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马上去。”

  “好。”

  巴恩斯匆匆挂断电话,而霍布斯则把刚才点的煎蛋饼换成了咖啡和熏肉鸡蛋三明治,再多加一份卡夫酱,并且全改成外带。当巴恩斯说“马上去”的时候,就表示不管你现在在做什么事,都得立刻抛下。

  食物一准备好,霍布斯便离开餐厅,发动小货车飞速驶上高速公路。中途他只停了一次,将他这辆拖车停好,跳上一辆破旧的道奇汽车——这辆车登记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名下。之后便加速前往“大湖”——实际上,这并不是指一个湖泊,而是指纽约市里的一个特定的地方。

  就像“渔具”一样。他带在身上的东西,当然不是钓竿和卷线器。

  又回到了“坟墓”。

  在这张四条腿都钉在地板上的桌子的一侧,坐的是阴沉着脸的乔·罗特。这位身材矮胖的律师是安德鲁·康斯塔布尔的辩护人。

  查尔斯·格雷迪坐在桌子的另一侧,身旁站的是他的保镖罗兰·贝尔。阿米莉亚·萨克斯也在场,她好不容易才从奇幻马戏团的惊吓中慢慢恢复,但这间气氛紧张、窗户泛黄的房间,又让她再次产生幽闭空间的感觉。她心神不宁,不停地将身体重心前后挪动。

  房门打开了,警卫带着康斯塔布尔走进房间。他用手铐把犯人的双手铐在身前,便退出关上房门,回到外面的走廊上。

  格雷迪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失败了”。他的语气平静,情绪没有一丝波动。他的家人差点全部被杀,他这样的表现让萨克斯觉得十分诧异。

  “什么失败?”康斯塔布尔问,“你说的是那个愚蠢的拉尔夫·斯文森吗?”

  “不,是埃里克·威尔。”格雷迪说。

  “他是谁?”他皱起眉头,表情显得并不虚伪。

  检察官告诉他有人想行刺他们一家的事,告诉他杀手以前曾是一名职业魔术师,叫埃里克·威尔。

  “不,不,不……我和斯文森毫无关系,和你的遇刺也没有任何关系。”这个男人看着刮痕累累的桌面,一脸无奈。在他的手边,灰色桌面上被刻了几个字母,先是一个A,接着是一个C,然后是一个不太完整的K。“查尔斯,我由始至终都是这些话:我以前的确认识一些人,他们的做事方式是有点过激。他们把你和政府都视为敌人——是替犹太人、非裔美国人或其他民族工作的人——他们曲解了我的话,并拿我的事做借口追杀你。”他压低了声音说:“我再说一次:我向你保证,我和这些事完全没有关系。”

  罗特对检察官说:“咱们别耍这套把戏了,查尔斯。你是想套出什么话吧?如果你真有证据能表明刺杀你的事与我的当事人有关,那么……”

  “这位名叫威尔的杀手昨天杀了两个人——另外,还有一名警察。全是一级谋杀重罪。”

  康斯塔布尔的嘴动了一下。他的律师立刻把话接了过来:“对于那些不幸案件,我也感到非常遗憾。不过我注意到,你并没有对我的当事人就此案提出控诉,因为你手上根本没有能把他和威尔联系起来的证据,对吧?”

  格雷迪没理他,继续说下去:“我们现在正和威尔协商,看他是否愿意转做污点证人,提供揭发证词。”

  康斯塔布尔转头看向萨克斯,仔细打量着她。他显得相当无助,投向她的目光似乎是想求她帮点儿忙,说不定她能基于女性立场,发出一些不同的声音。但萨克斯一直保持沉默,贝尔也一样。毕竟和疑犯辩论并不是他们的工作。这位警探是为了保护格雷迪才到这里来的,他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杀手攻击检察官的案件,以便为今后类似的任务积累经验。至于萨克斯,她来这里的目的是想了解一下康斯塔布尔和他同党的事,想由此找出起诉威尔的更有力证据。

  此外,她还对这个男人感到好奇——据说此人是极端邪恶的,但至今为止她看见的却是一张理智、通情达理的脸。它的主人只是因过去几天的这些事件而深感苦恼。莱姆只对证物感兴趣,完全没耐心研究疑犯的思想或心理状况。但萨克斯则不同,她对善与恶的问题十分痴迷。譬如说,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是无辜的,还是另一个阿道夫·希特勒呢?

  康斯塔布尔摇摇头。“听我说,其实对我而言,刺杀你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杀了你,政府也会改派另一位检察官,而审判会照常进行,唯一不同的是,我还得多背上一个谋杀罪。我何必这么做呢?有什么理由让我非杀你不可呢?”

  “因为你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一个嗜杀成性的人,一个……”

  康斯塔布尔激动地打断他:“听着,我已经受够了,先生,我被你们逮捕,在家人面前被羞辱,又在此遭人虐待,还被媒体报道毁诋得名誉扫地。但你知道我唯一犯下的是什么罪吗?”他两眼死死地瞪着格雷迪说,“问点儿该问的问题吧。”

  “安德鲁……”罗特碰了碰他的胳膊。但是,当啷一声,这名囚犯把律师的手推开了,此时他已大动肝火,无法就此罢休。“现在,就在这个房间里,我将承认我所犯的唯一的过错。但先要问一个让你反感的问题:如果你们都不认为当政府变得过于庞大时,会渐渐失去与群众的联系,那么,监狱里的警察怎么会有权将拖把柄插入黑人囚犯的肛门呢?——更何况,那还是个无辜的犯人。”

  “他们都已经被抓起来了。”格雷迪毫无表情地说。

  “就算那些人都被判刑也无法还给那个可怜的人尊严,我说得没错吧?而且,还有多少像这样的人没被逮捕?……看看发生在华盛顿的事情。他们让恐怖分子长驱直入,我们的性命危在旦夕,而我们竟然不敢自卫,不敢把他们赶走,也不敢要求他们留下指纹或随身携带身份证件……我再问个问题如何?我们为何不能承认不同的种族和文化之间确实存在差异呢?我从不评判各个种族孰优孰劣,但我敢说,如果你非要让种族融合的话,一定会酿成不幸的憾事。”

  “我们废除种族隔离制度已有很多年了,”贝尔慢吞吞地说,“这是有罪的,你很清楚。”

  “以前就连卖酒也有罪,警探,以前在周日工作也有罪,以前让十岁大的儿童到工厂工作却是合法的。现在人们变聪明了,改变了这些法律,因为它们违背了人类的天性。”

  他倾身向前,目光从贝尔扫向萨克斯。“这里有两位警察朋友……让我来问你们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假设你们接到报案,说有一名男人很可能杀了人,而他是个黑人或西班牙人。如果你们在某条巷子里遇见他,那么,和遇见白人疑犯相比,这时你们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应该会更紧张一些吧?而如果疑犯是一名白人,而且看起来是个文明人——他的牙齿齐整,身上的衣服闻起来也没有隔夜尿的臊味——那么,你们扣动扳机的速度会稍慢一些吧?你们搜他的身时,动作也会轻一点吧?”

  这名犯人恢复原来的坐姿,摇了摇头。“这就是我犯的罪,就是这些。像刚才那样问一些诸如此类的问题。”

  格雷迪讽刺地说:“说得好,安德鲁,但在你甩出迫害牌之前,你怎么解释在两周之前,埃里克·威尔和三个人在贝德福车站的河畔旅店吃午餐的事?那里离坎顿瀑布的爱国者会的会议厅只有两步之遥,离你家也只有五步远。”

  康斯塔布尔眨了眨眼睛。“河畔旅店?”他转头看向窗外。窗户脏得要命,以致完全无法判断外面的天空究竟是蓝色,还是受污染的黄色,抑或是下着毛毛雨的灰色。

  格雷迪眯起眼睛。“怎么?你认识那个地方?”

  “我……”他的律师再次碰了一下他的手臂,要他住嘴。两个人低声交谈了一会儿,而后康斯塔布尔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格雷迪忍不住催促。“你知道谁是那里的常客吧?”

  康斯塔布尔看向罗特。律师摇摇头,于是这位囚犯便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格雷迪又问:“你的囚室如何,安德鲁?”

  “我的……”

  “你在拘留所里的囚室。”

  “我不在乎这个,这里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

  “等你进了监狱会住得更糟。你一定会被送进独立监禁区,因为那些占多数的黑人很喜欢……”

  “够了,查尔斯,”罗特不耐烦地说,“我们不需要知道这些。”

  检察官说:“好吧,乔,我到此为止。我现在听到的都是‘我没做这个’、‘我没做那个’,都是有人陷害他、利用他。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转头直接对康斯塔布尔说,“……那你就用实际行动证明给我看。用证据告诉我你和图谋刺杀我和我的家人的案子没有任何牵连,然后告诉我谁有可能涉嫌。之后我们再谈。”

  当事人与律师又交头接耳一番。

  罗特最后说:“我的当事人可能愿意考虑合作,但他要先打几个电话。”

  “这样不够,要就现在把那些名字给我。”

  康斯塔布尔满脸焦虑地抬起头,对格雷迪说:“这就是我将要做的事,不过我必须先确认一下。”

  “恐怕你还是会投向你的朋友那一边吧?”检察官冷冷地说,“好吧,我的朋友,既然你说你喜欢问难以回答的问题,那我现在也问你一个:如果你那些朋友打算让你的余生都在牢里度过,他们又算是什么朋友呢?”说完,他站了起来。“如果今晚九点以前我没接到你的消息,那么明天我们就按原定计划法庭上见吧。”

  第三十四章

  其实,这不算是个真正的舞台。

  十年前,大卫·巴尔扎克结束魔术巡回表演的生涯,买下了这家“烟与镜”魔术商店。他把这家店分隔成两部分,在后半部分布置了一个小剧场。他没有公演执照,不能出售门票,但他还是坚持在每周四的晚上和周日的下午定期在此举办演出。这样一来,他的徒弟就有了登台表演的机会,并积累一些参与舞台演出的实践经验。

  舞台上下的差异相当明显。

  卡拉很清楚,在家练习和登台演出,二者的差异就像昼与夜一样。当你在观众面前登台亮相,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发生。有些在家里总是练不好的高难度戏法,会突然做得流畅完美,仿佛有一股神秘的精神力量接管了你的双手,并大声说:“这次你可千万别搞砸。”

  与此相反,在登台表演时,你可能会在一些烂熟于胸的戏法上失手,比如“法兰西落币”,这是一种手法简单到你事先绝不会想到会失手的戏法,也因此不会有任何心理准备。

  店铺与剧场之间有一条高高挂起的黑色帘幕将它们分隔开来,随着商店大门在电子报警器微弱的的蜂鸣中开启和关闭,帘幕偶尔会随风轻轻荡起涟漪。

  在这个星期天的下午,时间已将近四点。人们开始陆续进场,寻找座位。每逢魔术和幻术演出,观众总是从最后排的位子开始坐起,没人愿意冒着被选中做志愿者而登台出丑的风险坐在最前排。

  卡拉站在一张黑色的幕布后面,看着舞台。舞台四周黑色的幕布布满了斑驳的痕迹,已变形的橡木地板上则黏着几十条表演者在排演时设计走台路线而留下的喷漆胶带;舞台的背景幕布仅是一张破破烂烂的酒红色方披肩,整个台面也很小,只有十乘十二英尺。

  然而,对卡拉来说,这里就和卡内基音乐厅或米高梅酒店一样,她必须施展全身解数,向观众展示。

  就像杂技演员或室内魔术师一样,大部分魔术师都只是简单地把一套固定的节目连缀在一起。他们会始终保持谨慎小心,直到将演出推向最后的高潮。然而卡拉觉得,这种演出就像在看一场焰火表演——每一种烟花都多少有点儿看头,但整体却无法让人满足,因为这些焰火之间缺少主题或连贯性。魔术师的表演应该是讲述一个故事,所有的节目都应该环环相扣,一个戏法带出下一个戏法,并在结尾处快速重拳出击,带给观众不断的高潮。她希望,她所呈现的是一场令人屏住呼吸的演出。

  走进剧场的人越来越多了。她心里琢磨着今天不知能有多少观众,但实际上,人数对她来说根本没什么意义。她很喜欢罗伯特·胡迪的那个故事:有天晚上他登上舞台,发现剧场里只有三个观众。尽管如此他仍然像剧场满员一样全力演出。唯一的不同是,他在表演结束后邀请这几位观众到他家一起共进晚餐。

  她对自己的演出流程相当有信心——即使是再微不足道的节目,也被巴尔扎克先生逼着练习了好几个星期。现在,在大幕拉开之前的最后几分钟,她并没有在盘算一会儿的演出内容,而是盯着台下的观众,享受这片刻的心灵宁静。她本来以为自己没有权力去体味这些,有一大堆烦人的事情让她无法享受平和:母亲每况愈下的病情、不断增长的医疗费用、巴尔扎克先生对她进步缓慢的失望,还有那个在三周前离开、答应第二天一定会打电话给她的“床上早餐”男人。绝对会,我保证。

  但是,那“消失的男朋友”戏法,就像“现金蒸发”和“病入膏肓的母亲”一样,此刻都无法影响她的心情。

  在她登台时,任何事都影响不了她。

  唯一要面对的挑战就是观众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除此以外,什么事都不重要了。卡拉可以看得很清楚:嘴巴微微笑着,眼睛惊讶地睁大,眉毛高高挑起,心中想着在每一场魔术表演中最常重复的话: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在近景魔术的手部巧技中,最常见的动作便是“拿走”和“放入”。魔术师需要做的是巧妙地拿走原来的物体,然后放入另一个东西替代,而呈现出的效果则是让观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物体变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这正是卡拉所奉行的魔术哲学,她要拿走观众心中的悲伤、无聊或愤怒,放入快乐、陶醉和平静……她要让他们的心中充满愉悦,即使只是在这短暂的表演时间里。

  演出即将开始。她再次从幕布后面窥视观众席。

  她惊讶地发现,居然大部分的座位都满了。通常即使是这样晴朗的好天气,来看表演的人也不会太多。她很高兴看见杰妮亚从疗养院赶来,她庞大的身躯一时堵塞了剧场的通道。杰妮亚身边还有好几位斯托伊弗桑特疗养院的护士,她们走到最前面,找了位置坐下。观众之中还有一些是卡拉的朋友,有的是她在杂志社的同事,有的则是她在格林尼治村公寓的邻居。

  然后,时间一到四点,黑色的帷幕便拉开了。此时,剧院进来了最后一位观众——就算让卡拉猜上一百万年,她也料想不到这个人会来这里观看她的表演。

  “这个地方进出还挺方便的嘛。”林肯·莱姆挖苦道。他操控着那辆光洁耀眼的“暴风箭”轮椅,停在“烟与镜”商店的剧场通道中央。“但今天我们不起诉这里违反了残联的规定。”

  一个小时前,他突然提议让大家坐他那辆装有轮椅进出斜板的厢型车,去看卡拉的表演。这个提议让萨克斯和托马斯吓了一跳。

  莱姆接着又说:“把这么好的春天下午浪费在房间里,实在是可耻的事。”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即使意外发生之前,他也很少花时间在户外享受春日的下午——莱姆赶紧说:“我是开玩笑的。托马斯,能请你去把车开来吗?”

  “说了‘请’就行。”看护回答。

  现在,莱姆环顾这座简陋的剧场,发现有位壮硕的黑人女子瞟了他一眼。然后她缓缓起身,走到他们这里,挨着萨克斯坐了下来。她和萨克斯握了握手,并对莱姆点点头,问他们是否就是卡拉向她提过的找卡拉帮忙的警察。莱姆说是。双方寒暄一番便相互认识了。

  于是他们知道了这个女人叫杰妮亚,是卡拉母亲就医的康复中心的护士。

  她详细介绍了康复中心的工作,看到莱姆怪异地看着她,这个女子立刻心领神会地说:“哈,我说得太复杂了,其实那里就是一个养老院。”

  “我是从TIMC毕业的。”刑事鉴定家说。

  黑女人皱起眉,摇了摇头,说:“我没听过这个地方。”

  托马斯说:“那是创伤事故复健中心【注】的缩写。”

  【注】原文为TraumaticIncidentMitigationCenter。

  莱姆说:“我管那里叫‘残废者旅馆’。”

  “但他总在那里故意挑衅。”托马斯补了一句。

  “我在脊椎神经中心工作过。我们宁可病人动不动就发脾气,那些太安静、太高兴的病人反而会让我们害怕。”

  莱姆心想,这些人是因为还有朋友能替他们把一百颗西康乐【注】投入他们的饮料中。或者,他们还有手可以使用,可以把水浇在煤气炉上,然后把开关开至最大。

  【注】西康乐(Seconal),一种巴比妥酸盐类的催眠镇静剂,在医药上的作用是使人镇静和安眠。

  这叫做:四灶口煤气炉自杀法。

  杰妮亚问莱姆:“你是C4患者?”

  “正是。”

  “没用呼吸器,这很不错。”

  “卡拉的母亲来了吗?”萨克斯一边问,一边环顾四周。

  杰妮亚皱了一下眉头说:“她没来。”

  “她来看过卡拉的表演吗?”

  这位黑女人谨慎地说:“她母亲并不太清楚卡拉的职业是什么。”

  莱姆说:“卡拉说她母亲病了,她现在情况好些了吗?”

  “好了一点点。”黑女人说。

  莱姆感觉到这背后可能另有隐情,但从这个女人的口气判断,他也知道身为护士的她并不愿意向外人透露患者病情的隐私。

  此时,剧场的灯光转暗,观众顿时安静下来。

  一位白发男人走上舞台。他有个酒糟鼻,胡子被烟草熏黄了,相貌透露出岁月和艰辛生活的摧残,但是目光却仍然十分锐利。他姿态挺拔地走到舞台中央,完全是一副表演者的样子。他站在舞台上唯一的道具旁——那是一个用木头雕出来的罗马圆柱。周围的环境虽然简陋,但他身上的西装却做工精细、合体,也许这是为了符合那条准则:无论何时登上舞台,都得向观众展现出最好的一面。

  啊,莱姆心想,这一定就是那个恶名昭彰的师父大卫·巴尔扎克。他并没有自我介绍,只是把目光投向观众,缓缓地扫视了一圈,落在莱姆身上的时间要比其他人久一些。然而,不管他在想些什么,他都没有表露出来,而是把目光移开。“女士们先生们,在这里,我很高兴地向大家介绍一位我最有前途的学生。卡拉已在我这里学习了一年多,今天她将为大家奉上一些在魔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隐秘魔术,以及几个由我或她自己独创的戏法。请别惊讶……”他又投射出一个有魔力似的目光,直接落在莱姆身上。“……也别因为你今天看到的任何事而感觉意外。现在,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欢迎……卡拉小姐。”

  莱姆原本打算在这一个小时里要来当个科学家。他喜欢接受挑战,探寻她魔术表演所用手法,想识破她的戏法,看清她是如何藏起手中的纸牌和硬币,以及找出她把道具服装藏在何处以进行快速变装。不过,在这场“追逐”中,卡拉仍领先莱姆许多,尽管她从没想到莱姆在跟她进行比赛。

  这位年轻的女郎走上舞台,身穿一袭胸前有新月图案的黑色紧身衣,外罩着一件闪着微光的透明披风,类似薄纱般的罗马式长袍。莱姆从没想过卡拉竟会如此迷人,还有些性感,不过,她这身行头完全是为了舞台效果。她就像一名舞者,轻盈优美地地滑过舞台,缓缓将视线投向观众,沉默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继而大家紧张的期待情绪慢慢积聚起来。终于,她用充满戏剧感的腔调说:“变幻,变幻……是多么令人着迷。炼金术能将铅和锡变成金子……”她举起一枚银币放在掌心,合上手掌再打开,这枚银币就变成了金币。她将这枚金币抛向空中,刹那间,金币变成了一片金光闪闪的碎纸飘然而下。

  观众立即爆发出掌声和愉快的喧哗。

  “而夜晚……”剧场的灯光突然全黑了,一会儿工夫——只不过是几秒钟——又马上亮了起来。“……变成白天。”卡拉这时仍穿着一样的服装,但原本是黑身的紧身衣,此时却变成了金色,胸口的那块新月图案也变成了一颗闪亮的星星。她变装的速度之快,让莱姆不禁笑了起来。“生命……”她手中出现一朵红色的玫瑰,“……变成死亡……”她双手捧起玫瑰,它瞬时变成了黄色的枯枝。“……又恢复了生机……”她手中的枯枝竟变成一大把娇艳的鲜花。卡拉把这把鲜花抛给台下一位笑得十分开心的女人。莱姆听见她惊叹道:“这些花是真的!”

  卡拉垂下双手,再次把目光投向观众,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有一本书,”她洪亮的声音充满整个剧场,“几千年前,罗马诗人奥维德写下一本书,名叫《变形记》。变形……就像一只毛毛虫变成……”她张开手掌,一只蝴蝶飞了出来,飞快地消失在后台。

  莱姆学过四年拉丁文,他想起当年帮同学将奥维德作品中的一部分译成英文是如何费力,也还记得《变形记》是一系列用十四或十五行诗构成的神话故事。卡拉提起这本书做什么?想对台下那些律师妈妈和一心只想着Xbox【注】和任天堂的孩子们讲古典文学吗?——不过莱姆也发现,卡拉身上那件又轻又薄的紧身戏服的确吸引着观众中每个青少年的目光。

  【注】一种著名的电子游戏机品牌。

  她继续说:“《变形记》……是一本关于变幻的书。关于人变成另一个人,变成动物、植物或是没有生命的物体。奥维德讲述的故事有些是悲剧,有些则令人神魂颠倒,但所有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点。”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声音洪亮地说:“魔术!”突然,舞台上升起一道亮光和一团烟雾,而卡拉便在这光雾之中消失了。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卡拉便以《变形记》中的一些诗句作为引导,变出一连串的魔术和手部巧技,让所有观众全看得如痴如醉。莱姆彻底打消了想识破魔术手法的念头,也深深沉醉于卡拉的故事中。即便他努力从故事中跳出来,仔细观察她的手部动作,却一次也没看出任何破绽。在一阵热烈的掌声和返场要求声中,卡拉又表演了快速变装,先变成一位瘦小的老妇人,又恢复原貌——“年轻的变老……老的变年轻”,然后才退出舞台。五分钟后,她穿着牛仔裤和白上衣走进观众席,和朋友们打招呼。

  一位魔术商店的店员推出了餐点桌,上面有红酒、咖啡、汽水和各种点心。

  “没有威士忌吗?”莱姆问,目光扫过桌上这些廉价的饮料和食物。

  “很抱歉,先生。”这位年轻的店员回答。

  萨克斯端着红酒杯,向走过来的卡拉点了点头。卡拉说:“哎,真是太好了,真没想到你们也会来这里看我的演出。”

  “该怎么说呢?”萨克斯说,“真是精彩绝伦。”

  “棒极了,”莱姆说,目光又回到那张桌子上,“托马斯,没准儿桌子后面藏着威士忌。”

  托马斯向莱姆点了点头,然后对卡拉说:“你能把这个变一下吗?”他拿了两杯霞多丽白葡萄酒,在其中一杯插上吸管端至他老板面前,“不喝这个就没得喝了,林肯。”

  莱姆先啜了一口,才说:“我很喜欢你最后那个‘年轻和年老’的结尾,我根本没想到你会这么做,我一直担心你最后会变成一只蝴蝶飞走呢,你知道的,就是那种老套的结尾。”

  “你应该有心理准备的。在我身上,肯定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记得吗?这是脑部戏法。”

  “卡拉,”萨克斯说,“你该试试去奇幻马戏团表演。”

  她笑了笑,但没有回话。

  “我是说真的,你的水平已经是专业级别的了。”萨克斯坚持说。

  莱姆看出卡拉并不想多谈这件事。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心里有数,不能操之过急。很多人都会犯冒进的错误。”

  “咱们去吃点东西吧,”托马斯提议说,“我饿了。杰妮亚,你也一起来吧。”

  这位胖女人爽快地答应了,并且提议去一家位于第六街和第十街交叉口的杰弗逊市场旁边的新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