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已经是深冬,天黑得特别早,不等到洛水旁,已经是掌灯时分。

洛水开阔,密雨斜风,官道上寂静无人,远远看去四野一片漆黑,只有那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还露着一点暖黄色的灯。苏微远远望着那一点光,唇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酒馆里生意还是一样不好,只有一个看似是过路旅人的客人在角落独坐,背对着他们,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寂寂无声。

掌柜正准备打烊,看到进来的一对男女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个女子,不正是前段时间天天来这里买醉的吗?还欠着酒馆一大笔债,怎么今日…然而,转眼看到她身边陪伴的贵公子,掌柜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莫非,这位就是听雪楼的楼主?

“一壶冷香酿?”店小二迎上去,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用眼角瞥了一眼她身侧的贵公子——十年未见,那个少女憔悴如斯,可那个男子却依旧似美玉般,更加显得高华内蕴。果然,还是男人耐老啊…啧啧。

“先拿两壶。”萧停云坐下,“小菜拣干净爽口的来。”

“是…是。”店小二还是第一次和传说中的听雪楼主近距离说话,不由得声音都颤了,连忙奔回了厨下。

两人挑了一个靠里安静的位置坐了下来。酒很快就上了,清澈、冷冽,有馥郁的香气。她却仿佛默然想着什么事情,眉头轻轻蹙起来,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唯有耳畔两滴翠绿盈盈晃动。萧停云看了她一眼,眼神一暗,手指无声捏紧了酒杯。

阿微在想什么?她要和他说什么?

这次他和赵冰洁去岭南一趟,前后不过一个多月,但回来后却发现苏微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不一样——以前那个明亮清浅得一眼可以看到底的眼睛,已经变得令他不能捉摸。

“梅家最后的那个男丁,梅子湘,是我杀的第二百个人。”苏微低头看着面前的酒杯,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今天是他的七七,我本来打算去城外的白马寺为他超度。”

“…”萧停云愣了一下,忽地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原来,她今日离城,并不是打算和他决裂。

“这些年,每杀一个人,我都会在庙里为他们设立牌位,找高僧超度。”苏微低着头,看着酒杯里淡碧色的美酒,微微苦笑,“我入江湖已经十年,到如今,这些牌位已经密立如林,如果再不开辟另一块地儿,只怕就摆不下了。”

萧停云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杀人。但到了如今,该杀的人都杀完了,连梅景浩都死了,接下来,你会得到安宁的。”

“梅景浩?”说到那个名字,苏微猛然一震,抬起头直视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一把剑在慢慢凝聚,“不…我永远也不会安宁!”

十年前那一场追杀,是她加入听雪楼之后遇到的第一次大行动。

当时天道盟的势力极盛,暗中集结了所有江湖反对力量,屡屡挑战听雪楼的权威,大有取而代之之势——就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她被萧停云接回洛阳,开始拔剑,为楼中杀人。

在血薇归来后的第三个月,她于洞庭之上大开杀戒,震慑天下。

第四个月,名为“斩龙”的行动正式开始。

这个极其机密的行动,是由赵冰洁一手安排的。这个盲眼的女子根据所获得的秘密情报,得知天道盟盟主当时将在长安出现,召集七大帮派里的精英商议对付听雪楼的策略,停留一夜后即走。她和萧停云商议后,为了斩杀贼首,决定冒险突袭,只带极少数的精锐直奔而去,一夜疾奔一百多里,轻骑斩敌首而返还。

那一夜,听雪楼倾尽了全部精锐,从洛阳奇袭长安。领头的是萧停云和苏微,其余只有十一名吹花小筑的顶尖杀手,于月夜下疾驰而去,并不带任何后援。

那一战之惨烈,令十年后身经百战的她也不忍回顾。

显然没想到那么机密的事情会被敌手得知,天道盟对此毫无准备,猝然遇袭。但他们的反击却依旧迅速断然,为了保护盟主撤离,所有下属都不顾一切地血战,有些人甚至组成了人盾,用血肉之躯阻挡了听雪楼的人——天亮之前,他们带去的人诛灭了天道盟的主力,然而,盟主梅景浩却在下属的力战之下得以逃脱。

于是,那一场追杀延伸到了千里之外。

萧停云没有犹豫,直接带着她疾追而去,只怕停得一刻便会让这个最大对头再度失去踪影——他们两人联袂奔袭,迢迢万里,三次截获天道盟主,又三次被其逃脱。

天道盟主不顾一切地狂奔,穿山越岭,竟然出了中原,直奔苗疆而去。萧停云带着她日夜兼程,翻过了哀牢山,渡过了澜沧江…等到了腾冲境内时,她已经疲累得不知方向,萧停云却依旧如绷紧了的弓,丝毫不曾懈怠。

当猎手几近崩溃的时候,他们终于追上了猎物。

仿佛也已经被附骨之蛆一般的追杀逼得接近崩溃,当天道盟的盟主重新出现在他们视野里时,已经全身褴褛,须发皆白,身上负伤十几处,伤口来不及包扎,已经开始腐烂——那种困兽般绝望憎恨的目光,竟然令她心里猛然颤抖了一下。

满山青翠,天高云淡,然而她知道血腥却即将弥漫。

被截获的那一刻,天道盟主正靠在路边的一座亭子里休息,似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在看到他们两人追来时,他想要从椅子上站起,然而重伤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竟然打了一个趔趄,从台阶上滚落——那一瞬,这个五十多岁的枭雄穷途末路,狼狈不堪,竟完全不像是一个叱咤风云的江湖霸主。

看到老人跌倒,她居然在那一刻迟疑了一下。

就在她微微迟疑的瞬间,萧停云已经毫不犹豫地出刀!

千里追杀,日夜无休,萧停云想来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然而控制力极强的他表面却是丝毫不显露,依然是一身白衣如雪、气定神闲——只有在拔刀瞬间爆发出的杀气,才表明他内心积累的烦躁和怒意已经濒临决堤。

天道盟主勉强躲过了那一刀,然而手里的剑却被一刀截断,一声大喝,提起了最后的一口真气,拼命搏杀。而她已经回过了神,血薇如同一道流光,唰地掠来,疾刺对方右路。

面对着夕影血薇的双重劫杀,心里已经知道这一次在劫难逃,天道盟主不顾一切地避开了他们,居然扔掉了断剑,满身是血地转头夺路而逃,势如疯虎。

——路边是一片茶园,再远处就是集市,有一个背着行囊的路人正好路过,看到这满身是血的人迎面扑过来,忍不住失声惊呼,吓得瘫软。

“别让他逃了!”萧停云低喝。

她应声上前,血薇如电,斩入对方的膝盖!双膝唰地断裂,天道盟主踉跄跌倒,身体往前扑出,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血痕,然而,却用双手撑着地,极力地又前行了几丈,似乎还想拖着半截身体继续逃脱。

那种疯狂的困兽之势令她悚然,竟无法再下手斩断这个人的头颅。

然而,当她再次略微犹豫的时候,夕影刀已经带着一抹淡淡的碧色,如鬼魅一般逼近了梅景浩,悄然划落。那一刀毫不留情地追上了猎物的后颈,斩断血脉。

“啊啊——”在路人的惊呼声里,一刀斩落,头颅冲天飞起。

然而令人惊骇的是,那个头颅在被割下后,居然还在狂笑!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天道盟盟主的头颅凌空飞起,睁着眼睛看着他们两个人,开合着嘴唇,厉声诅咒,“听着…听雪楼,必将在你们手里灭亡!”

头颅落地,滚了几滚,声音逐渐停止,然而那双眼睛却一直睁着。那一刻,苏微忽然觉得前所未有地恐惧和恶心,往后踉跄退了一步。

“他…他居然还在说话!”她失声惊呼,“他还在说话!”

“不要怕,”萧停云却是毫不畏惧,一脚将那个人头踢到了一边,眼神冷定,“来自被斩下了头颅的敌人的诅咒,也只能等来世再去实现了——怕什么?我们赢了!”

说到这里,他眼神微微一动,看到旁边那个路人。

那人还不到二十的年纪,背着个藤箧匆匆而来,骤然撞见这一幕,已经吓得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跑向村子,一边惊呼:“杀人…杀人了!快来人啊!这里——”

最后一个字,停顿在了咽喉里。

那一瞬间刀气凛冽,逼人而来,硬生生把他的话语冻结。

萧停云的刀锋如电,便要将这个目击者当场灭口。

“住手!”同一个刹那,血薇化作一道流霞,铮然一声击在夕影刀刃上,将切入咽喉的刀锋弹开!那个路人惨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咽喉,只听唰的一声,被击偏的刀锋从他手上一划而过,顿时鲜血淋漓。

——只要慢得一刹,这个路人便要尸横荒野。

“不要滥杀无辜!”苏微逼开了他的刀,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愤怒。

“不能留活口。”萧停云皱眉,发现她又开始了毫无必要的妇人之仁,不由得有些不耐烦,却还是解释了几句,“我和赵总管拟好了计划,杀了天道盟主之后,还要假借梅景浩的名义,把余孽引出来好一网打尽——现在要是让这家伙跑出去乱嚷,万一传到了江湖上,后面的事就麻烦了!”

“够了!这是一条人命!”苏微再也无法忍受,拔剑相对,不肯退让半步,“这一路还杀得不够吗?你再敢动他一下试试看?”

萧停云猛然惊住,忽地冷静下来。

那个无辜被卷入的路人躺在地上,手臂被夕影刀所伤,因为剧痛而昏迷了过去。背后的藤箧散开了,散落了一地的玉石,还有一包大大小小的雕刻刀具。

“原来是个玉雕师。”萧停云松了一口气,“对了,这里已经是腾冲地界,天下著名的翡翠之府。”

他看了看她凌厉的眼神,将刀慢慢收起——是的,千里追杀,大功告成。在这样的时候,他们两人都疲倦已极,已经是强弩之末,说不定周围还会有天道盟的余孽潜伏。如果不早些离开,只怕会惹来更多麻烦,何必还要为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人争吵不休?

“算了。”他俯身捡起了天道盟主的头颅,道,“我们回洛阳去吧。”

她并没有去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收起了血薇,只是足尖一点,消失在滇南的翠色里。

这一战之后,天道盟失去了首领,元气大伤,群龙无首,所属的势力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被听雪楼逐一消灭——到了今年,甚至连整个江城的梅家都已经被灭门。

他们赢了,赢得干脆而彻底。

然而,不知道为何,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那一颗在半空中飞舞的头颅所发出的诅咒却如烙铁一样印在了她的心底。每当她再度杀死一个人时,那一刻的情景就会自动浮现——隔了多年的时光,那头颅似乎还在盯着她,恶狠狠地重复着诅咒。

到如今,已经整整重复了两百遍!

第五章 碧蚕毒

“娘——娘!”她失声惨叫,挣扎着回过头去,眼前却忽然一片漆黑。那个少年松开了握着马缰的手,用手掌迅速地覆上了她的眼睛,低声道:“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十几年后,依然回荡在她耳侧。

“我一直忘不了那颗在空中飞舞、诅咒着我们的人头。”在洛水旁的荒凉酒馆里,苏微喝着酒,喃喃:“他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血薇夕影,终将自相残杀——传说临死之人的诅咒,凝聚着此生最后的未了心愿,十有九灵。”

“你居然怕这个?”萧停云却冷然而笑,“头都被砍下来了,还能怎么灵验?他活着的时候赢不了我们,死了做鬼难道就能厉害多少了?”

“…”苏微愣了片刻,无言以对。

“别总是想着这些,事情早就过去了。”萧停云也喝了一杯酒,问,“白马寺的那两百个牌位里,莫非也有梅景浩的灵位吗?”

“当然。”苏微苦笑,摇了摇头,“我甚至每年都回去给他上香——”

“好了,别喝了。”看到她又喝完了一瓶,他终于看不过去,按住了她的手。她的肌肤冰凉,冻得他震了一下,面露讶异的神色:“你怎么了?伤还没好?”

“没事。”她摇了摇头,把手抽了回来,又倒了一杯酒,“楼主,我在这里喝了一个多月的酒,也想了一个多月的事。现在,我终于想清楚了——”

萧停云微微一惊: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改口叫他“楼主”了?他坐在她对面,默默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把话说完。然而苏微一抬起头,一看到那双幽深的重瞳,话到嘴边又渐渐停止,后面那半句毕竟不曾再说出来。

“阿微,你想说什么?”他看到她退缩,双眉却皱了皱,“说吧,等你说完了,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苏微有些诧异:“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你先说吧。”萧停云笑了笑,神情有些莫测,似在下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好吧,我想知道的是…”她望着他,眼里神色转了千百遍,停顿许久,忽然笑了起来,“到底是你的夕影刀厉害,还是我的血薇剑厉害?”

“什么?”他不由得愕然。

“难道你不想知道答案吗?”苏微仰起头喝了一杯酒,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了,你没想过要和我比一个高下?”

萧停云苦笑了一声,摇头:“从没想过。”

“我们已经是这江湖上绝顶的高手,其余可以比肩的,也都已经被我们联手除去,”血薇的主人仿佛借着酒意微微而笑,傲然睥睨,眼神如同出鞘的利剑,“这天下第一,必然就在我们之间——我可是非常非常地想知道答案呢…”

“何苦呢?”萧停云却摇头苦笑,“多此一举。”

“比试一下吧!”苏微却是反常地执拗,将血薇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眼神微醺而冷冽,吐着酒气,“你看,我对姑姑发过誓,这…这一辈子,都不能对听雪楼主拔剑!可是…可是如果是你邀请我来比试,应该就不在此列了吧?来来,你快邀请我吧!”

萧停云愕然,抬头看她:“你是当真?”

“当然当真!算我求你了。”她望着他,眼神盈盈,语气几乎带了娇嗔,“这是我第二大的愿望了…看在我为你卖命十年的分上,请成全我吧!”

“阿微!”他蹙眉低叱,“什么卖命十年?说得那么难听!”

“哎,到底比不比?”她却打断了他,竖起了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晃着,“如果你肯答应,我至少一个月不喝酒。如何?”

“当真?”萧停云一怔,似乎被这个提议激起了兴趣。

“当然!”苏微笑了起来,“这些年来,我哪次骗过你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