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阿予, 周子骏他出狱了……”

谢昳刚说完这句话,本就电量不足的手机竟然没电关机了。她不确定江泽予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冷静下来之后才发现, 自己刚刚的反应确实过分激动了。

诚然周子骏这个人让她充满了心理阴影和恐惧, 可他既然是保外就医,行事也不会太过嚣张。

何况, 她已经不再是十二年前那个如履薄冰、孤身一人的女孩子了,她现在有他。

狂跳的心脏逐渐回复正常的跳动频率, 她一遍一遍说服自己, 然后对着洗手间的镜子补了一会儿妆, 才将将遮住泛红的眼圈和苍白唇色。

十五分钟后, 谢昳和韩寻舟分别,今天两人都没有开车, 家又在相反的方向。韩寻舟叫的车先到,谢昳替她将买的大包小包一一放进车里,正站在咖啡厅门口等车时, 路边忽然停了辆黑色布加迪。

是江泽予的车。

车子刚刚停稳,驾驶座的门便被推开,衣着讲究的男人动作却急促到鲁莽, 那双Berluti高定皮鞋甚至在下车的时候被路边的碎石子绊了一下。

可他毫不在意地大步走到她身边,伸手紧紧搂住她肩膀,把人往怀里按。

是按,不是抱。

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大, 以至于谢昳整张脸都被死死埋在他怀里,差点没法呼吸。

尽管北京城现在是座空城,可这地段是繁华商业中心,依旧有几个路人经过,纷纷因为这对在豪车旁边相拥的年轻男女而侧目。

谢昳有些疑惑:“阿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应该是听到了电话,可她还没有来的及告诉他她在哪儿啊。

拥抱着她的男人语气很沉闷:“我查了你的定位,昳昳……”

他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可又统统没能说出口,最后只别扭地来了句:“我闯了红灯,得吃罚单了。”

临近春节,北京城的气温到了零下十五度,谢昳穿了厚厚的羽绒服和毛衣,里里外外裹成了一只熊。

这样被他抱着,其实并不好受,只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何况他方才大概是开车开得很快,以至于车里的暖气还没能够起作用——他的怀抱没有丝毫温度,摩擦着她脸颊的大衣领子甚至和路边的雪一般冰凉。

可谢昳方才恐慌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所有的恐惧与疼痛的回忆如同遇上热水的冰块,迅速融化。

她抬起手搂着男人的腰背,侧过脸看着眼前熟悉的城市。

许多上个世纪的废旧工厂和建筑已经被拆除,城市里多了许多繁华的商业中心和崭新的写字楼。目之所及处,有一座摩天大楼尚未封顶,一些工人们戴着安全帽,在高高的建筑上作业。

路上人们身上穿着的衣服和曾经的风格也有了改变,那些年流行的大面积饱和度很高的衣服逐渐缺乏市场,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简洁舒适的款式。

谢昳恍然发觉,在这战战兢兢的五年里,由于恐惧和背负,她逐渐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壳子里,竟然忘记了去接触并观察这个世界。

原来那些岁月,不论是十二年前昏暗又绝望的废旧工厂,还是五年前歇斯底里的警察局,都已经离她很遥远了。

此刻他们在一起。

荒芜了许多年的心脏,在这一瞬间万物复苏,冬天还未过去,她已经闻到青草的味道。

平静下来找回理智之后,谢昳才意识到他们这拥抱实在是又难受又引人注目,她轻轻挣了挣,想要把脑袋从他的大衣领子上挪开。

可抱着她的男人好像比往常都倔强几分,用了一些力气箍着她的腰,任凭她怎么挣脱都不放手,手臂力量隔着羽绒服都令她胆战心惊。

江泽予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立刻松手的,因为只有真真切切抱她在怀里,浑身的焦躁与不可名状的恐慌才有处释放。

零下十五度的冬天,他的后背冷汗涔涔,此刻冷风吹过,脖颈一阵发凉。

鬼知道刚刚的十分钟他是怎么度过的,简直不亚于人间酷刑。方才谢昳在电话里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没了声音,再打过去便提示对方已关机。他满脑子都充斥着她发着抖的哭音,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涌现了许多令人肝胆俱裂的猜测。

在北京市区内,车速飙到一百二,还闯了红灯,吃罚单不说,如果不巧全部被拍到,恐怕驾照都保不住。

可他此刻却竟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

“没有……我手机刚刚停电了,不是人为关机。我没有见到他,就是听舟舟说他保外就医了,我怕你不知道,就想着给你打个电话。”

等车子开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的时候,谢昳才明白她之前的那通电话让江泽予造成了何等恐怖的误解。

她看着男人从方才开始就抿得很紧的唇角,心里有些发软,于是抬着下巴语气随意道:“我刚刚声音是有点抖,那都是因为信号不好。其实当初那件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说实话我连周子骏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江泽予听着谢昳蹩脚的安慰,想到了刚刚的那通电话。

谢昳这人一贯外表坚强,很少露出脆弱或者害怕模样,就连曾经两人一起看恐怖片,她心里再害怕面上也装得若无其事。可刚刚的那通电话里,她带着哭音的声音抖得那样厉害。

他隔着电话,都清楚地感受到了她的恐惧,以至于明明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接到电话的时候心脏仍旧跳空了一拍。江泽予想起了十二年前那个废旧工厂里,女孩子坚强笑容里透露出的半分恐惧,以及他牵着她逃跑时她一直在抖的手。她衣衫不整、满脸污垢地跟着他狂奔。

他自以为他曾经带着她逃出了危险地带,却从未想过,十二年后的今天,她仍然会在听到那人的消息之后恐惧到失态。

那年他的昳昳才十五岁,是一个女孩子刚刚开始憧憬朦胧青涩的爱情的年纪,他不知道那天她回去是否恐惧到一夜未眠,也不知道那之后的几年里,她会不会在做了噩梦之后,因为被恐惧扼住脖颈而冷汗涔涔地惊醒。

江泽予握紧了方向盘。

十八年的市井生活和两年的牢狱之灾,让他养成了一副混不吝的性子。监狱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摸爬滚打的那两年里,江泽予在一次又一次的教训中学会了一个道理。

对付这世界上的恶,不能心存半点善。

他自知不是个好人,他也不想成佛。他有要保护的姑娘,他得握紧手里的屠刀。

-

北京城郊某处私人疗养院。

VIP病房里,阳光被厚重的挡光窗帘隔断,房间里开着灯,灯光惨白。

病床上躺着个穿条纹病号服的青年。那青年的皮肤有种诡异的白皙感,他的眉毛不浓,单眼皮、脸颊上没有多少肉,以至于原本就过高的颧骨有种形销骨立的味道。

青年饶有性质地打量着病房里的一切,摸一摸柔软丝滑的被子,又凑过脑袋去闻了闻床头柜上放着的各色水果,表情单纯好奇到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可他很快就厌倦了,嘴角的半分笑停住,片刻后骤然收起。他不笑的时候,那双单眼皮的眼睛眼尾明显上吊,再加上高颧骨和薄唇,明明不算难看的长相显出几分刻薄和阴森气。

半晌后,青年突然站起身,猛地拔掉手背上的针头,而后将挂在床头的输液瓶狠狠掼在地上,又像是没出够气般把床头柜上的水果和吃食也一并扫到地上踩了个稀烂。

直到满满一盒草莓和车厘子被踩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他才气喘吁吁地作罢。

周奕正巧在此时推门而入。

他看着病房里的一地狼藉,心情有些复杂。周奕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儿子,他虽然爱惹事,可骨子里跟他很像,聪明、冷静也有谋略,当年陷害江泽予入狱的那一招心思缜密、环环相扣,就连他看了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要不是后来谢家在背后捣鬼,以他的手段,糊弄糊弄那群警察完全足够。

可自从周子骏进了监狱,脾气就越发乖张邪僻、喜怒无常,行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周奕突然有点后悔告诉了他当年匿名举报害他入狱的背后之人。

“爸,你来了?”周子骏躺回床上,对这惨烈的现场没有半分解释的**,他的眉间跳动着躁动不安的仇恨和一些些兴奋,“昨天来调查的检察官不是查完回去了吗?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你想出院干什么?”

周子骏舔了舔嘴唇:“去……见见老朋友呗。”

周奕顿了顿,声音有些严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子骏,你怎么还是不长记性,五年前吃过的亏还想再吃一次吗?”

他看着青年经过五年牢狱生活后明显消瘦了许多的模样,又软下语气:“爸爸知道你这五年受了委屈,但这件事情你不要再管了,我自有打算。眼下风声紧,我好不容易把你弄出来,你就给我乖乖待着别惹事,等这段时间风头过去,我会安排你去公司里实习。子骏,爸爸老了,你大伯和堂哥这两年一直不安分,但以后周家我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你趁着这段时间多学学经营。”

周奕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番,可床上的青年对他的话提不起半分兴趣。

他拉下了脸,连称呼都懒得再加,不耐烦地用手一下一下敲着床沿道:“所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第 51 章

周奕的苦口婆心没起到半点作用, 面色登时有些不好看了, 语气也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和不容反驳:“别再想着出院了,我会找人看着你。另外,那件事情用不着你出头, 我自有计划。待在医院里, 好好想想你接下来该干什么。”

他说完,冷着张脸走出病房。

私人医院的走廊不像公立医院那么悠长狭窄, 装修风格更像个豪华的度假村。刘秘书正弯着腰等在病房外,见到周奕出来, 迎上前恭敬问道:“董事长, 少爷他还好吗?”

周奕大步往走廊拐角走去, 沉声道:“他现在大概是昏了头了, 一门心思想着要出院去找江泽予和谢昳的麻烦,也不想想我把他弄出来费了多大力气。你去找几个人来, 二十四小时轮换着看住他,别让他出去惹事。”

刘秘书看周奕神色不愈,跟上前劝慰道:“您也别太过生气, 少爷这五年毕竟吃了不少苦,有些怨念也无可厚非。等他冷静一段时间,自会想明白您的苦……”

他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生气?”周奕抬了抬耷拉着的眼皮, 浑浊的双眼看着走廊拐角处的红色沙发,“有怨念不是什么坏事,但人做事情,总要讲究方法。”

“早年我和几个朋友去俄罗斯, 跟着当地的猎人打猎,那些最勇猛的猎人们遵守着一个原则。”

“山林里,不管是什么样的凶猛野兽,只要你把它当成了猎物,就一定不能给它反咬一口的机会。”周奕的嘴角狰狞地抽动着,黝黑的老年斑一直爬到额角,“子骏很聪明,但还是年纪太轻。把一头猛虎扔进牢笼里,等他饿得发狠了再放出来,它不会屈服,只会立马两眼发光地扑上来撕咬你。这是野兽的本性。”

“想要让它乖乖地趴在地上不能反抗,要么当场击毙,要么用□□打断它的腿。”

周奕说着忽然转移了话题:“听说,江泽予的眼睛出了问题,在强光和昏暗情况下不能视物?”

他问这句话的语气,并没有要旁人回答的意思。

惨白灯光里,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尖,一旁的刘秘书瞬间冷汗涔涔。

-

车子穿过大半个北京,逐渐开往城东的郊区。

谢昳没有注意到窗外景物逐渐变得陌生,倒是忽然觉察出些许不对劲来。

“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我定位的?还有,为什么你听到周子骏出狱的消息一点都不惊讶啊?”

是了,这段时间她总能发现江泽予和周子扬有联系,都是周家的人,没道理周子骏保外就医这么大的事情周子扬会不知道。

谢昳登时有了个合理猜测,于是忿忿不平地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说,你是不是早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暗戳戳的死男人,害得她今天险些在舟舟面前失态,鬼知道刚刚她在洗手间里有多震惊,吓得脸都白了。

江泽予没有否认,点头道:“我也是上周才知道的,没有要瞒你的意思,只是想等安排好再告诉你。前几日我通过贺铭联系上了负责周子骏案件的韩警官,我们花了一周的时间进行布置。昳昳,你的手机和平常背的包里我都放了微型定位器。”

他说话间,车子正好遇上红灯,江泽予从车前的抽屉里翻出个小巧的手机放在谢昳腿上。

是十几年前流行的那种九格按键式的诺基亚,非常不起眼,机身小巧适合隐藏,除了打电话发短信和可以倒在沙发上玩一下午的俄罗斯方块,基本没有别的功能,但优点是电池持久摔不烂。

谢昳把手机翻了个面,才发现这手机是经过改造的。

红灯变绿,江泽予发动车子,城郊柏油路没有太多使用痕迹,开起来很顺畅。

“以后这个手机你要一直带在身上,我在芯片里设置了自动定位、还有快捷键。你的定位能够实时显示在我的手机上,如果超过我十公里之外,就会向我的手机发送报警信息。并且长按数字“1”能够向我发送设定好的求助信息,长按数字“2”则是发送给韩警官,他会一直关注你的动态。”

谢昳听完他的介绍,顿时觉得手里这个颇具年代感的手机有种沉甸甸、滚烫的感觉,难怪他最近总是早出晚归忙得衣不解带,原来是在安排这些东西。

荒野有猛兽横行,可他在她身畔筑起高墙与碉堡。

责怪的话于是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来了。

车子开得很快,驾驶座上江泽予的声音有些严肃:“昳昳,如果我不在你身边,只要你觉得有危险就按下快捷键,我会尽快赶过去,记住了吗?”

谢昳低低“嗯”了一声,握紧了手机问道:“那你呢?你有这些吗?你的定位也会发给韩警官吗?”

身边的男人闻言嘴角微翘,伸手过来揉了揉她脑袋:“有。”

他的小姑娘大部分时候都很高冷,但偶尔又可爱到爆炸。

“昳昳,你不用太担心,我们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变。这些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周奕那边我有安排,也派人盯住了周子骏。何况,他也不会在外面逍遥多久。”

谢昳闻言彻底放下心来,这才有心思打量车外风景。高楼大厦逐渐消失在视野中,路的两旁是高大整齐的国槐以及稀稀落落的腊梅树。

不是回家的路。

“今天是我爸的生日,在接到你之前我正打算过去,正好带你去见见他。”

谢昳:“……”

“停车!”,她干脆利落地解开安全带,等男人不解地停稳车子后,踩着鞋高跟鞋大步往路边走去。

几分钟后,谢昳捧着一束枝干参差不齐的火红梅花回来,分成两束,然后又从包里拿了两根备用的头绳把尾端扎好。

未经修剪、带着枝叶的梅花开得狂野,随意束成一把,竟然有些原始的自然美感。

谢昳忙活完,白了一旁驾驶座上正饶有兴致看着她动作的男人一眼:“要是我不问,你是不是打算到了再告诉我?初次见面,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吧?都怪你,害我少不得要做一次采花大盗了,真是罪过。”

-

江父江母的墓碑挨在一起,设在北京城东的公墓,北方人扫墓大多在大年三十或者除夕、清明,所以这会儿公墓里几乎没什么人。

谢昳把两束梅花放在两个并排的墓碑前,看着墓碑上那对年轻夫妇的照片,规规矩矩鞠躬。

江泽予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就因为难产去世了。墓碑上的女子非常年轻,容貌惊人。大概是为了和她般配,他父亲的遗照也挑了张年轻的,和江泽予长得很像,非常俊朗,但眉眼间有些随意散漫的痞气。

“我爸刚去世那会儿,墓碑并不在这儿,是后来才迁过来跟我妈在一块儿的。”

江泽予往墓碑前浇了一瓶酒,谢昳注意到那酒只是最最普通的白酒,超市里一瓶十块钱的那种。

“他这人俗,开了半辈子小卖部,就好这口。不过每次只要喝多了,就开始嚷嚷着要去找我妈。他等了二十年,最终还是去了。

大一那年,谢昳认识江泽予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去世了,听他说是因为生病。

夕阳斜斜照着公墓旁的山侧,逆着光的山影逐渐朦胧。

两人扫完墓,谢昳突发奇想想去江泽予从前的家看看。她记得曾经听他说起过,就在这附近。

车子大概开了两公里,到达了一处旧式小区。里头连正经的车位都没有,家家户户的车子都随便找个楼房之间的空隙停。

结果两人转了几圈都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见缝插车。江泽予只好暂时把车子停在他家楼下,又翻出钥匙给她:“昳昳,我去外面停车,你先上去吧,201。”

谢昳点点头,接过钥匙走进楼道。这小区很老,灰色的墙壁外层油漆脱落,楼道里的灯也是坏的,铁制的楼梯扶手锈迹斑斑。

不过打扫的倒是干净。

谢昳走到二楼,拿钥匙开了门。这房子不大,只有两个房间,而且朝向也很差,外边才是黄昏,屋子里就已经是一片漆黑了。

谢昳摸索着开了灯,换上门口的拖鞋走进去。老房子很久没有人住了,所有的家具都用白色的尼龙布罩起来,但能看得出陈列十分整齐。门口刚进去那间大概是江泽予的房间,门上还贴着某个NBA球星的海报。

谢昳走过去,推开门,里头的墙壁上贴了更多的海报,有几个球星的,还有Beyond乐队的。

他原来也和很多普通男孩子一样,有着普通的爱好。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拨开了时间空隙,见到曾经那个还没经历过这些无妄灾祸的青涩男孩儿的人生。

这种奇妙的感觉让她的心脏一瞬间柔软了起来。

谢昳掀起窗边书桌上罩着的白布,发现了一个立着的相框。

相框里,男孩儿大概只有十二三岁,已经有着极其帅气的轮廓。或许是被大人逼着去拍的照片,男孩儿心里不情不愿之下,把浓浓的不耐烦写了满脸。

谢昳看得好笑,伸出手指头戳了戳他比现在轮廓不那么明显的稚嫩脸庞。

大门旋即被叩响。

谢昳拿着那张照片,满脸促狭去开门。

——“阿予,你小时候看着……”

——“江哥哥?你回来了……”

门口和她同时说话的,是个看着比她还要小几岁的女孩子,齐刘海黑发,生了一双大眼睛,长得清纯又可爱,看到她的刹那,脸上激动喜悦的神情瞬间黯淡下去。

江哥哥?啧。

谢昳挑了挑眉,挺直腰背,仗着自己比人家小姑娘高了半个头的身高居高临下昵了她一眼。她绕了绕自己的发尾,眼波流转间女人味十足:“我家老公在楼下停车,还没上来,这位妹妹是?”

第 52 章

韩寻舟曾经说过, 年纪相差不是很大的男女,叫“哥哥妹妹”的,绝对不单纯。

谢昳秉持这个原则,眼神格外犀利地由上至下扫视着眼前的小姑娘——黑长直、大眼睛、嘟嘟脸蛋,连衣裙是很普通很乖的款式, 脚上还踩着一双杂牌帆布鞋, 家境普通的小女孩儿, 看起来比她小些,但不知道小几岁。

这外表极具迷惑性, 谢昳在脑子里把之前看过的某部六十几集宫斗剧飞快过了一遍。

可预期中的俗套桥段并没有发生。

刘海儿姑娘手上拎着个袋子, 闻言抬起头看着比她高许多的谢昳,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眨了眨, 然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声, 神情又恢复了惊喜, 连声音都高昂了许多:“啊我知道了, 你是Sunny嫂子对不对?我在网上吃过你们的瓜, 原来你和江哥哥,你们已经结婚了啊?”

谢昳被这声“嫂子”叫得浑身舒坦, 再看这小姑娘腮边没褪去的婴儿肥,俨然就是个还没毕业的小孩儿罢了。她在心里暗骂自己争风吃醋连个小孩儿都不放过,于是浑身架势卸了一大半,让开身子请她进来:“还没结婚,不过应该快了。进来坐坐吧。”

谢昳懒懒散散往屋子里走, 回头问她:“小孩儿你谁啊?住这隔壁?”

小姑娘乖乖地把鞋子脱在外面,套上双拖鞋往里走,但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不是小孩儿,我今年大三了!我家就住在对门202。嗯……你叫我然然就行。”

大三?

谢昳飞速地在脑袋里计算了一下,也就是说比她小六岁,比江泽予小九岁。江泽予十八岁高中毕业的时候,她才小学二年级,就是小屁孩儿一个,构不成威胁。她于是彻底放心,趿着拖鞋走进客厅,把木制沙发上罩着的白布掀开,又找了条抹布擦干净。

非常不熟练地做起女主人招待客人的工作。

“坐吧,这房子估计几年没人住了,我就不给你找吃的了。你家跟江泽予家很熟吗?”

小姑娘乖乖地坐下来,把手里拿着的一个小袋子藏到身后:“以前是很熟的,江叔叔在小区门口开了家小卖店,我家是开五金店的,就在小卖部隔壁。然后我们两家又是邻居,所以来往很多,江哥哥没有妈妈,有时候我妈做了好吃的就会叫他过来一起吃晚饭。前几年我们家五金店开了几家分店,还是江哥哥帮的忙。”

谢昳坐她身边,歪着脑袋胳膊肘撑在沙发扶手上。

她注意到小姑娘进门之后就藏在身后的袋子,挑了挑眉,指了指那个袋子:“这个是要拿给江泽予的?”

小姑娘自以为藏得很好,被她发现后脸颊一下子涨得通红,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伸手把屁股后头的袋子一点一点挖出来递给谢昳:“……是,江叔叔去世之后,他们家的邮箱钥匙就给了我爸爸。这是这几年别人往他们家寄的信,大多数都是他之前的同学……我就想着拿过来给江哥哥。”

她偷偷瞄了一眼谢昳的脸色,非常有义气地给江泽予辩解:“呃……这些信从前江哥哥念书的时候就经常能收到,不过他都不看的。”

其实她也不知道江哥哥看不看,但这种情况下,肯定得说不看才好。

谢昳接过来,打开袋子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水儿的粉红色信封,封口处不是贴的爱心就是玫瑰。

谢昳“啧”了一声,又看了眼被她搁在茶几上的相框上少年一脸不耐的俊俏模样。

行吧,这么受欢迎也不是没有原因。

不过对于他的学生时代,她倒是好奇得很,特别是……谢昳的眼珠子转了转,转身从包里拿出一支随身携带的口红递给她:“这个昨天刚刚拆开的,没用过,送你。”

因为是很贵的牌子,小姑娘连连推辞,但明显眼神已经黏在那支口红上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口红很难有抵抗力。

谢昳越看越觉得这小丫头蛮可爱的,于是摸了摸她脑袋,笑得很“慈祥”:“收下吧。小孩儿,问你个问题,你江哥哥念书的时候,有没有跟哪个女孩子关系很好啊?”

小姑娘果然很上道,闻言二话不说把口红揣到了兜里,一双大眼睛眯起来,笑得很甜:“我们小区里有好几个姐姐都暗恋他,不过我从来没见过江哥哥跟哪个女生一起过,我印象里他念书很勤奋的,性格比较孤僻不怎么爱搭理人。反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那种。周末的时候他就一边帮叔叔看店一边复习功课,要么去隔壁高中的操场打打球。”

谢昳听得十分满意,用眼神鼓励她继续。

她说着感慨了一下:“江哥哥长得好,成绩又好,上学那会儿很受欢迎的。我记得可清楚了,江哥哥第一次高考那年我才上小学二年级,他考了我们北京城的理科状元呢,可惜出了那件事……”

“我妈前两天吃饭的时候还说起来,江哥哥真的太苦了。他妈妈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江叔叔好不容易把他养得那么大,也成材了,结果就因为一个傻逼孕妇的陷害,他被迫坐了两年牢。要不是原来他的高中班主任人很好,估计他都找不到学校复读。”

小姑娘眉头紧皱,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而且叔叔后来也因为这件事情去世了,还好现在江哥哥有出息了,不然就太令人发指了。”

“因为这件事情去世?怎么回事?”谢昳听到最后蓦地脸色大变,“我听江泽予说,他爸爸是因病去世的。”

小姑娘点了点头:“确实是因为生病。但是江叔叔以前身体很好的,会得那么严重的病,可不就是因为江哥哥坐牢的事情吗。当时江哥哥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江叔叔没办法接受这个结果,就把小卖铺关了,整天想着上诉,半年过去头发就白了一半。他们家和我们家都是普通人,不认识什么法官、检察官的,江叔叔没办法,只能天天举着牌子去法院门口站着,但一点用都没有。有一次他来我家喝酒,喝醉之后跟我爸爸说,自从江哥哥坐牢之后,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觉得没办法和天上的妻子交代。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想着上诉,却又找不到可靠的方法,就这么熬着,能不生病吗?连医生都说他的病就是愁出来的。”

“这件事情就连江哥哥都不知道,叔叔去世的时候他还在牢里,父子俩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江叔叔临终前不让我们告诉他,所以江哥哥也只知道他爸是因为常年喝酒、身体出了问题才去世的。如果他知道江叔叔是因为他坐牢思虑成疾才去世的,心里应该会很难受吧?”

谢昳的心脏一点一点往下坠,脸色开始慢慢发白,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心脏一阵收缩。

她的心里升腾起无穷尽的愧疚和恐慌,这愧疚像一把钝刀,不致命,却一点一点凌迟着她的意志。

原来就因为当年那件事情,就因为路过那废旧工厂、随手救了她,江泽予受到的伤害远不仅仅是坐了两年牢。他还因此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失去了那个原本就残缺了一半的家庭。

而他并不知道这些。

命运从来都不公平,这世上有人光芒万丈不管是什么都唾手可得,可有的人却连普通的生活都难以企及。

小姑娘之后说的话谢昳一句都没听进去,她像是被扔进了重重迷宫,思想上迫切地想要找到出口,却怎么走都得不到解脱。

直到小姑娘起身告辞,她才恍过神来送客。

-

几分钟后,江泽予总算停好车上来。屋子的大门虚掩,他轻轻推开门,便看见谢昳面无表情地倚在沙发上,双眼无神地盯着茶几一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听到关门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过来,那一瞬间眼神有一些迷茫和不知所措,但很快那长睫轻扇着又恢复了身材,从而完美掩饰住方才地失神。

谢昳等人走过来,抄起沙发上的袋子扔给他,玩儿着指尖的磨砂指盖勉强戏谑道:“隔壁那个叫然然的小孩儿送过来的,你的一些“老同学”们寄的信,这么厚一沓,够你看好几天。”

江泽予听着她的语气,不用拆袋子就猜到里头大概是什么了。

他把袋子搁在茶几上,坐在女孩儿身边笑着拥住她:“我眼睛疼,不看。”

谢昳这次破天荒地没有再贫他,她听着男人带着浅笑的呼吸,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儿大石头。

木色茶几一角木漆脱落,上面垫着地桌布是十几年前的老旧格子款式,这个房子连餐厅都没有。谢昳的脑海里忽然萌生出父子俩坐在沙发上,弯着腰从茶几上夹菜的场景。

十八年的朝夕相处和相互依靠,父子俩的感情应该很深吧?

那么那段时间他是怎么度过的呢?好不容易从吃人不吐骨头的监狱里出来,却发现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去世了。他得操办父亲的葬礼,还得一个人去联系复读学校,更得为生计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