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须石人收了酒壶,转向另一个石人,道:“睿姬,使命,完成。”
玲珑深深地看了公蛎一眼。这一眼无喜无悲,全然没有装出来的天真或纯情。但目光最终还是落在毕岸脸上,凝视良久,垂下眼睛低声道:“对不起。”
公蛎不知道她这句“对不起”是对自己还是对毕岸。
玲珑挺了挺腰身,对长须石人道:“禁婆睿姬告退。”
禁婆?玲珑竟然是巫教的禁婆?
公蛎吃惊之下,嘴巴麻木大为减轻,大着舌头叫道:“你是禁婆?”
玲珑面无表情。公蛎闷声闷气道:“我听说禁婆叫银姬,是个老婆婆。”
玲珑轻蔑一笑,转身朝门外走去。一直站在她身旁的无须石人忽然转身,五指张开朝她的背心抓去。未待公蛎惊呼,毕岸如豹子一般跃起,手起剑落,将石人的手臂斩断一只。
但已经晚了,石手已经插入玲珑背心。玲珑踉踉跄跄,扑倒在花架上,眼见断 臂石人紧跟而来,拿起小刀用力插在花架上。
小刀一阵抖动,两个石人的身体忽然胖了一圈。定睛一看,原来它们身上已经忽然被无数个虫子包围,密密麻麻,蠕动拥挤,如同穿了一件虫子做的衣服,不时有虫子从石人的嘴巴鼻子中钻进钻出,场面极为恶心。
别说公蛎,连毕岸都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只听长须石 人发出一声怪异的低吼,两个石人身上的虫子扑簌簌全部掉在了地上,化作一摊脓水。玲珑吐出一大口鲜血,晕了过去。
一来一去,不过瞬间的工夫,公蛎正目瞪口呆,毕岸已经躲过两个石人的围 攻,一剑将绑缚公蛎手脚的牛筋挑断,道:“快,找他们身上的符咒!”
公蛎慌忙爬了起来,因脚腕麻木,竟然一头栽在了地上。接着只觉得脑袋上方 一阵疾风吹过,一仰脸,只见长须石人壮硕的拳头已经挥至门面,拳头上还带着点点滴滴的黏液。
情急之下,公蛎一个打滚,恢复原形,溜着地面箭一般逃开。石人的拳头砸在地面上,生生砸出一个碗口大的坑来。那边短须石人也极为勇猛,身上已经被毕岸砍了数剑,依然将断臂挥得虎虎生风。
公蛎爬上房梁,对房间布局一览无遗。
房子竟然是个多边形的,状如蜂巢,被隔成相对独立的小间,各房间之间有环形通道相连。而自己身处的这一间,刚好处于外围。
公蛎正想清点一共有多少个房间,只听毕岸叫道:“找到了没?”低头躲过长须石人的拳头,一剑砍在对面石人头上,削去其半个脑袋。
公蛎忙集中精神,尾巴缠在房梁上,探身往下望去。两个石人身上花花绿绿,布满亮晶晶的虫液爬痕,部分地方被腐蚀得严重,但并无什么古怪的花纹符咒,急道:“没有符咒!”
说话间,毕岸斩断了长须石人的一只脚。但这石人竟然仍屹立不倒,单脚跳着 同毕岸对打。公蛎急了,叫道:“要不逃吧?”
毕岸侧身躲开石人的一记重击,道:“胖头等怎么办?”
公蛎一看,玲珑早昏了过去,衣衫上血污一片,断手仍插在她背后,倒是胖头和胡烁鼾声渐起,睡得香甜。
下面毕岸左右同时出手,两个石人分别从两侧攻了上来。毕岸猛地蹲下,接着一个闪身跳出圈子,叫道:“拉我上去!”
公蛎忙甩出尾巴,卷着毕岸的手臂将他拉了上来。两个石人躲避不及,轰然撞在一起,但瞬间跳开,在二人身下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两人竟然被困在了房梁上。公蛎无奈道:“石人打不死的,怎么办?”
毕岸看着已经被砍得断手断脚的石人,道:“这是驱附术。”命令公蛎:“你送我探下去瞧瞧。”
公蛎依言,忍着上臂的疼痛,上身缠住房梁,尾巴卷住毕岸双腿,慢慢将其放下。
无须石人瞬间发动,挥着断臂朝毕岸的头部砸来。公蛎忙将毕岸往上一提,它扑了个空,一拳砸在对面长须石人的脑门上,毕岸趁机一剑,将它的头顶削下。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不用毕岸指挥,两人配合得极为默契,仿佛如此并肩作战早已是家常便饭。
只有半截脑袋的石人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原地打转。断足的长须石人双目炯炯,泛出红光,猛地一跃,原地跳起两尺来高去抓毕岸的头发。公蛎尾巴抡圆,带着毕岸迅速转往石人背后,毕岸反手将它右手五指斩断。
如此这般,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很快两个石人已经残缺不全,身上全是剑 痕,但仍然走动打转,竟然是杀不死的。公蛎累得气喘吁吁,埋怨道:“这石头人 怎么这么邪乎!”
毕岸皱眉凝视了片刻,忽道:“下!”公蛎顾不上多想,忙探出身体,毕岸挽出 一个剑花,飞快地点在长须石人右耳后面。正在跳跃挥舞的长须石人啪嗒一下停止 了动作,接着哗啦一声,成了一堆乱石。公蛎卷着毕岸迅速转至另一石人背后。
这下公蛎看清楚了,它的左耳后方,有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红色血痣,点破之 后,仿佛支撑它的力量瞬间消散,轰然倒塌,连原来削下来的断足断臂都化成了碎石。
两人跃下房梁。毕岸道:“你的手臂怎么样了?”
刚才忙着打斗,倒忘了这一茬了,毕岸这么一提,公蛎顿时龇牙咧嘴,摆出一副哭丧相:“被禁婆放进去一只虫子。”刚才一用力,伤口撕裂,又开始流血,但那只恶心的嗜尸虫却不见了。
(七)
毕岸拿出一小瓶子药粉,尽数撒在玲珑的背上。
石人断手化成碎石后,很多残留在伤口中,当下没有工具,谁也不敢擅自清洗。公蛎终究不忍,小声道:“要赶紧带她看郎中才行。”毕岸把了一把脉,脸色甚为难看,道:“没用了。”起身去解救胖头和胡烁。
药粉很快起效,玲珑轻咳了几声醒了过来。看到公蛎惨然一笑,道:“公蛎哥哥。”
一声“公蛎哥哥”,让公蛎心口一疼,见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去轻轻抱了她,放在软榻上,道:“你不要说话。”
从外面查看是否安全的毕岸回来,抱胸而立。玲珑斜眼看着他,眼里露出一丝挑逗之色:“毕公子,你醒了?”
毕岸冷冷道:“我本来就没醉。你的软骨散别说十倍的量,便是全部用上,对我也没用。”
玲珑温柔地附和道:“对啊,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轻易上了我的当。”转头瞧着 公蛎,拉住他的手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很恨我?”
公蛎心中五味杂陈,缩回了手,扯开话题道:“那些石人,怎么会攻击你?”
玲珑眼中一片迷惘,道:“我也不知道……一听到谶鱼儿响,我便觉得不对 劲。”她盯着地面上的两堆乱石,低声道:“怪不得他们来得那么快。”
毕岸慢条斯理道:“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你。”
玲珑一怔,尖叫道:“不可能!”她似觉失态,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年纪轻轻,便被封为禁婆,教内有人不服也属正常。定是有人私下泄愤,想瞒着龙爷除掉我,好霸了禁婆的位子。”
公蛎忍不住道:“你就这么想做禁婆?”
玲珑尖刻道:“若你自小便在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又摆不脱的环境里长大,你会不会甘心只做一个玩偶?”
公蛎无言以对。玲珑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受伤严重,而只认为失手败露,冷笑道:“我在教中,原本是个异类。从猎物变成猎手,在一众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缝隙中生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唯独没有说过一句真话。遭人忌恨,本属正常。能落入你们手中,也算是我的造化。”
毕岸道:“他只怕不是忌恨你,而是想取你的心。”
玲珑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前胸,然后又伸手去摸背部。毕岸道:“是不是你自小便被人告知患有绝症?”
玲珑看着满手的鲜血,将信将疑道:“绝症……自我十岁时起,他们便告诉我,我活不过十八岁。”
公蛎却想,毕竟在身患绝症方面,玲珑还是没有骗人的。
毕岸道:“你没有绝症,只是被喂食了一种虫子。”玲珑十分惊愕,断然道: “不可能!我自己习的便是虫噬术!”
公蛎一下子又想起了手臂伤口中的嗜尸虫,顿时心生恨意,放开了玲珑的手。毕岸也不辩解,拔出长剑,凝神屏气,轻轻往剑身上一弹。公蛎捕捉到一丝极其轻微的嗡嗡声,玲珑忽然眉头一皱,痛苦地捂住了胸口,身子缩成一团,背后止住的伤口迸开,血将后面的靠垫殷红了一大片。
胖头浑然不觉,紧张道:“怎么了?”
毕岸按住剑身,震动消失,玲珑慢慢恢复正常。毕岸道:“这种虫子,同你的嗜尸虫、银姬的银蚕一样,需用特殊的声音驱动。而这种虫噬术的高级之处在于,它采用的是一种凡人听不到的超低震动。”
玲珑手捂胸口,怔怔不语。毕岸道:“不死蹩虫,以女童为宿主,寄宿于心脏,八年成形,谓之蹩母。你身上寄宿的,便是一只蹩母,再有三个月,蹩母成熟,破 体而出,宿主自然死亡。这便是你所谓的绝症。”
玲珑涩涩道:“我确实……没有听过。”
毕岸道:“我见你第二面,便知道你身上有异物,见你悲天悯人,待乞儿如同手足,只当你是意外成了宿主,原想救你,没想到你是巫教新任的禁婆。”
公蛎不解道:“既然那个什么母虫,再有三个月才成熟,为何今晚要对她动手?” 毕岸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玲珑神色寂寥,道:“我能活到今时今日,已经是个意外了。龙爷或者想采集血珍珠时顺便把蹩母也采了,免得到时候再费事。”她口吻中的自嘲和无奈,公蛎 忽然心生感慨,玲珑承担了太多的心理负重,以至于小小年纪,心态却苍老如斯,相比起来,小妖、虎妞等要幸运得多了。
胖头紧张道:“妹妹,老大身上那只蛆,你赶紧给弄死吧。”他看着玲珑的样 子,又心疼又厌恶,不敢张口埋怨,但又担心公蛎。
玲珑忽然暴怒,道:“死便死了,有什么要紧?这世上每天死的人多着呢!我 快要死了,有谁会理我?”
胖头讪讪地赔笑:“什么?”
玲珑冷笑道:“虫子我只下了一只,又没有下在脑袋里,还是只快死的,你怕什么?再说我的虫噬术已经被破了,他想死,还得另找他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