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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蛎心中忽然烦躁起来。

他来洛阳,为的是享受人间的繁荣昌盛、安详惬意,不管是巫教还是其他什么教,他都不感兴趣,更不想卷入其中。但没想到不仅同巫教脱不了干系,如今又整出个隐藏的组织来,真让人烦心。

公蛎站起身,隐约看到黑暗之中,寿衣店废墟之下的沙砾仍在缓慢流动,心中更加不安,道:“我累啦,你们继续,我先回去了。”

胖头一骨碌爬起来,道:“老隆,等等我家老大呀。”并四处张望:“我刚才在沙堆里迷迷糊糊,听到我家老大来了,救了我们几个出来,他去哪儿了?”

公蛎心情更加低落,怒道:“放屁放屁!你家老大分明是个缩头乌龟!”说完发现是自己骂自己,更加憋气,气冲冲而去,走了几步,回头一把扯下毕岸的荷包,竖眉瞪眼道:“赔我中午的饭钱!”

毕岸面带笑意,微微躬身,并说出一长串来:“隆公子尽管拿去。隆公子慢走,以后手头紧了只管找阿隼。另外今晚合作愉快,期待下次再有机会合作。”

公蛎远远回了一句:“还有我的螭吻珮!”

阿隼皱眉道:“这人什么毛病,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动不动扭头就走!”

胖头捂着一用力便烂的裤子,纳闷道:“他为啥突然生气了?”

阿隼转脸笑道:“我家公子今天说要请他吃饭,结果逃了账,他生气了。”

胖头不怎么相信,溜溜地看着毕岸。

毕岸面带懊悔,一本正经点头:“没错。”

胖头忙安慰道:“没事,老隆人很好的,我去帮您说说,下次您请回来就好了。”

公蛎避开值夜巡逻的官兵,顺着磁河河堤,向如林轩走去。微风轻拂,磁河沙滩泛出点点金光,同水面波光交相辉映。公蛎顿时觉得浑身发痒,竟然想要再次尝试一下在沙流之中游动自如的感觉,毫不犹豫爬上堤岸石栏,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纵身往沙滩跳去。

银白的沙滩被他的脑袋撞出一个碗口大的坑,公蛎的脖子几乎折断,吭吭哧哧老半天才爬起来,歪着脑袋回不过神来。

在寿衣店内,游沙如同戏水,公蛎以为是自己前些日子在洞府潜心修炼,功力大幅提升的结果,还忍不住小小窃喜了一下,谁知换了磁河的沙滩,却完全发挥不出能力。

一定是磁河沙滩不如流沙棺里的沙子松软。公蛎随随便便找了这么个自欺欺人的理由,便将此事甩在一边了。?

木赤霄?

(一)

寿衣店小裁缝被杀一案,最终认定是那晚埋身废墟的魏和尚。关于他如何作案,民间众说纷纭,各种版本都有。大多认为,他在众人午休时分,远远指挥驯养的阴山席蛇,割破了小裁缝的喉咙,待到夜深人静来偷寿衣店的钱财,谁知寿衣店年久失修,地基、主梁坍塌,刚好将他埋在里面。甚至有人神秘兮兮地宣称,是小裁缝冤魂不散,找他报仇,故意弄断了房子的主梁。而赵老屋因为入室盗窃未遂伤人,被丢入牢狱,正待宣判。

公蛎被传唤了一次,问了几句话,仍回了如林轩住着,不过同账房说了,由短住改成了长租。他脸上的两撮毛不知什么时候渐渐脱落,但斑仍在,只是颜色稍微浅了些,五官稍微舒展了些,看起来没那么猥琐,但同原本的相貌仍大为不同。公蛎去找毕岸,毕岸只说有待时日,并且坚决叫他“隆公犁”,根本不承认他是真正的龙公蛎。

不过公蛎发现,原来容貌这事儿,并不像他以前以为的,鼻子上长了个痘疮,便以为整个洛阳城的人在盯着你的痘疮,而实际上,没人关注你脸上有什么,除非——除非你貌若潘安,或者同毕岸一样英俊。

如林轩的夜夜笙歌,很快让公蛎忘记了寿衣店的不安,饮酒作乐,看戏赏花,公蛎甚至跟着一个西域剑客学了几招舞剑,闲来无事便在磁河垂柳之下,装模作样地舞上一回,自我感觉甚有几分飘逸之感。

唯一让他忧心的,是同住如林轩的冉老爷。公蛎唯恐他对自己不利,便偷偷留意,甚至不惜半夜偷窥,除了发现此人冷漠自大、骄横跋扈外,并未发现其他异常。他也曾偷偷打听冉老爷的身份背景,伙计道,冉老爷身份文牒正常,与他人来往甚少。公蛎判定,他不过是个懒惰孤僻的白胖子,这才放了心。

转眼到了第五日。这日清晨,公蛎兴致勃勃,在如林轩后园对着磁河勤奋地练了一阵吐纳,又意气风发舞了一阵子剑,虽然几次差点被剑穗绊倒,但比前日进步良多,正舞得起兴,忽听鼓掌之声,一人朗声笑道:“好剑法!”

公蛎收剑一看,对面树下站着一人,白色襦袍、青玉头冠,细长眉眼儒雅含笑,可不正是当日甚为投缘的江源么。公蛎又惊又喜,道:“你怎么来了?”

江源眉毛一挑,惊异道:“公子认识在下?”

公蛎这才想起自己相貌、声音大变,不由沮丧,忙圆场道:“我曾在敦厚坊一带见过公子,一直倾慕公子气宇轩昂品貌不俗,早想结识呢,这就碰上了!”

江源哈哈大笑,道:“多谢抬举!在下姓江,单字一个源字。请问兄台贵姓?”

公蛎讪笑道:“在下姓隆,名公犁。”

江源听了,眼底闪过一丝惊喜:“这名字同我一个好友倒像。可惜后来我也搬离了他附近,来往渐少,着实想念得紧。”

公蛎心中不是滋味,眼神不由寥落,支吾道:“或许发生了其他什么变故吧。”

江源笑道:“改日我介绍你们认识。我今日早上搬过来,还觉得这里环境虽好,但住客不是木讷沉闷便是庸俗油滑,没什么趣味,谁知一进后园,便见你舞剑,身姿飘逸,丰神俊秀,当真是一见如故。”

公蛎心中极为受用,道:“江公子过奖,我等粗俗之人,哪里比得上江公子才貌双全。”

江源笑道:“你我就不要相互吹捧了。”当下取了自己的佩剑,道:“我来舞一曲月下听涛如何?”

只见他长剑在握,神色沉静柔和,先是静若处子,动作慢而优雅,剑身微颤,仿佛清辉遍洒,月下轻吟;忽然翩然跃起,旋转,回身,倒刺,衣袂飘飘,足不粘尘,剑气随心而动发出急迫的节奏,犹如面对万丈波涛,豪气云天。

好一个月下听涛。公蛎看得呆了,不由跟着比比划划。江源收了剑,瞬间恢复那种懒洋洋的神态,微笑道:“小弟献丑了。”

公蛎热烈鼓掌:“好剑法好剑法!得空儿我得好好学学。”

江源随随便便挽出一朵剑花来,笑道:“这有何难?不过是个花架子,舞起来好看,打起来却完全不中用的。”

公蛎跃跃欲试,学着江源的样子一摆手腕,剑柄打了个转儿,竟然从公蛎肩头飞过,啪嗒一声掉在背后,差一点划到自己的脚面。

江源也不嘲笑他,又示范了一次,道:“腕部用力,要有些技巧。”公蛎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着转身去捡,忽然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江源吃了一惊,长剑当啷一声落地,扑过来叫道:“隆兄,你怎么了?”见他牙关紧咬,面如金纸,毫不犹豫抱起他便往房间飞奔,并一路安慰,碰上伙计,一边交代要茶水,一边嘱咐他们快去“请附近最好的郎中”。

公蛎眼睛不能视物,神智却是清晰的,只是脑袋像要爆炸,喘口气儿都要憋着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听到江源如此表现,心中甚是感动。

郎中请来,号过脉,只说是头风引起,要多吃些醒神补脑的食物才是,针灸了一把,开了方子便离开了。听伙计一口一个“方御医”,诊疗费定然不低,江源出手大方,额外给了赏银,嘱咐伙计送出门去。

又过了一盏茶工夫,疼痛稍解,视力也恢复正常,公蛎睁开眼睛,便见江源一脸焦虑地看着他。一见他醒了,长吁了一口气,亲自动手,拧了温热毛巾来,帮公蛎将额头的汗珠擦拭干净。

眼疾、头疼好久未犯,也不知今天怎么了,难道鬼面藓更加严重了?公蛎心中不无担心,但对着江源无法明言,勉强笑道:“老毛病了,不要紧。今日多亏了江公子。”挣扎着起来,要将诊疗费还给江源,却被江源一把按住,正色道:“隆兄见外。经我手多少银两挥霍去了,还差这一点儿诊疗费?你若当我是好友,切不可再提归还诊疗费一事。”又叫伙计送了一盘早桃来,除皮榨汁,一勺勺喂给公蛎。

万万没想到,一副富家公子哥儿模样的江源,照顾起人来细心体贴,真真儿比女子还周到。公蛎感动得稀里哗啦,真觉得有此好友,一生足矣,只恨自己身贫命贱,无以为报。

江源看到公蛎的样子,笑道:“隆兄是否觉得惊讶?我自幼在外公家长大,外公身体不好,奴仆们粗笨,所以只要我在家,便日日自己照顾,习惯了,最知道卧病之人该注意什么。”交代伙计,这几日,每天炖上一盅血燕,给公蛎补补身体。待伙计捡药回来,又亲自去煎药,说恐怕伙计照顾不周误了火候。

公蛎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差一点落下泪来。

(二)

公蛎的眼疾头疾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恢复了生龙活虎。两人实际上本是旧友,深对脾性,很快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看戏喝酒,吹牛聊天,从新开的餐馆到如林轩请的倌人,从太平公主的趣事到大马圈的赌档,公蛎甚至将婴尸罐子案和寿衣店凶杀案添油加醋编排了一遍,不过将人名隐去,自己的部分换成了他人,引得江源连呼惊奇。

但关于自己被假冒掉包一事,公蛎迟疑几次,最终还是没有讲,他唯恐讲了之后,不仅不能证明自己,反而让江源觉得自己心怀不轨。况且现下有地方住着,有银两花着,除了一个忘尘阁掌柜的虚名号,叫“龙公蛎”还是“隆公犁”对生活并无什么影响,以公蛎这种懒散性格,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芒种过后,天气渐热,各种瓜果蔬菜上市,每日里江源差伙计买了瓜果生鲜,都不忘照样送一份到公蛎房里来。江源虽然年纪轻,但见识渊博,品位高雅,又出手阔绰,常常带公蛎出入梨园堂馆,参加各种聚会,品茗茶,听丝竹,赏歌舞,会美人,结识者无不是青年才俊、文人墨客,公蛎每日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满脑子都是要学要记的东西,日子过得极为充实。

这日晚上,公蛎同江源一同去了久违的暗香馆,自然是江源请客,两人关系从此更进了一步。

公蛎第一次进入暗香馆内堂,只见云顶香檀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玉带罗衾叠红帐,软纱鲛绡映玉人,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优雅清香扑鼻而来,一时眼花缭乱,心神俱醉,深恨才疏学浅,不能形容出万分之一来。

但遗憾的是,离痕姑娘不得空见,只好另换了其他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陪着。公蛎虽有失望,但很快便忘了,同几个姑娘又是喝酒又是划拳,闹腾到翌日凌晨才回来。上午便哪里也没去,只在房里补觉。一直到午后,方觉得浑身轻松,遂简单吃了东西,换过衣服去找江源。

江源住在猫女住过的佑天房,同冉老爷的昊天房相邻。刚行至门口,只听屋内有人讲话。公蛎以为是伙计,敲门要进,却听那人叫“少主”。

那人道:“老主人这半年病得越发严重,要是再耽误下去,只怕……只怕情况不妙。”

除了那日照顾公蛎生病,江源无意中提起过家里有个外公,公蛎从来未听江源说过关于家族之事。不过从他行事来看,定然是个大家的公子哥儿。这个所谓的“老主人”,可能便是他的外公。

江源默然不语,似乎犹豫不决。那人继续劝道:“少主,此事耽误不得,须得快刀斩乱麻。依我的主意……”

江源打断道:“行了,此事我只有分寸。只是还有些疑惑,需要弄清才是。”顿了一顿,又道:“这是什么?”似乎那人拿出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东西来。

那人郑重道:“少主,我无意之中发现这个,觉得奇怪,所以拿来给您瞧一瞧……”两人耳语了一阵,只听江源道:“收起来吧。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又道:“你回去吧,我这三五日,得空儿便回去。”

那人迟疑了一阵,恭顺道:“少主保重。若需要在下帮忙,到老地方找我即可。”

听到那人即将出门,公蛎连忙闪开,躲在一旁,等那人走远了这才出来,敲门进去。

江源神色如常,笑道:“我正准备去找你呢,你瞧瞧我把房间布置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