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那姑娘脸色很差,看着死气沉沉的,可神情却极为冷静。和很多歇斯底里的报案人不同,她的叙述非常平缓,说起施暴人当年对她犯罪的全部过程时,从头到尾表情都没有变过,简直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贺铭心下一凛,抓住了重点问道:“也就是说十二年前,她在念初三的时候被人绑架、性侵未遂?有没有具体的时间点和案发地点?”
李检回忆了一会儿,说到:“……有,因为这是我毕业进警局接到的第一个案子,印象非常深刻。姑娘陈述中说,案发时间是在她初三毕业的暑假,地点……我想一想,对,是在北京城东那一带一个当时刚刚被推平、等待开发的废弃工厂。她说施暴人曾经约过她出去玩,她没有同意,结果在补习班门口被施暴人带人绑架到了那个废弃工厂。那人企图对她实施性/侵犯,好在她冷静地等到他有所松懈后,挣脱开逃跑了。”
贺铭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一只手摩梭着棉质桌布,低声问道:“你可知道施暴者……是谁?”
李检这次犹豫了许久才出声:“绑架、性侵未成年人是重罪,一般追诉时效超过十年。我准备给她立案,但她却不说自己的名字,只说了施暴者的名字。”
话至此,他滑稽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她说……施暴者,是周子骏。贺律,你们贺家和周家应该很熟悉,周子骏你知道吧?就是北京城周家周奕的独生子!之前她在说案发过程的时候特别平静,脸上的神情古井无波,可在说到施暴人姓名的时候,整个人却开始剧烈颤抖起来,眼底的愤怒和恨意猛烈到隔着张桌子都令我头皮发麻。我还记得她红着一双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我,像是把全部的希望压在我的身上:‘他叫周子骏,北京城周家的周子骏,警察哥哥,您能不能帮帮我,帮我抓住他,好不好?’”
饭桌上,几个律师和检察官们听惯了各色离奇的案件,对于一个性侵未遂的案子实在提不起兴趣,大多醉醺醺地聊起别的来、也有的睡死了过去,只有贺铭还听得专心致志。
但凡有一个听众,李检也得讲完故事:“你猜怎么着?接下来就是最古怪的事情,我仔仔细细写完笔录,告诫那姑娘,想要立案必须要有受害者的姓名。姑娘犹豫了一会儿,方要开口,警察局门口忽然进来好几个人。为首那个是她的父亲,个子很高、非常气派。他面色不虞地走过来,从桌上拿走了那份笔录,然后吩咐身后的几个人硬生生拉走了那姑娘。”
“那天傍晚的情况非常混乱,警局里没有其他报案人,值班的警察也没有几个。我正想呵斥他们在警局闹事,结果警察局局长亲自过来,哈着腰跟那人打了招呼,接着便过来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偌大的警局里,姑娘当时就崩溃了,拼命挣脱着跑过来,再也没有了方才体面的模样。她眼底血红、满脸是泪地跑到我身边,一双眼睛倔强又痛苦:‘请您帮忙立案,我叫谢……’,可她话没说完,却被她父亲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我后来猜测,他们家里应该也是做生意的,大概是惧怕周家的权势吧。”
李检说着有些唏嘘,皱着眉头醉意凛然,“……我当时也是一下懵了,竟然就眼睁睁地任由她被家里人拉走。那姑娘临走前眼里的绝望和痛苦,我到现在偶尔做梦还能想起来……所以那桩案子后来也没有记录,除了我,并没有任何人知道。好在善恶终有报,就在她来报案的半年之后,周子骏被人匿名举报,现在还没从牢里出来呢,真是活该。”
-
国际长途那头,细微的电流声作响,贺铭说到这里,提出了自己认为这件事情里最诡异、最不符合逻辑的地方。
“……我觉得那个报案人十有□□就是谢昳,但奇怪的是,明明案发时间是十二年前,也就是她念初三的时候,可她为什么要等到大四毕业才去报案?”
“而且根据时间节点来看,谢昳五年前的六月十七号去警局报案,被谢川拦下后,七月三号就飞去美国。由此可见,这件事情或许和她当年的离开有着直接的联系。”
“再者,谢昳离开半年后,周子骏被人匿名举报,周家这么多年都找不出背后的人。”
出于律师的谨慎,贺铭只陈列了一些有关事实,并没有具体说出自己的推测:“或许谢昳当年的离开,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我听舟舟说过,她当年真的对你很上心,应该不可能无缘无故一走了之。”
贺律师说完,听到那边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沉默。很久很久之后,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沙哑,竟然带了些难以克制的颤抖和浓厚鼻音。
他哑着嗓子对他说“谢谢”,而后挂了电话。
像他们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的人,惯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可是贺铭却轻易地感同身受了——外表再坚硬的成年人,内心深处都有他难以承受、视为禁地的一方柔软,绝不容许被人伤害。
贺律师靠站在饭店的门边,目光沉沉地看着这操蛋的俗世。十二月的北京城正在下雪,鹅毛一般轻轻落地,偶有几时又被狂风卷起三两米高。
——在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有着他难以启齿的疼痛与疯狂。谎言原本是恶的代名词,可很多时候,却是溺水的人赖以生存的唯一浮木。
贺铭乱七八糟地想着,手里下意识地拨通了韩寻舟的电话。对面人一觉睡到中午,脾气很臭:“……老公你干嘛啊,让我再睡会儿的!”
浮木难寻,还好,他已上岸。
-
十五个小时时差之外的黄刀镇,晚上九点半极光越发亮眼,蓝绿色光芒透过落地窗依稀照亮了半扇客厅。
男人脱力般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的指尖抖得厉害。
他比她大三岁,十二年前她念初三的时候,他刚刚高考完。
北京城东的废旧工厂,初见,周子骏,张秋红,还有……他。
所有的拼图顽劣地、诡异地回到了它们本应该待的位置,一副时隔十二年的巨大画卷缓缓展开。
江泽予浑身僵硬地靠在沙发靠背上,颤抖着把手盖在眼睛上,窗外零下三十度的气温似乎渗透进了开着暖气的房间里,让他难以抵抗地深切感受到了这北极圈外的寒冬。
从刚刚开始,眉间沉寂了五年的伤口剧烈疼痛起来,连带着额前的眼神经也抽搐着跳动。
双眼痛到没有知觉,以至于他完全没察觉到止不住的热意从眼底疯狂流淌。
他只是恍惚又清晰地记起来。
那才是他们的初见。
原来十二年前,在那座废弃的工厂旁边,被他机缘巧合之下救下的满脸脏污的女孩子,是她啊。
那是他的昳昳,是他的全部执念和软肋,是他在这泥泞深潭里遇到的炽热玫瑰。他曾经发过誓要护她一生周全,许她一世富贵。
可是为什么后来的后来,竟然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玫瑰一般的姑娘,抛掉了所有体面和骄傲,拼掉性命也要守护住他。
——她和他说了再见,从此拾起地狱里的刀与剑,头破血流地替他挡住这世界上所有的肮脏与魑魅魍魉。然后笑着闹着,由着他恨了她许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有没有小可爱记得二十章舟舟说过,昳昳初三的时候,周子骏曾经约她出去过,就是那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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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江泽予回忆起了十二年前城东的废弃工厂, 那个被他费力地从记忆长河中揪出来的晚上。
城东一带当时在扩建,上个世纪几十年代就建成的很多老旧纺织厂、粮厂成了现代化发展的拦路人。那几年里,他家附近的很多厂房还有平房都被推平,规划成新时代的住宅区、商业区。
于是那片地带也就成了最荒芜、阴森的地方, 但却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他高考完的第一个月接了一份家教,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下了课往家里走,却听到一座废旧厂房附近传来几声脏话和恐惧的怒骂, 故作狠戾的声音听得出是在变声期, 大概是附近某个初中里不学上进的小混混。
“艹, 别让人跑了,不然一会儿周哥怪下来我们都讨不了好。”
“溜得还真他妈快,你们两个往左边去看看,我往那边找。周哥瞧上好久的女人,真是给脸不要脸。”
江泽予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他们在找的人是谁——废旧工厂里, 一块推了一半的废墟残壁底下躲着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 身形非常瘦弱, 明明衣衫不整、一张脸上满是泥渍和脏污,却有着不像那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冷静眼神。
女孩儿在同一瞬间也看到了他, 两人隔着一堆炸得露出生锈钢筋的建筑物残骸对视了几秒钟。之后, 她冲他勾起一边的唇角, 慢慢举起食指竖在嘴唇正中。
可惜还是迟了, 往这边找来的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小混混已经看到了他们,一双眼睛里刹那间暴露出寻到猎物的狂喜来。
“小子,你他妈别多管闲事啊, 省得哥们儿误伤到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躲在废墟下的女孩子跑去。
江泽予立刻皱了眉头,他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但方才要不是他这个人形标杆在,从小混混的角度并看不到那个女孩儿。何况,对方不过是个初中还没长成的毛头小子,比他矮了一个头,再怎么看都构不成威胁。
他当即做出了判断,抬脚跨过重重残壁,抄了块砖头,转身看了那小混混一眼。
那刀疤怔愣了片刻,就在这空档里,江泽予一把拉过废墟下缩成一团的女孩子,飞快地往工厂外头跑——他们一言不发,在曾经北京城的温柔夏夜里跑过了几条街。
他把女孩子送到附近一家警局门口,一句话都没跟她说,便转身走了。江泽予听父亲讲过,城东有几所不入流的初中,鱼龙混杂,里面有很多不学无术的混混。这女孩儿看着年纪小,但那平淡无波的眼神告诉他,这事情对她来说或许就是家常便饭,说不定心里还在念叨他多管闲事呢。
他懒得牵涉进这些小孩子们幼稚的仇怨里,自觉送佛送到西、已经仁至义尽,也从未把这么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放在心上过。
可十二年后,酒店套房里,满眼通红的男人再想起来,却无比庆幸又万分懊悔。
庆幸的是曾经一向混不吝的他,在那一次没有视而不见;懊悔的是,那个时候的他,竟然没有能够看透女孩子坚强又骄傲的外表之下几乎压制不住的惶恐与脆弱。
他的昳昳那个时候只有十五岁啊,她被人绑架,并且那个禽兽竟然企图侵犯她。她拼尽全力逃了出来,清楚地知道自己肯定会被追上,便乖乖地发着抖地把自己藏在角落里,满心祈祷他们找不到她。
她当时该有多么害怕啊?
他怎么就没有注意到,他拉着她跑的时候,她的手一直一直在抖,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她冲他举起食指的时候,带着笑的眼睛里藏着的恐惧和期冀。
他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所以自认为好事做尽,把她送到警局门口后,自以为是地转身离开。
那时候,他至少应该给她一个拥抱的,应该夸夸她的勇敢和冷静,应该告诉她,以后不用再害怕。
-
大奴湖上狂风呼啸,冰面上升腾起阵阵雾气,在这种摧枯拉朽的大自然力量面前,便是以防风抗寒文明的加拿大鹅也显得单薄——似乎正是印证了人类工艺在大自然面前的不堪一击。
在说完那句话后,谢昳顺势走到一颗两人宽的雪松后面躲风,她的心情无疑是忐忑的,但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做完了决定,打电话给谢川不过是给他一个交代。
但她还是希望能得到他的同意,又或者说,是祝福。一个父亲对于女儿,关于爱情的祝福。
电话那头,谢川久久没有说话,翻文件的声音很沉稳,一页又一页,犹如凌迟前的磨刀霍霍。
谢昳咬着唇,又重复了一遍,但这一次硬气了许多:“爸爸,我要和他重新在一起。”
风吹过被冰雪覆盖的雪松,几剖厚厚的雪从压弯的枝桠上重重砸下,落地的刹那“砰”的粉碎。对面翻文件的声音总算停了。
他的语气没有变化,还是谢昳记忆里那个严父的模样:“我劝过你一次,懒得再劝。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你从小就不听话,顽劣任性的事情你做得还少吗?”
谢昳心里有点失望,但她看不到的电话那头,两鬓斑白却依稀可见年轻时候英俊模样的年迈男人,脸上表情比语气轻松很多。
他其实五年前就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毕竟这世界上能让他这个倔强又顽劣的女儿心甘情愿付出这么多的,大概也只有那么一个人。
——好在那个年轻人是真心待她,会比他对她要好。
谢川摘下眼镜搁在桌上,拿起刚刚填完的移民文件,沉声道:“谢昳,我和你周阿姨打算移民去澳洲了,往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他几乎很少和她说这些,不是为了辩解,只是想至少要有个交代,“你从小就聪明,肯定也知道,你周阿姨对于当年的事情依旧耿耿于怀,你妹妹去世之后,她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我得顾着她,不能两头都讨好。碧海方舟的房子,还有国内的其他房产和产业我都留给你,往后你再怎么折腾我都管不着了。”
谢昳握着电话的手一紧。
这些年来,谢家宛如地狱,谢川、周婉玲还有她,三个人都在这地狱里挣扎,没有一个人好过。谢昳明白,这么多年来,谢川在两边夹缝中严厉地教育她成人,又替她担下了那么大的重担,他终于想要做出选择。
她没有立场去怪他,总归周婉玲是他的枕边人,也总归她才能陪伴他到老。
谢昳很轻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对他们即将要移民提出异议,却抢在他挂电话之前固执地问了一个困扰她很多年如鲠在喉的问题:“爸爸,当年我回谢家之后,您……您为什么要给我换名字?”
她在十一岁之前并不叫谢昳,是在谢秋意去世之后,才改了名字。当时的谢昳并不知道原因,还因为自己的新名字是个偏僻的多音字新鲜了许久,直到有天听到家里的佣人们背着她讨论得热烈。
“唉,老爷怎么给大小姐起了这么个名字,昳昳,意意,叫起来怪像二小姐的。可怜我们二小姐,小小年纪就……多乖巧的孩子啊,像一个小太阳,总是呵呵笑着,一点架子都没有。不像大小姐,成天冷冰冰的,看着瘆人。”
“是啊,不过大概也是老爷实在舍不得二小姐,所以给大小姐改了名字。这人嘛,虽然知道不是一样的,但总归得有个念想。”
谢昳从那个时候开始越发叛逆,讨厌那个家,讨厌谢川,甚至对自己的名字都厌恶至极——这种迁怒的情绪,大概直到大学的时候,看到那个和她一样活得艰难的少年,在草稿纸背后一笔一划虔诚地写满了她的名字之后,才得以释怀与救赎。
“您当初为什么给我换名字?是因为……”,谢昳咬了咬牙,在她的整个少年时代都难以启齿的事情,如今总算能够倔强地、又故作轻松地问出口,“是因为谢秋意吗?”
电话那头,谢川闻言沉默了很久,随即淡淡的回答却出乎谢昳的意料。
他毕竟年纪大了,语速没有很多年前教育她的时候那么快,说起事情来有一种属于老年人的平缓:“和你妹妹有什么关系。当年你们两个都得了流感,她没能挺过去,你也在IUC里待了很多天。我去找人给你算了命,算命先生说你五行缺火、容易夭折。果然,改了日字旁的名字之后没过几天,你就出了ICU。”
“谢昳,我是个商人,做事情总归是有目的的,在这世界上你妹妹只有一个,你也一样。咱们谢家那年运道不好,我不能连带着失去两个女儿。”
他说完,一字一句地,犹如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在书房里严厉地教她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一般,嘱咐她:“谢昳,从今往后,你就和你认为对的人一起,好好生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好自为之吧。”
电话挂断,谢昳站在那棵傲立的雪松冠下,迟迟没有挪步,直到助理过来喊她上车。
她沉默着上了车,盯着车窗外的沉沉黑夜没有作声。
其实有很多人说过,比起谢秋意,她更加像谢川一点,冷漠、傲气、不近人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却偏偏没有办法冷漠到底。谢家的人,心脏里流淌的血液,从来温热,他们没有办法那么博爱,对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负责,却尽力地想要守护住自己在意的人。
从前,那些人里也有她;但往后,他要她好自为之。
-
车子很快开到了城堡酒店,剧组众人终于得到了解放,皆是心情放松,嬉笑打闹着各自回房。
五楼,暗红色地毯铺就的走廊尽头,总统套房比起普通房间有着实木的雕花双开门。
中世纪的天使油画在墙上温柔地哭泣,窗外极光依旧璀璨,谢昳心情复杂地拿出房卡,开了门。
客厅里没有开灯,诡秘的绿色极光照亮了部分阳台,她有些疑惑,这么晚了,江泽予怎么会出门?她想到这里不免有些着急,他眼睛不好,大晚上的,能去哪里啊?
谢昳拿出手机想要给他打电话,却听到沙发上有细微的动静,她抬头看去,就着极光的些许光亮仔细分辨——原以为不在房间里的男人此时正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两只胳膊支在膝盖上,掌心撑着额头。
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谢昳心下好笑,她去剧组前明明把电脑借给他了啊,怎么会无聊成这样。她摇了摇头,脱掉笨重的雪地靴和羽绒服。她趿上拖鞋,正想抬脚向他走过去,却被男人出声制止。
“昳昳,你站在在那里不要动,”男人的声音比往常都要沙哑,倒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行走多日冻坏了嗓子。谢昳虽然不知道他的意图,仍是挑了挑眉乖乖站在原地。
男人说罢,站起身,从一片寂静黑暗里向她走过来,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得判断前面有没有障碍物,却脚步坚定深重。
她几步就能走过的距离,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走到她面前。谢昳这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
谢昳笑着搡他,抬起手想要开灯:“你喝酒了?难怪发酒疯,别闹,我替你放点热水,你去泡个——”
她没有能够把话讲完,身前显然是喝醉了想要耍酒疯的人毫无顾忌地重重将她推在门后,捞住她想要开灯的手,低下头将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伸手抱住了她。
似乎他步履艰难地走过来,只为在这片幽绿色的昏暗中紧紧拥抱她,带着滚烫的体温和坚硬宽厚的胸膛,如同一个深情的恋人,也像一个宽厚的友人。
谢昳从狂风和冰雪中归来,手脚和脸颊都冰凉,她原本没有觉得什么,原本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但在骤然接受到这炽热的温暖之后,却忽然泪潸。
她抬起头凑在他耳边,轻声问他:“我父亲要移民了,在我和周婉玲之间,他放弃我了。阿予,我从今往后只有你了,你还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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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阿予, 我从今往后只有你了,你还要我吗?”
谢昳虽然知道身前的人喝醉了,可她问出口的时候仍然心怀忐忑,毕竟当年分手的时候, 她可是没有给他留半点体面。
他曾经说过, 这五年里,他一直恨着她, 却没办法只恨她。他家满柜子的包、他跨过半个地球的追随、他眼底的温柔让她知道他对她仍有感情, 可却依旧不确定他对她的感情与怨恨到底哪个更深。
可惜江泽予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或者说,他并没有用苍白的言语来回答——他将她抵在门后,按在她后背的手倏地上移、温柔滑到脑后,修长手指轻轻探进她冰凉发丝。
于此同时,他抬起埋在她肩侧的脸, 于这黑暗中精准地找到她喋喋不休的唇, 炽热又猛烈地吻上来。他的唇齿间带着顶级红酒辛辣、苦涩以及一些香料的味道, 这些气味明明和已经挥发的酒精分离开,却依旧让人沉醉。
他下巴上的胡茬扎得她有些疼, 他的嘴唇温热又干涩, 厮磨间重重磕上她的牙, 却仍旧不管不顾地压上来。
五年之后, 年近三十的男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青涩无比、眼神沉郁的毛头小子,可他接吻的技巧竟然不进反退,太过直白的横冲直撞吻得她并不好过, 两人的唇齿碰撞之间不似情人的温柔抚慰,倒更像打架。
可谢昳没有功夫想这些,她心里软得像夏天化了冰的大奴湖。她毫不矜持地抬起一双手臂勾着他的脖子,跟随着他生涩笨拙的节奏,心甘情愿同他一起沉沦。
谢昳想起两人在S大湖边带着醉意的温柔的吻,想起在她家公寓楼下每个夜晚告别的吻,想起某些午后她躺在腿上、闭着眼睛任他低下头轻轻吮吸她的唇角——很多年前她就没有办法抗拒他的亲吻,不管多生气,只要他主动献吻,她总会歇了嚣张气焰,乖乖沉沦。
当初,他们明明那么相爱。
可这五年里,她在L.A的高层公寓夜夜难眠。隔壁的意大利人常常在假日的晚上开Party到深夜,她便会站在阳台上感受着洛杉矶温柔干燥的夜风,听着隔壁公寓的疯狂喧闹和重低音音响欲震透心脏的摇滚乐,眺望很远很远的海平线。阳台望出去的方向,10100公里之外有她最爱的人。
谢昳不知道那将近两千个昼与夜他是如何度过的,但就她而言,她从来没有停止过追寻他的消息。她知道他的公司在纽约上市,也知道他上了国内的青年富豪榜单,她甚至在每一个商业晚会的报道视频里一帧帧追寻他的身影,有时候模糊到极致的一个侧脸就足够她几日缅怀。
她看着他一点一点变好,看着他从一个岌岌无名的穷小子变成商界呼风唤雨的年轻新贵,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能有一天重新拥有他。
谢昳泪眼朦胧,发了狠劲叼着江泽予的下嘴唇又磨又咬,心里却温柔又庆幸地想,还好他和她,他们没有错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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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那次在晚宴长廊一角的仓促一吻不同,这个的亲吻持续了很久,从最开始的原始鲁莽到之后逐渐找回了熟悉节奏,唇齿相依变得默契合拍起来。
窗外黑夜为画布,其上绿色极光温柔缱绻,谢昳从失而复得的动荡情绪间回过神来,忽然感受到男人坚硬宽阔的胸膛和某些无法控制的身体变化。她猛地红了一张脸,这才体会到漫长岁月带来的不同——曾经的他,可比现在克制又羞涩许多,哪里在她面前展示过这么赤/裸又原始的**。
谢昳恼怒地推搡他一下,在男人密集的吻里找到一丝间隙,口齿不清道:“臭……流氓,趁着喝醉占我便宜啊?”
江泽予闻言,极其不舍地停下来。时隔五年他在接吻一项重新回到了新手村,方才那么长时间竟然忘记怎么调整呼吸。这会儿缺氧的脑袋难以控制地开起眩晕花朵,他喉结上下滚动着轻轻喘息,而后才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江泽予着实有一点尴尬。
他从前自持比谢昳大了三岁,又奉她作公主,一向把她捧在手心里不敢逾越。他们在一起的三年时间,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能没有**,但他从来都克制得很好唯恐吓到她。
可刚刚那种情景,他实在是顾不上想那些——女孩子身体的柔软和香甜活生生地从这五年每一个令他汗湿的梦里走出来,勾得他彻底失了魂,哪里还能有半分克制?
江泽予于是离开她几分,维持着成年男女间的体面距离,却还是没忍住靠在她颈侧轻笑,颇有些为自己辩解的嫌疑:“昳昳,我过完年就三十了。”
说完还意味不明地加了句:“我的高中同学很多都有孩子了。”
谢昳觉得他分明就是在暗示些什么,只觉得这男人身上没有一点她那个羞涩单纯的初恋的影子。可真等她恼怒地瞪他一眼后,心底又泛上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涩。
江泽予比她大三岁,年纪不小了,三十岁的男人,已经立业却还未成家。
他固执地等了她这么多年。
她忽然觉得他比她要艰难得多,至少她这五年里对分开的原因心知肚明,也有不得不坚持下去的动力,可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她回来呢?身边的人纷纷结婚、生子,就连他最好的哥们儿纪悠之都结婚了,那他就没有想过再找一个?
谢昳这么想着,嘴边便漏了出来:“阿予,这五年里,你就没有想要找个其他人?这些年应该不止一个Meggie吧,你就没有瞧上眼的?”
男人依旧弯着腰埋首在她颈边,双手松松搂着她肩背:“有啊。”
谢昳这人真是矛盾,明明心疼他孤独一人,但听到这话依旧横了一双长眉,恶狠狠作势要掐他脖子,开口后又酸涩不已:“……谁啊?我就不信有我好看。”
江泽予觉着她这吃醋的模样他真是爱极了,私心想要再逗逗她,于是用额头蹭了蹭她的脸颊:“那还真不一定,她们都很漂亮。”
他说完,感觉到女孩子闻言霎那间急促的呼吸,知道玩笑不能开太过,于是莞尔道:“——我是说,二十三岁的昳昳,二十四岁的昳昳,二十五岁、二十六岁,还有二十七岁的……”
谢昳在他说完之前一把捂住他的嘴,只觉得脸上骤然升腾起来的臊意比屋里的电暖还要烫,这混账男人竟然学她!!!
谢昳咬牙切齿地捂着他的嘴,臊到想要跺脚:“……你果然还是看到了那个视频的前面,你答应过我那天晚上的事情不提的!”
在听到男人低沉的笑声后,谢昳愈发恼怒了,皱着眉拧了下他的胳膊,忽然想起今晚的任务来。
她恼怒的气焰一下子熄了下去。
半晌后,谢昳推推江泽予的肩膀:“阿予,你还记得我之前问你的,知不知道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哪儿吗?”
“记得。”
谢昳一边听着他沙哑的声音,一边再次把手探到门侧的墙上摸索着想要打开灯。
几番摸索后,她的手指头总算成功探到墙上的开关,“咔”的一声,客厅里璀璨的水晶吊灯倏地亮起。
谢昳低头,推一推男人抵在她肩头的脑袋想要开始讲那个漫长的故事,却忽然看到从来都克制冷静的人此刻红肿的双眼和眼角反射着灯光的晶莹。
谢昳的心脏怦怦地跳动起来,心想难怪他刚刚不让她开灯。这男人,怎么喝个酒还多愁善感起来了,分手的时候都没见他掉眼泪。
她那仍然停留在开关上的手指轻轻往上,重新关上了灯,仿佛刚刚刹那间的明亮只是两个人的错觉。她暗自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善解人意不轻易让人尴尬的好女孩儿,可又难以解释心间忽然涌上来的酸涩和心疼是怎么回事。
谢昳没有拆穿他,只是抬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好久都没说话。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怎么再开口了,她当初根本没有考虑他的想法和感受,自顾自为他做了决定,让他耿耿于怀了五年,还伤了一双眼睛。他现在没听故事就情绪不佳,听完指不定得一边骂她一边抱着她嚎呢。
可谢昳怎么都没有料到江泽予接下来的回答,他说的“记得”,竟然不是记得她说过,而是——
江泽予紧紧搂住谢昳,一下又一下虔诚又克制地亲吻她的动脉,声音干涩如松林间吹过的风:“我记得的,十二年前,在北京城东的废旧工厂里,你躲在废墟后面冲我笑。那个时候我高中毕业,而你只有十五岁。”
“昳昳,原来我们已经认识了十二年。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当初牵着她的手跑过四条街的女孩子,长大之后会这么美。”
作者有话要说:一整章的糖,烫嘴不?感谢在2020-02-08 14:42:29~2020-02-09 17:3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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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我从来没有想到, 我当初牵着她的手跑过四条街的女孩子,长大之后会这么美。”
谢昳听到他的这句话,震惊得险些咬到舌头,她恍惚中有一种极为不真实的感觉。
他竟然记起了十二年前在废旧工厂里他们的初见?那……其他事情呢?
还没等谢昳发问, 江泽予便靠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昳昳, 这段时间我一直让人在调查,又阴差阳错得知了许多事情。我不仅知道了之前陷害我的人是谁, 更知道了……”
他说这句的时候十分艰难, 声音忽然变得很抖, 似乎是不想相信。但他停顿片刻后,仍是说出口:“更知道了五年前,你为什么要离开。”
谢昳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她想说的话他都已经知道了,难怪会情绪失控到大晚上喝这么多酒。她不知道江泽予是怎么知道的,也懒得再问, 因为她能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 他在难过。
黑夜如心底野兽遮天蔽日, 极光逐渐隐去,窗外下起了雪。
谢昳心里同样很难过, 却强忍住, 她讨厌一切抱头痛哭的场景, 于是故作轻松笑道:“喂, 你是专门来拆台的吧,我这戏台都搭好了,唱角还没开唱, 台下观众就跑光了。”
等这玩笑开完,她才发现有多么不合时宜,因为不论是讲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没有笑的心情。
谢昳咬着唇,在这黑暗里慢慢试探,从男人浓黑的发间绕到他额前,轻轻抚摸着他温热的一双眼睛,不出意外探到满指的水渍。
谢昳像是被烫到一般拿开手,心里钝痛之下勉强牵了牵嘴角,口是心非道:“干嘛啊,哭得跟个小媳妇似的,你能不能行了?”
谁知她话音方落,便觉得身子一轻,竟然被他像个沙袋般扛在了肩膀上往房间的方向走去。谢昳惊呼一声,可身下男人的动作却相当轻松,扛着她的同时还能保证飞快的步速。谢昳头晕目眩之际庆幸地想,好在从玄关到他的房间是笔直一条线,也没什么障碍,不然靠着他的这双眼睛,两个人怕是得摔得很惨。
江泽予扛着谢昳踢开房间门,走了几步把肩上轻飘飘的人扔在床上。Kingsize的大床柔软宽阔,雪白床单被夜色染成一样的暗。在这样的黑夜里,他只能看到女孩子比起五年前更加凹凸有致的轮廓,却能更清晰地听到她浅浅的温热呼吸。
江泽予没给她反应的时间,毫无顾忌地压了上去,醉意凛然地盯着她看。他的呼吸贴到她唇边,却又不直直亲上去,最后竟然一口咬在她的下巴上。
些微疼痛感让身下的人紧张得弓起了脚背。
谢昳面红耳赤地躺着,实在不知道这男人又是发的哪门子神经。
床单和枕头上都有着和她的房间不同的属于他的气味,身上的人又醉着酒,房间里掺杂的气味酝酿着极其暧昧的气息。房间里和客厅一样,没有开灯,夜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