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工头看着他的眼神扫过仓库里的石头,知道这位原大师乃是翡翠一行内的绝顶高手,不由得脸色微微一变,咳嗽了几声,道:“原大师,矿上还有个规矩。赌石归赌石,但每个人只能拿走自己拿得动的石头。这个小姑娘——”他用水烟袋指了指八岁的蜜丹意:“您来选,她来拿。”

“这个我自然知道,”原重楼冷冷,“我不会坏了规矩,还请工头回避——点上香。那支香燃完之前,在下定然会带着蜜丹意选好石头出来。”

钱工头没奈何,只能带着吴温林出去,准备去禀告矿主。走的时候惴惴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在最好的几块料子上流连了一下,生怕对方会挑走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不过,那几块翡翠都有半人多高,那个小丫头怎么也扛不动吧?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空荡荡的仓库里只有无数的石头和两个人。蜜丹意脸上忽然露出了奇特的表情,抬头看着原重楼,拉了拉他的衣角,似乎想说什么。

“别动,我在看石头。”原重楼却蹙眉,冷冷喝止。

小女孩似乎有些怕他,放下了手,乖乖地闭上了嘴,不再说话,然而却也不太关心面前这些可能价值连城也可能一文不值的石头,蹦蹦跳跳地在仓库里跑来跑去。而原重楼却在一堆石头中停下,皱起眉头,在其中几块上摸了一摸。

外面看起来是黑色的石头出产于帕岗,俗称黑乌沙,是最老的坑口,但里面的货色却常常不好,只能做砖头料。而红褐色皮壳的多半是打马坎的水石,经常出好料子,唯一的缺点是出不了太大的石头,每个不过拳头大小——但若是以蜜丹意拿得动而论,质优而轻,倒是恰恰合适。只可惜后江的矿不归这里管,否则倒是能挑几块可以开出高翠满绿的极品料子。

原重楼在那一堆打马坎水石里挑了一块两个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头,放在手里掂量。褐色的砂岩皮壳上隐约可见有一处松花,大约两寸长,消失于一个小裂纹里——如果这条裂纹没有深入石头内部,那开出来的料子价值将达到数万两之巨。

但是按照矿上的规矩,进来赌石的人不可以携带任何刀具,也不可以磨掉皮壳窥探石头里面的质地和分布——他想了一想,从怀里拿出了一袋子酒,打开盖子,倒了一点在那块石头上。

“咦?”蜜丹意停下来了,好奇地侧头看着他的举动,“给石头喝酒?”

原重楼没有理睬她,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几滴酒沿着皮壳滑落的轨迹,在它渗入裂缝的瞬间一眨不眨,默算着酒水消失的时间。

“这个不行。”他叹了口气,将石头扔回了架子上,“裂缝估计进去了半指深,开不出手镯了,最多只值几千两。”

“几千两!”蜜丹意却忍不住惊叹——她的父亲,大约一辈子做苦力在河水里打捞,也赚不到这一块石头吧?原重楼却冷冷道:“既然我带你入了这座宝山,又岂能让你带着区区几千两的翡翠离开?”

他在仓库里走了几个来回,然而眉头却渐渐紧蹙。

“看来,孟康的矿上今年真的没开采出什么好料子来。”他低声,拍着几块石头喃喃,“这些翡翠的质量,和当年我来这里的时候相比简直天差地别…看来经过这几十年,雾露河里的矿已经被采得差不多了。尹家今年岂不是…”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变,似是戳到了什么。是的,雾露河翡翠矿枯竭,尹家的财富自然大受影响——可是,这一切如今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原重楼摇了摇头,无声地苦笑,计算着外面的香应该燃了一大半了,在一堆石头里翻找,准备找个价值一万两银子左右的石头就作罢。

他聚精会神地挑选着矿石,蜜丹意神色却轻松,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还是无所谓,居然对这些足以决定她日后人生的石头无动于衷,反而只是自顾自地跑跑跳跳,东看西看,从角落里找了一块滚圆的石头出来当球踢。

“别吵。”原重楼有些不耐烦地再度喝止,观察着手里的一块石头,一脚将她踢过来的那块石头踩住。然而,一眼瞥过,忽地一震,手里的石头竟然啪地落地。

“等一下!”他一把拉住了跑来跑去的蜜丹意,“让我看看!”

那块石头重新停下,灰头土脸地一动不动。这石头大概有小西瓜那么大,大约三十多斤重,外皮灰色,看上去没有裂痕,但也没有松花,只有一条斑驳的蛇形的痕迹依稀地蜿蜒绕了一圈,皮壳上开了一个小窗,黑黝黝的。

“是自壁的料子?”原重楼吃力地托起那块石头,凑到窗口旁,对着光只看了一眼,眼里乍然掠过一丝惊喜,脱口:“天,这里居然能看到这种石头!”

原重楼看着那块石头,声音都有些异常:“就是这个了!你拿它出去!”

“好重!换一块行不行?”蜜丹意皱起了眉头,用缅语嘀咕。三十多斤的石头,对成年人来说也是不轻的分量,八岁的小孩子更是吃力。

“说什么呢?用出吃奶的力气也要把它拿出去!”原重楼却声色俱厉,一边脱下外袍做了一个包袱,交给了小女孩,“我替你把石头搬到门口,等一下你把石头放到这里面,然后背着出去——不过是几步路,总没问题吧?”

“好。”蜜丹意似乎挺怕他的,吐了吐舌头。

原重楼抬起脚,将石头一路踢到了门口,然后俯下身将石头放到包袱里。蜜丹意吃力地背了起来,转身敲了敲门,提高声音,对外面的人道:“叔叔,我挑好了!”

然而,仓库的门却并没有打开,还是一动不动。

“叔叔?”蜜丹意愕然,大声喊,“我挑好石头了!开门!”

门还是没有开,外面却依稀听得到脚步声,似有许多人赶过来,围在门外。原重楼心中顿时不安起来,用力地敲门,然而,任凭他们怎么敲,门却始终不开。

“啊…再不开,香都要烧完了吧?”蜜丹意嘀咕着,回头看了一眼原重楼,却看到原重楼的脸色猛然一沉。

“不对劲!”他低声道,一把将蜜丹意拉到了身后,“别动!”

就在那一瞬间,仓库的门打开了。

“果然是原大师,久仰久仰!”门一开,一个人影就映入了眼帘,拱手作揖,虽是缅人,却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在下沙卡隆,是这里的矿主。听说十年前大师经常跟随尹家大公子来这里挑石头,但那时候我还没来这里,错过了高人。”

“不敢当。”原重楼客气地回礼,心里却暗自警惕。

“后来听说原大师的手受了伤,从此收山,真是可惜啊。”矿主还在絮絮叨叨,肥胖的身形堵在门口,让原重楼不得不开口打断了他:“我们已挑好了石头,请矿主过目。”他用眼神示意,蜜丹意咬着牙将包袱重新背上,一步一挪地走出了门口,将里面的石头放下。

“小姑娘,你是索吞的孩子吧?”矿主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头,用缅语问候,“为啥我以前没在这附近看到过你?”

蜜丹意显然对这个矿主没有任何好感,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瞪着他,嘀咕:“肥猪!”

矿主似乎没听见这句话,只是看了一眼她拿出来的石头,笑着道:“好眼力!自壁的料子,灰皮,蓝花,水头好,能开好几对镯子。原大师挑的肯定没错——只可惜,小姑娘你在里面用的时间太久,已经超过一炷香了。所以,这次赌石就只能作废了!”

“什么?”蜜丹意和原重楼齐齐失声。

“你看,香已经灭了,时间早就过了。”矿主笑眯眯地侧过身,让他们看香炉里已经熄灭的檀香,“这是规矩,可不能坏。”

“呸!”蜜丹意忽然啐了他一口,忍不住叫了起来,“明明是你不开门,把我们关在里面拖延了时间!你耍赖!不要脸!”

“我耍赖又怎样?”那一口唾沫吐到了矿主胸口上,那个胖子忽地变了脸色,冷笑起来,“在孟康,老子就是法!老子立的规矩,当然可以随便改!”

“矿主!”原重楼连忙一把将蜜丹意拉到了身后,沉下了脸,“欺负一个孤儿,不是大男人所为——这事儿若是传到了腾冲,尹家面子上也未必好看。”

“呸,少拿尹家来压我!”矿主也拉下了脸,冷笑着看着原重楼,片刻前恭敬的语气完全变了,“什么原大师!如今还不是一个残废?尹家早就不要你了,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你是谁?想帮着一个外人来挑走我矿上最好的石头,想得美!”

他手一挥,背后涌出了几十个凶悍的打手,个个手里拿着武器。

“把石头好好地收起来!把这两个人都给我处理掉,不留一个活口!”

看到那块翡翠被夺走,蜜丹意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叫声,眼神忽地变得可怕,一头猛地撞了上去,想从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伙手里把自己的东西抢回来,原重楼从背后一把拉住了这个莽撞的小女孩,厉叱:“别乱动,躲我身后去!”

就在那一瞬间,那些打手已经冲了过来。

第十二章 吹笛者灵均

忽然间,空山之中,她居然听到了笛声。

有人在雾气里吹笛,回环婉转,宛如天籁。循声看去,竟有一个人凭空坐在河面飘浮的雾气里,影影绰绰——他吹的居然也是《停云》,曲声缥缈回环,随着山风遍布山野,不沾染半分凡尘。

在深夜里,苏微独自冒着风雨抵达了曼西。

根据原重楼所说,曼西距离孟康不过短短二十里。然而,她天不亮就孤身上路,却整整走了一天尚未到达。山路越走越陡,越走分岔路越多,等苏微沿着泥泞的路在山里打了好几个转,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传说中的幽碧潭时,天色又已经暗淡下来。

她站在山上,看着那个传说中号称“雾露河上的鬼栖之地”的幽碧潭。

然而,暮色中看起来,那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潭子,雾露河水从高山上蜿蜒流下,在这里积了一个十几丈见方的潭子,四周都是茂密的南方密林,草木苍翠,映在幽深的潭水里,没有丝毫的异常。

苏微找了个容易落脚一点的路线,慢慢攀下,来到了潭水边。

雨还在不停地下,虽然戴着斗笠,但她全身的衣服还是湿透了。等她小心地来到水边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黑暗里,她只听到脚下的深谷里有淙淙的水流声,却看不见潭里的情况如何,是否有碧蚕和雾露龙胆花。

看来,只有在这里停息一晚上,等明天再作打算了。

她倦极地想着,在潭边找了一棵高大的树木,枝叶茂盛,呈伞形展开,足以挡住此刻并不大的雨丝。她从树下轻巧地攀上去,在离地一丈多高的地方找到了个干燥点的枝丫,将湿漉漉的身体靠在树木上,啃了几口干粮,慢慢闭上了眼睛。

冷。湿而冷。被淋湿的衣服一层层贴在身上,就像是有蛇贴着身体一圈圈缠绕,令人无法喘息。她想运起内息抵抗,然而想到手上不停扩散的毒,还是只能颓然作罢,就这样抱着双臂,哆哆嗦嗦地贴着树木坐着,等待天亮。

除了水声,潭边很安静,安静得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苏微忽然发现了一件事:这一路走过来,在这潭水边上,竟然没有任何动物出没的痕迹,哪怕是一只小小的昆虫——这对于动植物繁衍极盛的南方密林而言,反常得有些奇怪。

四周很安静,只有风簌簌吹动树叶的声音和淙淙流水,她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原重楼现在怎样了呢?天亮看不到自己,会不会追过来?不过,他应该还是要先去寮里处理蜜丹意的事吧?希望不要那么快赶来才好…这个不会武功手又残废的家伙,来到曼西这么凶险的地方也只是白白送死。

不过,也许只是她自作多情吧…这一路,连停云都不曾来找自己,那个陌路相逢的人又怎么会冒险来找自己?她忽地想起了昨夜那个突如其来的吻,脸上一热,心绪又乱了起来。

苏微茫然地想着,疲乏和困倦令她睁不开眼睛,不知不觉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仿佛忽然听到了一声痛苦的呻吟,非常清晰。

谁?她在黑暗中猛然醒了过来。

丛林安静,只有雨丝簌簌落下,打在叶子上,连一声蝉噪鸟鸣都听不到,寂静得有些反常。然而就在同一时间,她又听到了一声呻吟,似是极其痛楚——那个声音,竟然是从她背后的树里面发出的!

她在瞬间跃起,落下时短剑已经握在了手里。

当她落下时,整棵树微微地颤抖,枝叶簌簌,仿佛正在发抖。有奇怪的叹息和呻吟从树里传了出来,在黑暗里显得清晰而可怖。

苏微愕然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相信地审视着面前这棵树,仿佛它在苗疆的夜色里立刻便会产生妖异的变化——然而那棵树只是在夜里颤抖和呻吟,并没有攻击她,就仿佛一个痛苦的人在暗夜里不停挣扎,发出无声的呼救。

这…这是怎么了?这棵树是活的吗?

她被苗疆雨林里的这种奇怪现象惊呆了。怔怔之间,却忽然听到寂静的树林远处似乎传来一缕声音——低而轻,如同一个尾音划过夜幕,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当她再度侧耳凝神的时候,那个声音又不见了。

她正待追寻,却感觉到地面悄然震动了一下,似有什么个头不小的动物在靠近。她警惕地侧过头,前方树叶悄然分开,依稀有什么缓步走了过来。

暗夜里有两点绿莹莹的光,那居然是一头云豹。

苏微倒吸了一口冷气,握紧了短剑准备搏杀。然而,那头云豹却看也没有看她,只是穿过树叶,径直朝着潭水走了过去。然后,就在她的注视下,云豹一步一步地走入了幽碧潭,直到水没过头顶,没有挣扎,也没有犹豫。

她不由得惊呆了:这头云豹,是准备自投沉潭了吗?

不等她回过神,在那棵树奇怪的呻吟里,四周的密林里忽然动了起来。反常的寂静忽地被打破了,潭水周围的每一片树叶都在起伏,显示着丛林下有无数动物正朝着这边无声无息地移动。紧接着,一头头羚羊、熊猴、巨蜥,乃至于大象,从密林里走出,不约而同地朝着幽碧潭而来,不声不响地走入了水里。

那些动物都很守秩序,似乎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一个个排着队走入潭水里。幽碧潭不过十几丈见方,那些动物前赴后继,几乎将整个潭子都填满了。

这是干什么?是有什么在驱赶着它们?

苏微愕然地看着眼前奇特的景象,忽然间,背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她霍然回头,却看到那一棵树动了起来,仿佛剧烈地颤抖着,枝叶簌簌而落——树上忽然冒出了无数双眼睛,在暗夜里凝视着她!

那一刻的惊骇,令她忍不住脱口惊呼,握着短剑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那些眼睛亮了一下,便转瞬熄灭了。

黑夜里,那棵树尖叫了一声,轰然倒塌。当树倒下的时候,树木的根部忽然有什么涌了出来,密密麻麻,在黑暗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急促地爬行而来。

苏微还没有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听到那个声音已经觉得不妙,头皮发麻之下点足掠起,飞速地落到了旁边一棵树木上。

脚底下黑黝黝的一片,长草不停起伏。她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爬了过去。那些东西似乎很小,然而,在爬过去的地方所有的草木都枯萎了,就如同一瞬被抽干了水分灵气,纷纷瘪了下去。

脚底的那些声音如同潮水一样,一波涌过之后便再也听不见了。不远处的幽碧潭边微微泛起一圈水花,似有什么无声无息地再度投了进去。

那些动物忽然间齐齐发出了一声悲鸣,在水中不停挣扎,显然痛苦至极。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有一个动物肯主动走出这个小小的水潭逃命,就在那里反复地挣扎,声音渐渐微弱。

苏微站在树梢上,俯视着细雨中的幽碧潭,看到潭水的颜色渐渐变深,不由得全身冷了一下——她知道,这是无数鲜血沁出的缘故。这水里,正在有无数生灵死去!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悲鸣消失了,水面渐渐平静。

在幽碧潭里,只剩下无数具森然的白骨,在水中维持着站立的姿态,凝固着最后挣扎的痛苦。水面上有细微的水花泛起,似乎水下有什么东西簇拥着又散开。

到底…到底是什么?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了奇妙的幻景。黑暗一片的大山里,仿佛忽然间亮起了奇异的灯——一盏接着一盏,在虚空里浮起来,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仿佛是无数双奇特的眼睛一起睁开了。

这…这是什么?苏微吃了一惊,几乎从树梢上跃了下来。

那些眼睛漂浮在水中,却不随水流去,只是在黑暗里缓缓地移动,发出奇特的啧啧声,仿佛是有无数细小的动物在爬行和蠕动,密集地咀嚼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