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捏了捏荷包,一心想去瞧瞧里面的摆设,打定主意只说等人,坐一会儿便说等的人没来,找个借口走掉。想好谎言,便装作自然的样子,背着手慢慢走了过去。
门后候客的小伙计忙上来迎接,公蛎装作常来常往的样子,道:“两个人,找个靠窗的位置。”只顾着昂首挺胸装样子,忘了脚下的门框,这么一绊,一个狗吃屎扑在了地上。
这脸丢的,公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偏偏后面一大帮子人来,又是轿子又是车子,还有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一看便知身份尊贵,伙计告了个歉,慌着上去牵马,也不管公蛎了。
公蛎自己爬起来,一瘸一拐站到门槛旁边,讪讪地揉着膝盖,沮丧地想,要不算了,哪日讹上毕岸,好好吃一顿水席。
趁那帮人前呼后拥进来,公蛎低着头准备溜走,这次十分小心地看着脚下,却发现门槛右侧内画着一张奇怪的图画。
门槛是汉白玉的,中间部位稍有磨损,两端完好,洁白如玉,不过细看下来还是有些非常细小的裂纹。画用一种淡绿的颜料画成,微微发出亮光,并不明显,稍微一变换位置,便完全瞧不见了。
图画画的是一条蛇,但长着两个脑袋,一个明显是蛇头,宽扁的嘴巴,吐出分叉的舌头;另一个却是个人头,鼻子眼睛画得很是随便,完全就是一个倒三角的圆圈,配了一个龇着牙的大嘴巴,线条歪歪扭扭,简单粗糙,像是谁家孩子无事涂鸦之作。
不过这个位置要想画上去可不怎么容易。半尺高的门槛,若个子高的,只能倒着画,便是个子小的,也得趴在地上,正面对着门槛才能画得出。
公蛎嗅着醉人的香味,磨磨蹭蹭出了谪仙楼,一抬头,刚好瞧见毕岸气宇轩昂,正优哉游哉散步,顿时大喜,上去叫道:“可找到你了!”
毕岸看到公蛎,微微皱眉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公蛎讨好道:“刚才你一句话不说就走,我这不是担心么,就跟着来啦。”
毕岸道:“好。走吧。”
公蛎一把拉住,死皮赖脸道:“已经中午了,你不请我吃个饭?颖桧那个案子,好歹我也是有功劳的。”见毕岸不为所动,脑筋一转,凑近了故弄玄虚道:“其实我不是为顿饭,而是我刚才看到一幅画,好特别,画着一条双头蛇……”
毕岸表情如常,打断道:“你想吃什么?”
公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那幅画就在谪仙楼的门槛内侧,我带你瞧瞧去——顺便就在谪仙楼随便吃点好了。”
但等两人回了谪仙楼,公蛎沮丧地发现,那幅图,已经没有了。
公蛎装作去门口等人,来来回回瞅了好几次,那个图画像是从没出现过一般,连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
好在毕岸不像公蛎这般小气,并未质疑他是否说谎,照样点了酒菜。公蛎大快朵颐,绞尽脑汁拍毕岸的马屁,不过毕岸一直沉默寡言,偶尔微微一笑,算是回应,让公蛎稍觉不爽。
毕岸很快吃完,因问公蛎:“还要什么?”
公蛎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见毕岸这么说,厚着脸皮又点了一碟金丝桂花糕。
谪仙楼的糕点名不虚传,香甜软糯,入口即化,而且桂花香味扑鼻。公蛎一边往嘴巴里填,一边含糊着让毕岸:“你也尝尝,比全福楼的还好吃呢。如今离桂花开还早,这些桂花是如何保存的……”
一直看着窗外的毕岸忽然一跃而起,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公蛎三下两下吃完糕点,噎得直翻白眼,跟着便要冲出,却被伙计拦下了:“对不住了,客官,请您先会了账。”
(三)
公蛎捏着只剩下七文钱的荷包,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谪仙楼。在周围寻找毕岸未果,只好回步行回如林轩。
初夏时节,天气晴好,正是一年最美的时光,洛水波光粼粼,两岸杨柳依依,水上小舟,花间笑语,一派祥和旖旎。若是往常,公蛎早心旷神怡,目不暇接,可今日被毕岸坑了这么一道,连坐车的钱都没了,心中气愤,眼里哪儿还有美景,只管抄了近路,一边走一边骂毕岸,心想下次再见,一定狠狠敲他一顿竹杠。
正走着,忽见前面路口人影一闪,正是今日在新中桥看到的背影酷似柳大之人。公蛎迟疑了一下,还是追了上去。
年前珠儿曾告诉公蛎,说曾见到背影像极了柳大的人。公蛎虽然懒散,但情知柳大一直是珠儿的阴影,若这人真同柳大有关系,只怕又扰了珠儿的正常生活,所以一直想搞清楚。
那人脚步飞快,穿街走巷,几次公蛎差不多要放弃了,又见他出现在前面。如此走走寻寻,差不多一个半时辰,那人闪入一条街道不见了,公蛎追进去一看,竟然又来到了福寿街。
虽然大太阳当空,福寿街仍是一副阴气森森的模样。除了棺材铺子的锯木头的声音,整条街道静悄悄的,那些纸扎匠人、寿衣裁缝,都不声不响地做自己的活计,有人来定死人用的东西,也很少大声喧哗,基本上交付了定银,择时来取便可。
公蛎有些不情愿,站在街口踌躇良久,正打算回去,忽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野猫,对着公蛎“呜喵”一声刺耳尖叫,扑过来咬在他的腰上。
公蛎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将野猫甩了出去,但荷包却挂在了野猫的脚爪上。公蛎弯腰去捡,故意晃了下原形,发出咝咝的恐吓声,哪知野猫拱起脊背,往后一跳,接着一个转身逃进了街口那家寿衣店。
妈的,野猫也敢欺负老子了!
公蛎勃然大怒,毫不犹豫,跟着进了寿衣店。
仍是公蛎以前来过那家寿衣店,挂着各色寿衣敛服,不过那件红色的骷髅蝙蝠大敛之服不见了,同样位置上挂着一件宝蓝绣花内穿寿衣。小裁缝也不在,做了一半的活计还放在木台上。
公蛎怒气冲冲,在悬挂的衣料、成衣后面翻了个遍,也不见那只野猫的踪影,自然也没找到荷包。
荷包里虽然没有几文钱,但那是公蛎最后的盘缠。公蛎扯着嗓子吆喝起来:“有人没?小裁缝,小裁缝!有没有看到一只猫?”
对面纸扎店的一个憨厚老汉探头道:“他在内堂呢,老半天了。你去里面看看。”
内堂有些暗,一下子瞧不清里面,但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猫叫,公蛎冲着声音扑了过去,叫道:“死野猫!”
冲得太猛,一下子扑到了一个人身上。公蛎一看,原来是小裁缝,坐在椅子上,斜靠着身后裁剪衣服的木板台子,手里握着把剪刀,瞪眼看着自己,而咕咕的叫声就在附近。
公蛎胡乱道了个歉,东张西望往圆凳下以及他身后寻找:“对不住,你有没有看到一只黑色大野猫?……”忽然发现两手黏糊糊的,伸在面前一看,竟然全部是血;不仅手上,连脚下地面,都汪着好大一摊血。
公蛎哇一声跳了几步,拉开后面小窗窗帘,顿时呆了。
小裁缝喉咙被人割开,咕咕的声音正是他发出的,带着泡沫的血一股子一股子流下来,如同翻动的喷泉。额头上还鼓起一个大包,渗着血珠子。
公蛎举着双手,手足无措。
小裁缝竟然还有意识,嘴巴一翕一合,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呃呃的喘息声,反而让断开的喉管流出更多的血和泡沫来,手中的剪刀落在了地下。
外面传来脚步声,纸扎店老汉唠唠叨叨道:“小裁缝,你干吗呢,赶紧出来看店啊。”
公蛎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转身便要逃走,却被小裁缝死死拉住了衣角。
公蛎见小裁缝直勾勾盯着自己,心里竟然一阵慌乱,正要伸手打开,忽然小裁缝瞳孔之中,自己的身影之后竟然映射出一个奇怪的东西,急忙回头,背后却空无一物。
这么一瞬间工夫,做纸扎的老汉已经打开帘子进来,同公蛎对视了片刻,大叫一声:“杀人啦——”杀猪一般的声音似乎让寂静的福寿街为之一颤。
公蛎依旧举着沾满血的双手,脑袋一片空白。外面乱七八糟响了一阵,吆喝声音此起彼伏,很快将寿衣店围得水泄不通,有看热闹的,有去报官的,棺材铺几个青壮年匠人拿着棍棒,相互鼓励着进来,准备活捉公蛎。
公蛎哆嗦着道:“我没杀人……”一个青年喝道:“你没杀人,手上脚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公蛎急忙辩解:“我一进来,就看到小裁缝坐在圆凳上,身上地下都是血……”
人群外圈一个男子叫了起来:“你手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叫道:“大白天带个黑帷帽,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人!”更多的人吆喝起来:“扯掉他的帽子!”“准备家伙,别让他跑了!”
公蛎急得头上冒汗:“不是我,不是我……”无人听公蛎解释,七嘴八舌,言之凿凿,好像他们都亲眼看到公蛎杀了小裁缝。那人情绪激动,叫道:“可怜的小裁缝,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了!”两个同小裁缝交好的中老年妇女哽咽起来,咒骂公蛎这个形容猥琐的刽子手,群情更加激昂,纷纷吆喝着要打死公蛎。
内堂位置小,因唯恐踩到血迹,两个青壮年匠人手持棍棒守在了门口,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扁着衣袖,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朝着公蛎挥舞。
公蛎听不到众人在讲什么,抱头蹲在了地上。地面上,最下面一层血迹已经凝固,上面的层层叠叠慢慢推进,像是一块在血月下带着暗红反光的梯田模型。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劣质布料的气味,冲着公蛎的鼻子。
壮汉的脸在公蛎的眼前无限放大,公蛎看见他鼻孔令人恶心的鼻毛,粗大的毛孔,和随着咒骂喷溅出来的口水,带着一股难言的臭味。
公蛎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憎恶之感。为什么这些凡人会如此愚蠢、固执呢?他腾地站直了身,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壮汉。
壮汉忽然觉得帷帽黑纱里面射出两道绿光,阴冷凶残,犹如黑夜的猛兽,心中莫名害怕起来,不由后退了一步,颤抖着叫道:“你……你想做什么?”
后窗有缝隙,可以化为原形逃走。脑海里一个声音提醒公蛎。
不!我为什么要逃走?这些愚蠢的凡人,根本不配享有洛阳的繁华。公蛎一甩脑袋,发出一阵嘶哑的怒吼,帷帽落在了地上。
公蛎的眼睛变成了烟雾蓝色,带着一圈暗红的底晕。他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变化,柔软的皮肤正在飞速形成一片片坚硬的鳞甲,有一种隐隐发热发痒的感觉,很是舒服。
公蛎笑了起来,沙哑之中夹杂着咝咝声。他将目光投射在壮汉握着菜刀的右手手腕上。
壮汉正紧张兮兮地盯着公蛎,忽然如同被蜇了一般,菜刀啪嗒一声掉在里血泊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壮汉的手腕处呈现出一处鸡蛋大的黑红色,形如烧伤后的痕迹。
壮汉捧着手腕发出一声惨叫,转身往外逃去。
周围的嗡嗡声静止了,围观者如潮水般后退,有胆小者已经跑出了寿衣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