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昳一路跑着回到家,落得个浑身湿透,浅色的羊绒毛衣紧紧贴在身上,轻轻一拧便是一抔雨水。

她哆哆嗦嗦地冲去淋浴房洗完澡,换上一身干燥的睡衣,身体逐渐暖和起来,却还是止不住浑身发抖被江泽予给气的。

谢昳咬牙切齿间又百思不得其解,五年的时间,怎么就把那么个沉默寡言的人逼成了这副模样,又或者说,他其实生来就有刻薄的天赋

她拿了条毛巾,盘腿坐在地毯上擦头发,一点点地想着两人认识以来的每一件事情,却依旧没能发现任何端倪。

他那个时候,整天阴沉沉的,半句话都不说。明明喜欢她却偏要藏在心里,就连在一起都是她的强势决定。

哪里有现在的伶牙俐齿。

大学那会儿,他们这群留在北京上学的发小时不时就有场聚会,以排遣无聊的课业生活。

自从那次在小翠大排档的聚餐之后,正义感和道德责任感爆棚的纪幼稚偶尔便会叫上江泽予一起。

他们几个都是爱玩的人,小圈子虽好,却也不对外来者摈诸门外。再者江泽予又不说话,全程安静如鸡,没有任何存在感于是这个奇怪又和谐的组合就这么维持到了大学毕业。

大一下学期,初春,玉渊潭的樱花盛放,几个人约在附近一家江浙家常菜,从包间的窗口望出去就是成片成片的樱花。

纪悠之和贺铭正就s大坑爹的重修政策进行一番深入浅出的批判,说到激动的时候,一旁安安静静的韩寻舟突然拍着桌子站起身。

她喝了点小酒,满脸红晕,郑重又激动地和大家宣布她脱单了,对方是隔壁兄弟院校t大的一个男生,在某一次聚会上认识的,追了她好几个月。

她说完,半得瑟半炫耀地给大家看她手机里存的照片。照片里,t大西式建筑前大片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帅气的男生笑脸阳光,身材挺拔,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意。

长相、身高、学历,统统很不错。

桌上响起一阵抽气声,庄孰大剌剌“啧”了两声,酸她“韩寻舟啊韩寻舟,怪不得好一阵子没看见你,有了这么个帅哥哪还看得上咱啊,白请你吃这么多年的饭了。”

韩寻舟笑得一脸羞涩,破天荒没有怼他,显然是被“帅哥”这两个字取悦到了,与有荣焉道“怎么样,我男朋友帅吧他可是t大计算机系的系草呢。”

纪悠之觉得自己可不像庄孰那个大傻子,半点眼力见也无。

他看了眼照片,又看了眼身边坐着的一脸冷漠的贺铭,饶是那男生再好也不敢夸。

但不说话吧又很尴尬,于是他盯了那照片半晌,只憋出来一句“t大的草坪真漂亮,真绿。”

“噗”,庄孰闻言一杯水喷了半杯,咧着嘴给他比画个大拇指,满眼促狭笑意。

他暗戳戳瞄了眼贺铭,那大拇指来回晃了晃,煞有介事地赞同道“是挺绿。”

谢昳没忍住,嘴角微扬。

贺铭刚刚评论学校的一系列制度,还说得风生水起,这会儿却丝毫没有参与话题的**。

他似是完全不在意他们的调侃,只无动于衷地伸了筷子夹菜,端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谢昳却注意到,他筷子上夹的,明明是老鸭煲里的一块老姜。

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活该。

她是早知道韩寻舟找了男朋友的,这会儿见到贺铭的反应,心里熨帖极了。

谁承想舒心的笑意刚在眼底晕开,便对上一旁默不作声的江泽予的眼,两人不经意间对视几秒,她冲他笑了笑,他却忙不迭地错过眼神,掩饰般夹菜。

慌乱之中竟然也夹了一块老姜。

老鸭煲里笼统两大块姜,大概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比鲜嫩的鸭肉更加抢手。

谢昳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比如

某次在图书馆,她碰巧坐他身边,隐隐约约感受到从侧边投过来的灼热,等转过头去却只能看到那人故作镇定收回的视线。然而整整一个小时,他没再翻一页书。

两个班级在一起做大物实验,她和江泽予被分到同一组的那几次,他的操作分都很低。

这些已经足够说明,更遑论她在某一次课后,不小心捡到他落下的草稿纸,翻过来一看,满满一整页的“谢昳”二字。深浅不一,不同字体,不同颜色,排列得很乱,他把她的名字,写得相当漂亮。

这个人,大概是喜欢她。

谢昳虽然发现了这件事,但她好容易才还清了耳钉的债,怎么可能再把自己搅和进一桩乱七八糟的感情债里。

况且江泽予背景危险,有过案底,性子又孤僻,虽然说长得好看,但其他方面实在不符合她的择偶标准。

比如话少。

谢昳小时候最爱看京津冀地区的相声,不大点的时候就抱着收音机听相声,后来她被接回谢家,每天的生活都很压抑,就更想嫁个能说会道、出口成章的。

而江泽予就是个闷葫芦,她自然而然地将他排除在外。

于是,一个暗恋着不说,一个知道了也不戳破,似乎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

那会儿谢昳刚刚过完成人礼,谢川便迫不及待地给她介绍了一堆商政届的名流之后,巴不得她赶紧嫁人,好给家族出一份力颇有种“养女千日,用女一时”的悲壮感。

短短一个月里,谢昳被逼着相了八次亲,那些相亲对象统统大了她小一轮,一个个看着事业有成、人模狗样的,却没有一个能让她心里有半点感觉,哦,除了恶心。

谢昳心有郁郁,于是行事越发离经叛道,事事跟谢川对着干谢川越是强调她没有选择,她越是想要自己选。

还偏偏得选最离谱、最不合适的那一个,气得他暴跳如雷、火冒三丈,才好满足她抵触又叛逆的心理。

谢昳猛地想起了一个人,想起来的时候只觉得通体舒畅,犹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丝毫没有相亲时候讨厌的感觉。

她突然觉得她其实,也是有一点喜欢他的。

于是那天,才刚满十八周岁不久、脸皮还没有如今那么厚的谢大小姐给自己灌了瓶酒壮胆,跑到男生宿舍楼下堵了江泽予。

她不容拒绝地拉着他的手腕,一口气把人拉到学校的湖边。

五月,湖边的柳树长得正茂盛,湖面在暖阳照耀下波光粼粼。

江泽予看着谢昳,充满雾气的眼睛里有一丝疑惑,但还不待开口,就被秒杀。

眼前紧紧拽住他手腕的女孩子脸颊酡红,一双满是傲气的漂亮眼睛里带着些醉意,语气却肯定“江泽予,你喜欢我。”

她说的是陈述句。

她没有问他,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惶惶不安地红了耳尖。

几秒钟后,女孩儿看着他那泛红的脸,眉头忽地舒展开,极其得意一般冲他挑眉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你看,我说的没错,你就是喜欢我。”

江泽予哑口无言,一双眼眸越来越深,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不舍得移开视线。

他生于市井之中,见过形形色色的生意人,客人,过路人。

高考完之后,又坐了两年牢,监狱里有各种各样的犯人,有刚刚犯了错被关进来终日以泪洗面的;也有平时看着不显山不漏水,其实在外面杀了好几个人的;占更多数的是则是把监狱当成了家的泼皮惯犯,滑不溜秋、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监狱里鱼龙混杂,是最能体现人性复杂的一个地方,他自认为这一方面,算是见多识广。

然而再是经验丰富,却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的姑娘。

想想也难怪。

他家境普通,运气又差,二十多年的人生昏暗又不幸,就好像一直生活在阴暗得看不见阳光的臭水沟里,身边都是淤泥里长出的腐烂水藻,何时见过像她这般大方明媚的人儿,好似一朵热烈绽放的玫瑰。

嗯,是一朵骄傲的、浑身带着刺的、漂亮的小玫瑰。

谢昳见他不说话,亦不反驳,于是自顾自地宣布“那就没问题了,你做我男朋友吧。我今天有点头晕,先回去睡觉了,你明天早上到我的公寓楼下接我上课。”

她抬着下巴说完这通话,极其迟疑地,又像是下定决心般地,踮起脚在他清俊的侧脸上亲了一下。

又轻又快的一个吻,像是敷衍又正式地盖个章。

从那以后,江泽予这个一无所有、万事不惧的浑不吝,拥有了自己的玫瑰。

他爱惨了这朵玫瑰,握着就不舍得放手,殊不知握得越紧,刺得就越深,最终入肉三分,那玫瑰跑了,可过了这么多年,刺却再也没能拔掉。

谢昳暴躁地用毛巾卷起半干的头发,一通乱揉。

她越想越觉得,她就是活该。

当初跟人家在一起的时候是一句不容反驳的宣告,分手的时候依旧是单方面的通知,也难怪,五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恨她。

第11章

韩寻舟度完蜜月,回国前好几天就开始在群里张罗着聚会。

好容易到了回国当天,从出发去机场,到起飞,再到降落,除了在机上没有网络的那七八个小时,全程在微信群里直播。

这姐们儿用老北京话来讲就叫“够飒”,说的好听了那叫豪爽直接会来事儿,说不好听了就是咋呼,不过谢昳稀罕极了她这股子“咋呼”劲她刚回谢家的那阵子,要是没有韩寻舟每天在耳朵边咋呼,指不定现在早就重度抑郁了。

下午五点多,谢昳在工作室把今天的活儿干完,群里又是一条消息轰炸。

我到北京啦晚上都给出来啊,难得我和昳昳都在国内,咱们好好聚一聚

谢昳手脚轻快地收拾包包,心情着实不错。

说起来,这几年里,她和韩寻舟同时在国内的时间几乎为零。

五年前谢昳去美国留学,期间很少回国。

两年多前韩寻舟辞了工作跑去非洲当志愿者,在那儿一待就是两年,大有这辈子都要在非洲土地上奉献人生的伟大志向。

韩家老两口看着视频里女儿一天比一天黑的脸和与之相比显得越来越白的牙,终日以泪洗面还是前几个月,贺铭亲自跑去非洲,才把人接回来。

这两人一回国就领了证,刚结完婚,又立马出去度蜜月。

谢昳和小助理打了声招呼,拿着包包下楼,在群里发了个虎摸的表情表示自己会去。

一般这种聚会,群里最活跃的除了韩寻舟,便是成日无所事事的庄孰。

他发了个地址得,正好我朋友今儿新开了家酒吧,我去参观过了,很有情调,怎么样,搞起来

韩寻舟迅速回复了一堆赞同。

她大学那会儿谈过好几个男朋友,没事儿干就去泡吧,对酒吧有种近乎迷恋的执着。

北京机场,贺铭一个人推着两个人的行李,想起那段昏暗的往事,满脸酸涩地看身边的媳妇儿一眼,却被她恶狠狠回瞪无奈之下只好把输入法中打到一半的“不去”删掉。

庄孰继续张罗,微信群里一共十来个人,全是当年玩儿的还不错的发小。

然而到了最后也只有他们几个能出来,有两个人恰好不在北京,冒个泡贫了两句嘴,还有几个压根就没吱声

比如已经飞黄腾达从富二代升级为富豪的纪悠之。

收到消息的时候,纪悠之正老神在在地斜躺在办公室巨大的沙发里。

他没回复,只翘着个二郎腿往上翻聊天记录,看到了谢昳发的那个“虎摸”表情。

他想了想,从沙发上爬起来,走了几步推开隔壁办公室的门。

同样是创始人,两人办公室的装修风格截然不同,一个配着豪华的真皮沙发、高档酒柜、大理石吧台还有精细的波斯地毯,而另一个则风格简陋,除了一张还算宽敞的办公桌和规规矩矩的一套会客沙发之外,几乎空空荡荡。

纪悠之每次走进江泽予的办公室,都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村委会。

他皱着眉“啧”了一声,看向正在办公的江泽予“他们几个一会儿要聚一聚,你老情人也去。”

他说完又加了句在什刹海新开的一家酒吧。

江泽予听到“老情人”三个字头都没抬,却在听到“酒吧”两个字后抬起眼。他按了按眉心“酒吧”

“上次都喝得胃出血了,还去酒吧”

纪悠之摊手“又不是我让她去的,你有本事把人拎回来。”

江泽予听着他挑衅,“呵呵”了两声,站起身迈开长腿往门外走。

纪悠之无语“真拎人去了哥们儿,我提醒你一句话,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你当年有多惨你忘了血淋淋的教训啊大兄弟,这强扭的瓜不甜,两情相悦才是王道,比如我和我家宝宝。”

纪少爷和当年一样,丝毫不会看脸色。

自从结了婚,本来就不高的智商更是直线下降,张嘴闭嘴就是秀恩爱,还他妈一脸智障般的幸福,幸福完,看着眼前快要奔三的单身好哥们儿,道德责任感瞬间爆棚“咳咳,改明儿我给你介绍我媳妇儿一闺蜜,特贤妻良母的那种。”

他怕江泽予不信,又给找了个对照“比谢昳好一百倍的那种”

江泽予的脸色越来越青,也不知道是被哪一句气笑,半天才回了句“她胃出血关我什么事我凭什么要去拎人你他妈才是舔狗,我回家。”

什刹海附近,几个青年歌手抱着吉他席地而坐,一首接一首的民谣,劈着嗓子比谁的嗓音更大声音更哑。

酒吧门口,韩寻舟在不断张望着,远远看见谢昳便呼啦啦扑上来,结结实实躲在她怀里撒个娇“昳昳,我好想你呀。”

她一边抱着,还一边嘟囔“脸色怎么这么差,听说茶话会被江泽予收购了,他是不是公报私仇了”

谢昳个字高,而韩寻舟才一米五八,这么一扑,颇有些小鸟依人的味道,只可惜被“依”着的这个人碍于贺律师难看的脸色,不得不把她一把扯开。

贺铭为了重新把韩寻舟追回来,颇是吃了一番苦头的,以至于结婚之后占有欲越发强烈,连她这个从小到大的闺蜜都开始防了。

谢昳摇摇头,问“庄孰呢”

韩寻舟挽着她往里走“他在酒吧里,咱们进去吧。”

庄孰坐在角落的卡座里,心情很差。

他让好友把酒吧最贵的酒都上了,前后张罗了一晚上,竟然只来了四个人,不免脸色难看,想来想去终究意难平。

“妈的,我们几个好不容易都在北京,纪幼稚那小子竟然不来,真没劲。”

谢昳手里捏着杯不含酒精的饮料,闻言无所谓地笑笑“大概是因为我来了吧。”

纪悠之跟江泽予是好哥们儿,两人还一起创业,会为他打抱不平很正常。

庄孰闻言瞪她一眼“是啊,当然是因为你,你还有脸说真不知道大小姐吃错什么药了,说分手就分手,我他妈都想替江泽予喊冤。人家现在成了你大老板,让你生你就生,让你死你逃不过三更,以后啊,有你受的。”

谢昳摊手,反倒是韩寻舟拧了他一下,气得两句俗语瞎揉在一起“别给你点颜色你就蹬鼻子上脸,当年的发小圈子里,后来没来往的一抓一大把,怎么就怪昳昳头上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有些沉默。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父辈们言传身教的道理永远以利益为先,朋友是暂时的,利益才是永久的。童年时候都单纯,但长大之后,交朋友考虑的更多的便是生意场的利益关系。很多时候,不来往便是最好的结局,因为撕破脸皮大打出手的,大有人在。

他们几个能免俗,不是没有原因的。谢昳离经叛道,跟家里关系不好;庄孰家有个哥哥,所以用不着继承家产;韩寻舟父母对她没有要求,做生意更是比较佛系;而贺铭则是彻底走出生意圈,做了个律师。

韩寻舟抿了口酒,打破沉默“这算什么,没有消息比有消息好,咱们这个圈子,一旦有消息大多不是什么好消息,每年都得进去几个。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挣钱,而是守法”

谢昳笑她那摇头晃脑的模样“是不是嫁了个律师当老公,就都像你这么遵纪守法啊”

韩寻舟高高在上瞥了贺铭一眼“我爱国守法,干他什么事咱们国家律法森严,人人平等,你看周子骏犯了那么多事儿,现在还在牢里蹲着呢。要论有钱有势,周家比昳昳他们家还显赫得多,又是北京城的老牌世家,但就这样的家族,花再多钱也捞不出来他,我看他这牢底不坐穿都不行。”

谢昳低着头,没有参与话题,手指轻轻摩梭着茶几边缘,不知道在想什么。

庄孰抓抓脑袋“周子骏那小子从小就是一肚子坏水,不过他这次真的栽得彻底,周家把消息压得死死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怎么坐的牢,听说好像是几个案子连在一起,加起来牢底都得坐穿。”

贺铭也摇头,语气有些凝重“我们律所有个律师当年就是周家的辩方律师,前两年辞职回老家了,听说”

谢昳把杯子往几上一搁,笑着站起身往外走“我去一趟洗手间。”

她说是去洗手间,却拿了挂在一旁的大衣,往酒吧门口走去。其他人还在热烈讨论着,没有注意。

谢昳穿上大衣,一个人走到外面的大街上,神色有些茫然。

夜色初起,北京的街道上灯火如初,又和五年前大不相同。比起当年,更加拥挤热闹,却也更加陌生。

近些年外来人口越来越多,城市里年轻人的比重逐渐上升,于是除了当年老北京的胡同文化,现在更主流的却是年轻人需要借以排解生活压力的酒吧文化。

什刹海这附近酒吧不少,晚上一直都很热闹,爱泡吧的聚在一起蹦迪、喝酒;不爱酒吧里吵闹氛围的也愿意来,坐在随便哪个花坛边厚厚的花岗岩上,就着这条街上满满的人气,唠会儿嗑。

似乎这样才不显得孤单。

她茫茫然地环顾四周,视线在嘈杂的人群中,忽然锁定到一个身影。那人靠在车门边上,两只手插着兜,眉目冷峻。

他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向她,神情颇有些复杂,隐隐的恨意中又透露着丝自我怀疑。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艹。

第12章

什刹海附近的街道上人群涌动,高大的国槐躯干挺直,树枝上的叶子已经落光,早已不复夏日遮阳避雨的风采。

谢昳看向离她几米之外的人,恰好他也在看她。

比起前两次见面,今夜灯光昏暗,足够隐藏自己的情绪。

隔着这些距离,也足够她瞧仔细他比起五年前,个子好像又窜了两公分,浑身气场冷峻,那长眉一压,周遭成熟凛然的气质压去了脸上过于漂亮的五官。

那宽肩窄腰的身材撑起了精致的黑色西装,单排扣的西装款式很低调,但面料挺阔、走线做工极为讲究,肩头和袖口尺寸丝毫不差,看得出来是请了世界级别的工匠量身定做的;谢昳视线下移,认出他脚上的皮鞋是berti高定,这个品牌的宣传口号是“hose shoes have a u”,然而穿在男模的脚上看着平平,便是有灵魂也是呆滞木讷的灵魂,直到今天换了个人穿,她才忽然觉得那广告词言之有理。

他已经长成了万众瞩目的模样,成熟、多金、优质,曾经那个喝免费紫菜蛋花汤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了万里挑一的贵胄至少来来往往的人们,无一不会回过头看一眼这男人,认出他的远远惊呼一声“江神”,神情激动却再不敢靠近;没认出的则感叹这世上竟有这样极品。

谢昳的嘴角轻轻勾起。

他本来就应当这样,他那么好,怎么能一直活在腐朽肮脏的烂泥里任人踩踏。

他从来,都值得如此。

就是看到他现在这般模样,她才没有后悔啊,才不会日日在夜间噩梦不断,醒来后锥心刺骨地质问自己,当初是否做了错误的决定。

隔着不过几米的距离,两个人对视了许久,却谁都没有走向谁。

大概两分钟后,那人忽然就恼了,长腿一迈、气急败坏地转身,重重地打开车门上了车。黑色布拉迪昂贵的前门被他毫不怜惜地撞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谢昳咋舌,不知道自己怎么惹着他了,这人五年过去变化良多,脾气大了,心眼却小了就这么七八米、五六步的距离,他像是偏偏要在意到底是谁走向谁。

谢昳捏了捏手心,想要往那边迈步子,却最终还是停下脚步,转身往酒吧里走。夜风微凉,她提醒自己不要回头,一步一步都用了些力气。

然而就在她快要走到酒吧时,身后忽然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并且愈来愈近,谢昳以为是去而复返的江泽予,尽量调整了情绪回头,却发现是个陌生人。

年轻人二十来岁,浑身骚包的大o名牌,一副浪荡公子油腻卓绝的模样。他看着像是喝了酒,醉醺醺地冲谢昳咧嘴一笑,浓重的酒气霎时喷在她的脸上“美女一个人啊我跟几个朋友在旁边的酒吧定了包厢,要不要一起来玩儿”

他说完,还自诩帅气地冲她眨了眨眼睛抛了个媚眼。

谢昳盯着他的脸半晌,只觉得这人无比眼熟,一下又想不起来是谁。

那年轻人见她没说话又没拒绝,以为她是同意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穿着精致出现在酒吧门口,又是一个人,显然是同道中人嘛。

于是刚刚还稍作收敛的姿态立马放开,那胳膊一绕,竟然往谢昳的肩膀上搭过来,搂着人就往一旁的酒吧里走。

谢昳皱了眉,还没来得及反应,肩头的那只胳膊便被人狠狠地拽下来,连带着胳膊的主人因为那迅猛的力道跌出去好几步。

谢昳心脏狂跳,蓦地回头看去,只见酒吧廊下的昏暗角落里,江泽予满脸狠戾地按着地上醉意初醒的年轻人,一拳换一声嚎叫。

极其熟悉的画面唤醒了她的回忆,谢昳总算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大二上学期末,她和江泽予在一起正好半年。

那天她本来答应了要陪他看电影,正打车往电影院赶的路上却接到了韩寻舟的求救电话,说是在夜店碰到了几个浪荡子,堵着她不让走。

谢昳担心她出事,于是给江泽予发了酒吧定位,短暂地解释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便让师傅掉头往酒吧赶。

她到的时候,昏暗的酒吧角落里,韩寻舟正被几个人围堵着,非说她路过的时候撞掉了他们桌上的酒,人头马路易十三,一小杯就是几千块,不赔不让走。

韩寻舟身上没带这些钱,更遑论她压根就没撞那杯酒,心里清楚这些人就是找茬,又怎么肯付。

于是几个人便僵持住了。

谢昳一眼看去,了解了个大概多半是群无所事事、成日游手好闲的富二代,不过看那身上亮瞎眼的穿着打扮,顶多也就是个半吊子暴发户。她皱着眉头过去,对方人多,这么僵持下去对她们没有好处。

几千块而已。

她掏出皮夹,打算付钱了事。谁知这钱还没拿出来,那几个富二代里头有一个气质尤为油腻的忽然伸出爪子搭上了她的肩膀,自认为十分帅气地冲她眨了眨眼“美女,你亲我一下,几千块就不用赔了,怎么样,划算吧”

那爪子还出其不意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喝得酒气十足的嘴往她颈边凑,那呼吸险些烫着她脖子。

谢昳恶心得不行,翻了个白眼刚抬起脚想踢过去,那人忽然向后跌了好远,“嘭”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几米外的地毯上,一脸茫然。

她回头,发现是江泽予来了,少年捏着拳头收紧下颌,压低了眉头往那边看,那眼神里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狠戾和阴冷。

谢昳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他跟她说过的“昳昳,以后如果遇到危险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我坐了两年牢,没有别的收获,只学会了打架。”

她当时以为,他是在说笑,却没想到竟是真的。她如何不明白,监狱里全是亡命之徒,打架不算本领,而是本能。

看着他那副样子,谢昳心中顿时又酸又涩,一颗心脏不停地往下坠。

那个富二代当即就慌了,江泽予的拳头太狠,眼神太厉,他意识到这种狠戾绝对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他只觉得自己被一头恐怖的非洲猎豹盯上,刹那间酒吓醒了一半,都顾不上喊疼,抱着胳膊踉踉跄跄爬起来就往门外狂奔。

江泽予怎么可能放过他,长腿一迈追了出去。谢昳和韩寻舟担心事情闹大,连忙往外跑,剩下那一群人也被这突发状况整愣了,跟着到酒吧外头。

然后大家都没能来得及拦住他们。

酒吧门口,富二代惊恐地爬上车,不顾身后的人已经跟上来,慌里慌张地关上车门发动了车子。

车门关上的时候,紧紧夹住了少年的衣服,车子开动,引擎作响间把人拖了好几米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