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老头双唇紧闭,默然不语。瘸腿乞丐微微皱起眉头,道:“怪不得你同冉虬不对付,在明白事理方面,你比他差远了。”
桂老头这次却没有反驳,颓然道:“是。”
瘸腿乞丐道:“方氏找到了法器,却没有归还,而是据为己有,开创了巫教。”
桂老头惊恐地看一眼四周。瘸腿乞丐大咧咧道:“方氏背叛,巫教借助法器,逐渐壮大。攰氏同冉氏自然不依,但经过巫教多年围剿,两支逐渐凋落。最不该的是攰氏一支,到了攰和手里,因为乌血症,竟然投靠了巫教。”他忽然逼近桂老头:“这才是冉氏同攰氏翻脸的根本原因吧?”
桂老头激动起来,手指徒劳地在空气中屈伸:“你……你胡说!”他的瞳孔已经变成了灰白色,眼神散乱,精神委顿。
瘸腿乞丐眼里露出一丝讶异,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桂老头毫无反应——他已经瞎了。
刚才以针扎中指聚拢精神,已属竭泽而渔。
瘸腿乞丐却不肯放松,继续道:“你答应巫教当今的头领龙爷,帮他们找到避水珏,巫教便帮你治好乌血症。”公蛎小声道:“巫教要避水珏,有什么特殊的用途?”
桂老头表情古怪,半晌才道:“法器虽然被巫教控制,但其中的终极秘密,方家族人仍不能参透。近两年盛传避水珏在洛阳露面,但费尽心机找到的,大多是赝品仿货。巫教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避水珏是法器的半边钥匙。”
公蛎好奇道:“另半边钥匙是什么?”
桂老头脸色一沉。公蛎吓得把头一缩,忽然想到他已经瞎了,这才又挺直胸脯。
瘸腿乞丐继续道:“攰氏善于工事,多能工巧匠,听说攰氏祖先曾与公输家族弟子切磋呢。”
桂老头嘴角抽动,面露意色,冷冷道:“若不是深受乌血症困扰,我氏族兄弟,哪个拎出来,不能称为行业楚翘?!”
瘸腿乞丐点点头,唏嘘了一番,道:“对于乌血症,老丈同祖上当真没有对巫教有过半分怀疑?”
桂老头茫然道:“怀疑?什么?”
瘸腿乞丐慢条斯理道:“你们的乌血症,原本巫教故意为之。”
桂老头冷笑了一声,尖刻地道:“我还以为你有何高见呢。哼哼,怀疑又怎么样?巫教法术高明,这乌血症,根本是不治之症!”
瘸腿乞丐笑了,讥讽道:“自己不行,甘愿奴颜婢膝臣服与人,便以为天下人都如你这般么?”
桂老头转动了脖子,空洞地看着他站的方向,道:“你……你真不是巫教的人?”
瘸腿乞丐一笑,道:“当然,我同巫教有仇。”
桂老头的表情一下子轻松起来,终于痛痛快快承认:“对,我就是攰和。我倦了,烦了,所以妥协了。”
他忽然暴怒起来:“你能想象从一出生,就不断有人重复告诉你,你会得乌血症,你必须要找法器,若不能完成祖师爷遗愿便无颜面对地下祖先!我讨厌这一切!凭什么,凭什么因为祖上的一时意气,便要子孙后辈承担如此沉重的负担!”
他目眦欲裂,悲愤交加:“我不服!我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所以成年之后,我便将所谓的祖训抛之脑后。我娶妻生子,儿子又成了家,有了阿牛,一切都和和美美,看似平静。我抱有一丝侥幸,想着或许只要我离开家族,便能摆脱所有的责任和诅咒。直到那天,我的儿子和儿媳,莫名其妙,都死了!”
他胸口猛烈起伏,脸憋得发紫。公蛎很担心他一口气上不来就此毙命。
桂老头精力越来越不济,他平静了一阵,颤抖着道:“哑巴,你抱阿牛回去。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出来。”
看着哑巴和阿牛回了上房,他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闭着眼睛,断断续续道:“儿子死了……我一个人带着阿牛……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回归家族,寻找办法……”
瘸腿乞丐似有不忍,替他讲道:“你先去找了江南的攰睦,却发现桂秀才已经意外死亡。”
桂老头睁开了眼睛,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道:“你,你是谁?”
公蛎蓦然警觉。这个瘸腿乞丐到底是何人,竟然知道如此不寻常的信息?
瘸腿乞丐不答,只是怜悯地看着他。桂老头不再追问,呆了一阵,梦呓一般道:“攰氏家族到我这一辈,只剩下‘和睦平安’四兄弟。攰安幼年早逝,攰平隐居洛阳,攰睦去了江南,还考取了秀才。一众兄弟中,攰睦能力最强。”他嘴巴咧了一下,哭泣起来,却无泪流出。
瘸腿乞丐接口道:“你找到攰睦时,他刚刚去世。而他娶的女子,便是巫教的鬼面杀手高氏。”
公蛎又吃了一惊。没想到高氏口中的桂秀才竟然便是攰睦,二丫竟然是攰氏血脉。
桂老头微张着嘴巴,茫然地看着夜空。瘸腿乞丐道:“攰睦被巫教人杀害,你迫不得已,来到洛阳寻找攰平。”
桂老头道:“我追到洛阳,高氏已经改嫁钱家。而我兄弟攰睦,之前曾经给我写信,说他找到了祖师爷的遗著《巫要》,但随着他的离世,《巫要》也不知所踪。”
《巫要》就在毕岸手中,公蛎曾亲眼看到过。他勾下脑袋去看瘸腿乞丐的表情,却见他表情自然,不为所动。
桂老头黯然道:“我一向懒散,遇事只会逃避,《巫要》丢了之后,并未下工夫寻找,想着只要把阿牛带大就好。”
“攰平同攰睦感情最好,两个人脾性也最为接近,但攰平……他是个超凡脱俗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他却不肯娶妻生子,说是明知子孙不得善终,还不如独自面对。”
公蛎总算是理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攰平,便是那个开寿衣店的桂平。
瘸腿乞丐道:“桂平死前,已经布好局,只待引龙爷上钩。”
桂老头点点头,道:“我知道,那个流沙棺材局,他精心布置了多年。”
瘸腿乞丐冷冷道:“可你为了救阿牛,逼迫他提前动手。导致流沙棺材局毁于一旦。”
桂老头垂下眼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争辩道:“流沙棺材局不是我启动的!……攰睦的红敛衣面世,但却在巫教手里,有一日,巫教的鬼使无常找到了我。”
巫教的鬼使,便是钱耀宗颖桧。颖桧觊觎高氏的荡离之术,找到桂老头,威胁他出面请桂平重新做一件红敛衣。但桂平做了之后,却没有交出来,而是以假死方式避开巫教追杀。桂老头捶胸顿足,痛心疾首:“……不知哪里出了岔子,桂平突然暴毙……都怨我,若不是我苦苦哀求,他一向谨慎,决不会暴露于巫教视线之内……”
瘸腿乞丐冷冷道:“你早已同巫教勾结,他若不死,你拿了那件红敛衣,能放过他吗?还有冉虬,今晚若不是凑巧,你只怕要取了他的内丹来给自己续命吧?”
桂老头猛地抬起了头,五官扭曲,灰白的眼珠子爆出,在闪电的照耀下犹如恶鬼。
公蛎却没有留意,满心想的都是离痕说的话:“桂平,桂平是被小顺子杀死的!”
桂老头循声转向公蛎。公蛎不知道该不该说,看着瘸腿乞丐,小声道:“桂平的棺材上留有气孔,被小顺子用蜂蜡封上了,而且钉棺材的钉子,也被换成了有回钩的三寸长钉。但是……棺材里,并没有桂平的尸身,只是个衣冠冢。”
桂老头腾地站了起来,惊愕道:“你说谁?小顺子杀了桂平?……竟然是小顺子杀了桂平?……”瘸腿乞丐却未有任何惊异,平静地道:“攰平意外离世,尸身被盗,这个棺材局只有你能启动。”
桂老头披头散发,自己扣着脖子喘起了粗气:“不是我启动的!真不是我启动的……”
公蛎的冷汗涔涔而下,抖着声音道:“谁……谁偷了桂平的尸身?”
瘸腿乞丐看了他一眼,道:“桂平之妻。”公蛎难以置信,惊愕道:“怎么可能?”想起那晚桂家娘子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心中犹有怜惜,后悔之后没能去探望一下她。
瘸腿乞丐似乎知道他想什么,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桂家娘子在安葬了小顺子的第二天,自缢于卧室房梁之上,桂平的尸体也在卧室床下被发现。”
公蛎呆若木鸡。瘸腿乞丐同桂老头之后的交谈,公蛎一句也没听进去,那些尘封在心中的秘密,如潮水一般翻涌出来。毕岸是否收到自己的传讯去调查桂平之墓?小顺子到底是哪一方的?若说小顺子是巫教的,红敛衣他只需上交便可;若说他不是巫教的,王瓴瓦明明已经死去,小顺子为何说红敛衣被王瓴瓦买走?而小顺子的死,是被巫教灭口还是被桂家娘子所杀?若桂家娘子知道是小顺子所为,为何那晚阿隼问话她却不透漏半分?是何人送信给胖头,从而导致四人共同被困寿衣店?——难道流沙棺对付的不是魏和尚龙爷,而是忘尘阁?
头又开始疼起来了,像一把尖针在脑袋里搅动,公蛎用手狠狠敲击脑袋——这么多天不见毕岸阿隼,莫非两人已经遇难?
一时间天旋地转,身体像被东西紧紧勒住,透不过气来。公蛎仰天发出一声长啸,绝望地叫道:“毕岸!毕岸!”
(五)
待公蛎清醒过来,他已经被头朝下吊在了皂角树上,而吊他用的绳子,竟然是那棵老皂角树的枝桠。旁边狼狈不堪的晃悠着挣扎的,是一向冷口冷面的瘸腿乞丐。
桂老头颤颤巍巍,摸索着点燃了一只画满符号的白灯笼挂到树枝上,叹气道:“谢谢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只是年轻人,瞎打听这些事儿,对你可没什么好处。”他仰脸看着如同华盖的皂角树,阴恻恻笑道:“树兄,今晚这顿美餐你慢慢享用吧。”
瘸腿乞丐挣了两下,怒道:“攰和,你如此行事,不怕遭天谴吗?”
公蛎心中越发烦躁,来回扭动身体,却被缠得更紧。
桂老头狰狞地笑了起来:“天谴?我攰氏那么多族人死于非命,老天可有垂怜一二?”他端起整个茶壶,咕咚咕咚喝了一半,剩下的全部泼在皂角树根上,“再说还有这个小水蛇顶缸,只要度过今晚,谁还能奈我何?”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声叫道:“攰氏祖先在上,请助不肖子孙攰和一臂之力!待我同树兄共同修炼成功,定不负您和祖师爷重托!”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爬起来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奇怪的呼啸声。
伴随着他的呼啸,老皂角树的树枝快速扭动,如同活的触手,将公蛎和瘸腿乞丐裹得如同粽子。
桂老头的手臂不知何时竟然也成了树枝模样,长着些许叶子,腰身虬曲,皮肤干枯,同这棵妖异的老皂角树一模一样。瘸腿乞丐呆了一呆,忽然叫道:“树魁!是树魁!刚才的茶!”
公蛎突然明白,刚才的茶水,是桂老头启动树魁之法的药引,而桂老头并非他自己说的那样心如止水,只想治好乌血症,而是野心勃勃,偷偷习练巫术。
桂老头转过头来,桀桀而笑,一张脸已经变成皴裂的树皮,头发则成了一蓬细小树枝,正在飞速生长,整个人看上去完全是个能够移动的树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