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轻微而清冷,仿佛夜色中的雾露河水静静流过。

吃完饭,夜已经很深了,周围万籁俱寂,深山里偶尔只听到猛兽的低吼。

“迦陵频伽,今晚你陪蜜丹意睡,我去外面找个地方。”原重楼收拾了碗筷,吩咐,“等明日把这个小姑娘送去了寮里、拿到了抚恤银,我们便继续上路去曼西,估计日暮便可以到了——你的毒耽误不得。”

“曼西?”蜜丹意听不懂他们的汉语,然而听到了这个地名,却紧张了起来,抓住了苏微的袖子,拼命摇头,“玛!不、不!”

“没事,我们会小心的。”原重楼安慰她。然而小女孩依旧不安,死死抓住她的衣角不肯放手,“曼西!不!”

苏微心里咯噔了一下,从蜜丹意的表情里猜测到曼西定然是一个凶险的所在——雾露龙胆花开在碧蚕云集的阴湿之地,剧毒汇聚,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拿到手,普通人去了,更是有死无生。她看了原重楼一眼,心中不由得微微犹豫了一下。

他这样的半残废普通人,到了那地方,还能活着回来吗?

“你睡哪里?夜里可能又会下雨,你总不能真的睡在外面的廊下。”苏微皱眉,看着他苍白伶仃的手,忍不住道,“你手上的经络受过伤,是不能淋雨的——如果一受潮,只怕整个手臂都会痛起来吧?”

“我不是那么养尊处优的人。”原重楼摇头,从马背上解下一卷油毡,便准备往外走,苏微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心头一颤,忍不住地冲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你——”

他有些吃惊地停下来看着她,讥笑:“不会吧,莫非你想留我一起睡?”

“你…你…”苏微定定看着他的手,心中如沸,迟疑了片刻,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咬着牙道,“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你的手都被弄成了这样…你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是我…是我…”

“我知道。”原重楼忽然间笑了起来。

苏微愕然抬头,发现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明澈锋利,宛如闪电。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微微笑了笑,看了看她,又低头看着自己右手上那一道深深的刀痕,“我甚至没有看到你,就从你说出的第一句话、第一个字中,认出了你——迦陵频伽,我知道你就是十年前砍断我右手的那两个凶手之一。”

他的声音轻微而清冷,仿佛夜色中的雾露河水静静流过。

她却在这样的声音里战栗,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你记得我?”

“那一天我路过竹坝,本来只是想去绮罗镇上会我的情人——她是尹家的大小姐,方圆百里最出名的美人。”原重楼脸上还残留着多年酗酒留下的苍白颓败的痕迹,喃喃,“但那一天后,我再也不曾见到过她——因为我失去了我的手和我赖以谋生的技能,从此再也不被尹家所需要,也失去了可以接近她的机会。”

“后来,她嫁给了镇南王,成了最得宠的侧妃。”

苏微退到了窗口,定定看着他,双手开始不停地颤抖。

“所以…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们呢?虽然只有短短的一面,但是就算到死,我也会记得你们两人的样子,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原重楼看着她,声音平静而冰冷,“我经常在想,为什么这种灾祸会降临到我头上?我不过是一个腾冲的玉石工匠而已——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因为我从那儿路过,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对、对不起…”她喃喃,捂住了脸,“对不起!”

是的,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杀戮之后难以摆脱的罪孽感又一次包围了她,黏腻而沉闷,令她窒息,恨不得夜夜借酒浇愁。

“你们两个人,莫名其妙地闯进来,彻底摧毁了我的生活。”原重楼淡淡说着,声音却是一直克制着的,“迦陵频伽,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也有很多机会向你报复——但是我没有。甚至我只要丢下你不管,也就可以看着你在我眼前死去——但我也没有。”

他看着她捂住脸的手:那手已经变成了青碧色,宛如最好的翡翠。

他叹息了一声,语气缓和下去:“因为我记得在那一刀落下时,是你挡开了你同伴的手,喝止了他——也是因为你的阻拦,那一刀才没有把我整个人劈成两半。你毕竟救了我。虽然之后的十年里,我日夜恨不得自己在那一天就死去。”

“虽然我不明白你们这些所谓的江湖人,为什么会把别人的性命当作草芥,任意践踏,”原重楼看着黑夜里巨大的山峦和静静的雾露河,声音平静而痛苦,“但是我明白一个人失去手的痛苦——所以,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也失去自己的手。”

苏微怔怔地听着,眼眶红了红,终于没有忍住掉落的泪水。

“别哭了,”他凝望着她,用从未有过的温柔眼神,“迦陵频伽。”他抬起负伤残废的右手轻轻擦去她颊上的泪水,动作温柔,表情宁静。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战栗地低下头,将头埋在了他的肩膀上,哭得全身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她在啜泣中喃喃,反复说着这三个字。

原重楼眼里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微微叹了口气:“好了,别哭了…别哭了,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对不起…”她喃喃说着,语音哽咽模糊。

他犹豫了一下,回手轻轻将怀里的人抱紧,感受着她的战栗和落在他肩上的灼热的泪水,眼眸里含着看不到底的复杂的光。她将头埋在他支离的颈骨间,湿漉漉的脸颊贴着他的侧颈,鼻息吹拂在他的耳后——仿佛一头惊魂未定的鹿。

那一刻,他忽然忍不住,托起她的脸,吻了下去。

苏微的啜泣在一瞬间停顿,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他:“你…”

然而,她一张开嘴,他便吮吸住了她柔软的舌尖。怀里的人蒙住了,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微微张开嘴巴,竟然惊得连一口气都忘了换。直到他放开她的肩膀,她才吸了一口气,感觉魂魄回到了躯壳里,只是身子软得站都站不住,一个踉跄,几乎又要跌倒。

原重楼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住她,忽然啪的一声,一个耳光就狠狠落在了脸上。

“你!”苏微终于回过了神,反手就是一掌。

她身负绝学,杀人如麻,此刻气急之下竟是控制不住力道轻重。原重楼被打得直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低哼了一声,嘴角顿时沁出一丝血来。

“…”这一下她又愣住了,不知道该进该退,一时僵在了那里,尴尬万分。

然而原重楼从地上默默站起来,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做任何解释,就这样擦了擦嘴角的血丝,转身推开门,走入了外面的夜色中。

深山的夜晚是如此静谧,以至于半夜竹棚上的雨声都变得令人难以入眠。苏微在竹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思绪如潮。

十年前那一场追杀历历在目。

雨声如鼓,重锤急板,仿佛那一场急急的追杀。

那个被斩下的头颅在空中飞旋,开合着嘴唇,吐出诅咒。夕影刀带着血雨急斩而下,追向那个路过的人。她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挡开了那把刀。

“别乱杀无辜!”

然而,那把刀忽然转向,直插入了她的心脏!

密密的雨敲击在顶棚上,仿佛惊心动魄的鼓声。

苏微在深山密林的小屋里坐起身,满身冷汗,靠着竹墙,听着外面密集的雨声,怔怔地出神。真的下雨了吗?她心下一惊,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

廊下密雨如瀑,那个人侧身蜷在简陋的铺盖里,侧脸苍白,似乎梦见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他眉头紧蹙,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她忽然心里一跳,就转开眼不敢再看。

回到屋里,抬头看了一眼上面的阁楼。蜜丹意已经睡得沉了,却发出轻轻的啜泣,布满泪痕的小脸紧贴着枕头,想来睡梦之中还沉浸在父亲遇难的那一瞬间——对这些远离刀光剑影的普通人来说,灾难的来临只是一瞬,留下的苦痛却是一生。

苏微独自坐在房间里,想着遥远的过去和茫茫的未来,心绪乱如麻。低下头,看着自己渐渐变成惨碧色的双手,全身渐渐发抖。空山大雨里,她在黑暗中抬起头看着屋顶,密密的雨声仿佛是金鼓敲响。是的,她过去作孽已多——

事到如今,又怎能把他们再度拖入同样的危境?

他睡在廊下,睡在无边的雨声里。

黑夜里,依稀听到那个脚步声轻轻走过来,停在身边。女子特有的微香气息萦绕在身边,仿佛是那个人回来了,那个遥远记忆中的人,在黑暗的雨夜里穿过了空山密林,来到了他身边,就这样坐在身侧,俯身静静地看着他。

他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生怕那一切都是幻觉。

许久,她微微俯下身来,似乎在凝视着他,长发末端拂到了他的脸颊,冰凉柔软。

“谢谢你。”他听到她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额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仿佛想在梦境里抓住那个转瞬即逝的影子,然而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她仿佛一阵微风,从密密的雨中消失了。

“春雨!”他忽然间惊醒了过来。

他在屋外的檐下睁开眼,头顶依旧乌云密布。天仿佛漏了一样,雨一直下个不停。然而,他身上却是干燥的,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一层蓑衣。这是…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里,他霍然睁开眼,只看到那一袭衣裙在苍茫群山里一闪而没。

“迦陵频伽!”他从梦境里醒来,却已经来不及拦住她。

那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女子,竟然在半夜扔下自己悄悄走了——曼西近在咫尺,她为什么就在夜里忽然离开?是因为他轻薄了她,还是因为…他回忆着这些天来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忽然,他发现蓑衣上放着什么东西,在暗夜里静静闪耀,伸手拿过来一看,竟然是那一对碧绿滴翠的翡翠耳坠。

她为什么要在临走前把这对耳坠留给自己?是补偿,还是愧疚?

微微迟疑了一瞬,蜜丹意的哭声便从小屋里传来。

“玛!玛!”当他赶到竹楼里时,只看到小女孩一个人在空空的阁楼里哭,张开手趴在窗上,看着雨意迷蒙的大山深处。房间里一切依旧,只是已经不见了苏微——和她一起在夜里悄然消失的,还有那一只白色的迦陵频伽。

鸟笼已经打开了,里面空空荡荡,只有美妙的啼声在笼罩着雨幕的空山里回荡。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他忍不住苦笑——这个丫头,做事原来都是这样不按常理出牌吗?居然就这样走了?可是,幽碧潭那种地方,她身为一个外人,不知底就这样闯进去,后果会十分可怕…即便她自称有着天下数一数二的武功,也难免尸骨无存。

他站在那里,微微蹙起了眉头。

事到如今,又该如何收场?

“蜜丹意,不要哭了,”许久,仿佛想定了什么,他俯身用缅语安慰那个孩子,“等天亮了我先送你去寮里拿抚恤银,好不好?”

孩子抬起漂亮的褐色眼睛看了他一眼,乖乖地点头,立刻不哭了。

孟康是雾露河上最著名的几个采玉矿口之一,以产出的水石而闻名天下。虽然矿不大,但每年从河中挖掘出的原石却有上百吨,品种水色均是一流。然而缅人工具简陋,无法进行精细的加工,所以挖出的原石在当地简单剖开后,便通过马队运往腾冲。

虽然河中挖出的水石,要比从山里开采出的料子要好上许多,但是围河挖掘的风险也非常大,特别是遇上雨季,更时常有溃坝死人的事情发生。

就如昨天,一下子就被河水卷走了六七十号人。

听说今日便要处理善后事宜,一清早寮里就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那些拖家带口前来讨最后一份抚恤钱的大都是当地缅人,虽然一个个悲痛万分,然而面对着那些监工和矿主,虽有万般悲痛也不敢哭闹。

——因为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矿主,便是比天还大。

工头按照惯例,问工人是选择要银子还是赌石——如果要银子,便按照一条人命一百两来算,拿钱走人,再无相干;如果不要银子,那也可以选择在矿上开出的石头里挑一块走,至于挑到的是一文不值的东西还是价值连城的至宝,就完全凭个人的眼力和运气。

那些劳工的眷属多半是不识货的人,家贫如洗,哪里敢把人命换来的银子用来赌石,大半都选了拿钱,个个排着队在账簿先生处按了手印,拿了银子便认命走人。

吴温林夹在善后人群里,打眼就看到了蜜丹意。

“蜜丹意,快来,”他拉住小女孩的手,想要带她插到长队的前头,“来,来,别在那里排队了——跟吴伯伯来拿银子。”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小女孩却站住了脚,脆生生道:“不,伯伯,我不要银子,我要赌石。”

吴温林吃了一惊,连忙压低声音:“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赌石!不要拿你爹用命换来的钱去玩,赶紧拿了一百两银子,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不,”蜜丹意却是倔强,“叔叔说,要赌石。”

“叔叔?”吴温林又是一惊,一抬头,却看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就这样负手站在乱糟糟的人群背后,眼神冷定地俯视着矿上新开出来的一堆石头,面无表情。

他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不由得满眼兴奋。

“工头,有人要赌石!”吴温林大声道,“蜜丹意要赌石!”

“小小年纪,居然还敢玩赌石?不怕把你老爹的卖命钱都赔进去?”工头也是个汉人,叼着一袋水烟踱了过来,瞟了一眼那个小丫头,冷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就按老规矩来吧!丹意,你随便在外头选一块,只要搬得动就拿走!”

“别糊弄小孩子了。堆外面的石头根本没有一块是好的,”一个声音忽然淡淡响起,“不是有长裂就是有暗藓——钱工头,按规矩,把场里的全部石头都拿出来吧,别告诉我今年孟康矿上只开出来这一堆狗屎底子的料。”

“什么人这么大口气?想找死啊!”钱工头冷不丁吃了一惊,一边骂着,一边回头看了来人一眼,一时间嘴里叼的烟袋差点掉下来——

“原…原大师?!”

原重楼站在小女孩身边,也不多说,只道:“蜜丹意要赌石,把所有的翡翠原石都拿出来吧!不会耽误你们多少时间的,只要一炷香的时间就够了。”

钱工头没法子,只能咳嗽了一声:“那…那好,跟我来。”

他带着他们走进了工寮旁边的一个上锁的仓库,打开了门,嘴里讪讪笑道:“这一两年来,都没有人选过赌石…”

仓库巨大,里面堆放着一块块石头。大的有半个房子那么大,小的只有拳头大小,刚从土里水里捞出来,都没有经过打磨和擦洗,就这样横七竖八地放在一起,看上去都是黑黝黝的,和用来砌筑房子的石块没区别。

然而,原重楼只看了一眼,就拉着蜜丹意转向左边,将右侧所有的石头扔在了一边——左边放的是从雾露河里打捞上来的水石,而右侧均不过是山中挖掘的山料,水短质差,不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