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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蛎一反常态,大喜道:“那就好那就好。”

毕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公蛎想的是,只要自己能活的比玲珑久些,不留她一人在世上孤苦伶仃就好。这话自然不便对毕岸讲,忙换了话题,堆出满脸谄媚的笑,试探道:“毕公子,我要成亲,你也知道,我手头一向紧张,到时候可能还需要您帮扶一下呢。”

毕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道:“好。”

公蛎见他答得爽快,伸手同他右手相击,眉开眼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不许反悔哦!”

插香摆供,几人分别给灶王爷、灶王奶奶磕了头,吃了香脆的糖瓜儿,又放了一大挂震耳欲聋的鞭炮。汪三财磕头祷告,恳求灶王爷上天多说说忘尘阁的好话儿,来年让老天爷多降些吉祥,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公蛎第一次在人间过年,又兴奋又好奇,看到汪三财做什么他便跟着做什么。汪三财十分满意,终于给了他个久违的笑脸。

闭门鼓敲过,公蛎喜滋滋地回了房间,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儿,一会儿想着要如何准备聘礼,如何风光体面,一会儿又想着要做哪家的喜服,定哪家的糕点;以后若是生了宝宝如何带,家里的开销如何赚足等等,甚至想到两人白发苍苍的模样,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刚带着甜蜜昏昏沉沉睡去,忽听有人敲门,公蛎跳了起来,拉开门一看,却是毕岸。

情知此时在忘尘阁中,来敲门的不是毕岸便是胖头,公蛎还是有些失望。

毕岸站得笔挺,双手抱胸,脸上冰冷得如同刀刻,道:“我不同意你成亲。”

公蛎惊愕万分,愣了片刻,愤愤道:“你怎么这样?前面说后面毁,说话不算话的?”

公蛎的理解,毕岸无非是不想资助他了。强压着心中的不满,挤出笑容讨好道:“毕掌柜,我知道您财大气粗,我成个亲,才能用您多少钱呐。您先借了我,等我赚了钱连本带利一并还您,还不行?”他说着,还亲热地用肩膀顶顶毕岸的 手臂。

毕岸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道:“叫我毕岸。”

公蛎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毕岸只是不喜欢被人叫“毕掌柜”?也是,掌柜二字,听起来满身铜臭味。

公蛎满脸堆笑,恭恭敬敬道:“毕公子,您大人大量,不要同我一个俗人计较。”

毕岸眉头一皱,烦躁道:“叫我毕岸。”

公蛎吓了一跳,眼珠转了几圈,小声叫道:“毕岸。”

毕岸的眼神忽然有了变化,缓缓道:“我不同意你成亲。”

公蛎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跳起来叫道:“喂!我可是……没想到你是……”

他三下五除二将外衣穿好,自己将衣领紧紧捏住,后退了几步道:“我只喜欢女 人!你甭想打我的主意!”

毕岸的表情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洗脚水,又是愤怒又是好笑,一把将他推倒 在床上,抓起脚腕一抖。公蛎哇哇大叫:“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毕岸厉声道:“闭嘴!”不过还是松开了手。

公蛎揉着脚脖子,一个劲儿地往床的最里侧躲。毕岸气得哭笑不得,喝道:“看看你的脚丫子!”

公蛎紧张地低头,又飞快地抬头,唯恐毕岸趁机揩油。就在这低头抬头的瞬 间,便发现了脚的异常。

脚踝以下,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鳞,在烛光下隐约发出青色的光。但若不 是迎着光线,只是觉得皮肤粗糙而已,所以公蛎自己也未曾留心。

轻轻按压,不痛不痒。公蛎想了想,道:“这有什么,我本来就满身鳞片。”摇身一变显出原形,再飞快地恢复人身,满不在乎道:“瞧见了吧,本来就这样。”

毕岸缓缓道:“你长脚了。”

公蛎嗤道:“什么长脚……”说了一半,顿时打住,往自己身上瞧去。

一条青花水蛇盘踞在床上,出神地看着自己上半身和下半身长出来的利爪,不 时用下颚轻轻触碰一下,满脸惊愕。毕岸处事不惊,冷冷道:“怎么样?”

水蛇抖动了下前左爪,试图去抓枕头,但这些利爪刚刚长出,协调性似乎不太 好,只将枕头抓离了原位,便再也拖不动了。水蛇扭动起来,咝咝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毕岸板着脸道:“用人形。”

公蛎恢复人形,手脚乱舞,惊慌道:“没什么不适啊,怎么会长出来这些手手脚脚的?”说着又去扯胸部的皮肤:“不会是鬼面藓发作了吧?”

毕岸未予回答,却加重了口气,道:“你不能成亲。”

水蛇长脚,虽说有些奇怪,似乎并不影响什么,况且以公蛎的道行,目前很少以原形示人,有了脚,说不定爬行还更快了呢。想到此处,公蛎道:“这同我成亲有何关系?大不了从水蛇变成四脚蛇。”自己觉得这句话异常幽默,忍不住笑了起来。

毕岸却没笑,道:“不是四脚蛇,是螭龙。”

螭龙,无角之龙,传为龙之九子之一。公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莫名其妙道:“什么螭龙?”

毕岸看着他。

公蛎渐渐冷静下来,迟疑道:“那个螭龙?”

在蛇类一族,流传着这么一首歌谣:洛河水蛇,万里寻一;遇时长脚,逢凶化 吉;赤螭无脚,潜龙在渊;赤螭有脚,飞龙在天……

公蛎当年曾问过隔壁的老乌龟。老乌龟讲,上古黄帝得蛇族帮助战胜蚩尤,曾对其承诺,蛇类后辈之中,每万条得道者可有一条浴火成龙,曰螭龙,文安天下,武定乾坤,封为龙子。

老乌龟当时对此颇为羡慕,当然对公蛎的鄙视也毫不掩饰,因为在他心里,公 蛎能跃过一次龙门已经算是撞了狗屎运了,距离“螭龙”,差的不是十万八千里,而是一滴水同大海的距离。

难道自己便是那个“万里寻一”的螭龙?公蛎心中小有得意,惊喜道:“真的?” 毕岸点点头。

公蛎喜笑颜开,忙问道:“螭龙有什么本事?会不会越来越英俊?”

毕岸道:“不知道,也可能越来越丑。”

光是一个“丑”字,瞬间将公蛎的激动打下去了一大半。公蛎失望道:“龙的道行不是更高么?”

毕岸道:“螭龙之职,荡涤天下邪祟之事。”

公蛎真想拽着毕岸的脸,看看脸皮下面的表情到底是什么:“你直说,如果我是螭龙,我能做什么。”

毕岸木然道:“你能做什么要看你的本事,我不知道。但作为螭龙,你要明白你的职责是什么。”

公蛎表情夸张地猜测道:“普度众生?”没等毕岸回答,悻悻然道:“估计也轮不到我。”又猜:“难道要我司掌天下降雨之事?”顿时兴高采烈:“这个我愿意!还可享受些香火供奉。”

毕岸一副看猴儿表演的表情,任他信口开河猜测了半晌,这才道:“妖孽横 生,螭龙降世。螭龙专为应对巫教而生,你的职责,便是辅佐人君,还黎民百姓以安宁。”

他见公蛎翻着白眼,一脸的不耐烦,又道:“便是铲除巫教。”

公蛎噗吐出一口气,半晌才道:“瞧你着绕三绕四的,对付巫教巫氏什么的,有你和阿隼便行,哪里还用得上我?”

若是螭龙只是这么个使命,公蛎觉得还不如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小掌柜,同玲珑成了亲,生上一窝儿女——若是两人还能活着的话。

又转念一想,所谓“螭龙”,不过是毕岸的一句话,有什么凭据?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难道不清楚?还螭龙,长四只脚便是螭龙了?

公蛎有点阴暗地想,毕岸见天处理那些同巫术有关的案子,说不定是怕人家复 仇,故意说自己是螭龙,让那些复仇的巫人们把目标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要不就是想鼓动自己冲在前面,做个替死鬼。

哼,我才不上这个当呢。赶紧儿成了亲,等鬼面藓和玲珑的病治好了,带着玲珑胖头去开间小生意铺子,每日里逗逗娃儿遛遛狗,赏赏花儿喝喝酒,悠闲自在,岂不乐哉?

想到这里,推了毕岸出去,连珠炮一般说道:“行了,这事儿我知道了。我有 多大的本事便端多大的碗,螭龙那碗饭,我指定吃不了。我看着阿隼比我还像螭龙 呢,这话儿你同阿隼说最好,我还想多活几天。成亲可是大事,不能耽误的,你只 要好好准备些礼金,我一定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毕岸把着门,皱眉道:“你确定?我们今晚可以详细谈一谈。我手上有很多关 于巫教、巫氏以及螭龙的资料,你若是有兴趣……”

公蛎忙道:“没兴趣!”见毕岸还想说什么,一连串回道:“我困了!不用谈! 我没潜力!什么也不会!”用力一把将毕岸推出,将门关上,还不忘加上一句:“成亲的银两不要忘了!”

(五)

若是公蛎能够看到毕岸眼神里的痛惜,或许不会如此坚决地拒绝。

毕岸站在中堂,听到房间里公蛎尤自唠唠叨叨,计算着成亲需要的东西,嘴角泛出一丝苦笑。这个胸无大志、繁琐俗气的公蛎,真的是自己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螭龙吗?

或许真是自己判断错了。

中堂的灯已经熄了,毕岸懒得去点,独自坐在黑暗中默默回忆。十年前那一役,自己重伤,螭龙被吸去全部精气,化为一条小水蛇,被禁公鬼冢丢入洛水。可是毕岸总是不相信他会死去,这么多年,踏遍洛水,访遍得道的水族,觉得公蛎的 出身、来历以及修道的法术同螭龙最为相像,遂引他做了忘尘阁的掌柜。

可是公蛎性情大变,对之前之事全无印象。若不是毕岸亲眼见他两次出入 千魂格,喷火烧了鬼巫娃娃,梦回十年前的祭台毁掉窨谶鼓,只怕早就以为认错了人。

或者刚才错了,不应该这么突然地告诉他——但是还有时间吗?

阿隼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站在毕岸面前,侧耳听到公蛎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不由皱了皱眉,低声道:“公子,会不会是我们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