈素璋道:“老师自然也随朕一起来了。这及蒙山的围场已经圈好,爱卿随朕一起去吧。六妹,朕有许多话要问你,来和朕乘一辆车罢。”

沈珠曦谢过之后,跟着沈素璋起身走向亭舍外。傅玄邈站了起来,揖手恭送帝王,放任她随着沈素璋离开。

沈素璋的舆车就在银色中军护卫的正中,沈珠曦低眉敛目跟在沈素璋明黄的衣角后,在一叠声“恭迎陛下,恭迎越国公主”的呼声中,穿过接连跪倒的银甲将士,被宫女小心翼翼地扶上了车。

沈素璋一进舆车就迫不及待地倒回了他柔软舒适的御座。

他放荡不羁地歪坐在座位上,双腿肆意张开,峥嵘的巨龙在他明黄的袍子上咆哮。沈素璋抬起狭长的眼眸,漫不经心地睨着毕恭毕敬站在舆车里的沈珠曦,说:

“六妹不必拘谨,找个舒适的地方随意坐便是了。”

沈珠曦当然不敢随意坐,她神色恭敬地在他下首坐下。没一会,舆车外就有秀美的宫女送来食几和点心美酒。舆车微不可察地轻轻一晃,窗外的景色开始向后移动。

“六妹,这两年历练让你成长了许多啊。”沈素璋意味深长道。

“吃过了苦头,自然知道谁才是真正待我好的人。”沈珠曦说。

“……看来你已经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了?”

“从前是我太天真了,误把豺狼当忠犬。今后,还需阿兄多提点珠曦才是。”

沈素璋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有你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他道,“六妹放心,朕只余你一个妹妹了。万不会叫外人欺负了去。你老实告诉朕,今时今日,你还愿意择傅玄邈为婿吗?”

两年多未见,他至今仍未问上一句“六妹在外过得好么?”沈素璋心心念念的,都是她会不会和傅玄邈站在同一战线上对付他。

在沈珠曦离宫的两年多里,她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他毫不关心。

沈珠曦对此早有预料,可当事实真的摆在她眼前,她不可避免还是感到一阵伤心。

刚离宫那段日子,沈素璋几乎是她的全部希望。

她那么迫切地思念着这个宫中唯一还待她不错的亲人,她也对今日的会面,抱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期待。

现实告诉她,自己有多天真。

沈珠曦本想问他这两年过得好不好,但如今什么也不想问了。

她答道:“珠曦有一事必须向陛下坦白。”

“什么?”

“我流落在外的时候,已经和人成婚。无论傅家还愿不愿意承认这个婚约,我都不可能另嫁他人了。”

沈素璋拧起了眉头,对这个消息有吃惊有讶异,但好在没有强烈的反对之意。

“这人是谁?”

“前镇川节度使李鹜。”沈珠曦说,“当年,我在贴身宫女的掩护下逃出皇宫,在金州偶然遇见了还是平民的李鹜。初时,我隐瞒公主身份,自称出逃的宫女。初入民间后。我因缺乏生活常识,闹了许多笑话,惹过不少麻烦。都是李鹜在一旁照顾我。他虽然出身卑微,但却是一个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的人。”

“我答应他的求亲,一方面是因为他待我极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想借他之力,在乱世有个安顿之处,等待和阿兄重逢之日的到来。”

沈珠曦将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寻找沈素璋的原因一笔带过,如果他多问一句,天子行踪难知,为何她不去寻白家帮助,她也准备了万无一失的回答。

但沈素璋没有发问。

就像她预想的一样,他对她的个人选择和心路历程并不关心。

沈素璋唯一的疑问是:“可前镇川节度使,不是叫李主宗吗?”

“李主宗乃别名,”沈珠曦面不改色道,“我夫君本是个和鸭群一起长大的孤儿,给他起名的书生送了他两个名字,一个叫李鹜,一个叫李主宗。”

“原来如此。”沈素璋说,“那他现在在哪儿?朕记得,李主宗就是因为行踪不明,才会被撤职查办。”

“我夫君被傅玄邈所害,生死不知。”

沈珠曦将返回襄州时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沈素璋露出思索的表情,轻轻摩挲着右手上的一枚玉扳指,说:“……谋害朝廷三品大员,可是足以杀头的死罪。但是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表明,傅玄邈就是谋害李主宗的罪魁祸首?”

沈珠曦将白戎灵暗示傅玄邈就是幕后黑手的事情说了出来。

“……傅氏权倾朝野,手段通天。没有更确凿的证据,是扳不倒傅玄邈的。”沈素璋叹了口道,“此事朕记在心上,会命手下查探,看是否还有其他证据。”

“阿兄,我夫君掉落悬崖后生死不知,还请陛下看在我们兄妹情分上,派人前往千仞坑救我夫君出来!”

沈素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六妹,不是朕有意推脱。你有什么把握你夫君落下万丈深渊仍还活着?”

“我夫君意志顽强,定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沈珠曦坚决道。

这话说出口显得很没道理,但冥冥之中,沈珠曦就是有种预感,李鹜绝对还活在人世。

“即便找回他又能如何?”沈素璋道,“别说大燕,就是往前一千年,也没有公主下降——”

沈素璋顿了顿,咽下了刚要出口的话。从他的嘴型,沈珠曦看出那是一个“贱”字。

他想说的,是贱民。

“……下降庶民的例子。”沈素璋改口道,“血肉之躯从悬崖摔落,连全尸都留不下来,更不用提保有性命。六妹,朕知道你心中难过,可事情已经发生这么久了,即便他摔下去的时候还留着半条命,如今也一口气都不剩了。你又何苦执着呢?你我既然重逢,难道你还怕日后找不到好夫婿吗?”

沈珠曦握紧双拳:“……珠曦此生,只要李鹜。”

舆车内的空气有片刻寂静,沈素璋新奇地打量着沈珠曦,连摩挲玉扳指的手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沈素璋从软榻上坐起了身,叹了口气道:

“既然如此……也罢,朕会命心腹之人前往千仞坑查探。”

查探?

这查探又要查探到何年何月?

她需要的是营救,而不是缥缈无踪的“查探”!

沈素璋忽视她的情感,她没有怨言,但这敷衍要是落到急需救助的李鹜身上,她不能忍!

“一会到了围场之后,我们车上的交谈不能让傅玄邈知道。父皇多年容忍退让,导致傅氏今日可以一手遮天,我们想要扳倒傅氏,还需从长计议。”沈素璋拍了拍她的手,“六妹,在朕和太傅想出万全之策前,还需你留在傅玄邈身边,忍辱负重,刺探情报呐。”

沈珠曦压着怒气道:“傅玄邈心思诡谲,珠曦天真无知,哪里是他的对手。”

“关心则乱,一乱就看不出原本能够看出的蛛丝。”沈素璋道,“朕希望六妹不要推辞,能接受这个重任的,只有你一人。若是傅氏不倒,你一日就得不到自由;傅氏一日不倒,你的婚事,就一日不是朕一人说了算……”

就在不久之前还承诺她舍弃李鹜就会帮她寻好夫婿的沈素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番话,让沈珠曦对他的最后一丝期待也随之破裂。

她不能等着别人去救李鹜。

“既然如此,珠曦愿意担当大任,只是——”沈珠曦说,“珠曦心中有所挂念,在和傅玄邈虚与委蛇时必然不能做到毫无破绽,说不定,傅玄邈察觉之后还会反过来利用我来刺探陛下的情报。”

沈素璋的面色微微难看了。

“珠曦大胆,请陛下解我的后顾之忧。”

沈素璋不耐烦道:“朕已说过,会派人查探李主宗的生死。”

沈珠曦由跪坐改为跪拜,她毫不犹豫地叩首下去,额头抵在颠簸的舆车上。

“陛下,江州虽然风景秀美,但水泊丛生,并非围猎的好去处。”沈珠曦强迫自己用沉稳的声音道,“江州地域狭小,靠近如今的京城建州,不但人烟稠密,猎物警觉,还占有地利。而寿州地域辽阔,山林众多……还远离世家大族的影响。”

“……六妹是什么意思?”

头顶传来的沈素璋的声音有微弱变化,但随即就被他有意克制住了。

“珠曦以为——”沈珠曦抬起头,用坚决的目光迎向沈素璋的视线,“寿州是个围猎的好地方。”

第243章

当天晚些时候, 队伍安营扎寨后,沈素璋在主帐中宣布将围猎地点改为寿州。

帐内立即响起一片躁动之声。

坐在帝王下首的分别是两位重臣,宰相王诀和参知政事傅玄邈,二人呈微妙的对立之势。沈素璋的决定一出, 除了这二人外, 其余之人都是满面惊讶。

沈珠曦作为好不容易重返宫廷, 帝王如今尚存的唯二的妹妹, 她得到了坐在沈素璋身边的殊荣。

她像以前还未出宫那时一样,端庄但稍显拘谨地默默坐着,脸上摇晃着帷帽垂下的薄绢, 好似一尊赏心悦目的摆设。

“寿州路途遥远, 陛下此次仓促出宫,准备得并不齐全。”傅玄邈开口道,“以微臣愚见,既然江州已经做好围猎准备,不妨今年就在江州围猎吧。明年,再命寿州知府筹备围猎,恭迎圣驾。”

王诀轻咳一声, 抚着唇下的白须说话了:“如今陛下人已在江州, 从建州到寿州的确有些距离,但从江州到寿州,中间只隔着一个舒州罢了。实在算不上路途遥远。”

“伪辽灭亡也不过数月罢了, 各地还藏匿着不少妄图死灰复燃的伪帝支持者, 陛下乃万金之体,本就再小心也不为过。王相将此事如此轻描淡写,是否也太不把陛下的安危放在心上了?”

傅玄邈神色淡然,说出的话却绵里藏针。

王诀沉下脸道:“陛下的安危在老臣心中, 自然比任何事都重要。可是,只要那些心怀不轨的宵小之徒不闹事,陛下又哪会有什么危险呢?”

“危险本就防不胜防,若人人都像王相这般防都不防……”傅玄邈垂下眼眸,唇边似有一抹轻笑,“危险就更是处处都是了。”

王诀阴沉着脸看着傅玄邈。

两个重臣的对峙告一段落后,帐中众人分成三派,支持王诀的官员攻击傅玄邈罔顾帝王心意,支持傅玄邈的官员则攻击王诀对九五之尊的安危不屑一顾。

帐内闹成煮沸的水锅,无足轻重的泡泡们互相冲撞,乱成一团。

沈珠曦将眼神悄悄投向主位的沈素璋。容姿俊美的年轻帝王穿着藤黄色的缂丝常服袍,缎纹上整齐铺列着茛苕大叶花纹,看似平平无奇的缎纹仔细一看,绣的却是迎春花枝,茛苕大叶花纹和迎春花枝一明一暗,将本来威严大气的帝王长袍变得清新雅丽,还多出了几分活泼俏皮。

沈素璋一贯如此。

还是太子时期,就因轻浮风流的作风屡屡惹怒父皇。登基后,没有人在上头管着他了,他的喜好从东宫延伸至整个大燕。沈珠曦悄悄观察了随行的官员和宫人,他们的衣着也都华丽浮夸,丝毫看不出刚刚患过大难的样子。

这一切都在她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傅玄邈道,“微臣就不再阻拦了。只可惜,臣和越国公主不能继续伴驾。”

沈素璋眯起眼,缓缓道:

“……这是为何?”

“镇川节度使李主宗坠崖一事还没查明,微臣需将案犯白戎灵押送回建州,亲手交给大理寺的官吏。而越国公主乃此案的当事人之一,调查过程中也不能缺席。”傅玄邈道。

“既然案犯已经缉拿归案,那么在哪儿审不是审,何必非要回建州审呢?这里又不是没有三法司的人——”沈素璋看向帐内一人,“你说是不是啊,张爱卿?”

刑部左侍郎张容揖手道:“陛下说的是。”

“此案牵连甚广,不回建州难以调度。为了早日查明真相,还请陛下准予微臣尽早将案犯和越国公主带回建州。”傅玄邈垂下眼眸,用平静但坚决的语气道。

帐内的傅党立即陆续出声应援,恳请沈素璋以大局为重。一时间,恳请沈素璋允许傅玄邈带着越国公主和案犯先行返回建州的声音居高不下。

沈珠曦担心事情有变,连忙看向沈素璋。后者出乎她的意料,一脸胸有成竹的笃定,丝毫没有因此慌乱。

“是吗?傅大人急着想回建州,也不是不可以——”沈素璋话锋一转,说,“只是,可惜方氏不能同你一起享受围猎之乐了。”

沈素璋话音刚出,帐内空气就明显一凝。

帐内的火炬明灭闪烁,傅玄邈一动不动,脸上的阴影似乎更重了。

沈珠曦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他的表情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是从那张皎洁如月的翩翩公子容貌之下,好像浮出了另一个人,正用阴冷可怕的目光定定看着沈素璋。

沈珠曦一向对人的情绪敏感,善意,她如沐春风,恶意,她背刺寒芒。傅玄邈虽然一言未发,神色也没明显变化,甚至连他暗藏冷光的视线都没落在她的身上,她的后背依然感到一阵针扎般的寒意,正处矛头下的沈素璋却像毫无所察,因拿捏到了傅玄邈的软肋而眉飞色舞:

“朕准备围猎时,特意想到了爱卿你。方氏眼睛不便,常年困居内宅,朕本想着借此机会,让她感受下大燕光复后的大好山河,也让爱卿你有机会陪着母亲行围猎之乐。没想到啊,没想到……”

沈素璋摇着头说:

“爱卿你一心公务,恐怕要叫方氏失望啰!不过没关系,虽然你去不了,但是围猎之乐,方氏还是可以享的。朕会分几个得力的宫人过去,照应方氏的衣食住行,爱卿你就放心地回家吧!”

放心?

人质在手,如何叫人放心?

沈珠曦不敢抬头去看傅玄邈的脸色,沈素璋胆子大,让他去看吧。

如今看来,怪不得她说服沈素璋时如此轻易,原来他从一开始,就铁了心要叫傅玄邈留在围猎队伍里,为此甚至不惜将患有眼疾,平日连二门都不出的方氏带出了建州!

帐内鸦雀无声,原本聒噪的官员们纷纷突然学会了沉默。

“陛下厚爱,”傅玄邈缓缓开口了,语调冰凉,像寒潭里流出的小股水流,潺潺流淌在压抑的空气里,“……微臣永世难忘。”

傅玄邈低下头颅,长而密的睫毛掩去了一切痕迹。他揖手,缓缓道:

“陛下用心良苦,微臣不敢辜负。”

帐内空气一松,沈素璋爽朗大笑道:“好!此事就这么定下了,明日一早,诸位爱卿就随朕前往寿州围猎!”

……

主帐的会议结束后,沈珠曦留在最后走出了主帐。

她犹豫很久,最后还是咽下了想就身孕一事求助皇兄的冲动。沈素璋连她的死活都不关心,难道还会关心她孩子的安危吗?

沈珠曦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不能求助沈素璋。但是在傅玄邈面前,她要表现出沈素璋已经知情的样子,如此,才能让傅玄邈心生顾忌,不敢轻易动手。

她想定之后,才迈出了主帐。

一抬头,就看见了几步外长身玉立的傅玄邈。

他侧对着主帐大门,眉目如画,鼻峰高挺,清凉如水的月光薄薄一层蒙在他的身上,沈珠曦望着他的侧脸忽然一怔,一股莫名的熟悉,涌上了她的心头。

傅玄邈似乎察觉了门帘的动静,转头迎上了她的目光。那一抹古怪的感觉立即在沈珠曦心头消散。她再看他的面孔,怎么也找不出和谁相像。

同样的感觉,似乎从前也有过一次。

那是什么时候?

傅玄邈缓步朝她走来,在她面前揖手行礼:

“微臣见过公主。”

傅玄邈一开口,不相干的疑问就被她忘在了脑后。

只要呆在他的身边,看不见的牵丝线就会缠上她的身体,那片挥之不去的阴影牢牢笼罩在她的头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沈珠曦身体僵硬,含糊地应了一声就想从他身边经过。

傅玄邈不慌不忙地跟了上来。

月影匍匐在二人脚下,一高一低两个影子沉默地走着。沈珠曦率先沉不住气,开口道:

“你不去看你母亲?”

“我将公主送回歇息的地方就去。”

对话中断,空气又一次变得煎熬。

沈珠曦恨不得生出翅膀,甩下他立即飞回营帐。

“公主可还记得上一次我们走到月下是什么时候?”傅玄邈忽然开口。

沈珠曦下意识想反问“有吗”,理智让她沉默。

“清阳郡主出嫁那日,我陪你一直到宫门落钥。”傅玄邈轻声道。

他的话,唤醒了沈珠曦的回忆。

那是一个冬日。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又走得特别迟。

那一天,酉正之后天边就浮出了圆月。沈珠曦因为清阳郡主低嫁一事哭了数日。如果不是她答应清阳郡主的邀约悄悄出宫,他们又怎会落到歹徒手里,清阳郡主又怎会名声尽毁,只能匆匆出嫁?

她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恨不得代替无辜的清阳郡主,嫁给那个远在蛮荒之地的安抚使。

傅玄邈每日进宫陪她,那段时间,他不要她弹不喜欢的瑟,也不要她看枯燥的棋谱。他像空气一样陪伴在她身边,甚至还借皇后之名,命内教坊的艺妓准备歌舞给她欣赏。

那段时间,她对傅玄邈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一个为了让她开心,可以带她去内教坊欣赏歌舞的人,也是一个在她试探着说出,“她们穿的衣裳真好看”时,微笑着对衣着华丽但老气,色彩沉稳黯淡的她说“曦儿身上的衣裳更好看”的人。

在沈珠曦说出那句话之后,她再也没有看见为她表演歌舞的艺妓穿过靓丽的舞衣。

她觉得是自己的错,后来,就连难得可以看见歌舞表演的机会,也不去了。

她被限制在一个纯金打造,珍珠镶嵌的华丽鸟笼里。徒劳地望着外边碧蓝的天空。她的饲育者,温柔地看着她。只要她放弃自己的思想,他的温柔在可以预见的时间内,就不会结束。

“我始终记得那一夜。”傅玄邈轻柔的声音响在寂寥的月色下,“你对我说,‘谢谢你陪着我’。这句话……我一直没忘,那一晚的群星闪烁,我也没忘。曦儿……你都忘了么?”

“那只是我感谢你……”沈珠曦困窘地低声解释。

“我知道你只是感谢我,”傅玄邈说,“但我对你,不只是感谢。”

“……”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十二岁那年。姑姑召我入宫觐见,父亲带着我前往中宫时,遇见了失足落入湖中的你。你还记得么?”

沈珠曦当然记得。

那年她才七岁,因贪玩捕捉蝴蝶,一不小心坠入湖中,吓得旁边的宫人魂飞魄散,六神无主。路过的傅玄邈二话不说跳进水里,救起了已经喝了一肚皮池水的她。

后来,母妃命人教她游泳。

再后来,皇后做主给她和傅玄邈订了亲。

虽然订了亲,但他们并不亲近,傅玄邈待她温和有余,亲切不足,她于他而言,除了多出一个婚约者的头衔外,似乎并无不同。

他对她不同寻常起来,似乎是在母妃失宠之后。

所有人对她避之不及,他却一反常态,屡次对她送来关心和照顾。

或许是同情吧。

那时,他还没有天下第一公子的名号,但世人已经开始称赞他有情有义,一诺千金,有君子之风。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沈珠曦还会选择结识李鹜,却再也不会,去扑那一只紫琉璃般的蝴蝶。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沈珠曦入住的营帐前。沈珠曦敷衍地行了一礼,转身走向帘门。身后安安静静。在宫女为她打开门帘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傅玄邈的声音。

“曦儿,”他说,“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们的相遇——”

“是宿命。”

第244章

时隔半月, 沈珠曦又一次回到了寿州。

夏季已经进入了尾声,沈珠曦期盼已久的雨季即将到来。每次途经一地就会体量膨胀的燕军如一条迟缓的老年长蛇,缓缓游荡进入辽阔的寿州境内。

考虑了沈珠曦的意见,沈素璋选择了在距离吞天洞仅有二十里路程的平原里安营扎寨。

沈珠曦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日, 晚间担心外出碰见傅玄邈, 便一步未出, 一直昏睡到第二日被宫女叫醒。

她昨日梦见了李鹜, 乍然被叫醒,还没回过神来,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说:“李屁人……别烦我……”

“越国公主……快醒醒……陛下召见……”

陛下二字让沈珠曦一下子清醒了。她连忙起身洗漱, 匆匆前往沈素璋所在的王帐。

华美精致的王帐内,摇曳的纱帘后传来沈素璋和宰相王诀严肃的窃语声,宫女通报越国公主求见后,那微弱的交谈声立即停了。旋即,沈素璋爽朗的笑声传了出来。

“六妹来了,快快进来。”沈素璋一边笑着一边从帘后走了出来。

今日他也穿着一身对于帝王来说,过于轻佻明亮的常服袍。沈珠曦从他的衣裳纹样上垂下眼, 恭恭敬敬地行了跪礼:“珠曦参见皇兄。”

“起来罢, 你我见外什么?”等沈珠曦行完礼,沈素璋才笑着将人扶了起来。

白发白须的王诀在一旁揖了揖手:“陛下,老臣就先下去了。”

“去吧。”沈素璋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王诀向沈珠曦默默行了一礼, 在趋步前来的大总管的搀扶下, 慢慢走出了王帐。

“坐罢。”沈素璋向着罗汉床一扬手,自己率先在榻几一侧坐了下来。

一个窈窕宫女趋步上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放下了两盏清香四溢的绿茶。

“今年的雨前龙井格外有茶香,你试试。”沈素璋道。

沈珠曦拿起茶盏, 龙井特有的茶香便扑面而来。她一脸惊叹地赞了一声好茶,然后将抿入口中的茶水借着擦嘴的时候,悄悄吐在了绣帕上。

这都是母妃教过的入门级宫斗技能了。

不是沈珠曦怀疑沈素璋的德行,而是目前看来,沈珠曦没有什么理由去相信他的德行。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六妹这几日在傅玄邈身边,可有什么收获或者感想啊?”沈素璋状若随意地说。

“方氏水土不服,卧床不起。傅玄邈近日都在方氏的病床前侍疾,珠曦近来和他未曾见过几面。”沈珠曦低着头,谨慎道。

“一出建州就病倒了,不知情的人听了,还觉得是朕苛待这寡妇呢。”沈素璋歪斜着身子靠在罗汉床上,嘴边露出一抹讥讽,“这天下第一公子孝心可嘉,营地里的人都在夸赞他衣不解带地服侍病母呢,你说,朕要不要专门发个圣旨夸一夸他?”

沈珠曦不想掺和两人的明争暗斗,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被推出去当枪使?

她一脸笨拙的慌张道:“珠曦惶恐……”

沈素璋抬起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你惶恐什么?”

“珠曦怕不能尽早解除婚约,连带着珠曦也被阿兄厌恶……”

沈素璋叹了口气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来也怪不得你。”

他望着面前的茶盏,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神色:“当年……父皇是有意给你和傅玄邈解除婚约的,只是……”

沈素璋半遮半掩的一席话让沈珠曦更加茫然。

“父皇若是不喜傅氏,为何一开始又要赐婚我和傅玄邈?”

“坊间传言,你和傅玄邈的婚约是因为他英雄救美,父皇为保全你的清白才顺水推舟钦点傅玄邈为驸马。但其实,你落水那事可大可小,你那年纪,何来的清白一说?”

沈素璋眯眼靠在罗汉床上,像一只绮丽的猫。他挥了挥手,殿内的宫女内侍纷纷无声退出了帐内。

“父皇那时尚不知傅氏狼子野心,还因早年一桩旧事,对傅汝秩心怀愧疚,再加上先皇后屡次进言,父皇这才点头答应了这桩婚事。”沈素璋缓缓道,“你猜,是谁最先提出结亲的意思?”

“……先皇后?”沈珠曦试探道。

“是傅玄邈。”

沈素璋唇角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轻笑,右手轻轻把玩起了腰间玉佩上的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