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热吗?”李鹜随手把手巾搭在肩上,说:“今天是六月初六,正式迈入三伏天了。接下来还会更热,这还不算什么。”
这还不算什么?沈珠曦听得心中害怕,这几日她已经开始热得难以入眠了,要是再热下去,会热成什么样子?
没有装满冰块的冰桶,没有可口的冰镇凉汤,没有不歇的凉扇,这是沈珠曦十六年来第一次直面酷暑。
“你在宫里的时候,夏天一般会做什么?”李鹜忽然问。
“看看书,吃冰品,要不就是在水榭乘凉。到了夏季,我很少出门……”
“你没事可做?主子不要你伺候?”李鹜挑眉。
“……越国公主还有其他人伺候呢。”沈珠曦敷衍道:“我就陪着公主吃喝玩乐就好了。”
“怪不得你是宫女身公主心——”李鹜说:“跟什么人学什么人,你跟了个懒公主,你也像个懒公主。”
沈珠曦权当他在放屁,耳边噗噗两声就过去了。
“对了!差点忘了——”沈珠曦忽然想起一事,撇下李鹜匆匆奔回屋子里。
过了一会,她拿着一沓书籍快步走了出来。
李鹜看着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看看天,一会看看地,眉头紧皱,仿佛正在思考什么极重要的大事。
“你转来转去到底要做什么?”李鹜问。
“我找地方晒书呢。”沈珠曦忙着找地放书,随口应道。
她挑了半天,最后选了一块光线充足又能避风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把一沓书本都给分散着摊开摆放。
她认认真真地调整书本位置时,李鹜在一旁蹲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的手指翻动泛黄的书页。
沈珠曦虽然被逼着看了许多并不喜欢的书,但扪心自问,她还是喜欢看书的。书这个东西,陪她打发了深宫中的漫漫时光,是良师,也是益友。
书本脆弱,一有不当上面的字迹就会褪色,纸张也可能遭到损坏,所以看似简单的晒书,其实也大有讲究。
以前在宫中的时候,太子组织过晒书活动,沈珠曦曾被邀请参加。太子相邀,没有谁推拒不来,所有皇子公主都齐聚在太子东宫里,大家一边晒书,一边作诗接龙,其乐融融。
往事仍历历在目,如今还活在世上的,却只有她和太子一人了。
思及过去,她不由叹了口气。
“晒书就晒书,你叹什么气?”李鹜说。
“我想起了上一次晒书时的事。”沈珠曦神色惘然,将太子举办的晒书集会同他简单说了两句。提到皇子们作诗接龙的时候,李鹜的眉头不快地拧在了一起。
“作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已经学完千字文了,我也可以学作诗了。”
“你离作诗还远着呢。”沈珠曦说:“你要先学论语,学完论语,再学——”
“老子不学孔子,老子也不学老子。”
沈珠曦惊讶地朝他看去。
这屁人除了知道有个孔子,还知道有个老子呢?
“那你要学什么?”
“就学作诗。”李鹜说:“明天开始你就教我作诗。”
“哪有走路都没学会,就想先跑的道理?”
无论李鹜如何辩解,在这一点上,沈珠曦十分坚持。
世上哪有刚学完千字文就学作诗的道理?他若不通百书,自然就无法领会诗人的心境,他若不能和诗人感同身受,又怎能鉴赏诗作,更谈何写出出色的诗作呢?
“……不教就不教,作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是想做,一夜就能做它个十首八首。”
李鹜骂骂咧咧,沈珠曦视若未闻,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她仅有的藏书。李鹜站起身来,吊儿郎当地往院子外走去。
“我去看看李鹍他们。”
沈珠曦头也不抬,应了一声。
李鹜关上篱笆门,步速突变。他甩开步子,脚下生风地大步走着,只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就到了李鹊住的地方。
李鹊正躺在床上睡觉,一听这风风火火的声音就知道谁来了。他面色突变,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慌慌张张地就去拿被他扔在地上的沙袋。
李鹜已经冲了进来,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本应捆在腿上的沙袋藏进了被子里。
“大、大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李鹊干笑道。
李鹜一屁股坐到床上,神色凝重。
“大哥……你怎么了?你这表情,弟弟心里有些害怕……”
李鹊在被子底下悄悄地把沙袋往里推了推。
“你去给我买一本书——”李鹜压低声音说。
李鹊露出疑色:“书?大哥你要买什么书?”
“一本看了就能学会写诗的书。”
李鹊:“?”
这是什么奇书,他也想要。
李鹊斟酌片刻,试探着说:“大哥为什么想要作诗了?”
“你别管,去买就好了。记住——”李鹜忽然沉下脸:“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特别是你嫂子。”
“弟弟知道了……”
李鹜不再多言,像来时那样,站了起来,风风火火地又往外走了。
等他走出屋子里,李鹊才反应过来——
他要去哪儿给大哥弄看了就能学会写诗的书啊?
第53章
就像沈珠曦担心的那样, 随着进入六月,天气越发炎热,白日即便坐着不动, 不一会后背也会浸出一层薄汗。
到了夜间,太阳虽然没了, 但夜风依然是热烘烘的。沈珠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铺竹簟吧,睡着热, 铺上竹簟吧,硌得疼, 偶尔翻个身, 娇嫩的肉还会夹到竹簟缝隙里, 疼得她眼泪水直流。更别提还有无处不在的蚊子,盖上被子,热死她, 不盖被子,痒死她。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可恶的李鹜却丝毫不受炎夏影响,每次躺上床不过一盏茶时间,身旁就响起了匀净的呼吸声。而那些讨人厌的蚊子,也看人下嘴,对睡在她身旁的李鹜视而不见,光盯着她咬,一咬就是七八个红肿的大包!
种种折磨下, 沈珠曦已经十几天没睡过一次好觉了,原本白皙光洁的眼睑下,也浮上了一层青色。
她每夜难眠, 身旁的李鹜却睡得安稳,这对比实在让人心态失衡。沈珠曦恨不得拿起床上的鸡毛掸子把李屁人打醒:她睡不着,他也别想睡着!
可是每每转念,想到他要去各处卖力气,也不知受了多少磋磨和刁难,她就心软下来,不忍将他叫醒了。
他都做面首养她了,她苦夏失眠又算什么?
沈珠曦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以免翻来覆去地把床上床下劳累了一天的人吵醒。她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窗外昏暗的夜色,想念她从前在宫里用的象牙簟。
没过一会,身后忽然传来李鹜起身的声音。
“你做噩梦了?”
沈珠曦回过头,李鹜也从床上坐了起来,眉心微蹙地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不睡?”
沈珠曦嘟嘟囔囔,不好意思说她是热得睡不着。李鹜却十分了解她,起身出了卧室,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的蒲扇。
“你睡吧,我给你扇风。”他说。
“这怎么可以?”沈珠曦连忙摇头,伸手欲接蒲扇:“我自己来吧……”
“让你睡你就睡,叽叽呱呱什么。”李鹜不耐烦地把她按倒,自己也坐上了床。他摇起蒲扇,凉风立即向沈珠曦袭来。沈珠曦得了甜头,再索要蒲扇的话就吞进了喉咙里。
她自己来扇,可扇不到这么大的风。
有了李鹜在一旁扇风,沈珠曦渐渐没那么热了,倦意朝她涌来,她的眼皮越眨越慢,逐渐的,完全合上了。
沈珠曦上半夜睡得十分安稳,下半夜的时候,她却被拂过脸上的奇怪触感惊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可不一会,那细细长长的东西又一次碰到她的下巴。
沈珠曦以为是李鹜在恶作剧,恨不得把这个不好好睡觉,又生出奇思妙想的屁人一脚踹下床。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想把面前的东西赶走,却措手不及地摸到一根滑溜溜的东西。
“叽叽叽——”
沈珠曦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猛地睁眼,一只灰扑扑的小耗子正在她眼前挣扎,而她手里,握的正是又细又长的耗子尾巴!
凄惨尖利的惨叫声骤然响起,不仅吓灭了蝉鸣,也吓起了睡得正熟,手里还抓着蒲扇的李鹜。
他一咕噜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凶神恶煞的表情却先摆了出来。
“谁不要命了?!”
李鹜刚吼完一嗓子,腿上就遭受一记重击。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婆娘鬼哭狼嚎着从他身上爬过,手肘正好碾在他的大腿嫩肉上。
“沈珠曦?!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李鹜忍着疼说道。
那疯婆娘理也不理他,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屋子。
李鹜顾不上腿根的疼痛,赶紧穿上鞋追了出去。他生怕这疯婆娘大半夜又冲去街上,还好,她只是蹲在厨房里,一遍又一遍地从水缸里舀水,冲在脸上,手上。
水珠哗啦啦地落下,打湿了她的面颊和里衣衣襟,她的眼泪和清水混在一起,不分你我。
李鹜一把将她从水缸拉开,怒声道:“你疯了?”
“我脏了……我脏了……”她哆哆嗦嗦地哭着,举起右手给他看。
可他看来看去,没发现这只白白嫩嫩的手哪儿脏了。
“脏什么脏,你在做梦!”李鹜说。
“我没做梦!屋子里有老鼠,它爬到我床上了,我摸到它的尾巴了!”沈珠曦想起耗子尾巴滑溜溜的触感,眼泪更是决堤而出。
她恶心极了,想吐却又吐不出,只剩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我脏了……”她泣不成声。
“你脏个屁!”李鹜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理由,他又气又好笑,拿起袖子用力擦她的脸,故意把她那张圆润小巧的鹅蛋脸擦得东倒西歪。
“你呜……干呜么……”
“让你清醒清醒!”李鹜恶声恶气道:“大半夜发疯,原来就是为了一只耗子!不就是一只耗子吗,用得着你这样?”
“这可是老鼠,老鼠,我刚刚摸了老鼠,我脏了……”沈珠曦泣声道,通红的眼眶里又蓄起闪闪泪光。
“你再哭,老子把你按进茅坑里,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的脏。”李鹜说。
沈珠曦扁起嘴,波光粼粼的杏眼瞪得圆圆的,身子一抽一抽,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李鹜拉起她的手腕,带她走回卧室,她没挣扎,顺从又委屈。
李鹜在屋里找了一圈,连床底也看过了,没有发现那只小老鼠的身影。
“睡了,别胡思乱想。”他一屁股坐回床上,骂骂咧咧道:“老子昨晚熬夜读——”
他忽然卡住,不说了。
沈珠曦抽噎道:“读什么?”
“……赌骰子。”李鹜的目光飘向屋顶横梁。
“你别去赌博,这是坏毛病。”沈珠曦眼泪都没擦干就急着劝道:“周嫂子的小儿子就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李鹜打断她的话,再次催促道:“你快点上床,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沈珠曦却不敢再靠近那张出现过老鼠的床了。无论李鹜说什么,她也不愿再躺回床上。
沈珠曦不睡,李鹜也睡不下,他坐在床上,无奈地看着站在屋子中央,不肯坐下更不肯躺下的沈珠曦。
“难道你以后都不打算上床睡觉了?”
不上床睡觉是不可能的,但不管怎样,今晚她确实是没有勇气再睡下了。
她惊魂未定,警惕的目光不断看着墙角,生怕下一刻就有灰扑扑的小东西蹿出。
“你比我辛苦……你睡吧,不用管我……”沈珠曦说。
“你不睡,老子睡得着吗?”李鹜说。他停顿片刻,忽然道:“要不,我们去镇上租个大点的房子。张员外最近有处宅院在出售,环境还不错,屋子宽敞,还带花园。”
“……算了,用不着。”沈珠曦连忙摇头。
她在心里想:你太苦了。
“那也不能看着你不睡觉啊!”李鹜姿势散漫地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没好气地说:“你这是折腾自己还是折腾老子呢!”
沈珠曦弱弱道:“你不用管我……”
李鹜马上说:“你不要老子管,想让谁来管?”
李屁人又在说莫名其妙的话,沈珠曦自觉理亏,不敢回嘴。
“还有一种办法。”李鹜忽然坐了起来。
“什么办法?”
“我在河边还有一间院子,往年我都是七八月间过去小住。那里紧挨河边,凉快不说,蚊子也少。”李鹜问:“就是住的条件比这里差些,你去不去?”
这不就是别宫避暑吗?没想到李鹜这个泥腿子,竟然也有避暑的别院!
沈珠曦听到凉快和蚊子少就忍不住了,哪里还会注意他后面说的“住的条件比这里差些”呢?
她忙不迭点头:“去!”
李鹜说走就走,也不睡了,直接起来收拾东西。
沈珠曦没什么可带的,也就是十几套换洗衣裳罢了,还有她的被褥香炉,宝贝澡豆,必备厕纸,几本闲暇时看的闲书……
“沈珠曦,你是去小住还是搬家啊?”李鹜额头青筋跳动,看着她收拾出的一大堆行李:“给我丢一半出去!”
沈珠曦挑来挑去,最后舍弃了她的被褥香炉。可这离李鹜的要求还远得很,她的目光在书本和澡豆、厕纸之间徘徊,眼里渐渐含起泪光。
“……行了,行了,你出去等着,别在这里堵着。”李鹜不耐烦地说。
沈珠曦看他不打算再削减她的行李了,眼睛里的泪光一下没了,她欢天喜地地走出了屋子,乖乖站在院子里等他。
半个时辰后,李鹜把所有行李都搬到了院子里。
沈珠曦问:“家里没有牛车,我们怎么把东西搬过去?”
“用得着牛车吗?雕儿力气比蛮牛还大,让他走上一趟就行了。”
沈珠曦还是有些不放心:“会不会太累了……”
李鹜白她一眼,说:“人活着就没有不累的时候,没有其他可劳心费力的事情时,就连呼吸也会成为一种负担。”
沈珠曦听得懵懵懂懂。
“走吧,现在出发,天亮时就能到了。”李鹜走向篱笆门,沈珠曦忙跟了上去。
出了院子后,李鹜拐上了左边的小路。天刚蒙蒙亮,月亮隐入厚重的云层,不知是月光还是日光的东西,薄薄地倾倒在狭窄的小路上,两人的影子若隐若现。一声拖得长长的鸡鸣响在日月交替的苍穹下。
两人走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河水哗哗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沈珠曦看见了上次来打水的地方,李鹜在小路尽头拐弯,沿着小河上流走了去。
“还要走多久?”脚底传来酸疼,沈珠曦忍不住问道。
“快了。”
有了爬山那次的前车之鉴,沈珠曦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没想到的是,没走一会,一间比周嫂所住的院子都要小上一半的竹屋真的出现在两人眼前。
“到了。”李鹜说。
“这就是你说的院子?”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漏风的破竹屋。
李鹜应了一声,一脚踢在摇摇欲坠的竹屋上,率先走了进去。
飞扬的灰尘扑鼻而来,刚想跟着走进去的沈珠曦立即吓得后退一步。
“一年没住了,脏了点。收拾收拾就好了。”李鹜站在屋子里东走走西看看,自言自语道:“李鹍搬东西,李鹊收东西,今天就能在这里住下来。”
沈珠曦害怕地看着挂在门上的蜘蛛网,退缩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的勇气。
大费周章地收拾好了行李,又走了这么久的路过来,要是她现在说打道回府,李屁人一定会把她按进茅坑里。
“怎么样,这里还行吧?”李鹜走到门口,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沈珠曦不忍扫他的兴致,干笑道:“还行……”
李鹜走到她身边,指着河对面一片树林说道:“那里有片芭蕉林,等雕儿雀儿他们来了,我就去采芭蕉回来给你做簟席。芭蕉也凉快,而且不会夹肉。等太阳落山,我们还能在门口钓鱼,这里是个钓鱼的好地方,钓上来的鱼晚上就给你做鱼肚儿羹。”
沈珠曦不知不觉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也忘了竹屋的简陋。
“鱼肚儿羹是什么东西?”
“就是只用腹腴两片子来做的菜。”李鹜似乎回忆起了鱼肚儿羹的美味,砸了咂嘴,说:“吃这个还得配一口酒才行,等雕儿搬完行李,我让他陪你去一趟镇上,你去多买点酒回来——还有卤猪蹄,没有猪蹄,下酒可不行。”
李鹜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沈珠曦一一应了,对即将到来的别院避暑生活也生出一丝期待。
第54章
天色通明后不久, 李鹍和李鹊结伴来到河边竹屋。
李鹍一人背着小山般的行李,呼哧呼哧地走到门口后,急匆匆地放下行李就开始找吃的。
沈珠曦刚搬来不久, 屋子里除了灰就是灰,哪有什么吃的?李鹍找了一圈, 一张脸无精打采地拉了下来。
无人搭理失望的李鹍, 沈珠曦看不过去,主动对他说:“一会你陪我去镇上买酒菜,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李鹍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他用力点了点头, 嘟囔道:“还是猪猪好……雕儿要吃烧鸡, 大烧鸡。”
沈珠曦一口应了下来, 李鹍得到承诺,高高兴兴地到河边玩沙去了。
屋子里又脏又乱,李鹊在竹屋里做大扫除, 沈珠曦做不到袖手旁观,主动担起了整理行李的任务。
她正蹲在门口将行李分门别类, 李鹜走出竹屋,在她身边停了下来,颀长的影子刚好遮住晒得她头上发烫的阳光。
“你早些去镇上买东西。”李鹜碎碎念道:“一会天气热了你又要叽叽呱呱。”
“我知道了,你都说了三遍了——”沈珠曦忍不住说。
“我说三遍了你还不动?”李鹜说:“你是不是等着我用八抬大轿送你去?”
“去去去,现在就去!”沈珠曦从地上站了起来。
天天说别人叽叽呱呱,分明是他天天叽叽呱呱碎碎念个不停!
李鹜满意了,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我也去对岸摘芭蕉叶了, 你自己小心点。”他叮嘱完沈珠曦,又朝蹲在河边挖沙坑的李鹍喊了一嗓子:“雕儿,开工了——”
李鹍把两只裹着泥浆的大手在河水里荡干净后, 起身朝沈珠曦走来。
他胡乱甩着手上的水珠,高高兴兴地说:“开工了,开工了……护送猪猪,能吃猪猪……”
沈珠曦不禁笑了,李鹍看见她的笑容,也朝她露出一个羞涩而孩子气的笑。
“走吧。”沈珠曦柔声道,李鹍开心地跟上她的脚步。
两人上次这样单独出行,还是三个月以前,相比那时,沈珠曦此刻的感受截然不同。
李鹍不再是外表吓人,脑子有问题的男人,而是一个单纯忠厚的大孩子。和他说起话来,沈珠曦不再畏畏缩缩,离他三尺远,而是就在身边,放松惬意地并肩而行。
李鹍时笑时怒,他的情绪像孩童般好懂,沈珠曦一时好奇,问起了他如何和李鹜相识的往事。
李鹍摸了摸和他那双眼睛一样圆滚滚的脑袋,神色茫然道:
“不记得了,雕儿很早……很早以前就和大哥在一起了。”
“大哥对你好吗?”
“好,大哥对我最好。”李鹍用力点头:“雕儿第一喜欢大哥……”
“那你第二喜欢谁?”沈珠曦问:“二哥?”
“不……不告诉你。”李鹍一反常态,扭扭捏捏地说。
沈珠曦惊讶道:“不是二哥吗?”
“不告诉你!”李鹍甩着手,加快了脚步。
“你等等我……”沈珠曦连忙追了上去,哄孩子那般哄道:“好雕儿,我不问第二个了。你告诉我,你第三个喜欢谁?让我猜猜,这回总是二哥吧?”
李鹍睨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说:“……你。”
这个答案出人意料,沈珠曦先是惊讶,再是惊喜。
“为什么?”
“你对我好。”李鹍想也不想地说:“你没有看不起我,你给我买吃的,你不骗我,你对我笑……雕儿知道,他们都看不起我……你没有看不起我……”
沈珠曦愣住了。
李鹍认真地看着她:“……猪猪喜欢我,所以我也喜欢猪猪。”
沈珠曦听得又高兴又难过,其中还有一丝羞愧。高兴是因为李鹍感受到她的好意,并且同样将好意反馈给她;难过是因为李鹍大大咧咧的外表下,还有敏感的一面;羞愧则是因为,她不配接受他的赞誉。
他说错了,她并非没有看不起他。
她一直以为,他坏了脑子,心思如幼童单纯,分辨不出旁人的同情和厌恶。可是她忘了,幼童最会察言观色。
李鹍什么都知道,可是他把一切都埋在心里。
“我……说错话了吗?”李鹍看她许久没说话,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一角。
“你没错,我只是有些吃惊。”沈珠曦连忙笑着抚慰他:“雕儿,你真聪明。”
得到称赞,李鹍昂起了下巴。
“雕儿……一直都很聪明。”
说话的时候,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镇上。
不论什么时候来,鱼头镇的集市都那么热闹。贩卖蔬果肉类的小贩排满街道两边,只留出窄窄一条通道供人进入两边商铺。人声最鼎沸的地方是丁记点心铺,吆喝声最大的却是好客客栈,许多地方都冒着炊烟,炒瓜子的,蒸点心的,煮面条的,各式各样的香气混合在一起。
沈珠曦喜欢这样的地方。
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生机勃勃的,混在他们其中,沈珠曦好像也获得了额外的能量,连脚步都不由轻松起来。
“芋子饼,芋子饼……猪猪买芋子饼……”
路过丁记点心铺的时候,李鹍心急地扯着她的衣袖。
“知道啦,马上就给你买。”沈珠曦耐心道。
她刚加入排队的长龙,李鹍就想拉着她插队到最前方。还好沈珠曦早有预料,才没有被他一把抓走。
“不行,你要排队,我才给你买芋子饼。”沈珠曦说。
“为什么要排队?”李鹍皱起眉头,一脸不高兴地说:“要等……雕儿不想等。”
“别人也在等,别人也等了很久。要是你排着队,有人忽然插队买了你想买的东西,你怎么想?”
“我……我揍死他。”李鹍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
“这就对了,你插队,别人也想揍你。”
“没人敢揍我。”李鹍马上说,他得意洋洋道:“大哥说了……鱼头镇,我,螃蟹走……”
“是横着走,不是螃蟹走。”沈珠曦道:“别人不敢打你,但心里还是想打你的。就连你第二喜欢的那个人,知道了也一定想打你。你想被他讨厌吗?”
李鹍愣住了,半晌后,摇了摇头:“不想……”
“那就跟我一起排队。”
“哦……”李鹍蔫头耸脑地站到了沈珠曦身后。
一盏茶时间后,沈珠曦排到了丁三娘面前,她拿出荷包里的铜板,买了四个芋子饼。
李鹍不等回家,迫不及待地在路上就吃了起来。
接下来要买的只剩烧酒和猪蹄,有李鹍在,沈珠曦买了一坛足有二十斤的烧刀子,买好东西后,她提着猪蹄正打算回家,李鹍一手抱着酒坛,一手咬着芋子饼,含糊不清地提醒道:“烧鸡……大烧鸡。”
沈珠曦想起答应他的烧鸡,又往随记鸡店走去。
走到随记鸡店门口了,李鹍的脚步不知为何慢了下来。沈珠曦关心道:“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放下休息一会?”
“不累,不累……”李鹍连连摇头,飘忽不定的眼神不断往鸡店里飘去。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想吃烧鸡了。
沈珠曦走到随记鸡店的门口,对躺在门后摇椅上闭目养神的随蕊说:“随姑娘,帮我挑一只好些的烧鸡吧。”
铺子深处烧着红亮的炭火,铁架上叉着许多金灿灿的烧鸡,热风袭来,油脂滴落热碳散发的香味也袭来,沈珠曦站了不过片刻,额头就开始冒出细汗。
手拿一把蒲扇坐在门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的随蕊睁开眼,不慌不忙地离开了摇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