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身边这人着实可靠,她半个人的重量强加在他身上, 他却连一丝晃动也没有,只稳稳当当地带着她向前走。

——比起五年前,他已经长成了如今这般有着宽广肩膀、坚硬胸膛的男人。

两人沿着街边缓缓前行,倒是像极了一对来游玩的小情侣。

黄刀镇上没有太多高楼,地势也算是平坦,极远处海拔不高的起伏着从四周环拥,峰顶有皑皑白雪覆盖,那副岿然不动的模样,似乎是存在于这地球之上几千年。

这里有许多大都市中常年难见的自然力量,一切都原始地、野蛮地、不经雕琢地展露在眼前,而仅仅两万人口的镇子,更像是一群孤独的人聚集在这北极圈之外,从大自然的手中抢了那么个地方,画地为城。

“昳昳,你看前面那对夫妻。”

谢昳眯着眼睛困倦至极地看去,他们前方几步的距离外,一对年迈的老夫妻挽着手从一家印度小店走出来。白发苍苍的老头穿着洗得有些褪色的派克大衣,左手拿着一包煮菜用的咖喱、一盒看不出品种的肉和一捆绿油油的西芹,右手牵着他同样白发满鬓的老太太,慢慢地往前走着。

谢昳一直看着他们走到不远处橙红色砖瓦的巷子里,然后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谢昳偏过头,看着比她高将近一个头的男人,夕阳沉沉,他的侧脸被映照得泛红,那眉眼极为出挑,依稀还是当年英俊得动人心魄的模样。

江泽予沉着嗓音说道:“我很羡慕他们。”

谢昳松开挽着他的手,她的心脏“砰砰砰”地跳动起来,却偏把话往难听了说:“……羡慕什么?那两个老人应该是当地的居民,这个镇子这么偏僻,方圆几百里都是人烟稀少的群山和冰原,一辈子在这里生活有什么意思?何况……你看那个老人家,他左手拿了这么多东西却没有购买一次性袋子,身上的大衣也洗得褪色,大概是经济条件很不好。”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江泽予,你如今是上过时代周刊的有钱人了,这么穷苦潦倒的生活,又……有什么好羡慕的?”

但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热切又渴望。

江泽予挽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从一整条街亮着灯的饭店门前走过,声音如同沉沉的晚风:“我只是羡慕他到了这个岁数,还能牵着他的女孩儿回家。”

他用了“女孩儿”这个词,其实和方才那个臃肿矮胖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形象很不符合,但在这时候却让谢昳险些热泪盈眶。

白发苍苍或是行将就木,在爱情里,在爱的人面前,她依旧是少女。

他说不出来什么露骨的情话,表述间似乎完全不涉及他和她的事情,但却一字一句如冰刀敲进她心脏:“昳昳,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不会有这种时候。如果有,我愿意拿一切去换。”

他说,他愿意拿一切去换,包括自由、财富、甚至生命。

谢昳忽然明白,她心底空白了五年的那道选择题,被他填上了一个答案。

果然是和她曾经想的那样,截然相反的答案。

昏昏欲睡的脑袋在这一刻忽然清醒,耳膜鼓动,心脏狂跳,她听到自己开口:“江泽予,有一些事情我得告诉你,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要讲完它可能得花一整晚的时间,甚至一整夜的时间,你愿意听我说吗?”

那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大概……得从十二三年前说起吧。

久远到很多时候她自己回忆起来,都觉得那些沉重的故事模糊又支离破碎,仿佛像是发生在前世。

街边红日沉沉,墨蓝色的房子被染成紫色。

江泽予点头,虽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心里大致有了一点预感。

谢昳深吸了一口气:“江泽予,你还记得昨天我问过你,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其实……”

她硬着头皮说出开场白,然而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却被身后炸耳的鸣笛声打断,谢昳回头,路边斜斜靠过来一辆粗犷的越野车,轮胎上绕着重重的防滑铁链。

一身红色冲锋雪服的林景铄从副驾驶窗口兴奋地探出头来,眉飞色舞地冲他们挥手:“Sunny,无巧不成书!带上你男人跟我们一起去喝酒啊!周导说带我们去喝当地印第安人酿的Pulque,小岑宁也去哦。”

谢昳:“……”

这个美国人口中乱七八糟的词汇和喜笑颜开的一张脸,成功地把她的心情从浪漫又壮烈的泰坦尼克号甲板一下子拽进了夏威夷热热闹闹的草裙舞聚会上。

“其实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呃。”

谢昳挣扎着想要不顾他的打断继续述说自己的故事,却发现脑子里刚刚酝酿好的情绪已经完全没有了。

“……”

谢昳总算明白为什么国外电影里,老人家给自己的儿孙们讲年轻时候的故事之前往往要一家人整整齐齐围坐在壁炉前,也总算明白那个关于小和尚的故事每次都要从“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开始。

讲故事真的是需要氛围的。

她转过头,扁着嘴看向身边的男人,眼神里有着可怜巴巴的挣扎感。

江泽予好笑地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他知道,她要说的故事大概不轻松。其实他刚刚看着她眼睛里困顿至极的红血丝时便觉得,今天或许不是一个听故事的好日子。

“五年我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昳昳,你要是想去的话,今晚跟他们一起喝点小酒,然后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养足精神好好说给我听,好不好?”

谢昳干巴巴地眨了眨眼睛,垂头丧气地拉着人往越野车边走去。

后座上只有岑宁一个人,正蔫了吧唧地靠在沙发垫上玩手游,抬头看到进来的人,立刻坐直身子往旁边让了让。江泽予冲他点点头,坐在后座正中,又朝车窗外的谢昳伸出手。驾驶座上,周子扬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曲起支在打开的窗框上,羽绒服撸到手肘的位置。谢昳看到他胳膊上纹了一朵清新的栀子花,这跟他整个人粗犷野性的风格大相径庭。

车子很快到了他说的那家印第安人开的酒吧,招牌是一块粗糙的铁板,上边的单词大概是印第安人的某一系语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酒吧有着粗犷的木门,漆成血一般的红色。

几人推门而入,狭窄黑暗的空间里只有几盏简陋的灯,还有稀稀拉拉的人。

这里离镇中心比较远,游客甚少,来的大概都是本地人,喝着最原始的酒,听着最狂野的歌——酒吧台上,一个扎着脏辫的黑人女歌手弹着电吉他,低低的烟嗓唱着Nirvana乐队的重金属摇滚。

谢昳有点诧异,她曾经有段时间很喜欢涅槃乐队的音乐,觉得那些律动能唱进人的灵魂。但这个乐队自从九四年主唱柯本自杀后,便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周子扬去吧台同老板用本地语言交流了几句,那老板一拳头砸他肩上,豪爽笑着点头。两个人看起来很熟悉,他大概是这里的常客。与此同时,林景铄招呼三人在吧台边的卡座上坐下,笑着说:“听说周导从前在这里住过一年,对黄刀镇感情十足,他一直想把极光拍进自己的广告里,这次我们YR算是沾光了。”

说话间,周子扬端着个木质托盘回来,上面放了几个各色的琉璃杯和三大瓶酒,里面米白色酒液如同桦树皮上留下来的雪色树脂。

“这酒不算烈,但风味很特别,可以尝尝。”

周子扬坐下,把酒杯分到他们面前,一一斟满酒。紧接着,他举起酒杯,先看向江泽予,开了个玩笑:“这杯先敬江总。久仰江神大名,按理来说我不该对你这么友好,谁让家父每次提起你都会狠狠教训我一番不成器。”

谢昳从小就不喜欢这种应酬式的寒暄,她以为江泽予也会觉得别扭,没想到他回答倒是自如:“周导客气了,人各有志,周导要是回来经商,这世上就缺了一个创造美的人。”

周子扬听他这么说,豪爽地笑起来,喝干了一整杯酒。

他喝完酒,又看向谢昳:“我之前竟然不知道谢大小姐和江总是恋人,实在是般配,冒昧问一句,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谢昳闻言看了一眼江泽予。

他们现在算是在一起了吗?好像也不是吧。顶多算是在复合边缘小心翼翼试探的前任。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见江泽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挽起袖子用手背擦干净嘴角残留的酒液,笑道:“我还在追她,这不都跨了半个地球追到这儿来了。昳昳这人脾气倔,你们如果愿意帮我劝劝,我感激不尽。”

林景铄和周子扬闻言惊讶地对视一眼,而后均是大笑。

周子扬无奈地摇摇头:“江神,这我可帮不了你,我和谢大小姐差两岁不算太熟悉,但也知道从前她念初高中的时候很受欢迎,追她的男生怕是能围长城一圈,你可得再加把劲。”

那边一直在听八卦的岑宁关注点却不在这里。

情商极低的岑小鲜肉抿了口酒,瞠目结舌地问江泽予:“江神,你……不是风吹涟漪江泽予吗,还能千里迢迢跑过来追妹子?不是吧?”

说好的薄情寡义的资本家呢?

这种话一般人都不可能当面问,但岑宁显然不是一般人,问完之后还丝毫没觉得不妥当,一脸等待解答的模样。

林景铄作为一个不太懂人情世故的美国人都看不下去了,敲了他脑门一下:“小岑宁你是不是傻,风吹涟漪江泽予你还不明白吗?你面前坐着的这个,就是晚风本人啊。”

五年前Sunny在洛杉矶威尼斯海滩上就问过他那个问题,后来她也承认她的初恋就是江泽予,他要是再搞不明白那猜真是猪了。

岑宁杯子里的酒液洒了一半,瞪大眼睛看向谢昳喃喃无语,显然很震惊。

原来江神说的晚风,并非因为薄情寡义,而是爱而不得,这也太惨了叭……岑宁这么想着,俨然忘了就在前几天,他还在机场里跟助理吐槽江神是个大渣男。

眼看岑小鲜肉嘴皮抖动似是又要冒出什么惊人言论,谢昳立刻转移话题,不动声色地问周子扬:“周导,我父亲有次闲聊时候告诉我,近几年你们周家经商、行事好像低调了很多,是改变经营模式了吗?”

她跟他们过来喝酒,并非想凑个热闹,主要还是想探一探周子扬的底,看看这人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又或者说,当年周子骏的事情,他有没有掺和进去。

至少这几次的相处看来,他虽然看着粗犷随性,但行事作风也算是坦荡,对剧组众人也很善待,和周子骏半点都不相像。

周子扬闻言倒了杯酒,一口气喝干,然后把酒杯往桌上一搁,两道粗眉拧起来:“周奕……我二叔他哪还有什么心思做生意,整个周家现在完全是在走下坡路。要不是我父亲这两年进军互联网还算有点起色,周家离没落也不远了。”

他说罢停顿半晌,平静地开口:“……谢大小姐应该也听说过,我二叔他的独生子,也是我的堂弟,前些年犯事儿被抓了,现在还在牢里蹲着。”

谢昳没想到他会直白地提起这件事,低下头没有说话。

周子扬没在意,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闲聊旁人的八卦,酒意上头后甚至连“二叔”都不叫了:“啧,周奕这人一辈子城府过人,做事情更是心狠手辣,唯独这个儿子被他宠成了个智障。”

他毫不吝啬地抖出被周奕捂得严严实实的丑事儿,依旧是事不关己的模样:“……当年不知道是谁匿名举报了周子骏。好像是五年前吧,我当时在国外,听我父亲说公安部收到的举报信封足足有一本书那么厚。背后的人大概是跟周子骏有仇,收集了所有他犯过的罪证,而且全都是公诉案件。每一桩都是铁证如山、没有一点可以含糊其辞的地方。”

他说着,皱着眉头冷哼了一声:“也不怕你们笑话,外界都不清楚其实我父亲和周奕不和已久。而我和周子骏虽说是堂兄弟,更是形同陌路。我从前只知道他行事顽劣,但真的没想到人还能坏成这样。你们知道么,这个人渣读书的时候一直干着校园霸凌的事儿,曾经把几个和他有矛盾的同学打成残疾;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还涉嫌吸du、强/奸。”

“周奕前两年想尽办法想让他减刑,无果后开始成天想着要揪出当年举报的人——”,周子扬说到这里,话语间止不住的厌恶,“想要搜查到那么多详细的罪证,连警察都做不到,背后肯定是个大人物。周奕查了所有和周子骏有过节的人以及他们的关系网,但都没有发现谁有能力和动机做到这一切的。”

林景铄和岑宁第一次听这些豪门秘事,纷纷咋舌不已,毕竟是他人家事不好置评,只当茶余饭后的消遣了。

谢昳却心里一紧。

周子扬说的最后一段话,正是当年她不得不和江泽予分手的原因。

五年前,她和谢川约法三章,和江泽予分手。她去美国半年后,针对周子骏的打击才算是开始。

那时候她每天都在噩梦中惊醒、又在惶惶中沉睡,她担心功败垂成、弄巧成拙,担心她不仅不能帮到江泽予,还会害了他、害了谢家。也正是那个时候,谢川给了她全力的支持,就冲这一点,不管他这个父亲从前待她如何,谢昳都感激他一辈子。

可她终究还是不能言而有信了。

好在如今谢家的产业几乎都转移到了国外,这让谢昳在做出决定的时候,不必背负那么沉重的负担。

谢昳想到这里,放在桌下的手攥紧了却仍然控制不住颤抖。

片刻后,那只手忽地被人握住。

她偏头看去,昏暗灯光下男人侧影绰绰,唇角抿成一条线。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修长手指却坚定地掰开她握紧的拳头、耐着性子展平,然后轻轻握住。

不顾她手心里濡湿的汗。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不要着急呀,接下来一两章予妹就知道真相啦!我们予妹这么聪明,拼图自己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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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接下来的几天, 广告拍摄进入正轨,这还是谢昳第一次接触到正儿八经的广告短片拍摄,也是第一次体会到混娱乐圈不是容易的活儿。

周子扬看着桀骜不驯,但在工作上非常细致, 许多剪辑后只有一秒钟的镜头他都得反反复复拍好几条, 不仅要调整机位、角度,也要求演员能表现出不同的神情、细节, 好让后期剪辑的时候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如此下来, 还没完全调整过来的时差加上忙碌的拍摄任务, 直接导致了谢昳每天回酒店都困得像条死狗,完全找不到一段完整的时间和江泽予继续上次的谈话。

更别说谈情说爱了。

转眼一周半的时间过去,拍摄进行到了最后一天,亦是整个短片里的灵魂场景——漫天极光下,广告女主角戴上YR的水晶项链, 身着从木屋之中走出来的那一幕。

这一幕留到最后拍倒并非刻意为之, 其原因主要是根据当地导游的经验, 今天晚上的极光将会达到近期最强的亮度。拍摄的难度不仅在摄影,也在女主角谢昳身上。这一场戏在晚上, 冰湖上的气温降到了全天最低, 体感超过零下三十五度, 在这种天气里穿礼服还得保持好身体姿态和面部表情, 对于身体单薄的女演员来说将是个巨大的挑战。

周子扬提前买了两个暖霸放在主光和几个辅光旁边,又让道具组去镇上的药妆店买了很多止痛用的暖贴,除了漏在外面的胳膊和腿不能贴, 他恨不得让谢昳浑身上下都贴上暖贴,生怕冻坏了谢家唯一一个千金大小姐。

晚上九点多,岑宁和林景铄在湖边浅滩上站着,眼里都有些担忧——依照导演之前的苛刻程度,一条片段起码拍七八遍,何况这又是最重要的一段。这要是来回冻上十来遍,人都得冻傻了。

岑宁看了看四周,整个场地被剧组租下来,森柏湖面上打着强光,除了剧组人员外没见到一个活人。他凑到林景铄耳边问:“江神今天怎么没来现场,我看他平时都会来。”

林景铄耸了耸肩:“Sunny不让他来,依江神对Sunny的爱护程度,要是看到这个拍法,估计能跟咱周导干一架。”

“——A!”他们闲聊间,拍摄已经开始。

或蓝或绿的极光在天际翻滚,黑色雪松屹立湖边,这般雪夜之中,林间木屋暖灯泛黄,宛如童话故事里一般神秘。

年轻女孩身着墨绿色吊带礼服,锁骨下方坠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弯着腰从木屋里走出来。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住,鬓边几缕挂在裸露的肩膀上,映衬着那肌肤越发莹白。

雪夜,林间,木屋,美得不似人间所有的女孩,仿佛是山野之间动人的精灵。可等那女孩儿抬起眼挺直脊背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能意会到那慵懒随意间透露出的些微气场,不像是古灵精怪的精灵,倒像是哪个不小心沦落山野的高傲公主。

“Cut——”

周子骏反反复复地看着TV里的完美画面,情绪难免有些激动,最后一场戏最难表现,但谢昳做得超乎了他的相像。

这其实该归功于谢大小姐“人生在世绝不能白白吃苦”的原则。为了不白白挨冻,她在后台裹着羽绒服对着镜子练习了一晚上姿态和神情。

于是整个拍摄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只拍了一条就完美通过了周子扬的高标准。

周子扬那边刚喊停,谢昳再也绷不住脸上“高贵冷艳”的神情,皱着眉头哆哆嗦嗦地骂了句娘。一旁的拍摄助理赶紧上来给她披上羽绒服,扶着她往通着暖气的小木屋里走去。

谢昳换好衣服,坐着卸妆的时候抽空问助理:“明天还有行程吗?”

“没有了,周导说明天和后天让咱们公费旅游两天,大后天回国。”

谢昳闻言点头,拍摄结束,有些事情也应该说清楚了。她这几天虽然没能找到机会说,却在脑海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捋了好几次。

不过在此之前,她大概还得再做一件事情。

谢昳脱下高跟鞋,换上厚厚的雪地靴走出木屋,大奴湖上,剧组众人们在忙着收拾场地。

方才拍摄时打得很足的光拔了电源,湖面上一片黑暗。谢昳一个人往雪松林间走去,犹豫半晌后拨通了谢川的电话。

现在是北京时间中午十二点,“嘟嘟嘟”的等候音响了半分钟,谢昳拿着手机的右手冻得发僵,只好换了左手。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接的时候,电话忽然被接起:“喂?”

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语气,丝毫没有因为电话那头是自己的女儿有什么不同。

谢昳面对着谢川的时候早就没有了曾经年少叛逆时侯的勇气,语气很恭敬:“……爸爸,我是谢昳。”

对面“嗯”了一声,谢川大概是在谢氏的办公室里,谢昳听到他慢悠悠翻过几页文件,声音冷淡:“找我什么事?”

是接她电话时候一贯的冷漠。

谢昳闭了闭眼睛,极光在她背后开出一朵幽蓝色的花,零下三十度的风灌进羽绒服领口,竟然比方才穿着礼服还要冷。她感觉到嗓子发干,很艰难地张口:“爸爸,我可能……我没办法再做到言而有信了。我打算跟江泽予坦白,我想……”

她说到这里,稍稍挺直了脊背,声音有一点发抖,却很坚定:“我想和他重新在一起。”

-

此时的城堡酒店五楼,客厅里没有开灯,电暖无声工作着。

巨大的落地窗外诡秘极光占了大半苍穹,年轻男人立于窗前,手里端着半杯红酒。

江泽予在想这几天他吩咐成志勇查到的一些事情。

张秋红搬去别墅区之前,曾告诉过邻居朋友们她是中了彩票,但成志勇调查的结果显示,当年北京城所有彩票机构够得上这个数额的大奖得主都和她不符合。

张秋红入住的别墅区是香山一带那年新开发的小区,负责人是周家周奕这支。调查资料表明,周奕在工程收尾后,就将那片别墅区划分到了他的儿子周子骏的名下。

周子骏在大学的时候曾经传出过包养某个模特的绯闻,并且网传他送给那个模特的豪宅就在这个别墅区。

江泽予得到消息后,让成志勇联系上了那个模特,对方承认了和周子骏曾经的关系,并说他常常拿他父亲的资产收买人来替他做一些龌龊事,其中用的最多的就是凭借房地产起家的周家最不缺的房子。

而张秋红,在陷害他入狱之后,便得到了一所位于该别墅区的房子。

再来,就是无比巧合的时间线和巧合的匿名举证手法。

四年半之前,周子骏被人匿名检举坐了牢。而在他入狱后两个月,江泽予接到了法院的通知,告知他有人匿名邮寄了一份案发现场的视频,来自一辆汽车的黑匣子。

那辆车恰好在案发时间段内停在了张秋红家门口的巷子里,停留时间很短,所以之后来搜证的警方并没有查到。

在那份匿名邮寄的视频文件里,江泽予将张秋红扶到巷子里,然后一路送她到家门口,期间从未有过任何暴力行动。法院收到证据后,很快重审了案子。几个月后,张秋红因为诽谤罪入狱,而江泽予的故意伤害罪也因此翻案。

江泽予从来信己不信命,但也不得不承认,在翻案之后一切事情都比起之前轻松太多。当时“择优”的项目刚刚起步,纪悠之给他投资的那些钱已经河落海干,公司团队里的几个人都得吃饭。可当时公司的法人代表是他,而他的档案污点直接导致向银行贷款艰难。之后,他转而寻找一些融资项目,可许多投资方因为他贷不到款而怀疑“择优”的法纪问题,不肯投钱。

甚至纪家的几个长辈也对纪悠之和他这样的人合作颇有微词。

然而就在那个时候,他奇迹般翻案了,从此他所有的能力和头脑得以大展身手,“择优”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在国内互联网企业中一骑绝尘。

五年之后,被冰雪覆盖的耶洛奈芙,豪华酒店套房里,苍松翠柏般的男人与当初阴沉沉的穷小子已经截然两样。他在年少的时候曾经经历过这世界上所有卑劣、肮脏的东西,他反抗过、怨恨过、冷漠过,世事变迁,如今年近三十的他已经能够用平常心态去面对这世上的所有喜悲与哀乐。

江泽予一度以为,除了谢昳,他对这个俗世里的任何事情都心已作古,可此时此刻,在脑袋里疯狂叫嚣的某个隐隐猜测却依旧凶猛地、势不可挡地卷起了惊涛骇浪。

他忽然觉得很恐慌,恐慌到端着酒杯的手一直在抖。

他宁愿她当年是做了逃兵,而后在繁华的洛杉矶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加州南部的灿烂阳光。一定要是这样才对啊,她拍过那么多vlog,每一支里都有高山、大海、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他最爱的精致笑脸。

他曾经埋怨过她在没有他的日子里能够过得那么好,可如今却大旱望云般由衷希望一切都是他猜错,她确实欢乐无虞地过了那许多年。

昏暗的房间里,双侧视力皆受到了极大阻碍,眼前模糊一片,可正是这样寂静的黑暗让思绪更加清晰。江泽予慌不择路般抖着手将那酒杯举到唇边,轻轻抿了口酒,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过着那条时间线。

五年前,毕业半个月后的六月底,谢昳在消失了十二天之后突兀地和他说分手。七月三号,她仓促出发去美国,从此五年没再回来过。

次年一月,周子骏被人匿名举报,很快被警方收押;同年三月,他因为一个匿名寄送的视频翻案。

五年之后,灯火璀璨、人声鼎沸的晚宴,她在黑暗里失了理智一般吻住他,却在灯亮起之后匆匆离去,似是生怕他们的关系曝光。

两周前,在来黄刀镇之前,她说有很多话要告诉他,让他等她回去。更早的时候,她在没有发布的视频里借着酒意一遍又一遍说想他。当时他听到那些话时如荡魂摄魄、满心欢喜,却没有深思这背后存在的逻辑关系——倘若她这五年里一直念他爱他,当初又为何要分手?又为何整整五年不再回来?

这些线索像是荆棘丛中的野生藤曼,不断向着他猜测的方向胡乱生长,让他心惊肉跳、几欲窒息。当然,也有某一些地方还合不上,比如周子骏陷害他的动机,比如昳昳前几日反复提起的,他们的初见。

在他的印象里,他们的初见确实是发生在九年前,行政楼的办公室里。

当时骄傲又精致的小姑娘在听说他坐过牢之后,明显有些害怕了却依旧故作镇定先发制人,张牙舞爪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小刺猬。可当她知道自己误会他之后,随之而来的坦荡让他深深记住了她。

那难道并非是他们的初见?

沉沉黑夜里,沙发上的手机忽然疯狂震动起来。

江泽予闭着眼摸索着走过去,拿起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许久没有联系过的贺铭。

“喂?江泽予么,我有一件事情得和你说。”对面的声音很嘈杂,有人醉醺醺地碰杯吆喝,却分不清是酒吧还是饭店,电话那头的贺律师向来习惯单刀直入,“今天我们律所聚餐,我听到了一些事儿,大概和谢昳有关系。”

“是一件让我觉得很——”,平时巧舌如簧的人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算是贴切的形容词,“很诡异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所有评论和捉虫的小天使闷!下一章就彻底真相大白啦~~~求评论嘻嘻嘻感谢在2020-02-05 16:18:26~2020-02-06 15:1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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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贺铭推开饭店包厢门, 把检察院和律所几个男人醉醺醺的吆喝声锁在门后。几个刚毕业的实习生说说笑笑结伴从洗手间回来,看到他后立刻敛了笑闹,毕恭毕敬站定。

“贺律好。”

贺铭举着手机,点点头往外走, 声音有些严肃:“……是一件让我觉得很诡异的事情, 我猜或许和她当年的离开有关系。”

果不其然,他话音方落, 国际长途的那边淡淡呼吸声停滞了几秒钟。大概是为了照顾老朋友的情绪, 一向严苛的贺律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缓和一下气氛:“一时半会儿可能说不清楚,这国际长途的费用你可得报销。”

“今天中午我们律所和几位检察官一起聚餐,大家都喝醉了……”

-

饭桌上照例开始拼酒,几旬酒后,女律师们结伴离席, 只留下一群醉醺醺的大老爷们儿。

一群酒足饭饱的男人, 讨论最热烈的难免就是那几个话题——票子和妹子。

贺铭一会儿得开车, 所以滴酒未沾,也懒地参与, 便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几轮下来, 话题已经从某个胸大腰细的女明星转移到了身边的人, 一个律师大着舌头说:“……欸你们发现没, 东城区警局前几天新来的那个女警,长得贼……贼拉好看。”

一群人中除了贺铭之外,最年轻的李检察官喝得满脸通红, 闻言愁眉苦脸地回忆:“哪个啊?”

“就……就小孟啊,上次那个入室抢劫案可不就是她去抓的人吗,那身手那大长腿,绝对是北京城警局一枝花。”

另一个检察官也跟着附和:“对对对,小孟真漂亮,我现实生活见过的妹子里,属她最好看。”

喝醉的男人最爱攀比,李检“嗤”了一声,不屑道:“小孟好看是好看,不过还是比不上我见过的。应该是五年前吧,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还是个小警察,没有进检察院。我工作的第一天见到一个报案人,啧,那张脸,演电影都绰绰有余。”

“切,就属你特么爱吹牛,要这么说,我上次去办案还见着仙女下凡了呢,编呗!”

李检皱着眉头辩解:“真的!那姑娘当时也就二十出头吧,长得实在是太让人惊艳了,那眉眼,那鼻子,比现在很多女明星都漂亮。可惜我当时被那个案子整懵了,等人走了很久才想起来忘了要联系方式,后来懊恼了好多天。”

周围几个男人眼神都没什么变化,显然是不相信。

李检急了,为了证明表示自己没在说谎,于是回忆了很多细节:“那天正好是我第一天工作,是五年前的六月十七号。她是在傍晚的时候来的,穿着打扮非常精致。姑娘手腕上戴了一串银色的手链,底部坠着一朵火红的玫瑰,反正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儿。”

听到这里,一旁懒懒散散的贺律师忽然皱起了眉头。

玫瑰手链……在他的记忆中有过这样一条手链。

贺铭记得,大概是大三或者大四那年,纪悠之有一次说过,江泽予在外面兼职了几个月,给谢昳买了条很贵的手链。

那条手链设计得确实好看,谢昳几乎天天都戴在手上——铂金底链,坠子是一朵雕刻得相当精致的红玫瑰。舟舟还因此发过空间,酸怎么没有人给她送这么好看的礼物。

而且,五年前二十出头、打扮精致、长相漂亮、家境优渥的女孩子,也全都能对上。

贺铭心里隐隐觉得或许不是巧合,于是不动声色递了个话头:“然后呢?”

李检听到有人捧场,来了倾诉欲,眉飞色舞道:“……但她报案的内容相当古怪,她说有人绑架她,企图对她实施性/侵犯,可案发时间距离报案姑娘当天,竟然长达七年,是在她念初三的时候。”

“初三欸,还是个未成年!我当时一边觉得愤怒,一边又觉得诡异,一桩七年前的性侵案,为什么要时隔这么多年才来报案?如果案情不严重,都已经超过公诉时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