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那好吧,就比这一次,下不为例!”

“好!”一句话未落,对面坐着的女子一声轻笑,手指一按桌面,整个人便翩然折身,向后飞起,“记住,可不许藏私啊——你是知道血薇的厉害的!”

清冷的声音在空气中飞扬,在轻笑中,她的袖中流出了一道绯色的闪电,直取他咽喉而来,凌厉迅疾宛如雷霆!

“叮”!千钧一发之际,淡青色的刀光如同闪电,挡住了血薇。

骤然遇袭,萧停云脸上瞬间笼上了一层杀气,抬头看着对方,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变了,仿佛夕影刀一入手就换了一个人一样。绯红色的光芒当头笼罩下来,弹指间,苏微已经迅疾地刺出了十二剑,毫不留情。

十二道剑光交织成一道网,逼得他几乎连站起来的时间都没有。

“好,我们从来还没分过高下,今日就且试试看!”一口气封了十二剑,萧停云似乎也被激发起了斗志,身形只是一晃,便消失在了窗外,“这酒馆太破了,你就饶了它吧…要比试,到外面来!”

掌柜的一声惊呼还含在嘴里,动手的两人已经不在室内。

“阿弥陀佛…”老掌柜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连忙让店小二去关门关窗,转眼却看到店里剩下的那位客人也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不由得觉得沮丧——看来,这两个煞神虽然没有拆了这个破旧小店,却还是吓走了他唯一的客人。

洛水静静流淌,岸边芦苇起伏,一望无际。

远远看去,只见那两人在黑夜里交手,身形飘忽如鬼魅。青色的刀光和绯色的剑光在江面上穿行,所到之处,雪白的芦苇纷飞而起,仿佛落下了一天的雪花,美丽不可方物。

“这些江湖人!”老掌柜跺了下脚,吩咐店小二,“赶快关门打烊!”

然而,最后一块门板尚未竖起,两道闪电又穿行进了室内,如同风一样,一先一后悄无声息地落地,竟然是快得连看都看不清楚。咔嚓两声,那块门板被一刀一剑先后斩过,顿时裂成了四块!

店小二拿着门板的手僵在了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赢了!”血薇如同摇曳的闪电。苏微笑了起来,声音如同银铃。她身边的贵公子却微笑不语,默默将刀收入被割破了的袖中,点了点头:“血薇果然是天下无双,在下拜服。”

“喂,你不是故意让我的吧?”看到他这种表情,苏微忽然觉得心虚。

“哪里,高手过招,岂能相让?大家都全力而为,哪能藏私?”萧停云笑,拱手,“骖龙四式凌厉无比,在下不能抵挡,更何况你的剑招里似乎还有别的变数,奇诡莫测,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两者相辅相成,已可以独步天下。”

“真的?你可别假客气啊!”苏微听得他认输,心里却依旧有些不确定。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吗?”他微笑,漆黑的重瞳里却看不出真假,一如他平日的心。

“好吧…你说得没错,我在变招时用了师父教给我的‘折梅指’,还有‘六幻影针’——”她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这些压箱底的本事我可还是第一次用上,居然都被你躲过了。亏得师父还说我一旦习得了骖龙四式和这两样,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接住了!”

“其实令师也没说错。”萧停云沉吟着开口,“血薇剑谱凌厉纵横,孤高绝世,每出一招从不留活路,却失于煞气太重,伤人伤己;而另外两种武学,却沉稳飘逸,如水银泻地,正好将血薇每一个的弱点恰到好处地补足——如此相辅相成,实在令人惊叹。甚至让人觉得…”

“觉得什么?”苏微正听得入神,却见他顿住,不由得追问。

“甚至让人觉得,这两种武学,似乎本身就是为了弥补血薇剑谱的不足而创造出来的一样!”萧停云有些迟疑地蹙眉,摇头,“不是我自夸,天下的武学虽然庞杂,我也知道十之八九——可是所谓的‘折梅指’和‘六幻影针’,我却是头一次听到。”

苏微怔了一怔,没有回答。这些武学技艺,师父教给她,她便学了,除了知道一个名字之外对其全无了解,就如同她从来不知道师父的姓名是什么一样。

“你的那位不知道名字的木师父,还真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啊…”萧停云叹息,“如果有缘得见,也不枉此生。”

她知道他是想打听自己的师承来历,摇了摇头,沉默下去。萧停云看到她的表情,便转开了话题,道:“你刚才说血薇夕影的比试是你第二大的愿望——那么,你最大的愿望又是什么?”

苏微看了他一眼,表情似乎有些奇特,半晌只道:“不告诉你。”

“告诉我吧,说不定我能倾听雪楼之力为你达成。”他微笑,语气温和。他说得低沉温柔,苏微却回身岔开了话题,说了一句:“哎,好渴!”

方才一轮激斗,虽然只有短短一盏茶时间,可全力施展之下已经耗尽全部力量,此刻一停下来,顿时觉得饥渴不已。她拿起了刚才放在桌子上喝了一半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萧停云忍不住蹙眉:“你刚才不是还说要一个月不喝酒的吗?”

“这一杯是之前倒的酒啊,不算的!”苏微撇了撇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耍赖道,“从这一杯之后开始算!”

他看着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每次她流露出这种语气神态的时候,他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猝不及防的交手。那时的她如同满身是刺的刺猬,出手袭击了自己,面对姑姑盛怒的责问,却怯怯地辩解说剑没有出鞘就不算动手。

十年了,这个来自风陵渡的孤女在江湖中渐行渐远,心被高墙包围着。只有每次不经意的眼神流露,才让人看到她的另外一面也一直存在着,如同刺猬深藏着柔软的小腹。

每当这个时候,他心里都会有深深的愧疚。

苏微一口气喝干了那杯酒,爽然道:“好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今晚想和我说什么了——你约我来这里,到底想说啥?”

萧停云笑了笑,道:“我想求你为听雪楼做一件事,最后一件。”

“什么?”她愣了一下。

“你是真的想走了,对吗,阿微?”他语声轻微温柔,却明晰洞彻,“在你离开之前,我想最后一次请求你一件事,求你务必答应…为我,也为听雪楼。”

“什…什么事?”她喃喃,在他的眼神里有些心烦意乱。

“这件事,事关听雪楼的生死存亡。而且,非你不可。”他一字一句地说,伸手拿起桌子上自己那盏残酒。仿佛是心里不安定,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似是不知道下面的话到底该不该说,顿了顿,便想先把酒喝下。

然而,眼前忽然黑影一动,苏微竟蓦地抬起手,对着他迎面一击!

“你!”萧停云大惊,握着酒杯,身子往后陡然一倾,险险避过了这一击。他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袖子里的刀,却听到她发出了一声惊呼:“不要喝!”

“什么?”他愕然,听出她的声音在片刻之间已经嘶哑。

“酒里…有毒。”她虚弱地喃喃。

乒的一声,酒杯在地上啪地碎裂。然而,那酒水却显然是并无异常。萧停云霍地抬头——对面的苏微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地靠在窗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全身颤抖,眉眼间有奇怪的青气迅速弥漫。

“阿微!”萧停云心下大惊,立刻扶住她。

“好像…好像只是我的酒里有…”她捂住咽喉,短短几个字之后,她就已经说不出话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迅速探入她的喉咙,撕扯她的肺腑。然而她却看着他的脸,如释重负地喃喃:“你没事…太好了…”

苏微用尽全力撑住自己的身子,不让自己就这样倒下来,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又从苍白变成了惨碧色。那只空了的杯子里还有几滴冷冷的残酒,金黄色的花瓣黏在内壁上,隐约有一丝几乎看不出的诡异碧色。

萧停云只看了一眼,脸色唰地苍白。

他没有丝毫迟疑,放下苏微,身子一掠,立刻便到了内堂,将惊慌不已的掌柜和店小二逼到了死角,刀锋指向对方的咽喉,厉声:“解药!”

“不…不是我…”老掌柜眼看忽然出了这等事,缩在角落里只管发抖,倒是旁边的店小二反应得快,一拍脑袋,惊呼了一声:“肯定…肯定是刚才那个客人!”

是的,当他们两人进入酒馆时,店里只有一个客人在座。而当他们留下喝了一半的酒、双双离开店里后,那个客人只停留了片刻,也随即消失了——如果真是店里人下的毒,苏微天天来这个酒馆,他们有的是机会下手,何必偏偏选择在今晚他在旁的时候?

萧停云心念电转,瞬间便将来龙去脉分析通透,毫不迟疑地放开了这两个人,推开窗户追了出去——然而外面夜色沉沉,洛水无尽,一眼望去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踪影。

他只追得几丈,立刻回过神来,不敢再追远,迅速返回了酒店——目下苏微中了毒,自己绝不可擅自远离,免得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一进去就看到掌柜和店小二神情焦急地站在一旁,而苏微已经再也无法坚持,倒在了桌上,脸颊浸没在一摊残酒之中,毫无血色。一股淡淡的青气笼罩了她的眉眼,显得分外诡异而宁静。

“阿微!阿微!”他抱起她,喊着她的名字。然而苏微的气息迅速地微弱下去,咳嗽着,忽然吐出了一口碧绿色的血来!

那一瞬,他只觉心头大乱,手指颤抖着按住她的背心。

“我…要死了吗?”她喘息着,微弱地喃喃。

“不会的。”他断然回答,“别胡说!”

“其实,我…”苏微努力呼吸着,低声,“我最大的愿望是…”

“不要说话!”他厉声阻止,迅速从内袋里拿出两个羊脂玉瓶子,打开,分别倒了两颗蓝色紫色的药丸出来,急急用手指碾碎,抹在了她的唇齿之间——他的手在剧烈地发抖,竟然在她编贝般的玉齿上叩出了声音。

他猛地回头,厉喝:“拿一碗水来!”

老掌柜吓得一个哆嗦,腿脚僵硬,压根迈不开。店小二还算机灵一点,转身从厨房里哆哆嗦嗦提了一壶水出来,端到堂上时几乎洒了一半。

“喝一口!”萧停云却不接,盯着他,厉叱。店小二吓得又是一哆嗦,下意识地倒出水喝了一大口,几乎把自己呛着。

“好了,放在桌子上,”萧停云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们都出去。”

店小二和老掌柜不敢多说一句话,放下水壶便是踉跄着逃了出去,一路连头也不敢回。萧停云倒了一碗水,还是用银针试了试,才从怀里又拿出一枚丹药,用手指细细碾碎,溶解在清水里——那半碗水在瞬间变成了奇特的淡金色,水面无风自动,似是微微沸腾。

“我先用这一枚金风玉露丹压一下毒性,再用真龙小还丹外敷在你的心口。”萧停云低声道,表情凝重,“你喝下去后,立刻用内息将药力透入膻中和风府穴,我再帮你把毒逼离心脉,聚在指尖处。知道吗?”

苏微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微弱地点了点头。

他将她半扶半抱地拉起,将药灌入了唇齿之间。不知道药物里有什么成分,她只觉得咽喉里像是有炽热的铜汁直贯而下,灼烧般的剧痛令她全身颤抖,瞬地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唇。那一碗药全数被她吐了出来,湿透了他的衣襟。

“不要命了吗?”萧停云气极,知道毒素在迅速扩散,此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极其重要,立刻捏碎了另一颗,厉叱:“就是铜汁灌下来也给我忍着!我只带了两枚金风玉露丹,一口气喝完,不能再吐出来!”

萧停云捏住她后颈的哑门和风府两穴,令其嘴唇微微张开,然后将第二碗药灌入她口中。苏微无法反抗,在剧痛中全身颤抖,却没有力气叫出声来。

“烫…”她喃喃,感觉神志开始慢慢模糊。

一碗药灌下去,苏微已然失去了知觉,更是来不及运内息逼毒,呼吸微弱,心跳也越来越缓慢,竟是在他怀里渐渐气绝!

“阿微…阿微!”萧停云失声喃喃,只觉得那一刻自己的呼吸也要停止。怎么会这样…今天,在这洛水之旁,他原本是想解开缠绕在他们三人之间的无数纠葛,彻底做一个决断,却亲眼目睹了她的被杀!这是宿命?

那一瞬,十年来的无数片段如风呼啸而过。

这个从风陵渡旁走出的少女一直是爱慕他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然而他却从未提及。因为他心里有自己的隐痛,犹豫着那个无法言说的伤口,只能沉默以对——所以,就这样在若有若无之间过了十年。

十年,足以让青丝暗生华发,韶华付与流光。

足以眼睁睁地看到她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不要死,阿微!”那一刻,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汹涌而来的感情,在她耳边低声,“我知道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不要死。活下来!我娶你!”

怀里的人身子微微一震,似乎是听到了,嘴角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然而眼睛却再无力睁开。她闭着眼睛,全身微微颤抖,似乎积蓄着仅剩的力量,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竭尽全力抬起手,一寸一寸地,将他环抱着自己的双手拉开。

她的力量微弱,却令他震惊不已,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不…你错了。”苏微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收敛了嘴角的笑,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整个人从他怀里往前一倾,离开了他的怀抱,直直跌倒在了桌子上,便再也不动。

那一刻,萧停云看着她,眼里的神色震惊而不解。

是的,方才那一刻,她是用尽全力挣脱了自己的怀抱!她已经无法说话,却是用这样决绝的态度说明了对自己所说那个诺言的回答。

她不愿意。即便是他承诺娶她!

“阿微!”他怔了片刻,再顾不上其他,运指如风,瞬间封住她任督二脉上下十二处大穴,将毒逼在一处——那一刻,他凝聚了所有的力量,将雪谷老人门下的无相心法发挥到了最高层,每一指点出,额头便有微微的汗水。这是大耗修为的做法,他不惜损耗自身真元也要把她救回来,哪怕这一次之后自己得休养一年才能完全恢复。

三更转眼过去,她透出了一声呻吟,手指冰冷。

仿佛有什么在皮肤下游走,聚集到了她左右双手的少冲穴,碧色渐渐凝聚,让整只手掌都变成了惨碧色!肌肤下血脉仿佛蛇一样细细扭动,忽然间,仿佛被针刺破,一股细细碧血激射而出,洒落在酒碗里,登时染得一片惨绿!

“…”苏微终于动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开。她清醒过来,第一个反应居然是竭力挪动身体,想要离开他的怀抱。

“不要动!”他怒极,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按在她后心上,“毒还没全解——我们先回楼里去,这里很危险。那些人在暗处,随时会返回来!”

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肃杀,苏微一怔,感觉四肢百骸都浸在了冰水里。她几度试图运起内息,然而只是微微一动,丹田之内便如千百支针一起刺落,令她再不能动。

“我…我中了什么毒?”她虚弱地问。

“还不能确定,”他横抱着她往外走去,翻身上马,“很可能是碧蚕之毒。”

“是谁…谁想杀我?”她觉得不可思议,呻吟般的低声,“居然还…还跑到了洛阳地界上?”

“不知道,”萧停云咬着牙,眼神里似乎藏着一把刀,“这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血薇,换而言之,是针对我、针对听雪楼!看来,在梅景浩死了之后,又有人要对我们宣战了!”

他横抱着她翻身上马,一手控缰,向着洛阳城内飞驰而去。怀里的女子再也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洛阳上空清冷的上弦月,因为剧毒的侵蚀而微微颤抖,手指冰凉如雪。

“这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血薇,针对听雪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