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玄邈的声音落下后,车厢里流过片刻寂静。
“……前日小的在李府用饭。”李鹊回答。
“可我怎么听说,”傅玄邈状若无意道,“前日襄阳几大卫所都临时戒严?”
李鹊抬头迎向傅玄邈的视线,不慌不忙道:
“前日白天,小的和千户李鹍受邀来到李府用膳,后来封赏的人上门,李大人听说参知大人来了襄阳上香,唯恐错过机会,骑了匹马就急着上山迎接。临走时,他要小的和李鹍回卫所加强巡逻,随时准备为大人的出行护卫。”
“原是如此。”傅玄邈说,“李主宗爱妻名声在外,私下是否真的如此?”
“……李大人和夫人的确感情深厚,只是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李大人看在李夫人的面上,才没有往家里纳妾。”李鹊抬眸,“大人缘何有此一问?”
“人对名不符实的东西,总会有些好奇。”傅玄邈不辨喜怒,神色淡淡道,“随口一问罢了。”
李鹊恭谨地低着头,等着他发言示下。
“你来投效,李主宗怎么说?”
“……李大人大怒,直到小的以命相逼,他才同意小的离开。”
“多年兄弟情谊——”傅玄邈说,“你就舍得?”
“人活一世,自然有舍有得。”
“口说无凭,你要如何证明你的‘舍得’?”
李鹊看向傅玄邈冷淡的面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像是正在透过皮囊,一寸不落地扫视探究他的内心。
无声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李鹊说:“我知道李主宗的真实身份。”
……
“你这么走来走去有什么用?你坐下来歇一会吧!”沈珠曦说。
李鹜背着双手,在卧室里屁股着火一样不断打转,听到沈珠曦的劝告后,他总算坐了下来。但凳子还没坐热,他又张开了那张李鹊走后就没停过的嘴,骂道:
“他娘的!”
李鹜砰地一拳锤在桌上,震得旁边的茶具都发出了响动。
“老子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现在出息了!一声不吭跑了!要跟天下第一狗混江湖去了!”
李鹜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
沈珠曦心疼不已地抓住他的手:“你的手上还有伤呢!”
“他要是投效别人,我还能好想一点——偏偏是那姓傅的!那天下第一狗连炸堰堤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做不出来?他去跟那姓傅的混,就不怕日后接个什么炸都江堰、岷江堰的活儿?”
李鹜一脸怒容,拿起沈珠曦面前的茶盏就仰头牛饮,嘴唇刚一碰着刚煮的茶水,嘴角气出来的泡就让他鬼叫起来。
他狼狈放下茶盏,龇牙咧嘴地摸着嘴角的泡,咬牙切齿道:
“等他灰溜溜地回来——你看老子不打折他的腿!”
话虽如此,但李鹜和沈珠曦二人都知道,至今仍没回来的李鹊在短时间内回心转意的机会已经渺然。
李鹜骂骂咧咧一天,如今是泡也起了,口也干了,精力也用得差不多了。
他连着两夜没睡的脸色难看,眉头紧皱,视线紧紧盯着面前摇动的茶水。
许久后,他半懊悔半恼怒地说:
“他娘的,有什么事是不能说出来的,非要一个人扛……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这个大哥!”
沈珠曦只能握紧他的另一只手,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道:“雀儿一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他一向有主意,既然他决定要一个人做这件事,我们不如相信他,暂且安静等待结果。”
“我就怕他这条路走远了,走不回来了——”
“要真那样,”沈珠曦说,“不是还有我们吗?”
李鹜一怔,抬头朝她看去。
“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不会放任不管,”她神色坚定,认真道,“我也不会。”
李鹜眉头紧皱着沉默不语。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相信雀儿有自己的苦衷,如果不是顾虑到我们的安危,他是不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的。”沈珠曦紧了紧他的手,说,“我陪你等他回来。”
还能有什么办法?
老弟叛逆,伤透鸭心。
李鹜叹了口气,说:“……好。”
……
燕回关上了车厢的门,恭敬道:
“已经按公子的吩咐派人盯着他了,如果有什么异动,我们立即就能知道。此人袖里藏刀,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公子真要留下他?”
“先磋磨一阵,看他能留多久。若是真心投效,再另做打算。”傅玄邈淡淡道,“忘恩负义之人,也有忘恩负义的用法。他身上的确有几分才能。”
燕回顿了顿,说:“公子打算拿李主宗怎么办?”
先前,李鹊已经坦白李主宗为化名,并将他们三人得罪武英节度使淳于安及其左膀右臂韩逢年的事一并交代了。
李主宗这人,无父无母,孤儿出身,化名无数,没有真名。大约是乞丐出身的缘故,眼界不高,见钱眼开,先后得罪了襄州知府范为和淳于安、韩逢年、徐州知府王文中,要不是范为和王文中死于叛军之手,此刻通缉追杀李主宗的,就不止是武英军了。
“一旦淳于安知道李主宗就是抢劫他们武英军的人……”燕回欲言又止。
“在合适的时机,知道了又如何?”傅玄邈轻声说,“我留着李主宗,难道是图他聒噪?”
燕回猛然醒悟:主子一开始就是打着这个主意留下李主宗的!
扶持李主宗壮大,再让他和淳于安发生冲突,两人鱼死网破的时候,就是公子渔翁得利时!
“公子高见,燕回全听公子指示。”
“还有一件事——”傅玄邈说。
“请公子吩咐。”
“我要你亲自去盯一个人。”
“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216章
李鹊走后, 李鹜无精打采好几天。
饭桌上第一次没了李鹊后,李鹍还兴高采烈地拍手叫好,等到了李鹊离开的第三天, 平时拿盆吃饭的李鹍首次留下了剩饭。
“什么时候回来啊三弟?”李鹍扔下木箸, 一脸不高兴地说, “怎么……怎么能一个人去玩呢他?”
“雀儿有事去忙, 过段时间就会回来了。”沈珠曦安慰道。
“过段时间……是过多久?”
“……我吃完了, 你们吃吧。”
沈珠曦还没开口, 李鹜放下木箸, 起身离开了桌前。
他面前的饭是吃完了,但菜几乎没动。吃饭的时候,他也像是心不在焉,只是重复着往嘴里送饭的动作。
“大哥怎么了这是……”李鹍看着他的背影嘟囔道。
“……大哥见你不好好吃饭,不开心了。”沈珠曦夹了一箸红烧肉到他碗里,“快吃吧, 吃完了和我去找小蕊玩。”
李鹍的脸色立即明亮起来:“好!”
待李鹍恢复实力, 把桌上饭菜全都风卷残云后,沈珠曦带着他出门, 来到随记鸡店门口,把李鹍送下了车。
“猪猪一起下车……”李鹍在车边磨磨蹭蹭。
沈珠曦细致入微地安排道:“你去叫上小蕊,和她一起走到陈记酒家来, 路上给小蕊讲一讲你最近的趣事……白日放了几个屁这种事就不要再说了。聊聊你昨天钓的鱼, 捉的松鼠, 知道吗?”
“路上走慢点, 不要让小蕊落到后面,更不要去打她碰她——多轻都不行。”沈珠曦苦口婆心道,“你的荷包里, 我已经给你装了一点银子,看见好吃的,不要只买自己的,记得给小蕊买一份。我说的,你都记住了么?”
李鹍懵懵懂懂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唠叨……唠叨猪猪……”
沈珠曦叮嘱完,看着他九尺高的个子缩头缩脑地弯腰进了随记鸡店才放下心来,吩咐车夫继续上路。
马车在陈记酒家的门前停下,沈珠曦下了车,带着拿着大包小包的媞娘进了店。
九娘正在擦拭柜台,看见沈珠曦和她身后的媞娘一脸诧异。
“你这是提的什么?”
“给你和小蕊带的东西——一些绸布缎子还有头面。”沈珠曦笑道,“都是别人送的,我也是借花送佛。”
九娘立即了然。
她擦了擦手,快步走到桌前,两眼放光地翻看沈珠曦带来的那些布匹和首饰。
“这么好的布匹和头面你也舍得拿来送人,不愧是夫君当了大官的人!”九娘打趣道,“如今奴家也不敢叫你襄州夫人了,要叫你一声节度使夫人!节度使夫人,奴家给你行礼了——”
沈珠曦一把拉起福身的九娘,佯装发怒道:“你再这么贫,我就全送给小蕊了!”
“随掌柜哪里用得上这些东西,还是奴家多为夫人分担分担吧!”九娘撒着娇,往沈珠曦身上一撞。那软绵绵的海浪触感,让沈珠曦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并不富裕的胸脯。
人比人,气死人。
“这块是奴家的了!奴家一定要让随蕊让给我,奴家正差这样的一匹纱来做入夏后的外衣呢!”九娘拿起一块冰纨说道。
“还没开春,你就想着入夏了?”沈珠曦忍俊不禁。
九娘骄傲道:“对奴家来说,除了不穿袄子就会冻死的时候,一年到头都是夏季。”
沈珠曦陪着她把带来的礼物都翻了个遍,九娘看这个想要看那个也想要,不时抱怨随蕊还不来,害得她也没法开挑。
过了好一会,她才想起沈珠曦还陪她站着,忙招呼沈珠曦坐下。
“这是我新酿的雪中春,你试试。”
九娘从后院提出一个小酒坛,小心翼翼地给沈珠曦倒了一盏。
沈珠曦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一股冷冽的口感在她口中扩散,她惊讶道:“这酒里怎么会有冰雪的味道?”
“自然,不然怎么叫这个名字?”九娘说,“一口下去,身体逐渐变暖,口中的余味也会发生变化。怎么样,感觉出来没有?”
沈珠曦细细品味着口腔里的酒味,一脸惊喜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雪中春。”九娘得意道,“你喝的这坛年份还不够,我已经给你埋了整整五缸下去,等你以后有女儿了,出嫁时的宴请用酒我包了!但你别告诉你男人——奴家怕他半夜三更来偷酒喝,他这人,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他现在没有这个心情。”沈珠曦说。
“这是怎么回事?”九娘狐疑道,“说起来,奴家今儿出门还听卖菜的老农说,节度使几日没有去官署了。”
“谁没有去官署?”随蕊大大咧咧走进酒肆,手里拿着一根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在她身后,手里只剩一根光棒子的李鹍也走了进来。
“雕儿,过来。”沈珠曦招手把李鹍叫到跟前,捏了捏他腰上瘪了一半的荷包,说,“钱就拿去买了两根糖葫芦?”
“还吃了猪肚粥、肉油饼、雪花糕……”李鹍掰着指头数道。
“你们是没拿午食给他吃?”随蕊没好气地说,“一路走一路吃,自己吃就算了,还硬逼着我也吃!不吃还硬喂!我现在撑得明早都不用吃了!”
沈珠曦作为罪魁祸首,心虚地立即转移了话题。
她拍了拍李鹍身上的荷包,说:“出去自己玩吧。”
李鹍看了眼随蕊,说:“小蕊一起玩……”
“小蕊要和嫂子谈事情,你去把荷包里的银子吃光好不好?”沈珠曦耐心道。
李鹍看看随蕊,又看看沈珠曦,这才摇头晃脑地走出了酒肆。
九娘感慨道:“……李鹜娶了你,真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
沈珠曦摇了摇头,说:“我才是呢。”
“你们一个有夫君,一个有相好,在我一个老姑娘面前卿卿我我,缺不缺德啊?”随蕊怪叫道,“我问的话你们还没回答呢,刚刚在说谁没去官署?”
沈珠曦叹了口气,把李鹊离开的事简略告诉了两位女友。
“李鹜消沉几日了,我试了许多法子都没能让他打起精神。”沈珠曦问,“你们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一提起李鹜,随蕊就没好气:“管他做什么,我打包票这人过几日就又生龙活虎了!”
九娘说:“你试过百试百灵的那种法子了吗?”
“哪种法子?”
九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床上的法子。”
沈珠曦的脸腾地红了。
“试。试了……”她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只管一时,管不了太久……”
“你多试几次啊!”
“试、试不了了!”沈珠曦着急道,“我现在还酸着呢!再试——都要被磨出茧子了!”
九娘一脸震惊地看着她:“……李鹜这么厉害?”
“我怎么会骗你!真的试不了了!”沈珠曦连连摇头,心有余悸地把手藏到了身后。
“我听说他不是勤学苦读起来,会写诗了吗?”随蕊用讽刺的语气道,“男人不都爱这吟诗作对的一套?”
沈珠曦听出她话里的浓浓酸意,转头问九娘道:“她这是怎么了?”
“别理她,文秀才娶妻了,娶了个九品小官家里的小女。”九娘说,“她现在酸着呢。”
“你才酸!关文秀才什么事!”随蕊说,“小心我把你碎嘴的一面告诉那和尚!”
“怎么又出来和尚了?”沈珠曦晕了头。
“你还不知道吧?她那新相好,是个还俗的和尚!头上的毛只有那么一点点!”随蕊掐着手指尖说道。
“你胡说!”九娘轻轻一巴掌打在随蕊身上,“那是他执行上峰命令时剔的,你再胡说八道,休怪奴家让你做姑子去!”
随蕊翻了个白眼,一脸不屑。
“怎么又说远了?”沈珠曦说,“我来这里,是要你们帮我出主意的!”
“琴棋书画,你会什么?”九娘撑着下巴道,“男人都喜欢风花雪月这一套。”
“我都会。”
九娘的下巴从手掌上落了下来。
沈珠曦一脸为难道:“可李鹜哪种都不喜欢啊……”
她为他弹琴,李鹜睡着了。
她教他下棋,李鹜睡着了。
她陪他写字,李鹜睡着了。
她为他作画,李鹜睡着了。
白天睡个不停的李鹜到了晚上就精力百倍地折腾她,再这样下去,她的手真的要长茧子了!
“歌舞呢?”九娘说。
“我不会唱歌,至于舞……”沈珠曦声音越来越小,她想起了母妃活活打死的那个为她缝制舞鞋的宫女。
舞乐是下九流的女子才会学的东西,好人家的女儿是绝不会去学这种以色侍人的技能。
宫女的哭喊声和母妃愤怒的斥责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但这一次,她坚定地赶走了耳边的声音。
琴棋书画,歌舞女红,技艺和出身一样,并无高低之分。
她已经不会再被蒙蔽了。
“可是……这行得通么?”沈珠曦犹疑道,“李鹜似乎对舞乐也没有特别的兴趣……”
“别人跳的和你跳的能一样吗?”随蕊不屑道,“你就是放个屁,他李鹜也觉得是香的——要是不觉得,你告诉我,我去帮你收拾他。”
九娘靠了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要是觉得心里没谱儿,我教你一招,你去找几件清透的衣裳做舞衣,不要穿里衣……保准李鹜爱得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沈珠曦连连摇头,“我会被磨出茧子的……”
“奴家还想长茧子呢!”九娘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真是旱得旱死涝得涝死……”
“你们在说什么呢?”随蕊迷惑道,“什么茧子不茧子的?”
“现在去做舞衣也来不及了,少则也要三五日,多则半个月也说不准。”沈珠曦叹了口气,“还不如买几根卤猪蹄回家试试……”
“别啊!”九娘说,“你缺舞衣,奴家借你!”
“你会跳舞?”随蕊一脸怀疑。
九娘得意道:“奴家虽然不会跳舞,但女红还算不错。现成的舞衣没有,改制一套出来却用不了多久。”
“那舞鞋呢?”随蕊追问。
“当然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九娘满脸自信。
“这不就行了?”随蕊看向沈珠曦,高兴道。
沈珠曦犹豫片刻,说:“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跳过舞了,以前学的都忘得差不多,我怕……”
“怕什么怕!”随蕊豪迈地拍了她的肩,“我说了,你就是放个屁,李鹜都觉得是香的。你要是辛辛苦苦准备这么多,他却不领你的情——你尽管告诉我,我去收拾他!”
有两个女友的不断鼓励,沈珠曦终于下定决心:
“我还需要几样东西,能拜托你们吗?”
随蕊和九娘听了她的要求,一口答应下来。
沈珠曦既已决定献舞,乐不能少。可随蕊和九娘都不通弦乐,沈珠曦想了想,告别两个女友,乘着马车去了李青曼的青竹小院。
成功拜托了李青曼为她配乐后,一场舞乐表演的前期准备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也是最重要的,她选择的舞。
她只会一支舞。
那是她十一岁偷偷跑去内教坊看舞乐排练,回来后利用简陋的条件,瞒着所有人依样画葫芦自学学到的。
母妃逼她学女红,即便是针尖轻轻刺一下指头她都会喊痛,她一次次在黯淡月光照耀下跌倒,双膝撞在冰冷地面变得淤青,她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她喜欢舞乐,直到那个帮她绣制舞鞋的宫女被活活打死在门外。
她决心这辈子再也不碰舞。
九娘送来她亲手改制的舞鞋后,沈珠曦拿着精致华丽的舞鞋在房中坐了许久。
平平无奇的红绣鞋变成珠光宝气的红舞鞋,她抚摸着上边的珠玉,轻声说:“越国公主的这辈子……已经结束了。”
现在活着的,谁都不是。
只是沈珠曦。
第217章
天空阴云密布, 就像李鹜此刻的心情。
他侧躺在檐下干净的木板上,提起酒壶咕噜咕噜大喝了几口。
此情此景,当吟诗一首。
可是一想到那个唯一能赏析他大作的人已不在身边, 李鹜就丧失了吟诗的欲望。
他盯着愁云惨雾的天空, 越看越觉得老天在嘲笑他。
“你看个屁的看!”李鹜瞪着天空骂道, “信不信老子把你从天上撕下来填枕头!”
天空中那块看热闹的浮云, 被李鹜骂得飞快逃走了。
李鹜犹嫌不够, 从木地板上坐了起来, 望着天空骂骂咧咧道:
“你倒是拍拍屁股走了, 想过家里这些人提心吊胆没有?老子是怕被你连累吗?老子是怕你被那黑心眼的狗东西啃光骨头!”
他骂了一阵,直把天空里的云都骂得一丝不剩,这才无趣地推倒空了的酒壶,从地板上站了起来。
“老子口水都说干了,这呆瓜怎么还不出现?”李鹜不满地嘀咕道,“往日早就该出现了……”
自从李鹜发现唉声叹气几声就能获得膝枕和抱抱, 他就专挑沈珠曦在附近的时候愁眉苦脸。沈珠曦一见他这模样, 几乎是有求必应。
这法子屡试不爽。
直到几日前开始,这呆瓜开始找不着人了。
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再是天大的事, 有抚慰夫君重要吗?
李鹜回到卧室,发现没人,打开书房, 里面还是没人。不仅如此, 早上起床时还在前前后后忙碌的下人们都消失不见了。偌大的李府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正想扯着嗓子寻找他失落的呆瓜, 一声突兀的鼓声在后院之中响了起来。
听声音方向, 来自后院花园。
李鹜眯眼走出书房的时候,顺手拿走了桌上的裁纸刀。
“咚——”
鼓声又一次响起了,还是孤零零的一声, 响过之后空气重新归于寂静。
李鹜把裁纸刀藏在袖中,一步步走向鼓声来源的方向。
转过廊下,他步入草木葱郁,假山林立的后花园中。李府前身还是李府,不过是李洽的李府。无论是风水还是装饰都是一流,沈珠曦入住后,进一步整改,引入活水造湖,让原本肃杀清幽的庭院多出一丝江南水乡的温婉之意。
李鹜的视线越过回塘曲槛,落在水阁之中的那个茜色的身影上。
他不禁停下了脚步。
“咚——”
鼓声又一次响起了,这一次他看见了鼓声从何而来。
水阁里放着数十个高低大小不同的银盘,镶满珠玉的舞鞋每次击盘,宝石和银盘之间就会发出清亮悠长的鼓声。
“咚咚咚——”
沈珠曦穿着质如轻云色如霞的水袖罗裙在银盘上腾挪摇曳。
在李鹜眼中,那是一株逆寒而开,随风摇曳的柔美粉莲。
腰肢柔弱,但风吹不断。
忽然吹皱池面的寒风送来了悠扬的琴声,汇合了不断击响的鼓声,流水般淌在空中。
悠扬柔和的琴声兀地一转,银盘上旋转挪移的身影仿佛和琴声化为一体,在同一时刻加快了速度。鼓声急促起来,如雨打屋檐,起伏不断。
粉莲打开了花苞。
绯色的大袖飞转起来,像淡玫瑰色的晚霞。铺天盖地笼罩了李鹜的视野。
繁复急促的踏舞,让她腰间的金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五光十色的珠玉,让她整个人耀不可视。
李鹜从未见过她如此一面。
他见过许多舞,却从没哪一支舞,能像现在一样吸引他的眼球。
不单是因为舞者是沈珠曦,而是她身上那股沉浸其中的投入,发自内心的享受,让她的舞姿变得更加耀目。
本就阴云密布的天空在急促的鼓声里越发阴沉,轰地一声,天边响过一声闷雷。
随即,惨白的电光划破苍穹。
李鹜急忙去看沈珠曦。她丝毫不受影响,矫健明丽的踏舞酣畅淋漓地继续着,鼓声没有片刻凝滞。
她就像在完成一个练习了十七年的舞乐。
全神贯注,不知世事。
她在他面前炫耀过茶艺,展现过琴棋书画,可一次都没有说过,她会跳舞。
更没有说过,她喜爱舞乐。
雨落下来了。
细密的雨幕遮住了天地,湖面上升起了缕缕寒烟。烟雨蒙蒙的天地间,唯有一株粉莲鲜艳夺目,逆风盛开。
他原以为她是过于投入,没有注意到风雨皆来,但是随着雷声在天际鸣响,她的节奏也改变了。
鼓声疾如细雨,快如闪电,她的踏舞逐渐融合了雷声,每一次雷鸣之时,都是鼓响袖舞之时。
鼓声应和雷鸣,琴声追随踏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