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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老头果然端出一壶茶来,香气四溢。瘸腿乞丐闭目吸气,赞道:“好茶!上等大红袍,陈年雪水炮制,配以明彻如冰、温润如玉的越窑青瓷,正好相得益彰。老丈果然是个雅士。”

桂老头自己端起先喝了一口,瞥了畏畏缩缩的公蛎一眼,大言不惭道:“老朽刚才同这位小哥有些误会,万望不要在意。”

公蛎呵呵冷笑了两声,就嘴儿咕哝道:“什么误会,明明是有意劫财杀人。”却不敢大声索回避水珏,在那里坐卧不安的,朝瘸腿乞丐又是皱眉又是挤眼,提醒他不要喝。

偏偏瘸腿乞丐毫不在意,反而笑着揶揄道:“老丈会不会不满在下半夜惊扰,故意在茶里投毒?”

桂老头板起了脸,抢过瘸腿乞丐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又一把夺了公蛎的茶,泼在了皂角树下,冷笑道:“我没本事,自当认输。爱喝便喝,不喝请便。”

瘸腿乞丐哈哈笑了起来,道:“老丈勿要生气,在下说笑呢。”责备地望了公蛎一眼,忽然道惊异:“咦,龙掌柜,你的避水珏呢?”不待公蛎回答,又转向桂老头:“定是给老丈捡了去,还望老丈奉还。”

一瞬间,公蛎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智商——是不是土地庙的所有乞丐都知道自己的身份,而只有自己还傻傻地以为别人不知道?

公蛎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刚来洛阳那年,公蛎在瑞蚨祥做了一件新衣服,高高兴兴地上了街,一路上不时有人指点微笑,公蛎只当是自己容貌出众,身形潇洒,可等回到住处才发现,原来中途去茅厕时不慎将衣服后襟下摆扎在了中衣之中,露出里面花色的内裤来。如今听了瘸腿乞丐的话,便如那日一样,既丢脸又惶惑。

桂老头死死地盯着瘸腿乞丐,表情阴晴不定,良久方道:“老朽不懂你说什么。喝完了水,请走吧。”

公蛎只想逃离,不愿意再生事端,宁愿把那块避水珏送与他,便一言不发。

瘸腿乞丐仰脸看着天,兴致勃勃道:“今晚天气不太好啊。这种闷热的天气,最适合聊天。”说着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桂老头无可奈何地看着他,那副表情,倒像是孤苦老人遇到了地痞无赖一般无助。瘸腿乞丐笑了笑,道:“我听说桂氏一支法术高明,如今怎么败落至此?”

桂老头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

忽然一阵飞沙走石的怪风,皂角树疯狂摇动起来。桂老头脸色突变,拢起手朝天空看去。

只见邙岭方向黑压压的乌云涌动而来,到了洛城上空骤然停住,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并不时变换形状,如同有无形之手在云层中搅动;间或有红光透出,射出一道凌厉的光线,将周边乌云染得黑中发赤。

公蛎看得心惊,正要劝瘸腿乞丐快走,忽然一个巨大的火球在半空中炸开,照得整个院落白森森一片。三人都有些惊惧,尚未反应过来,只听上房门哗啦一声打开,哑巴抱着少年阿牛冲了出来,跪倒在桂老头面前,口里哇啦哇啦地叫个不停。

原来阿牛昏睡之中竟然口鼻流血不止,面如黄纸,气若游丝。

桂老头满脸疼惜之色,抱着阿牛不停叫喊,浑浊的老泪未曾落下便隐入了脸上的沟壑之中,肩头耸动,让人动容。哑巴也哭了起来。

瘸腿乞丐推开哑巴,先搭了一把脉,然后飞快摸出一颗药丸,不容置疑道:“快吞下!”

桂老头伸手拦了一下,还是听凭他喂阿牛吃下。

阿牛的呼吸渐渐均匀,微微睁开眼睛,小声叫道:“爷爷。”转眼又重新昏睡过去。

桂老头细心地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抱着阿牛慢慢坐在地上,轻轻摇晃着,低声哼唱道:“阿牛,阿牛,长得壮如牛……”哑巴欲接过,却被拒绝了。

(三)

雷声急一阵缓一阵,闪电变换着方向从乌云缝隙中透过来,像一只睡眼蒙眬的眼睛在寻找地面上的猎物。而厚厚的云层不知何时全部堆积在土地庙上空,低得几乎压到茅屋的屋顶,而四周的天空依然星光闪耀。

公蛎莫名觉得不安,几次提醒瘸腿乞丐赶紧离开,他却置之不理。

时间过去良久,阿牛的呼吸声渐渐匀称,桂老头眼里的精气散去,只剩下无精打采的浑浊,空洞洞的眼神,佝偻的身体,如同已经腐朽的枯树。

瘸腿乞丐仰脸望着星空,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桂老头忽然开口,道:“我不姓桂。”

瘸腿乞丐转过头看着他。

桂老头道:“我不姓桂,而是姓攰。”他伸出指头在空气中写了一个“攰”字,“这个姓,如今已经没有啦。”

瘸腿乞丐道:“攰是个古老的姓氏。”

桂老头低头亲了亲阿牛的脸蛋,黯然道:“是。攰氏一族,自从祖师爷赐姓以来,已经八百多年啦。可如今,攰氏只剩下我和阿牛了。”他沉默了一阵,道:“今年春节,阿牛的爹娘忽然暴毙。同族的桂平也莫名死亡。”

他垂下了头,声音出奇的平静:“祖师爷发威了,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怪我,这么多年了,他的遗愿仍然没能完成。”

“祖师爷?”瘸腿乞丐的眉头跳动了一下,“谁?”

桂老头缓缓道:“是姬非。”他停顿了一下,道:“祖上攰氏,是姬非的贴身随从。当年祖师爷遭李斯陷害,饮恨而去,祖上曾立下毒誓,要为祖师爷报仇。”

姬非?公蛎忽然想起曾经做梦梦到的牌位,失声叫道:“姬非是谁?”

桂老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哼道:“不学无术!”

瘸腿乞丐道:“姬非,战国大家之一,位封韩国公子,韩为氏,姓为姬,世人尊称他为韩非子,真名便叫做姬非。四十几岁死于李斯之手,全家乃至门生数百人遭受株连。”

公蛎讪讪道:“原来是韩非子,失敬失敬。”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和影子一样的人群,心中很是惴惴不安。

桂老头道:“祖师爷遇害,历史记载是因为他不肯为大秦所用,其实不然,而是……有人瞧上了他的法器。”

桂老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过了良久,才继续道:“祖师爷临死之前,通过法术召唤他的两个心腹,留下遗命,说务必要找到这个法器。这两个心腹,一个便是我的祖上攰蚨,另一个是他的学生,名叫方候。当时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他迟疑了下,“不算是常人,而是…而是祖师爷养的一条蛇,叫冉虬。”

刚才他已经断断续续说什么“冷血野畜”、“蛇属”之类的,公蛎心中便疑惑,如今听他正式说出,还是感到震惊。难怪公蛎对冉老爷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原来两人竟是同类——那么,那晚在沼泽地,他到底要做什么?

桂老头道:“祖上当年自小被祖师爷收养,一直视其为父。祖师爷惨遭不测,祖上悲痛欲绝,立志要世世代代为他守陵。三年之后,趁着大秦始皇帝出征,祖上伙同方候,将祖师爷的尸身盗了出来,从咸阳运往洛阳邙山秘密埋葬。而我攰氏一族,青年人只要一满十五岁,便要外出寻找法器。常有青年后生在外漂泊多年,年过五旬了才返回家乡,更不知有多少客死他乡的。”

桂老头眼里闪着奇怪的光,豁牙漏风地唱了起来:“乌云起兮,碧水旋旋。枯骨泣兮,热泪涟涟。为师守陵兮,激越千年……”

“这是我祖上当年对祖师爷遗体的承诺。千年,千年!”他的眼神,不知是难过还是悲愤,闪着奇异的亮光:“我们攰氏一族,生下来命便注定了。”

瘸腿乞丐道:“您刚才提到法器。这个法器,是不是便可以换回攰氏的自由之身?”

桂老头道:“是,祖上当年曾发下重誓言,若不能在千年之前找到法器,归还祖师爷,我攰氏一族,愿自绝与祖师爷陵墓前。”

瘸腿乞丐道:“韩非子离世至今,已有八百多年了。”

桂老头打起精神,道:“不错,八百多年。我族孩童从牙牙学语之时,便要学习这些口口相传的祖训。谁知道千年之期未到,我攰氏一族便要消没了。”

桂老头换了下手臂,将阿牛紧紧抱住:“我攰氏向来注重子嗣,为的就是将守陵墓、寻法器之遗训传承下去。所以当年人丁甚旺,族人超过五千之众,散落各地,从事各行各业,只在祖师爷祭日时才集聚议事,交换讯息,布置下年安排。但几代之后,后代骤减。”

“当时在世的第九位先祖,还以为是祖训太严,让那些十五岁的孩子们外出寻找法器,造成族群中不少青壮年意外夭折,便焚香祈祷先祖,将祖训改为二十五岁承接使命,社会经验丰富,也可为攰氏留下更多子嗣。但是如此变革后,各支人口照样减少。直至后来第十五代先祖中一位名叫攰瞳的,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攰瞳奔波多年,精心收集并研究了族人死亡的原因,发现各支无论年老年少,得的都是一种病。攰瞳称它为乌血症。”

桂老头颤巍巍地拉起了衣袖。他的手臂上,布满了斑斑点点,乍一看,似是老年斑,但仔细分辨,却是一个个指甲盖大的小骷髅。公蛎早已屏住呼唤,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身上的鬼面藓。

桂老头对着灯光摆弄着手臂,道:“这种病,从来不曾见除了攰氏之外的人得过,也未听闻古医书有过记载。得病的人,血液慢慢变黑,在皮肤上形成一块块浅浅的骷髅状斑痕,不痛不痒,无其他任何症状,但若达到一定时日,得病之人便会猝死。而且死法千奇百怪,溺水、跌落、摔跤、失火等等,甚至还有喝水呛死、被坠下的枯枝砸死的,表面看都是死于意外,同其他人无一点关系。”

公蛎恨不得冲出去告诉他,自己同毕岸身上也有此症状——可自己和毕岸,并非攰氏族人,这是怎么回事?

瘸腿乞丐若有所思,道:“这个症状,可有破解之法?”

桂老头苦笑道:“若是有破解之法,我攰氏一族,怎可能只剩下我和阿牛两个?这几百年来,该使的法子我们都试了,甚至全族改姓桂,仍然逃不了一劫。”

两人陷入沉默,公蛎更是失望之极。桂老头鼻翼抽动了一下,道:“我已行将就木,可惜我的阿牛……我实在舍不得啊。”

阿牛动了动,嘟囔着叫了声爷爷,继续香甜地睡。

(四)

瘸腿乞丐忽然道:“这个乌血症,兴许还有救。”

老头怔了一下,露出惊喜的神色,但随即黯淡了下去:“我先祖攰瞳,当年是个有名的巫医,也只是让我这一脉比其他支族多活个几年而已,最终还是未能逃脱乌血症的噩运。不是我不信你,而是……除非找到法器。”

瘸腿乞丐道:“法器如何丢失的?这么多年来,中间是否找到过?避水珏有何用途?”

桂老头欲言又止,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忽然板起了脸,粗暴道:“这是我家族的秘密,不方便道与外人知道。”

瘸腿乞丐随随便便道:“不愿说也罢。”他回头看了一眼沉睡的阿牛,道:“阿牛可就可怜啰。”

桂老头面色铁青,怔怔地看着阿牛蜡黄的脸。

瘸腿乞丐打了个大哈欠,道:“你刚才说还有另一个门人,是方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