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沈珠曦猛然回神,一股热气涌上她的脑袋,蒸得她满脸发烫。她红着脸不知看哪儿,视线在天地之间来回逃跑,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质问道:“你怎么在院子里洗澡!”
李鹜一点儿没察觉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声音一如既往的随意:“我在这儿洗过的水还能浇树,我在后院洗,这水不就浪费了?”
“那、那你也不该用我洗过的水洗!”沈珠曦说出这句话,感觉脸都快被蒸熟了。
“为什么?就因为你昨天在泥坑里打了滚吗?”李鹜说:“你放心吧,我不在意。”
沈珠曦都快被他油盐不进的态度气死了。
“我在意!”
李鹜说:“水只有这么多,那你说怎么办?”
提水的是大爷,沈珠曦说不过他,只能眼不见为净,转身冲回了卧室。
地痞!流氓!
沈珠曦在床上锤着枕头,回味过来这是李鹜的枕头后,反手就把枕头扔了出去。
枕头软绵绵地落在床尾,不动了。沈珠曦抱膝坐着,腹诽着李鹜的无礼和粗俗,思绪却不知不觉飞到了李鹜的那一身游凤花绣身上。
她还没见过谁有这么大范围的刺青呢。
虽说她也曾听宫人谈起过,朝中谁谁放荡不羁,身有花绣,连父皇都颇有兴致地让对方脱衣观看,但真正看到花绣,沈珠曦这还是第一次。
仔细一回想她就发现,李鹜身上青色线条勾勒出来的游凤各有各的形态,绝非一般花绣师傅的手艺,若是一幅画,沈珠曦必定要好好鉴赏一番,可惜这画好是好看,偏偏长在一个男人身上,就是再借给她十个胆,她也万万不敢贴近一个男人赤裸的胸膛,欣赏这副赏心悦目的杰作。
顺着花绣,她又想到了刚刚惊鸿一瞥的身体。李鹜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长得恰到好处,他穿着衣服的时候,她绝没想到衣服下会是这样一副光景,她赏析过许多诗画歌舞,男人没穿衣服的胸膛却是头一回见,她说不出什么客观的评价,只能通俗地评价,那是一幅让人很有安全感的画面。
风姿俊爽,长臂长腿,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一个美男子该有的他都有了——
只要他不开口说话,还是挺唬人的。
堂屋里响起了李鹜的脚步声,他停在竹帘外,隔着帘子问道:“你睡着了?”
“你才睡着了!”沈珠曦说。
“没睡就出来吃饭。”
“我还没洗漱呢!”沈珠曦忽然放软了语气,柔声道:“李鹜,你能再陪我去打水吗?”
“水缸里有水。”李鹜说:“今儿一早,雕儿就把水缸给装满了。”
沈珠曦惊呆了,刚刚假装的温柔娴静被她抛之脑后,脱口而出道:“那你为什么要用我的洗澡水!”
“能省一点就省一点,你以为你住在河边上啊?”李鹜说:“别废话了,快出来收拾,我去厨房煮面了。”
沈珠曦怕他还穿着湿淋淋的亵裤,特意等他的脚步声走出堂屋后,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路过厨房时,她用余光飞快瞥了一眼,还好,李鹜已经换上了平常的衣物。
她来到后院,在没有澡豆也没有其他脂膏的情况下,尽量细致认真地洗漱了,等她回到堂屋,桌上已经多了四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李雕儿和李雀儿不知何时来了,三人各坐一边,留给沈珠曦的正好是李鹜身边的位置。
沈珠曦坐下后,李雀儿笑眯眯地冲她打了招呼:“沈妹妹,你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
“还好。”沈珠曦腼腆笑笑,也不好意思把她心里的无尽抱怨真的给说出来。
“我大哥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你要是缺什么,直接给我大哥说,他缺点对女人的心眼,但是不缺银子。”
“不用了,这样就挺好。”沈珠曦说着符合礼法的违心话。
比起已经发生过几次争执的李鹜,她和李雀儿李雕儿始终隔着一层疏离,无法像对李鹜那样,想生气就生气,想发火就发火,想笑就笑。
李雀儿也不为难她,笑了笑,说:“快吃吧,我大哥的面条煮得可好了。”
李雕儿已经呼哧呼哧地开吃了,他一边吃,一边把吃不完的面条咬断,看着那面条接二连三断裂进碗里,沈珠曦长年以来接受的教育让她无法接受这一幕,在皱起眉头之前,连忙转开了视线。
李雕儿含着面条,含糊道:“就是!大哥下面,好吃!”
李鹜忽然在他头上敲了个响栗,黑着脸说:“不会说话就闭嘴。”
“大哥,为什么骂我。”李雕儿停下筷子,委委屈屈地看着李鹜。
沈珠曦也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被打,李鹜没有解释的意思,李雀儿也一点没有奇怪的意思,整个桌上,只有李雕儿和沈珠曦在疑惑。
李雀儿说:“平日大哥都是给我们吃馒头,今天是沾了沈姑娘的光,才久违地吃了一顿大哥的面。我们哥俩还得谢谢沈姑娘才是。”
沈珠曦红着脸摇头:“和我没关系,谢李鹜吧,是他做的面。”
李雀儿看着她笑,脸上的凹坑看久了也不觉得可怕了。
他刚要说话,头上也遭了李鹜的一个响栗,李鹜说:“吃面,少废话。”
李雀儿被打了也不生气,依然笑眯眯的。
“都听大哥的。”
李雕儿很快一碗就吃完了,他吵吵闹闹地要吃第二碗,李鹜被他吵得头疼,拿起他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的空碗去了厨房。
李鹜走后,李雀儿又开口了。
“沈姑娘,我大哥这人少有和姑娘接触,他真的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吗?如果有,我可以想办法侧面提醒大哥,你有什么难处就和我说,千万别见外。”
沈珠曦犹豫了好一会,声音压到最低,小心翼翼地说了:“那你……能不能让他别在院子里洗澡?还有,别用我用过的水洗澡。”
她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就这样,脸依然红了。沈珠曦真是不明白了,明明是李鹜做了该脸红的事,为什么到头来,脸红的却是她一个人?
“在院子里洗澡?”李雀儿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还用的是你用过的水?”
“是啊。”沈珠曦找到倾倒苦水的地方,一说话就停不下来了,好在李雕儿看起来就像个不懂男女大防的,对他们的对话毫无兴趣,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堂屋门外。沈珠曦为难道:“他说在院子里洗澡,可以顺便浇桂花树,用我用过的水,也可以省水。我说不过他,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
李雀儿笑了,和先前那种坦然的笑不同,这次他是憋着在笑,他笑得古怪,总让沈珠曦觉得他不仅是在笑她,也是在笑李鹜。
“这我帮不上忙。”李雀儿说。
“为什么呀?”沈珠曦急了。
“我大哥想做的事,从来没人能拦住。”李雀儿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接着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沈珠曦被他带偏了思路,好奇道:“因为他很有能力吗?”
李雀儿摇了摇头:“因为他从不放弃。”
说话间,李鹜端着面条回了堂屋,他还没走到桌前,李雕儿就迫不及待地接过了他的面碗。李鹜重新坐下后,目光在李雀儿身上转了两圈。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说大哥呢。”李雀儿笑道。
“说我什么?”
“说你是这十里八乡第一美男。”
“放屁,少说话多吃饭。”
李雕儿忙里抽空,抬起头说道:“就是,像我一样。”
李雀儿朝沈珠曦打了个眼色,她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笑着开口了。
“大哥,我也有几日没洗过澡了,不如一会就在你这前院借水擦擦。”
李鹜头也不抬,眉心倒是反应飞快地蹙了起来。
“回你住的地方去洗,让雕儿给你打水。”
“我在这儿洗,不是还可以帮大哥浇浇桂花树吗——”
李鹜忽然抬头,一双黑亮的眼睛里射出凌厉的眼刀:“你皮痒了?”
李雀儿立马正经:“不敢不敢,大哥不愿意那便算了。我和二哥的院子里也有树要浇,左右都是一样的。”
这两人互换眼色,每句话都意味深长,沈珠曦却一句话都没听明白。
朝食之后,李雀儿帮着洗碗收拾,然后和李雕儿一起离开了李鹜家。沈珠曦在桂花树下走走停停,看上了一根树枝,踮脚去够却怎么也碰不着树枝,忽然一只大手从她头顶伸过,轻而易举地折下了那根她看中的树枝。
“还有那个!”沈珠曦忙指着不远处的另一根树枝,李鹜抬了抬手,轻松折了下来。
“你要这个做什么?”李鹜把两根纤细的树枝递给她。
“你能把它削成笔尖的样子吗?”她问。
“这有什么难的?”
李鹜在腰间一晃,转眼手中就出现了一把小刀,他往树枝上削去,寒光在他指尖闪动,沈珠曦光在一旁看着就不由捏紧了心,他却一点不担心似的,小刀动得飞快,木屑纷纷落下。
不一会,一只初具轮廓的“狼毫笔”就出现在了沈珠曦眼前。
李鹜依样画葫芦,两根“狼毫笔”成型,沈珠曦拿了一只,在院子里找了一块地面松软的地面,用树枝写下了一篇千字文。
她写字的时候,李鹜就在一旁观看,专注而沉默,和他平常吊儿郎当的样子差了许多,搞得沈珠曦反而不自在起来、
她写完了千字文,满意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成果,问道:“你认识哪些字?”
李鹜的视线从地上抬了起来,气定神闲的表情仿佛在说都认识。
沈珠曦期待地看着他,李鹜伸出手里的笔,笔尖轻轻点了点“李”字旁边的空地。
“认识这个。”
“还有呢?”
“还需要认识什么?”他理直气壮地反问。
沈珠曦明白了,她这三十两,不好挣。
第14章
学认字这事,其实很简单。反正李鹜也不去参考科考,把千字文教完,再教一本《三字经》或者《论语》也就差不多了。
不简单的是李鹜,他和沈珠曦知道的那些安分守己的学生不一样:他会质疑她的教学。
她先通读一遍千字文后,李鹜开口了:“为什么没有鹜字?”
“千字文里本来就没有。”
“连鹜字都没有,那还好意思叫千字文吗?”李鹜说。
“……鹜字我们下次学,你先把千字文认完再说。”
“我们先学鹜字,再学千字文。”
沈珠曦头回遇到给夫子安排教学任务的学生。
她懒得和李鹜纠结这问题,在沙地上写了一个“鹜”字出来。
“这就是‘鹜’。”
李鹜拿起笔,学着她的字,在旁边画下一个勉强说得上相似的字。
“你这样写就错了,应该是先撇后横。”沈珠曦说。
李鹜马上就问:“为什么一定先撇后横?”
沈珠曦一愣:“笔画就是这样的,大家都这么写。”
“大家这么写难道我也要这么写?”李鹜说:“就没有非这么写不可的理由吗?”
沈珠曦答不出来,上书房的文师傅没讲过这么做的道理,也没有谁问过这个问题——谁会问这个问题啊?
李鹜就会,他不仅问了,还语带不屑地说:
“如果没有,为什么一定要按照别人的规矩来?”
沈珠曦也不知道呀!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斜着眼睛看她一眼,说:“……你也是个半吊子。”
“是你问得太刁钻了!”沈珠曦说:“我教你就学,谁让你胡思乱想的!”
“我刁钻,行行行。”李鹜用一种妥协的语气说道:“你继续。”
之后的教学还算顺利,李鹜学东西很快,只是喜欢问一些她想都没想过的问题,如果他能闭上那张讨人厌的嘴,说不定也算一个不错的学生。
不知不觉,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沈珠曦知道没午食,可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眼神不住往李鹜身上飘去。
昨日那是在外边,今日是在家里,说不定——说不定李鹜到点儿就会去厨房弄吃的了呢?
李鹜这人,也很奇怪。他分明注意到了她频繁投去的目光,却偏偏一句话都不问,反而在地上越写越起劲——看他腰板挺直,神气十足,时不时弄弄头发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写什么惊世巨作。
沈珠曦忍不住了,刚想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顺便吃点东西,篱笆门外忽然响起了刻意轻柔的敲门声。
李鹜的眉头直接皱了起来。
“李兄弟,你在家吗?”门外响起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沈珠曦望着他,他动也不动,一点儿也没有起身开门的想法。
门外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女人继续道:
“听说你这几日没有去镇上买酒,奴家特意给你提了一壶好酒来,还有些你最爱吃的下酒菜。你在家吗?”
沈珠曦问:“你不开门吗?”
他埋头鬼画,声音冷淡:“不用管。”
她倒是想开门看看是何方神圣,但李鹜作为这家的主人,他说不用管,沈珠曦也没资格去管。
过了片刻,门外响起一声似怨非怨的叹息,女人幽幽道:“那奴家走了,你若是懒得开火,就来镇上找奴家,热酒好菜永远管够。”
敲门声许久都没有再响起,来人似乎已经走远了。
这时候,沈珠曦就开始不喜李鹜家这一人高的篱笆了,旁的农家都是半人高的篱笆,就他——把自己家围得跟个军事重地似的,让她想探头看看来者是谁都做不到。
沈珠曦内心的好奇心熊熊燃烧,一声响亮的腹鸣却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李鹜抬起头来,和她四目相对,两人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开口道:“是你肚子叫了?”
这声响彻小院的叫声实在让沈珠曦丢尽了脸,她的脸顷刻热了起来,嘴硬道:“明明是你肚子叫了,别栽赃到我身上。”
“死鸭子嘴硬。”
李鹜扔了笔,起身走向厨房,沈珠曦一看就知道他要弄吃的了,屁颠颠地追了过去。
李鹜进了厨房,烧火煮水下面条,沈珠曦一看就失望了,脱口而出道:“又是面啊?”
他看了她一眼:“穷乡僻壤的,你还想吃什么?”
沈珠曦当然不能说自己想吃砂锅鹿尾、笋鸡脯、锦缠鹅、荔枝猪肉……
她扁起了嘴,兴趣蔫蔫地吃了半碗面条。
“你不是饿了吗?”李鹜看着她剩下的另外半碗。
“吃饱了。”沈珠曦说。
李鹜没说什么,拿过她剩下的半碗全吃下了肚。
按理,李鹜应该像她知道的那些上书房皇子一样,饭后便立即开始练习上午学过的知识,可李鹜不是上书房的皇子,他是地痞,恶霸,用过午食后,他往堂屋那张地铺上一躺就不起来了。
沈珠曦在宫里也是要午休的人,但她从没见过读书时还能午休的学子。
沈珠曦还是第一次见到李鹜这样矛盾的人,明明是个命如草芥的平民,但真正接触起来,他却一点都不像草芥。
或者说,一点都没有身为草芥的自觉。
沈珠曦身为公主却时常感到自卑,他却好像从来没有底气不足的时候。
想着想着,沈珠曦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她原以为刚经历过母妃自尽,父皇惨死,国破家亡的自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被噩梦缠绕,但就和昨晚一样,今日午休她也睡得很安稳。
身下的床的确又硬又旧,不但和美观二字相差甚远,就连舒适度也只比睡地上稍好一些,但不知为何,就是睡得安稳。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开始下山,沈珠曦叫醒了还在昏睡不醒的李鹜,两人回到桂花树下,重新开始学习地上的千字文。
比起上午来,李鹜更快进入状态,沈珠曦的教学进度突飞猛进,不知不觉就到了第十句。
“这一句是龙狮火帝,鸟官人皇,意思是……”
沈珠曦话还没说完,李鹜先一步说道:
“我知道这句的意思。”
沈珠曦奇道:“你知道?”
李鹜露出自得的神色,眼睛又黑又亮。
“龙和狮子都恼怒现在的皇帝,只有乱七八糟的鸟儿才愿意当这狗皇帝的官。”
沈珠曦心里猛地蹿出一股火,想也不想就厉声道:“你胡说!”
李鹜被她弄懵了,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的脸沉了下去,拧着眉头看她:“我骂狗皇帝,你急什么?”
“这话不是这样的意思!”
“说书先生就是这样说的,你对还是他对?”李鹜说:“就算以前不是,现在也是,他自己做的孽,凭什么不让我骂他?”
沈珠曦气得满脸通红,瞪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李鹜忽然狐疑,打量她两眼:“我骂狗皇帝,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你还想着回去做他的奴婢呢?”
这话让她又羞又怒,当即扔了笔,不待李鹜反应,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
她只记得去镇上的方向是往右,于是便一股脑地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也不管李鹜有没有喊她,有没有追出来,浑身被怒火烧灼的沈珠曦超长发挥出了自己的脚速,不一会就来到了喧嚣的大街上。
李鹜先前在她心中建立的好感再一次被全部推翻,现在她只觉得此人可恶至极!无礼至极!嚣张至极!她再也不要回那个地方去了!
这念头刚一浮起,沈珠曦心里就咯噔一声。
别说她的那对耳饰还在李鹜手里,就连她的玉簪,也落在了李鹜家里。她身无分文,能去哪里?
沈珠曦在路上徘徊,心乱如麻。
纯粹的怒火褪去后,另一股念头涌上她的心头,在她心头游荡不去,让她更加心乱。
李鹜为什么要这么骂父皇?说书先生又为什么要这么说父皇?难道父皇真的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吗?可是她从未听傅玄邈或宫人说起过哪怕一点父皇的不是啊,父皇既不在大殿上打大臣板子,也不滥杀宫人,对沈珠曦而言,他唯一的不是就是喜怒无常,喜新厌旧——可从古至今的帝王,不都如此吗?
她想不出所以然,又不知道去哪里找说书先生对质,六神无主的时候,天已经不知不觉黑下来了。
如果不回去,她今晚只有露宿野外的份。沈珠曦知道很危险,可她低不下这个头,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连骨气也要丢掉吗?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偶尔路过的行人,都朝她投来奇怪和疑惑的眼神,沈珠曦不想沐浴这种眼光,越走越偏。
骨气和性命,谁更重要?如果是被叛军威胁,她宁愿跳下殉国也要保存骨气,但如果只是因为和一介小小草民的口头争执,就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是否太不划算了?
况且,丢了性命是小,若遇上坏人,遭遇不轨……
沈珠曦一个冷颤,心里还没下定决心,身体却已经转身,诚实地往李鹜家的方向走去。
她还没走出脚下这条小路,前方忽然冒出一条土黄色的大狗,它皮包骨头,肋骨清晰可见,个头却很大,比沈珠曦的膝盖还高,沈珠曦下意识停住脚步,大黄狗也在这时转过头来,看见了沈珠曦。
它的双眼浑浊,丝毫没有狗类那样明亮的眼神,最重要的是,它张开的整个口部都是湿淋淋的,粘稠的涎水从锋利尖锐的牙齿上垂落下来,再跟着下巴,半挂在空中。
一股寒意从沈珠曦脚底冒出,她一动不敢动,头顶每一根头发丝都好像立起来了。
好在,沉默的对视持续半晌后,大黄狗对她失去了兴趣,转身朝前方走了。
沈珠曦的身体松懈下来,这时才发现,后背已经冒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她不敢再朝大黄狗走的方向走,只能走了另一个方向,指望能从另一边穿回大路。
谁知道,天色越走越黑,这条路却始终没有尽头。
眼见前方有一个转角,沈珠曦以为终于到了出口,激动地加快脚步走了出去,没想到,路口一出,眼前却是一个半塌的草棚。
草棚里,十几个衣着褴褛的乞丐,齐刷刷地抬头朝她看来。
第15章
沈珠曦其实并没反应过来,但她的本能已经叫她当即转身。
“小娘子,你慌什么?”
一个离得最近,身上破布也最完整的乞丐从地上蹿了起来,一个箭步跨到沈珠曦面前,恶臭从他满口焦黄的牙齿里传来,沈珠曦不由自主后退了一大步。
这样一来,她就又回到了草棚门口。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乞丐们纷纷起身,不一会,她就被十一二个臭烘烘的乞丐给围住了。
“小娘子,这大晚上的,你怎么一个人在外边晃荡?”拦住她路的乞丐笑嘻嘻道。
恐惧使人生出急智,沈珠曦不敢露出一丝害怕,故作镇定地看着眼前头发乱蓬蓬的老乞丐。
“我是来替人传话的。”
“传话?来这儿?”老乞丐笑得不怀好意,脸上每道皱纹里都夹着灰尘和碎土。“我们这里有十几个哥哥呢,不知道你是要给一位哥哥传话,还是给所有哥哥传话?”
沈珠曦忍着作呕,强装镇定道:“是李鹜让我来的。”
李鹜二字一出口,沈珠曦就敏锐地察觉到周遭的空气倏然一静。
“……李鹜?”面前的乞丐面露迟疑。
“李鹜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明日的这个时候,金银楼下见,他有话告诉你们。”
“什么话?”
“你得见了他才能知道。”
老乞丐的两只浑浊眼珠在脏兮兮的眼眶里转了转,狐疑道:
“……小娘子,这不是你为脱身随口胡编的吧?”
沈珠曦激将道:“你若是不信,要和我去找李鹜当面对质吗?”
老乞丐沉默了,只剩半信半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
这时,一个年轻稍轻,上身只剩两块布条遮掩的男人凑了上来,对老乞丐耳语了几句。
老乞丐再转回沈珠曦脸上,露出冷笑。
“你以为扯出李鹜,老子就会怕了?李鹜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是传话,也不会叫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来。”老乞丐往沈珠曦身前走去,阴森森地笑道:“老子已受了李鹜许多年的鸟气,正愁找不到地方出这口气,你今日进了这里,定然是误打误撞,李鹜既然不知情,老子也就没必要送走到嘴的肥肉。”
沈珠曦忍不住往后退去,她心里怕得要命,但嘴上还是做着最后的努力:
“你敢动我,李鹜不会放过你的!”
扭曲而古怪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老乞丐在她面前狞笑道:
“小娘子,你可太天真了。等我们兄弟伙把你吃干抹净,再一张帕子捂死你,这事儿不就抹得干干净净?”
沈珠曦真的怕了,此前十六年她都活在宫廷里,遭遇的最大伤害也就是父皇的漠视和兄弟姐妹的冷嘲热讽,哪里想得到世上还有这种人呢?
沈珠曦害怕是害怕,但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她忽然朝着老乞丐身后大叫:“李鹜!快来救我!”
老乞丐一愣,在他回头的时候,沈珠曦发挥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一阵风似地从他身旁穿过,一刻也不敢回头,背对着一阵气急败坏的怒骂往前奔去。
沈珠曦拼命往前逃去,今日要是能逃出生天自然最好,要是不能,她宁愿咬舌自尽也不要受辱,死之前,最好还能戳瞎谁的眼珠子——她不能白白受人欺负!
小巷外边还是小巷,沈珠曦现在都想不起来自己来时究竟经过了多少小巷了,她穿来穿去,终于看见了来时的大街。
街上虽然一片漆黑,但对此时的沈珠曦来说,无疑亮如白昼,只要到了街上就安全了,她大声喊叫,一定能喊来巡逻的注意。
怀着这种期待,沈珠曦箭一般地冲出了巷口。
“你给老子站——”
一只充满污垢的手朝她手臂抓来,沈珠曦的尖叫声都到嗓子眼了,突如其来的飞腿忽然踢飞了追来的老乞丐。
“叫你爹呢?!”李鹜一把将沈珠曦拉向身后,随即大步走向飞出数丈远的老乞丐,穿着布靴的右脚瞧准了老乞丐的腹部,狠命地往下踹去。“老子的人你也敢动,不要命了?!”
“李鹜……”
老乞丐身后的乞丐们像见了鬼似的,一个二个不约而同地刹住了脚步,想也不想就开始转身回跑。
“误会……都是误会……”
老乞丐拿手捂着肚子,面色惨白,额头浸满痛出的冷汗。
李鹜才不听他辩解,沈珠曦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盯准一个地方,狠踢了十几二十脚,直把那老乞丐踢出了血,踢得肚子上的手也软绵绵地掉落下来。
沈珠曦被他暴虐的模样吓住了,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
“李鹜……”她不敢轻易靠近此时的李鹜,声若蚊蝇地呼喊他的名字。
出乎她的意料,李鹜在她叫第一声的时候就回过了头。
两人无言对视,李鹜喘着粗气,眼里的狠厉却慢慢消散了。
“……你没事吗?”他冷硬地问道。
沈珠曦摇了摇头,又怕引起误会,连忙开口说道:“没事。”
李鹜最后踢了一脚已经无力反抗的老乞丐,然后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在老乞丐的胸口摸摸,腰上拍拍,不一会,手里就多了一袋哗哗作响的荷包,一只成色一般的玉扳指,一把还算锋利的小刀。
沈珠曦说:“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