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作势白了公蛎一眼,哄她道:“我们叫玉姬,不叫二丫。叔叔真笨。”将公蛎拉到一边,小声道:“你别招她哭。她好像只记得三件事,一个是名字,一个是那些儿歌。她娘是江南一带的人么?”
公蛎道:“她的亲生爹爹是苏州人氏。”小妖哦了一声,继续道:“还有一个,就是她的娃娃。她来的第一天,醒了之后,不哭着要娘,偏偏要娃娃。我家姑娘买了好几个给她,她都不要,最后还是找到阿隼,从她家里拿出来的。”
公蛎这才留意到,她手里抱着的是个憨态可掬抓髻娃娃,针脚还算细腻,但布料陈旧,好几处还有明显的缝补,估计是她小时高氏亲手做的。
二丫抱着娃娃,在脸蛋上亲了一下,反过来又亲了一下。让公蛎惊讶的是,她的娃娃竟然是双面的,不分前后,长着两张脸。
娃娃的眉眼磨损厉害,特别是眉毛,几乎完全脱落。但从留下的针脚痕迹上看,两张脸却不是一样的,一个憨态可掬,笑意盈盈,一个却凶神恶煞,满眼戾气。
小妖将娃娃还给二丫,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布娃娃呢,好别致。”
公蛎一边同小妖讲话,一边不由自主地关注苏媚同毕岸的动静。只见他们俩脑袋相抵,窃窃私语,看起来异常亲密,顿时心中泛酸,想要不看,却忍不住。
小妖正在逗二丫玩儿,见此情景,转身挡住公蛎视线,道:“看什么看!不该你看的不许看。”
公蛎酸溜溜道:“你家姑娘,可是许配给了毕公子了?”
小妖一把抓起个晒花瓣的小竹篮扣在公蛎头上,瞪眼道:“喂,我发现你真够讨厌的,再说这样的话,我撵你走了啊!”
公蛎取下花篮,道:“哼,不知是谁当初追着人家叫‘公蛎哥哥’。”
小妖听得莫名其妙,下巴一挑,道:“我叫公蛎哥哥,关你屁事!”接着定定了看着公蛎片刻,迟疑道:“两撮毛,我们好像是第二次见面吧?”
公蛎哼了一声,心想要不是鸠占鹊巢,哪里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小妖眼里的困惑大盛,咬着手指头道:“我……我总觉得同你好像很熟悉似的。”
胖头提着水桶刚好经过,傻笑道:“是吧,小妖,我也这么觉得呢。你说我同老隆这叫不叫一见钟……钟情?或者叫缘分?”
公蛎朝他屁股踹了一脚,道:“一见钟情你个大头鬼!”
小妖晃了晃脑袋,自鸣得意道:“我知道啦,你不死心,总想要冒充隔壁的龙掌柜,对吧?嗯,肯定是这样,”她歪头打量着公蛎,认认真真道,“长得差太远,声音也难听,不过行为举止学得还是很像的,继续努力哟。”
小妖咯咯地笑了起来,如同银铃,连二丫也抬头笑着看他们打闹。
公蛎不情愿地问胖头:“你家龙掌柜,今日怎么没跟着来?”
胖头捂住半边屁股,道:“出去调查行情了。我家掌柜如今成熟稳重、端庄大气、上进好学、恭谦礼让……”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词来,更难得的是一个词也没说错。
公蛎的脸如同被打一般,火辣辣的难受。
“不过,”胖头的脸皱了起来,丧气地道:“他现在有了正事,不同我玩儿了。”
小妖收了笑容,眼神寥落,小声道:“他同我,也越来越疏远啦。”
公蛎尖刻道:“你们当他什么好人?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呢!”
小妖和胖头异口同声道:“胡说!”小妖气得鼻翼微颤,过来推了公蛎一把,叉腰骂道:“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二丫哇一声哭了起来。公蛎心中委屈,但见小妖杏眼圆睁,又嗔又怒的样子,心下一软,只好委委屈屈赔笑道:“好好,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胡说了。”
苏媚听到这边的动静,笑骂道:“小妖作死呢你,不好好待客,倒动起手来了!”说着同公蛎道歉:“隆公子不要同她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
毕岸看着公蛎,皱眉道:“怎么总是孩子气呢。”
苏媚吃吃笑道:“你说小妖还是说隆公子?”
毕岸微微一笑。苏媚看着几人打闹,忽然道:“要不,这孩子就留在我这里好了。”
毕岸坚决地摇了摇头。
苏媚娇嗔道:“你怕我会虐待她不成?”
毕岸道:“你带不合适。”
苏媚脸上忽然腾起红晕,道:“其实有个孩子,还是不错的。”
毕岸却道:“时辰到了,该送她走了。”苏媚一跺脚,跟了上来。
苏媚抱着二丫,一边逗她说话,一边慢悠悠晃着,姿势相当娴熟,二丫则紧紧地把脸贴在苏媚的脖颈处,看起来真如一对母女。
小妖恋恋不舍道:“真的要走了?”
苏媚瞥了一眼一脸严肃的毕岸,道:“走了。”小妖去花房端过来一小碗淡蓝色的液体,和一枚黑色的药丸。苏媚接过,带着一脸慈祥的笑容在二丫面前晃:“他们都不乖,只有玉姬最乖,姨姨要奖励玉姬一颗糖糖吃。”
二丫小声道:“谢姨姨。”
苏媚用哄孩子的腔调道:“还有好吃的果子露哦,又香又甜,来,张嘴。”
二丫乖乖地吃了糖,喝了果子露,很快眼皮打架,昏睡了过去。公蛎接过二丫,警惕道:“你们给她吃的是什么?”
苏媚嫣然一笑,道:“加了断肠草的莓子露,还有添了蜂蜜的黄泉果。”
这两种草药都是剧毒,公蛎吓出一身冷汗,忙伸手探了探二丫的鼻息。毕岸道:“你不要吓唬他。是断尨草和龙涎果。”
这两种东西,传说可清除人的记忆,吃过之后,之前的一切便会忘记。公蛎有些心酸,心想高氏地下有知,不知会庆幸还是难过。
公蛎问道:“苏姑娘找的这家,可还稳妥?”
苏媚道:“事有凑巧,城西观德坊的刘大官人几年前生了女儿,体弱多病,在去白马寺祈福途中不幸夭折,当时刘夫人病着,恐她受刺激,便一直瞒着夫人,说刚好在白马寺碰上了杭州灵隐寺前来传经授道的高僧,将她女儿带了去,要到七岁,六根齐全了才能回来。刘夫人是个虔诚之人,竟然毫不怀疑,只是思念女儿。上个月适逢她家女儿七岁生日,刘夫人茶饭不思,一直催促刘大官人去杭州接回女儿,刚巧便碰上了这个茬口,也算是玉姬同刘家的缘分。”
毕岸凝视着二丫的小脸,道:“我查过了,刘氏夫妇人品好,家境殷实,玉姬去了,肯定不会吃苦。”
苏媚道:“两个时辰后,玉姬醒来,她会把第一眼看到的人当做是亲人。刘大官人已经在新中桥候着了,我们走吧。”
(二)
几人乘了马车到达观新中桥时,刘大官人已经在桥下迎候。原来这些日刘大官人顶不住夫人唠叨,只好装作去了灵隐寺,已经在外躲避多日,一见到二丫,喜欢的什么似的,抱着再也不肯放开:“这分明就是我的女儿……同我女儿长得一模一样。”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毕岸等人只送到这里,只苏媚一人陪同去刘府,等二丫醒来。
公蛎见刘大官人欢天喜地抱了二丫去,心中有几分失落,猛地想起一事,追上去嘱咐道:“她叫玉姬……以后还是叫玉姬吧。”
刘大官人眉开眼笑,道:“好名字好名字!就叫玉姬!”
三人目送苏媚、二丫坐上刘府马车,转身回去。公蛎走到马车前,却见二丫的双面娃娃落在了车上,捡起来便想往刘府里冲,却被毕岸拦住:“以前的一切,都断了吧。”
公蛎摩挲着双面娃娃,垂头丧气道:“二丫就这么送人,心里还真不好受。”
毕岸道:“放入寻常人家,好过跟着我们。”
公蛎不忍道:“其实跟着苏姑娘也是一样的,好歹我们没事还可以见一见。”
毕岸转过身来,面对公蛎严肃地道:“二丫从今天起,便是刘家的女儿,同钱家、同巫教高氏再无半分关系,也从来不认识什么蛇哥哥蛇叔叔。从今以后,你不许借关心她之名,跟她提任何有关高氏、颖桧之事,记得了吗?”
公蛎悻悻地跳上马车,叫道:“胖头,走了!”又不满地吆喝毕岸:“再不上车,你走着回去好了!”
毕岸不但不上车,反而快步飞跑,冲向了对面。公蛎叫道:“喂,你做什么……”话未说完,咽了下去。
新中桥对面滨河天街,一人脚步匆匆,穿过好几拨行人,体型、走路的姿势同以前忘尘阁隔壁的酒馆掌柜柳大一模一样。
公蛎想也未想,跳了下去,朝同一个方向追去,一边跑一边交代胖头:“不用等我了!”
那人脚下生风,拐入一家大型酒肆。待公蛎追去,他已经不见了,毕岸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家酒肆后门,便是杜康街,同滨河天街并行,谪仙楼、金水台等闻名洛阳的酒楼全在这条街上,各种陈年美酒、经典美食,无一不足。只是装潢大气、价格昂贵,一顿饭要贫苦人家半年的花销,像公蛎这等,除非有人请客,自己断然舍不得到这些地方来。
如今已近午时,街上行人不断,香车宝马,翠环珠玉,无一不是达官贵人、商贾眷属或文人骚客,公蛎站在街中,带着那顶不伦不类的黑色帷帽,显得异常寒酸。
不过既然来了,闻闻酒香也是好的。公蛎厚着脸皮,顺着街道往前溜达。
前面便是谪仙楼。这家因为李太白而名噪洛阳的大酒楼甚为气派,门前高大石狮,汉白玉雕花门楼,两根祥云柱上面挂着大红灯笼,上用金色汉隶书写“美味常招云外客,清香能引月中仙”,正中一个镀金牌匾,上写着“谪仙楼”,连门槛、门墩都是汉白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