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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怕什么?”

李鹜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一记响亮的鼾声。

李屁人这厮!沈珠曦气结,这分明是她想出来搪塞他的把戏,怎么他反而用得比她还顺手了!

沈珠曦最后也没能去打水给他洗脸,李鹜一直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好像稍一松懈,她就会卷走他的全部财产逃跑一样。

沈珠曦靠在床边,不知不觉也睡着了,中途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到了床上,身上盖着原本被她搭到李鹜身上的薄被。

她半梦半醒地侧头看了一眼,李鹜好好睡在身边,身上盖着另一半被子。

她放下心来,再次坠入梦乡。

闪烁群星隐入幕后,苍穹吐出灿烂朝霞,鸣叫的鸟雀打破了大地的沉寂。

羊蝎子火锅的强烈气味随着蒸发的露珠,也在院中逐渐消散干净。

霞光爬上了前院竹竿似细瘦的枣子树,一只灰色肥雀落了下来,停在枝头啾啾叫着,和门外急促的敲门声连在一起,此起彼伏。

紧闭了一晚的耳房刷地从里打开,头发乱蓬蓬的李鹜带着一脸起床气大步走向门口。

“大清早的催命呢?!”李鹜一脚踹开大门。

正准备再次敲下的来人一愣,举起的手愣在了半空。

李鹜眯着眼,上下打量着站在门外的人,目光重点落在他官服的海马补子上。

海马,九品官。虽说芝麻大小,但也不应该是亲自出现在他门口的人。

“公子可是李鹜?”九品芝麻官拱了拱手,彬彬有礼道。

“……我是。”李鹜说,“找我什么事?”

“我乃彭城县主簿,奉徐州知府之命,请李公子上门一叙。”

第117章

巷口外传来走街串巷的小贩叫卖声, 巷子里却鸦雀无声。

自称主簿的生人站在四合院门口,看似客气,实则倨傲, 眼皮始终耸拉着,视线不落于李鹜身上。

“给我一盏茶时间。”李鹜说。

主簿面无波澜道:“李公子, 知府不便久等。”

“如果你们知府不介意我穿着亵衣亵裤求见——我是无所谓的。”

主簿的视线扫过李鹜身上的亵衣, 眉心飞快皱了皱:

“……一盏茶时间, 请李公子尽快。”

李鹜立马关门走回前院。

沈珠曦已经起来了, 她披着一件外衣,右手拉拢领口, 站在耳房前担忧地看着他:“发生什么事了?”

对门的李鹊也走了出来。

“徐州知府派人来请我。”李鹜说。

“我去叫二哥起床。”李鹊转身欲走回耳房。

“你们不用急, 来人只叫了我一人。”李鹜说。

沈珠曦立即紧张起来:“徐州知府为什么请你一人上门?”

“徐州境内并没有姓王的富贾, 咱们路上救的那位王姑娘,恐怕不是普通的商户之女。”李鹜走进耳房, 随手解了裤袋, 宽大的亵裤转眼落了下来, 沈珠曦吓得一个旋身冲到门口,关上了耳房的门。

她握着门把,背对开始换衣服的李鹜,说:“王姑娘知礼节,识文字,观她谈吐举止,的确不是商户能培养出来的姑娘。”

“心眼也多。”李鹜补充道。

“……王姑娘好像不喜欢我。”沈珠曦低落道。

“你还想和她交朋友呢?”

沈珠曦听出李鹜声音里的嘲讽, 低头不服气地嘀咕:“谁还嫌朋友多吗……”

屋子里只剩下李鹜换衣服的窸窸窣窣声,沈珠曦低声道:

“我想随蕊和九娘了……你说,她们还好吗?”

离开鱼头县已经快半年时间了,离开襄阳也有三个月时间, 经历战乱和饥荒,随蕊和九娘两个弱女子还好吗?

“九娘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李鹜毫不犹豫道。

“那随蕊呢?”

“随大娘?”李鹜说,“谁想欺负她,就得做好被拿着刀子追杀的准备。要不是老子当年跑得快,屁股上也得挨上一刀。”

沈珠曦忍不住笑了:“还不是你想去偷人家的家传秘方。”

“怎么说话的?这叫偷吗?”李鹜扬起声音,理直气壮道,“随大娘扫帚自珍,老子帮她传播知识有什么错?孔子当年也把别处学来的知识到处散播,怎么没人捅他屁股?合着看老子好欺负?”

“不是扫帚自珍,是敝帚自珍……算了,这不重要。”沈珠曦估摸着他换好衣服了,转过身来,走到李鹜面前,为这大大咧咧的粗人理好衣襟和腰带。

那件他珍爱的联珠对鸭纹锦袍在路上就被销毁了,如今他穿的是行李里最好的一套裋褐长裤,沈珠曦觉得穿这身去见知府未免太过轻浮,可一时间也找不出更好的衣物替换。

“见了知府,一定不能失了礼节,你是白丁,在官员面前一定要收起现在的傲气和散漫。”她心中担忧,不由叮嘱道。

“知道了。”李鹜不以为意道,“你相公又不是没见过知府。老子的上上个老大就是知府。”

是啊,襄州知府。

如今已经人头落地,听说襄阳起义时,他的脑袋被割下来挂在城门三天,取下时已经变成了风干老腊肉。

还有他的上一个老大,那姓江的商人,现在大概已经开始腐烂了。

李鹜这厮,似乎叫谁做老大谁就没有好下场。

陛下做太子时,就爱风花雪月之事,像李鹜这般能作出《伤猪蹄》等魔音的人,应该不会被他留做近臣。

所以……应该没事吧?

李鹜取下墙上的匕首,撩起裤管,插进皂靴,又小心地扎好裤腿。

“我走了——”他直起身来,拍了拍沈珠曦的头,“好好呆着,我要是晌午没回来,一切听雀儿指挥。”

他这话让沈珠曦更加紧张了。

“你……你别出事,一定要安全回来。”沈珠曦情不自禁抓住他的衣角。

李鹜咧嘴一笑,在她手上握了握:“老子不会有事的,你别想做寡妇。”

他出了耳房,对站在廊下的李鹊点了点头,大步流星走到前院门口,拉开双开的院门,对袖手等着门前的主簿道:

“走吧。”

“李公子请——”

主簿转身抬手,五指朝向路边一辆低调沉稳的马车。

李鹜抬脚走向马车。

马车内部和外部没什么区别,空空荡荡,除了两条铺着软垫的条凳外什么都没有。

李鹜在条凳上坐下,马车接着一晃,主簿也上车了,一言不发地坐在他的对面。

驾车的马夫扬声道:“驾!”

马车缓缓前进起来。

缄默的半炷香时间后,马车停在了一栋阔气的府邸前。

高门深檐之中,挂着一张肃穆的牌匾,龙飞凤舞地上书“王宅”二字。

按大燕律法,只有三品及以上官员和皇亲国戚,才能挂府匾,然而大燕都快被人灭了,自然没什么人遵守这条法律。

襄阳的范为在自家宅子挂的就是府匾。

李鹜跳下马,主簿紧随其后,踩着马凳走了下来。他拱起双手,向李鹜行了一礼,道:“李公子自行上前敲门,会有人带你求见知府。”

李鹜转身走上两座石狮子中间的台阶,到了大开的红木府门,一名早已等候在内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向他拱手道:“李公子请随我来。”

侍立两旁的门房看着裋褐长裤的李鹜,眼神中露出一丝轻蔑。

李鹜视若无物,自家漫步一般老神在在地跟着管家模样的男子进了府门。

徐州知府的府邸,和襄州知府比起来,风格迥然不同。除了门口的石狮子和高达七阶的石梯外,一切都透着沉稳简朴,没有范府那样明晃晃的雕墙峻宇。

比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鱼肉百姓的襄州知府来,这徐州知府看起来倒是个清官,亦或,聪明的贪官。

管家将李鹜带到西边的一间院子,往里通报之后又等了一炷香,书房里终于传来徐州知府王文中的声音:

“进来吧。”

……

“他进去没有?”

春果一踏进屋门,王诗咏就忍不住问道。

“进去了。”春果说,“老爷很重视李公子,派的陈主簿去接的呢,赵管家也一大早就等在了门口。”

“那就好。”王诗咏松了一口气,“李公子虽出身布衣,但一身傲气,爹爹若是把他当做寻常布衣打发,李公子面上不说,心里也会对我不悦。”

“还不是多亏了小姐你在老爷面前说了他那么多好话。”春果说。

“你去把我那件石榴红的衣裳拿来。”春果刚一转身,王诗咏就改变了主意,“不——不要石榴红,拿鹅黄色那件,有花草对鹿纹的。再把我的头面拿来,我挑一挑。”

“小姐,你要去见李公子?”春果有些犹豫,“……这不太好吧?”

王诗咏坐到妆桌前,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眉眼。

“恩公上门,我出面道谢是应当的事。这有什么不好的?”

春果听出王诗咏语气里的不快,只好欲言又止地去给她拿衣裳了。

收拾打扮好后,王诗咏在春果陪同下来到父亲书房。赵管家袖手站在门前,见她从影壁后走出,快步朝她走来。

“小姐。”赵管家揖手行了一礼,“老爷正在书房待客,小姐有要紧事需要通传吗?”

王诗咏微微一笑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两日后家宴的事,有些细节要和父亲商量。”

管家刚要说话,书房的门从里打开了,李鹜走了出来。

王诗咏向他屈膝福了福。

李鹜走到她面前:“你来找你爹的?”

“原本是来找爹爹的。”王诗咏含笑道,“李公子,诗咏可是说话算话?”

李鹜明白她的意思是分别前的那句“我不会言而无信的”,可他上门是来领一千两银子的,银子还没到手,这头就点不下去。

“你爹说封我做个百户,我说我要回老家看看,他就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

“这不是挺好吗?”王诗咏笑道,“以李公子的才能,回老家务农太屈才了,徐州也算人杰地灵,李公子从百户做起,要不了多久定然会出人头地。”

“我得先回去和我娘子商量。”

王诗咏一脸惊讶:“李公子难道不能为自己做主吗?”

“这是我们俩的事,当然要一起做主了。”李鹜说。

“可能是因为嫂子平日对李公子很是顺从,所以我就错以为,她对李公子言听计从了……”王诗咏笑了笑,“是我误会了。”

“奴婢才对主子言听计从,我用不着她对我言听计从。”李鹜不耐烦了,开门见山道,“你答应我的东西呢?”

“我已经准备好了。”王诗咏笑道,“只是这里人多眼杂,不便让人看见。”

她转头对管家道:“赵管家,我正好要去前院,可以带李公子一程,你自去忙吧。”

管家低头应喏。

王诗咏带着李鹜走向前院。

“李公子今日怎么穿成这样?”

两人并排而行,王诗咏状若无意道。

“穿成什么样?”李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嫂子怎么没给你准备一身可以见客的袍衫?还好爹爹并非以貌取人之人,否则,李公子说不准已受许多冷眼了。”

“挨两道冷眼会少块肉吗?”李鹜说。

王诗咏一愣。

李鹜不悦道:“即便少了肉,我也该找那些嫌贫爱富的人算账,和我娘子有什么关系?”

王诗咏立即改了话锋:“李公子心胸开阔,诗咏自愧不如。”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前院,大门近在眼前。

李鹜停下脚步,看着王诗咏。

王诗咏一个眼神,春果上前一步,悄悄将一张银票塞给李鹜。

银货两讫,李鹜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出大门。

王诗咏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头。

“小姐……”春果出言提醒。

王诗咏转身走回,淡淡道:“回屋吧。”

春果面露不忿,忍不住道:“这李公子根本不知好歹,小姐为他又是说好话又是送银子,他连一个好脸色都没有——”

“……春果,”王诗咏低声道,“我和李娘子谁的容貌更胜一筹?”

春果在短暂的犹豫后答道:“自然是我家小姐更胜一筹。”

“那他为何对我不屑一顾?”王诗咏不解道。

她的容貌才学乃至家世,样样都是上等。对她有意的徐州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可是李鹜——一个出身布衣,连私塾都没上过的泥腿子,竟然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

“小姐……”

“我不明白……是我比不上他娘子容貌娇丽,还是……”王诗咏声音转低,“他嫌弃我被那些流匪碰过?”

“小姐!”春果脸色大变,用力握住她的手,“我们说过,这件事不要再提,你从流匪手里逃出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王诗咏沉默不语。

她也多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啊。

可是每次午夜梦回,她都会回到那个可怕的山洞,七八个一脸淫笑的男人将她逼近,撕扯她的衣裳。

梦醒后,无数贵公子等着她的垂青,她仍然是冰清玉洁的徐州知府之女。

可她知道不是,李鹜也知道不是。

但只要他像那些愚蠢的男子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就会知道,她仍和从前一样。

..................

她想要这个见过她最不堪一面的男人为她神魂颠倒。

只有这样,她才能放下那场噩梦。

第118章

李鹜走出王宅后, 觉得身心轻松,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载他来此处的车夫正蹲在车边啃烧饼,见他出来, 忙起身叫住他:

“李公子,林主簿交代过要送你回去。请上车吧。”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李鹜毫不犹豫上了车, 坐着来时的马车回到了那间其貌不扬, 里面却藏着四百余壮汉的院子。

等在前院的李鹊见他回来, 明显松了一口气。

“你嫂子呢?”李鹜没有在院子里见到沈珠曦的身影, 不满地皱起眉头。

“嫂子和二哥上街去了。”

“知道去买什么了吗?”

“嫂子说去布庄和成衣铺看看,应该是买衣裳去了吧。”

李鹜调转脚尖, 往门外再次走去。

“走, 出去找他们。”

“不在家里吃饭?”李鹊跟了上来。

“赚了钱, 请你们吃大餐。”李鹜摸出怀里的银票,露了一角出来。

“王姑娘果然讲信用。”李鹊笑道。

两人走上主街后, 坐上了一辆叮叮当当摇着响铃路过的牛车。

车上已经坐有几个年龄衣着各不相同的乘客, 其中一名妇女抱着嗷嗷待哺的小婴儿不住摇晃, 用徐州土话耐心哼着童谣,眼中充满温柔的母爱。

在这次饥荒中,徐州知府开放了好几个粮仓,挽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和那些饱受创伤,眼中随时闪着贪欲和饥饿的灾民不同,徐州百姓身上有一股乱世难得的平和安稳。

“客官, 去哪儿啊?”驾车的老汉问道。

“城里最大的布庄和成衣铺在什么地方?”李鹜问。

老汉爽朗答道:“棉花街——城里卖布料成衣的店铺都在那里。”

“那就去棉花街。”李鹜掏出一小串铜板扔给老汉,说,“不用找了。”

“多谢客官!”老汉欢天喜地地收了。

牛车载着两人叮叮当当地来到人来人往的闹市,李鹜看着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 说:“彭城县和襄阳县几乎是两个模样。”

“是啊。”李鹊心有同感,视线沿着街边商贩移动。

襄州知府范为贪财如命,想方设法增添税名搜刮钱财,百姓不堪其扰,体现在襄州便是各处市场凋零,除了州治所襄阳外,其他各县的商业发展甚至还赶不上一个小小的鱼头县。

两人怀着审视的心情,观察着沿途所见所闻,还没注意到时间流动,牛车上的乘客就已经换了两拨人。

“吁——”老汉拉着缰绳,让牛车缓缓停了下来,“客官,棉花街到了!”

李鹜和李鹊跳下牛车,老汉又赶着大黄牛慢悠悠地往前走了。

问清楚棉花街上最大的成衣铺在哪儿之后,李鹜带着李鹊出发了。

“大哥怎么不问布庄的位置?”

“布庄选好布再做成衣服,至少也要三五天的时间。你嫂子平日粗枝大叶,但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她不知道我们会在这里停留多久,保险起见,肯定会选择成衣。”李鹜笃定道,“咱们把这条街上的成衣铺逛完,铁定能找到你嫂子。”

“大哥真了解嫂子。”李鹊感慨道。

“你嫂子爱惨了我——”李鹜故作烦忧地摆了摆头,“我也不能辜负她。你猜,咱们找到她的时候,她买了几件衣裳?”

李鹊不确定答案,顿了顿:“三件?”

“只要不是三车就行。”李鹜叹了口气,拍了拍放着一千两银票的胸口,“这一路上,你嫂子跟我吃了不少苦头,这张银票是她应得的。”

李鹊往四周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飞快道:“说来也奇怪,刚认识的时候,我觉得嫂子不像普通宫女,现在,我又觉得嫂子不像普通公主。我以为,公主都是吃不了苦的,没想到……”

“老子看上的女人,能普通吗?”李鹜得意地睨了他一眼。

李鹊立即道:“那是,大哥不是普通的大哥,大哥看上的女人自然不会是普通的女人。嫂子出身高贵,花容月貌,温柔体贴,和文武双全,才高八斗,出口成诗的大哥堪称绝配!”

李鹜美滋滋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两人走进一栋挂着“云霓阁”招牌的阁楼,刚好看见背对着他们正在掏钱的沈珠曦。

李鹍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双手都提满东西,既有大的布包,也有小的荷叶包。

看见李鹜二人,李鹍的眼神马上亮了起来:“来了大哥!”

沈珠曦下意识转身。

“啊——”

她差点撞入忽然紧贴在身后的李鹜怀里,还好在最后一刻稳住了身体。

李鹜一脸失望地看着两人空出来的距离:“你平日呆头呆脑的,怎么就这种时候反应最快?”

还不是被他训练出来的!

沈珠曦不想让他会错意,咽下撒娇似的嗔怪,目光转向他和身后的李鹊:“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你不在家等我,老子就只能出来找你了。”李鹜抽出胸口里的银票,啪地拍上柜台,“拿去,随便花——”

沈珠曦一看银票上的数量就知道王姑娘被薅了羊毛。

看样子,这趟王宅之行没遇到凶险。

拿着花花绿绿一大捧新衣走来的伙计从后门走了出来,沈珠曦在他看到柜台上的银票之前,手臂往柜台上一压,大袖拂过的地方变得空空荡荡。

“夫人,你要的衣裳都拿来了,你看看是不是这些?”伙计道。

“先别包起来——”沈珠曦说完,扭头看向李鹜,“你来得正好,我给你们三兄弟都选了两套待客的袍子了,你们试试看合不合身,要是哪里不合适,现在就叫绣娘量身改衣。”

“你给我们选的?”李鹜一愣,这才注意到走近的伙计手里拿的都是男士衣袍。他拿手翻了翻,诧异道,“你自己的呢?”

“我不缺衣裳,在金玉楼订的好些都没来得及穿呢。”沈珠曦开心道,“等回了镇上,我就有新衣裳穿了,用不着现在又浪费钱。”

原本是开心的话,沈珠曦却发现李鹜反常地沉默了。

“……怎么了?”沈珠曦面露疑惑。

“没穿过也过时了,大家都穿新衣裳,你也不能例外。”李鹜开口道,“选你喜欢的,看上就买。今天不把这张银票花完,老子不准你回家。”

沈珠曦犹豫片刻,喜悦最终战胜理智,浮上脸庞化作春华般灿烂夺目的笑容。

“我真的能随便买?”

“买,买他娘的。”李鹜说。

沈珠曦兴奋不已,转身对伙计说:“把我先前看过的双凤花树纹的腰带拿来,还有那件凤仙花色的飞凤缠枝葡萄纹……”

“凤来凤去的多俗气啊,”李鹜在柜台,问伙计,“给她拿几件绣鸭子的衣裳。”

沈珠曦无视他的屁话,继续说道:“还有扁豆花红的忍冬花纹罗衣,星蓝色的团花鸟纹锦裙……”

她一口气报完之前就心仪的衣裳,伙计听到最后已是一脸迷惑,也不知到底记下了多少。

“夫人稍等,小的马上去拿。”

伙计蹬蹬蹬跑上二楼后,沈珠曦看向李鹜:“知府和你说什么啦?”

“感谢我救了他女儿。”李鹜道。

沈珠曦吃了一惊:“王姑娘还真是知府的女儿?”

“不止。”李鹜说,“王文中有三房妻妾,七个孩子,却只有王诗咏一个女儿。他对这个晚来的独女很是宠爱,这次也是,因为救命之恩,赏了我一个百户来做。”

“这徐州知府知恩图报,似乎是个好官?”沈珠曦高兴道。

“如果坏得不明显就是好官——那他是个好官。”李鹜讽刺地扯了扯嘴角,“你要是在场,就能欣赏到我们知府大人高高在上的表情。想必在他眼里,和我说话已是天赐的恩赐,赏我一个百户,也不是因为感恩,而是希望我拿着这点好处,离他的宝贝闺女远点。”

“可你和王姑娘什么事都没有啊——”

“有些人就是瞎了眼,总以为自己的扫帚镶了金嵌了银,人人都想要,人人都要抢。”李鹜骂骂咧咧道,“我呸!老子又不是挑粪的——什么都往回挑!”

“王姑娘什么时候得罪你了?”沈珠曦忍不住道。

“她烦人。”李鹜想也不想,不耐烦地答道,“烦人就是最大的罪过——老子日理万机,忙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听她叽叽呱呱?她给的是封口费,又不是陪聊费!”

沈珠曦心有余悸,抿上了自己的嘴唇。

她觉得自己平时话也挺多的——至少比王姑娘多多了,李鹜嘴上不说,是不是心里也觉得她烦人?

这么一想,沈珠曦立即发觉,她和李鹜在一起的时候,话太多了。

真奇怪,她原本不是多话的人。

都怪这屁人,跟他在一起,很难保持自己的节奏。他整日叽叽呱呱,弄得她也跟着呱呱叽叽。

明明出宫前,她还很端庄文雅!可是看看她现在,整日屁来屁去——

都是这屁人的错!

“你怎么不说话?”李鹜忽然看向她,眉头拧到一起,“老子说了这么多,你就用几个字打发我,怎么着,是不是不想见到老子,是不是嫌老子话多让你心烦了?”

他噼里啪啦的一番质问打懵了沈珠曦。

“……可我说多了,你不觉得烦人吗?”

“你又不烦人,你说再多也不烦人。”李鹜脱口而出。

沈珠曦哑口无言了,快速上升的面部温度代替了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