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真糟糕。”萨克斯喃喃说。
犯罪现场鉴定组抵达了。两名专家提着几个大金属箱,由走道匆匆走来。萨克斯认识他们,在点头打过招呼后,她便打开箱子,换上现场鉴定防护服,然后对紧急应变小组的人说:“我要开始做现场鉴定了,请所有人都离开这里。”
她花了半个小时在现场做了鉴定,虽然收集了一些证物,却没有找到能直接指出“幽灵”下一个躲藏地的线索。
完成鉴定行动后,萨克斯突然闻到一股烟味。她抬起头,看见桑尼就站在房门口,正朝屋内打量。“我在船上见过他,”桑尼轻声说,流露出悲伤的眼神,“他是张敬梓的父亲。”
“我想也是。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单凭一个老人能对付‘幽灵’和其他同党吗?”
“是为了家人,”桑尼轻声说,“为了家人。”
“我猜你也想鉴定一下现场吧?”她诚恳地说,不带任何讽刺。由于昨天桑尼说中杰里·唐的事,加上又突然现身在吴启晨的住处。使萨克斯已完全认同了他的资格。
“你以为我在干吗?小红?我正在走格子。”
她忍不住笑了。
“老板昨晚和我聊了很久,让我知道了有关走格子的事,我现在正在走,只不过是在心里面走。”
这点和莱姆倒是挺像的,萨克斯心想:“那么。你看出什么了吗?”
“哦,可多了,我说。”
她转身回去整理那些证物,一一填写保管卡,然后将证物收好准备运送。
在房间的角落,她注意到一个小小的神坛,上头摆了几个中国的佛像,刚才同一层楼的那妇女说过的话又浮现在她脑海——他们的宗教会放鞭炮以赶走恶龙。或想吓走“幽灵”。
第三十三章
几十道闪亮的警车灯光团团围住了那幢大楼。“幽灵”回过头,一语不发地看着这些刺眼的光芒。在他身旁,那个土耳其人尤索福正默默开着车,行驶在教堂街上,远离那幢已被警方包围的大楼。
由于刚才失去另一个同伴,他表情阴沉,身体一直在无法克制地颤抖。虽然如此,他却仍把车开得很平稳,尽量不让任何人注意到这辆偷来的福特穿山貂休闲旅行车。
老人没透露半点消息就自杀后(在他的口袋里也没搜到任何东西),“幽灵”便飞奔下楼,冲进停车场,此时就听见大楼正门那里传来警笛声。现在,他还在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心跳恢复正常。
警察一定是接到枪声报案才赶来的,但未免也来得太快了,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他住在那里。这是为什么呢?“幽灵”看着走在晨间街道上的人群,心中一直纳闷儿这件事。经过仔细思考后,他判断警方可能已从皇后区的土耳其帮会那里查出他使用的手机号码,在查询拨叫位置后,找到他住的那幢大楼。也许他们还有其他线索。根据情报提供者的说法,这个叫林肯·莱姆的家伙似乎具有很强的推理能力。然而,让他感到不解的是,警方已在赶来这幢大楼的路上,而他居然事先没接到任何警告。他认为,凭自己的关系,应该不至于如此。
尤索福用他家乡的方言说了些话。“幽灵”用英文说:“再说一次。”
“你现在要去哪里?”
在这个城市中,“幽灵”还有好几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但靠近这附近的只有一个。“幽灵”告诉尤索福该往哪儿开后,拿出五千美元现金塞给他:“你再去找人来帮我,行吗?”
尤索福犹豫了一下。
“我也很为你朋友的遭遇感到难过,”“幽灵”说,并尽可能用同情的口吻,“但他们都太不小心了。你不是个粗心的人,所以我需要你继续帮助我。我会额外再付给你一万美元,是只给你一个人的,你不必和别人分。”
他点点头。
“好,那你就去找人吧。不过,别去土耳其社区找,不要再回去了。警方一定已在监视那个地方。还有,你去换一部手机,然后再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的新电话号码。”几分钟前他在逃离那幢大楼的住所时,匆忙带走了放在那里的另一部手机和现金。他把自己的新电话号码告诉了尤索福。
“让我在前面那个路口下。”
尤索福把车停在坚尼街的路边,此处离昨天差点儿就被他们杀害的吴启晨住的地方不远。“幽灵”下了车,又俯身靠在车窗上,要尤索福把刚才他交代的事用英文再说一遍,确定他记住了自己新的手机号。
休闲旅行车开走了。
“幽灵”伸了个懒腰,目光落在一位穿着紧身针织上衣和迷你短裙的中国女孩身上。这个女孩才十来岁,脚下却穿了一双高得夸张的高跟鞋,使她走起路来免不了有些歪歪扭扭。
他看着这个女孩消失在人群中。在街上,把视线投在这女孩身上的男人,并不只有“幽灵”一个,但“幽灵”猜想他可能是唯一想先将她凌虐一番才加以奸淫的人。
他转身朝着和女孩相反的方向,走上街景凌乱的坚尼街,他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大约东向一公里,才能到达他的另一个藏身地。他一边走着一边思考他接下来所需要的东西:首先是一把新枪,火力要大一点的,例如西格或格洛克手枪。以目前的局势看来,谁能先找到张家的人还很难说,而万一再遇到和警方正面冲突的状况,他就需要有足够的火力。此外,他还需要新衣服,以及其他一些零碎杂物。
这场战役变得越来越有挑战性了。他知道许多和狩猎有关的知识,而其中有一个重点是:强劲的对手会预先知道你想找出他的弱点、针对他最脆弱的地方攻击,因此他会特别加以防护。然而,要战胜这种敌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利用他的强项来攻击他。这正是“幽灵”现在盘算要做的事。
耐心?他问自己。
不。耐心等待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张梅梅倒了一杯茶,放在意识仍有些不清的丈夫面前。
他看着这个浅绿色的杯子,但注意力却和他的妻子和儿子一样,集中在那台正在播报新闻的电视机上。
在威廉的翻译下,他们知道新闻说的是一起发生在下曼哈顿的双尸命案。其中一名死者是土耳其人。另一名死者是六十九岁的中国老人,据说他是福州龙号上的乘客之一。
半小时前,张敬梓才从完全不省人事的沉睡中醒来。他想站起来,却重重地摔在地上,孩子和妻子紧张地跑了过来。他发现那把枪不见了,立刻明白父亲所做的事,于是便跌跌撞撞地朝大门奔去。
但梅梅拦住了他。“来不及了。”她说。
“不!”他尖声嘶喊,跌坐回沙发上。
他转身看着她。挫折和悲伤让他燃起了愤怒的情绪,并毫不留情地投射在她身上:“是你帮他的,对吧?你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她拿着宝儿的猫咪玩具,低头看着它,一语不发。
张敬梓握起拳头高高举起,想往她身上揍去。梅梅眯起眼睛,只稍稍偏过身子,准备承受即将落下的拳头,跷腿坐在椅子上的威廉不耐烦地换了一只脚,而罗纳德则大哭起来。不过,张敬梓却放下了拳头,心想:我向来要求她和孩子尊重长辈,尤其是要孝顺我父亲。他知道父亲一定会以公公的身份要她帮忙,而她也只能顺从。
在药效造成的影响渐渐消失后,张敬梓坐了好一会儿,饱受焦虑的折磨,心中只希望能有好消息出现。
然而,电视新闻报道却证实最坏的事情发生了。
记者说,那名土耳其人被一名老人开枪打死,而老人自己也因服用过多吗啡身亡,显然是自杀。据说,凶案发生的这间屋子是蛇头关安的藏身地,他因涉及昨天早晨发生的福州龙号沉船案而遭警方通缉。不过,今天在警方赶到现场前,关安已经逃走了。
罗纳德又哭了起来,他看看电视,又看看自已的父母亲,嘴里喃喃嚷着:“爷爷……爷爷……”
威廉盘腿坐着,一边焦虑地摇动身体,一边万分痛苦地将新闻报道的内容翻成中文。巧合的是,电视里报道新闻的那名主播,也是一位东方面孔的华人。
报道结束了,在电视新闻确定张杰祺的死讯后,梅梅站起来走进卧房。她拿了一张信纸回来,交给丈夫,然后把宝儿抱在怀里,擦擦她的脸和双手。
张敬梓茫然地接过这张折得很整齐的信纸,慢慢打开。信纸上的字是用铅笔写的,虽然不是用饱蘸墨汁的毛笔,但每个字仍写得十分俊秀。老人曾这么教导孩子: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无论在何种状况下,都能胜过任何工具。
吾儿:
我这一生所拥有的已经远远超过我本来的期望。现在我老了,又生了病,在这世上活一两年对我来说已没什么意义。反之,若由我来完成责任,在生死薄上所注定好的时间回归大地,这才是让我感觉快慰的事。
而现在,这个时刻终于到了。
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想把我这一生从我的父亲、你的母亲和你身上学到的东西,全扼要地对你说一遍。不过,我决定不这么做。真理是不会动摇的,但通往真理的道路往往像座迷宫,必须靠我们自己的努力去挖掘。我已种下了健康的竹子,而它生长得很好。你要继续在世上的旅程,朝向光明前进,好好教育你的下一代。你像农夫一样时时警惕,但也要给他们空间,他们的本质很好。一定会健康茁壮地成长。
父字
张敬梓心中登时涌起无边的愤怒。他猛然从沙发上站起,却因未完全散去的药效而站立不稳。他勉强控制着站直身体,抓起茶杯,重重摔在墙壁上,砸了个稀烂。罗纳德吓得急忙逃开。
“我要去宰了他!”他吼道,“‘幽灵’,他死定了!”
他的吼叫声把小婴儿给吓哭了。梅梅低声对孩子们说了些话,威廉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对罗纳德点点头。罗纳德抱起宝儿,和威廉一起走进了卧房,把门关上。
张敬梓对她说;“我既然能找到他一次,就有办法再找到他。这次我——”
“够了。”梅梅冷冷地说。
他转身看向妻子:“你说什么?”
她压抑住情绪,把头低了下来:“你不能去。”
“别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你是我老婆。”
“没错,”她对他说,声音有些颤抖,“我是你老婆,而且我还是你孩子们的母亲。如果你死了,我们怎么办?你想过这点没有?我们会沦落街头,你就一心想让我们有这种结果吗?”
“我父亲死了!”张敬梓咆哮说,“那家伙必须为他的死负责。”
“不,他不需要,”她吸了一口气,再次鼓足勇气说,“你父亲已经老了,又生了病。他并不是我们生活的重心,我们必须继续走下去。”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张敬梓吼道,无法相信她竟然会出现这种忤逆的态度。
“他活过了一生,而现在他走了。敬梓,你一直活在过去。没错,我们的父母值得我们敬重,但也就只有这样而已。”梅梅继续说下去,“你不能去替他复仇。你得留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好好地躲着,直到‘幽灵’被抓或被杀为止。到时,你和威廉就去约瑟夫·谭的印刷工厂上班,而我会留在家里教育罗纳德和宝儿。我们全都要学英文,努力赚钱。”她停了一下,伸手擦去脸上的泪水:“我也一样爱他,你是知道的。我和你一样,痛失了一位亲人。”说完,她便转身继续开始打扫收拾的工作。
张敬梓重重坐回沙发上,盯着肮脏的红黑色地毯,默不作声地坐了好一会儿。接着,他走进卧房,看见威廉正抱着宝儿,站在窗户边向外窥视。他想对他说话,却又临时改变主意,只对小儿子做了手势,示意要他出来。罗纳德小心翼翼地跟在父亲后面,走到客厅,两人一起坐下。一会儿,张敬梓才考虑好,开口对罗纳德说:“孩子,你知道秦始皇的兵马俑吗?”
“知道,爸爸。”
在公元前三世纪,中国第一个皇帝在长安附近建了许多真人大小的陶俑,有战士、两轮车车夫和骏马。这支车队全放入了他的墓穴中,护卫他进入死后的世界。
“我们也要为爷爷这么做。”他悲伤得快哽咽了,“我们要送一些东西到天堂去,好让你爷爷拿到。”
“送什么?”罗纳德问。
“送一些在他活着的时候,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我们的财产已全掉在船上,所以现在只好画了。”
“这样行吗?”孩子问,皱起了眉头。
“可以的。不过我需要你帮忙。”
罗纳德点点头。
“拿一些纸和笔到那里去。”他指着桌子,“你就画几枝他最喜欢的毛笔好了,要狼毫和羊毫的,还要画上墨和砚台。你记得它们的样子吗?”
罗纳德的小手拿起铅笔,俯身往纸上,开始画了起来,
“还要画一瓶米酒,他最爱喝了。”梅梅建议说。
“再画一只猪好不好?”罗纳德说。
“猪?”张敬梓纳闷问。
“他喜欢吃卤肉饭,记得吗?”
此时,张敬梓感觉身后好像有人站在那儿。他回过头,看见威廉正低着头看着弟弟的杰作。他绷着一张脸,严肃地说:“在奶奶死的时候,我们烧了纸钱给她。”
按照中国的丧葬习俗,要焚烧一些印成百万元钞票、上头写有“冥都银行”的纸钱,好让亡者在死后的世界花用。
“我可以来帮忙画些纸钱。”威廉说。
他的话让张敬梓深受感动。他很想紧紧拥抱威廉,却忍住没这么做,只说了一句:“谢谢你,孩子。”
威廉蹲在弟弟旁边,开始画冥界的钞票。
在孩子们完成这些图画后,张敬梓带领全家人走到后院,找了一块地方,点起两炷香插在地上,仿佛这里就是张杰祺的墓地。他们拜了几拜,点火燃烧孩子们刚才完成的杰作,然后默默看着白烟飘上阴沉沉的天空,看着纸张慢慢变黑、卷缩,化为灰烬。
第三十四章
“有人想对吴家的人下手。”塞林托接完手机,抬起头看着莱姆说。
“什么?”萨克斯问,简直不敢置信,“是在摩瑞山的庇护所吗?”
莱姆把轮椅转过来,面向这位重案组警探。塞林托继续说:“在庇护所后巷的监视器中,发现一名黑面孔、体型瘦小,戴着手套的陌生男子。他站在那里的一扇窗户前,想窥视里面的动静。你说,这会是巧合吗?”
桑尼苦笑着说:“凡事只要和‘幽灵’扯上关系,就不会有什么巧合了。”
莱姆点头表示赞同:“后来呢?”
“我们有两个人追了出去,但还是让他跑了。”
莱姆又问:“‘幽灵’怎么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谁知道?”塞林托反问。
萨克斯沉思了一下。“在坚尼街的枪战发生后,也许有一名他的手下跟踪我们到医院,然后又跟踪吴家的人到庇护所。尽管这并不容易,但还是有可能。”她走到写字板前,在上面标记的一条事项上轻轻敲了一下,“要不,就是因为这点了。”
据消息说“幽灵”有手下潜伏在政府机关中。
“你认为有内奸?”塞林托问。
萨克所说:“调查局没人知道我们把他们送到摩瑞山,我记得德尔瑞那时已经走了。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移民局或纽约市警察局的人。”
“既然如此,”塞林托说,“我们就不能再让吴家的人待在那个地方了。我马上打电话回警署,把他们换到纽约州北边的证人庇护所。”接着,他看向房里所有人,“这次消息绝对不能离开这个房间。”说完,他打了电话,安排一辆防弹货运车去接送吴家的人。
莱姆开始不耐烦了:“谁去问一下调查局,看看到底是谁来接替德尔瑞?埃迪,你去打电话。”
埃迪·邓联络上调查局处长,得到的答案是:他们开会的时间耽误了,还没有讨论出派谁来参与“猎灵行动”。
“他们说今天下午所有事情一定会到位。”
“什么叫‘所有事情’?”莱姆尖刻地问,“还有,在我们得到人手前,能到他妈的什么位?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次面对的是一个杀手吗?”
“你要不要自己打电话过去?”
莱姆吼道:“不要!我现在要来看看证物。”
萨克斯搜索过帕特里克·亨利街“幽灵”藏身处的现场后,得到几种不同的信息。其中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是,那部他们用来追踪到“幽灵”位置的手机,已被扔在大楼的现场。如果他继续使用这部电话,他们就可以再借此追踪他。但现在,既然他扔掉这部电话,就表示他已经知道警方是利用手机才找到他的,此后,他在通讯联络上一定会更加小心。
和昨天在坚尼街上被开枪打死的枪手不同,萨克斯在现场的那具土耳其人尸体上,找到了足以证明身份的证件,有驾驶执照和一张印有地址的皇后区土耳其文化中心的名片。贝迪和索尔已经带了一些人赶到那里,但文化中心的负责人只说,他曾听过有某个不知名的中国人在附近雇用了几个人去替他搬家,除此之外就一概不知了。那对双人组警探会继续对负责人施压,不过他们也说,这家伙宁可去坐牢也不肯泄露半点“幽灵”的行踪。
从“幽灵”藏身处的租屋契约也查不到有用的线索。他用的名字是“哈利·李”,社会保险号码和相关数据全都是假的,就连付房租所开出的支票,也是来自加勒比海的银行。根据埃迪·邓所说,“李”这个姓就像美国的“史密斯”,都是最普遍的姓氏。
在现场那名因服药过量而死的老人身上,也找到一些线索。他的皮夹中有一张已被海水泡糊的身份证明,但已足以证实他就是张杰祺本人。莱姆把目光移向老人的尸体照片,落在其中几张上面。那是死者手部的特写。他微微移动手指,将“暴风箭”轮椅驶近写字板前。
“你们看,”他说,“看看他的手。”
“我是因为上面有污点才拍下来的。”萨克斯说。
在张杰祺的手指和掌心上,都沾有蓝黑色的痕迹,那是油漆或墨水染成的,不是死后才出现的淤青黑斑——以他的死亡时间来说,根本还不至于出现这种现象。
“他的手指!”莱姆叫道,“看看他的手指!”
萨克斯瞄了一眼,走近了一些,“凹痕!”她拔下钉在写字板上的张敬梓的指纹图案,移至这名老人的手部照片旁比对。手掌和指头的大小不同,老人手部皮肤的皱折也比较多,但莱姆先前在张敬梓的手指上发现的凹痕现象,竟然也出现在这名老人的手上。
原本他们猜测张敬梓是因为受过伤,手上才会有这样的痕迹。但显然已经不成立了。
“这是怎么回事?”梅尔库珀问,“基因遗传吗?”
“不可能。”莱姆说,又仔细看了一遍老人手部的照片。他闭上眼睛,让思绪飞驰——就像栖息在他卧房窗外的鹰隼,从窗台上冲天飞起。手上的墨迹、凹痕……突然,他把头往椅背一仰,睁开眼睛看着萨克斯。“他们是画家!父子都是艺术家。记得那辆货运车上的家庭商店标志吗?是他们其中一人画上去的。”
“不对,”桑尼说,看了看这张照片,“不是画家,是书法家。在中国,书法家的地位比画家重要多了。他们是这样拿笔的,”他随手抓起一支笔,握成完全垂直的角度,拇指、食指和中指牢牢形成一个三角形状。接着他把笔放下,把手抬起来,这三根指头上便出现了红色的凹痕,位置几乎与张敬梓和他父亲一模一样。桑尼继续说:“书法在中国是一门艺术,但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艺术家受到严重迫害。许多书法家被强迫到印刷厂工作或当油漆工,让他们对社会做一份贡献,在船上,张敬梓告诉过我们,他被学校开除,没人敢请他继续教书。看来他应该也是进了印刷厂,或当油漆工去了。”
“我在医院听吴启晨说,张敬梓已经安排好这里的工作了。”萨克斯说。
“目前已知道张家的人是在皇后区,”莱姆说,“现在我们要尽可能调派十五分局里所有会说中文的警员,开始一家家地去快洗店,印刷厂或油漆公司调查,看看他们是否刚才雇用了非法移民。”
阿兰·科笑了起来,显然在嘲笑莱姆的单纯:“他们绝对不会合作的。没有人脉关系,根本办不成事。”
“我当然有他妈的人脉关系!”莱姆厉声说,“就告诉他们,只要他们说谎被我们查出来,移民局的人就会去彻底扫荡他们的公司。还有,万一张家有人被杀了,我们就以同伙杀人的罪名起诉他们。”
埃迪·邓拿出手机,打电话回总部。
梅尔·库珀使用气相色层分析仪,化验一些在帕特里克·亨利街现场找到的证物。他研究了一下化验结果,然后说:“这里有好玩的事了。”他看着萨克斯用麦克笔写在证物袋上的标记。
“这些是张敬梓父亲鞋底的东西,硝酸盐、钾、碳、钠……以及有机泥。各种物质含量都很大。”这点引起了莱姆的注意,“有机泥”这个名词无疑是由一些公共关系专家发明的,他们很清楚,如果使用这种产品的真名,就会使市场销量受到很大的限制。因为这种东西真正的名称是:经过处理的人类的粪便。纽约的十四座排泄物污水处理厂,一天生产的有机泥超过上千吨,贩卖至全国当做肥料。由老人鞋底累积如此大量的有机泥来看,张家的人住的地方可能离某座污水处理场相当近。
“要不要一间间搜索所有污水处理场附近的房子?”塞林托问。
莱姆摇摇头。皇后区的污水处理厂太多,加上纽约地区的风向无常,张家人住的地方可能离处理厂好几个街区。如果不把范围缩小,例如先找到张敬梓要去工作的印刷厂,这样一间间搜索将会永远没完没了。
其他的证物对案情帮助不大。那瓶老人用来自尽的吗啡,是来自中国的医院,对他们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
“吃吗啡会致命吗?”塞林托问。
“根据谣传,杰克·伦敦就是用这种方式自杀的。”林肯·莱姆说。他对于自杀技术的知识,几乎已经像他对历史刑事琐事的了解一样深,“而且,只要剂量超过太多,吃什么药都能致命。”
萨克斯又补充说,老人身上没有地铁车票或其他交通工具票根,无法知道他是通过何种方式来到这个现场。
桑尼开口说话了(这立刻让莱姆想起来,阿米莉亚·萨克斯并不是唯一去过“幽灵”藏身处的警察),他说:“嘿,老板,我在搜查‘幽灵’住处的时候,也有一些发现。你想听吗?”
“你说吧。”
“我的发现可是很有用的,我说。在他住处面对正门的地方有一尊佛像;他的卧房里没有音响或任何红色的东西。他把走道漆成白色,书架上都装了门。他有八匹骏马塑像。所有镜子都很高,这样在照镜子的时候,可以看到自己完整的头部。他那里还有几个木头手把的铜钟,他把它们全摆在西侧的房间。”他点点头,显然对自己的发现感到相当满意,“你听出来了吗?老板?”
“没有,”莱姆说,“你再讲清楚点。”
“举一反三。”桑尼用中文说出这个成语,再用英文解释,“意思是:从一件事中可以推论得知其他三件事,孔夫子说:‘如果给一个人看物体的一角,而他不能推想其他三个角,那我就不愿意再教他了。’”①【注①:《论语·述而》:“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莱姆心想,这个成语对所有刑警来说,倒是一个很不错的座右铭:“你究竟推论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让我们可以从那八匹马的塑像和黄铜钟中获得情报?”
“两个字,风水。”
“利用家具和一些摆设以求得好运气。”托马斯说。莱姆姆转头看向他,他便马上补充,“‘家庭和花园’频道上有这种节目。别担心。我是利用下班时间看的。”
莱姆不耐烦地说:“所以说他住的公寓是个幸运的地方了。李先生,你要说的重点到底是什么?”
“哈哈,恭喜你,桑尼,”托马斯说,“林肯终于用姓称呼你了,他对真正要好的朋友才会这样。你注意到这点了吗?他只用‘托马斯’这个名字叫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