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协调。”

  “解释一下。”莱姆说。

  “在中国,协调是非常重要的,即使犯罪,也要协调。但那个仓库里,根本没有。”

  “什么是协调的杀戮?”科讥讽地问。

  “‘幽灵’找到背叛他的人,于是折磨他,杀了他,然后离开了。但是,小红,你记得吗?那里的一切都被毁坏了。中国画的海报撕碎了,佛和龙的像也摔坏了………中国汉族人不会这样做。”

  “汉族是中国的主要民族,”埃迪·邓解释说,“但‘幽灵’也是汉族人,不对吗?”

  “是的,但这不是他做的。我听说唐被杀后,那里被完全破坏了。”

  萨克斯肯定了这一点。

  “也许‘幽灵’离开后,那些替他做事的人毁坏了仓库,我在想,他也许雇用了少数民族。”

  “这太荒唐了,桑尼,”莱姆说,“协调?”

  “荒唐,”桑尼耸耸肩,说道,“好,你是对的,老板。我荒唐。就像我说的,要先找到杰里·唐,我荒唐。但如果当时你听我的,也许我们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找到他,然后逼他告诉我们‘幽灵’的下落。”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他。桑尼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嘿,老板,我开玩笑的。”

  但莱姆不能完全肯定他是在开玩笑。

  桑尼指着写字板继续说道:“你想要证据吗?好,这里就是。鞋印。比‘幽灵’的小。中国汉族人体格都不大,像我,而不像你。但中国西部和北部的少数民族,有的身材甚至比我还要矮小。你不是喜欢鉴定吗?去找几个少数民族的人来,他们能帮你找到‘幽灵’。”

  莱姆看了一眼萨克斯,知道她也有同样的想法。这样做没什么坏处。莱姆看着埃迪·邓说:“怎么样,你认识这些少数民族的人吗?”

  埃迪·邓想了一会儿说:“我打个电话给托尼·蔡,他应该会帮我们一些忙。他是这个区最有办法的‘老板’之一,有一大堆‘关系’。他是中国东部协会的负责人,会址就在鲍尔瑞街上。”

  “打吧。”莱姆说。

  科摇摇头:“不能在电话上说。”

  “怕窃听?”

  埃迪·邓说:“不,这是惯例。你得跟他面谈才行。再说托尼·蔡也不想被人看见他和警方在一起,尤其是在‘幽灵’案这个当口儿。”

  莱姆出了个主意:“找辆豪华轿车,把他接到这儿来。”

  “什么?”塞林托问。

  “那些帮会头目都很爱体面,对吧?”

  “当然。”科说。

  “那就告诉他,我们需要他帮忙,市长会派一辆豪华轿车去接他。”

  在塞林托联络车子的时候,埃迪·邓给托尼·蔡打了电话,用清脆的中文讲了一会儿,他突然用手捂住话筒:“先说好,我就告诉他是市长的要求。”

  “不。”莱姆说,“告诉他这儿是州长办公室。”

  “我们应该谨慎一点儿,林肯。”塞林托说。

  “等抓住‘幽灵’后再谨慎吧。”

  埃迪·邓点点头,又对着话筒继续和对方交谈。没说两句,他便挂下了电话然后跟大家说:“好了,他答应来。”

  第二十一章

  约莫半小时后,门铃声响了。托马斯去应门,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位身材矮胖,穿灰西装、白衬衫,打斜纹领带的中国男子。他一进门,看见坐在“暴风箭”轮椅上的莱姆,以及这间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屋当中塞满的刑事科学设备,脸上竟然没露出半点惊讶的表情。唯一让他稍感诧异的,便是看见萨克斯正在喝中药茶,他似乎很熟悉那草药的味道。

  “我姓蔡。”

  莱姆自我介绍后,又问:“你习惯说英文吗?”

  “习惯。”

  “蔡先生,我们遇上了一点问题,希望你能帮个忙。”

  “你们替州长工作吗?”

  “没错。”

  就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的确是,莱姆心想,扬了扬眉毛瞄了仍然惶惶不安的塞林托一眼。

  请托尼·蔡坐下后,莱姆便向他说明福州龙号发生的事,以及躲藏在城里的偷渡者。当他提到“幽灵”的名字时,托尼·蔡的表情稍稍变化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托尼·蔡点点头,思考着他们所说的事,两颗眼珠在硕大的远近两用玻璃镜片后面快速转动。“我们都知道‘幽灵’,他干了不少伤害我们的事。我会帮你向附近区域打听一下。我的人脉还算可以。”

  “这件事非常重要,”萨克斯对他说,“那十个人,还有目击证人——如果我们不尽快找到他们,他们很可能就会被‘幽灵’杀害。”

  “那当然,”托尼蔡同情地说,“我一定会尽力协助。麻烦请你们的驾驶员送我回去,我马上开始联系打听。’

  “太感谢你了。”萨克斯说。塞林托和莱姆也向他点头表示谢意。

  托尼·蔡起身,一一和众人握了手。他和其他来这里的访客不一样的是,他完全没对莱姆伸手,连一点点动作也没有,只是向他点了个头致意。单就这点,莱姆便看出他是个极具节制力的人,尽管表面言行有点漫不经心,实际上却有很高的智慧与感知力。

  莱姆很高兴能得到像他这样的人协助。

  然而,当托尼·蔡向房门走去时,桑尼却突然用中文大喝一声:“站住!”

  “他是说‘等等’。”埃迪·邓低声对莱姆解释。

  托尼·蔡转过身,皱起眉头。桑尼立刻上前,配上夸张的手势,厉声说了几句话。这位帮会领袖也凑近桑尼,两个人立即爆发一场激烈的对谈。

  莱姆以为他们马上就要打起架来。

  “喂!”塞林托对桑尼喊,“你在搞什么鬼?”

  桑尼没理他,只涨红着脸,毫不客气地又对托尼·蔡说了一些话。托尼·蔡似乎说不过他,便闭上了嘴,脑袋垂了下来,两眼直盯着地板。

  莱姆看向埃迪·邓,但他只把双肩一耸:“他们说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桑尼继续说下去,但态度平静多了。托尼·蔡点了几下头,回应了几句。最后,在桑尼问完一个问题后,托尼·蔡便伸出手,和桑尼握了握手。

  托尼·蔡再次对莱姆点了点头,脸上仍看不出任何情绪,接着便离开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萨克斯问。

  “你们刚才怎么就这样让他走了?”桑尼朝莱姆叫道,“他根本不打算帮你们。”

  “谁说的?他已经答应了。”

  “不、不、不。别管他说了什么,事实上帮助我们的风险太高。他有家庭,不想让亲人受到伤害。他根本不会提供你任何消息,那辆豪华轿车骗不了他。”他伸手指着这个房间,“他知道州长根本和这件事无关。”

  “可是他说了要帮助我们。”塞林托说。

  “中国人不喜欢说‘不’,”桑尼解释,“找个借口,要不就先答应下来,然后刻意忘掉,这对我们来说更容易些。我是说,托尼·蔡一回办公室,就会忘了你们。他说愿意‘帮’,可是真正的意思是‘没门儿’。你们知道什么叫‘没门’吗?意思是:我才不会帮你们,滚你妈的。”

  “你们谈了什么?为什么起争执?”

  “不,我们没有争执,而是在讨价还价。你知道,这是一种生意。现在他去找你们要的少数民族了,他真的会这么做。”

  “为什么?”莱姆问。

  “因为你付他钱。”

  “什么?”塞林托叫道。

  “不多,只花你一万块而已。是美金,不是人民币。”

  “绝对不行。”阿兰·科说。

  “天啊,”塞林托说,“我们压根儿没有这笔预算。”

  莱姆和萨克斯对望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桑尼冷笑说:“你们的城市这么大,当然会有钱。你们有华尔街、世界贸易组织。喂,托尼·蔡一开始还想要更多呢。”

  “这个钱不能付——”塞林托又开口了。

  “别这样,朗,”莱姆说,“你们不是也付给线民钱吗?而且,就技术上来说,这次算是联邦政府的案子,移民局应该会出一半的钱。”

  “这我可不敢保证。”科伸手拨弄头上的红发,有点不安地说。

  “好吧——那这个账单我来付。”莱姆果断地说,这说法让科大吃一惊,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

  “打电话给皮博迪,还有德尔瑞,要他们也贡献一点。”莱姆大声说,然后看向桑尼,“你们定的条件是什么?”

  “我谈的是一笔好买卖。他先给我们名字,然后我们才付他钱。当然,他要的是现金。”

  “那当然。”

  “就这样了。我得出去抽烟和吃点东西了。”

  “去吧,桑尼,这是你应得的。”

  在这位中国人离开后,托马斯问:“证物表上该怎么办?”他朝写字板晃了一下头,“怎么写关于托尼·蔡和帮会的事?”

  “不知道,”萨克斯说,“要是我,我可能会写‘追查巫式证物’。”

  尽管如此,林肯·莱姆还是讲出了比较有建设性的写法,“何不这么写:‘嫌疑共犯来自中国少数民族’,”他口述说,“‘目前正在追查下落中’。”

  “幽灵”连同那三个土耳其人,驾着一辆偷来的雪佛莱“开拓者”休闲旅行车驶进皇后区的街道,前往张敬梓的住处。

  和过去任何时候一样,他很小心,刻意把车子开得很慢,以免警方有拦下他们的机会。他一边想着杰里·唐死的事。他从没有放过这个叛徒的想法,就连稍微延迟的念头也没有。在儒家思想中,“不忠”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当时,杰里·唐在长岛把他抛下,若不是他运气够好,发现一辆餐厅门外引擎还在运转的车子,他根本就不可能脱逃。因此,这个人必须死,而且必须死得很痛苦。“幽灵”想到商纣王。有一次,纣王察觉臣子姬昌对他不忠,便杀了姬昌的儿子伯邑考,煮成羹汤强迫他喝下,之后才告诉他这道汤所使用的材料,“幽灵”认为这样的报应是完全合理的,但还不到让他满意的程度。

  离张敬梓的住处只剩一个街区了,“幽灵”把开拓者休闲旅行车停在路边。

  “头罩。”他说。

  尤索福立刻提起袋子,从里面拿出了几个滑雪头套。

  “幽灵”盘算该如何对这个家庭发动攻击。他知道张敬梓有妻子,还有一位年迈的父亲或母亲,但主要的危险可能会来自他年纪较大的小孩,对十几岁的青少年来说,生命就像一场电玩游戏,在“幽灵”和其他人冲进去的时候,这种青少年说不定会用一把刀子对付他们。

  “先杀小孩,”“幽灵”指示他们,“再杀父亲,然后才是老人。”他想了一下,“先不要杀他的老婆,我们把她带走。”

  这几个土耳其人显然相当清楚他的用意,纷纷点头同意。

  “幽灵”观察这条宁静的街道。对街有两个很长的仓库,中央夹了一条小巷,刚好位在街区中央。

  根据地图,张敬梓的住处应该就在仓库的另一边。张敬梓和他的儿子或父亲也许会在大门口守望,因此“幽灵”决定他们应该利用那条巷子,慢慢绕到张敬梓房子的后面。他们要一起从后门冲进去,只留一个土耳其人守在大门口,以防张家有人从大门逃逸。

  “幽灵”用英文说:“把头套当成帽子戴着,等到了那幢房子再拉下来。”

  这几个土耳其人又点了点头,按照“幽灵”的话做了。他们的脸色黝黑,一加上那顶滑雪绒线帽,使他们看起来就像说唱音乐节目中的黑人歌手。

  “幽灵”自己也戴上了滑雪头套。

  一时之间,他觉得有些害怕。在发动攻击的前一刻,他往往会有这样的感觉。张敬梓身上可能有枪,警方也有可能早一步赶在他们之前找到这一家人并带往拘留所,然后全副武装地守在这幢房子里,等待他们的光临。

  然而,他马上提醒自己:恐惧是谦虚的一部分,是成功者客气的表现。他想到他最喜欢的《道德经》章节中的一段话: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

  此时,他自己在后面加上了一句:惧则勇。

  他瞄了坐在他旁边乘客座上的尤索福一眼。这个土耳其人坚定地点点头,向他做出回应。接着,他们便以熟练的技术,开始检查手上的武器。

  第二十二章

  桑尼总算买到了满意的香烟。

  骆驼牌,不带过滤嘴,味道和他平常在中国抽的那种牌子差不多。他深深吸了一口,叫了一声“押五块钱”,便把筹码推出去,然后看其他扑克玩家思考如何下注。他们围坐在一张廉价的纤维板赌桌旁,桌上沾着玩家的汗渍和不小心洒出的饮料。

  这家赌场位于莫特街,地点在唐人街的中心地带,离他出来买香烟的地方不远。在老板答应他出来买香烟的时候,一定没料到他会大老远跑来这个地方。但这无所谓,反正他很快就会回去了,何况那里也没什么紧急的事。

  这座赌场算是较大型的,里面全是福建人(他避开广东人的赌场,免得遇上被他抢劫的保镖),这里有一座长吧台和三台香烟自动贩卖机。赌场里光线阴暗,微弱的光源来自赌桌上方的小灯,然而,他锐利眼光还是认出赌场里有五名带枪的保镖。

  不过,这不是什么问题。现在他不偷他们的枪,也不找他们打架。他是来赌博、喝酒、聊天的。

  他赢了一把,笑着替桌边每人斟了一杯茅台酒,除了不能在赌桌上喝酒的庄家之外。他们举起盛着清澈的烈酒的杯子互敬,然后一饮而尽。茅台是中国白酒,这种酒不需细细品味,而要用最快的速度直接灌进咽喉。

  桑尼倾靠在桌前与人畅谈。在喝光一瓶茅台、抽了半包骆驼牌烟后,他估算一下。口袋里只有七块钱了。

  他决定不再喝了,起身要离开。

  好几个人要他留下,他们都很喜欢和桑尼在一起。

  但桑尼告诉他们说有女人在等,这个借口马上获得几个人的同情与谅解。

  “女人就是麻烦。”一位醉醺醺的老人说。桑尼不知道这句话是质问还是一种评议。

  他走向大门,回头对他们露出一个“我很烦,但我很幸福”的笑容。

  实际的情形是,这家赌场已经对他没有价值,这才是他离开的原因。他想再去另一家试试。

  这辆开拓者休闲旅行车加速前进,驶进通往张敬梓住处后面的胡同。

  “幽灵”持着五一式手枪,另一手抓着皮制方向盘。

  土耳其人已准备好,随时可以跳下车。

  冲出了巷子,他们闯入一座大停车场——一辆大卡车正急速向他们迎面驶来。

  在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中,卡车偏向了一旁。

  “幽灵”猛然将脚刹车踩死,左脚也本能地跟着踩下,重重踩下——如果这是他那辆宝马车,这里便是离合器的位置。开拓者休闲旅行车滑向一边,门对门地在卡车旁边停下。“幽灵”一时喘不过气来,吓得够呛,感觉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妈的你在搞什么?”卡车司机叫道。他从窗口探出头面朝下。对开拓者驾驶座吼道:“单行道。你他妈的小日本!既然来到这个国家,就要学会妈的交通规则!”

  “幽灵”还没回过神,一时没有任何回应。

  卡车司机挂上了挡,离开了。

  “幽灵”心中默默感谢他的守护神弓箭手后羿,又救了他一次。这次只要晚十秒,他们就一定会和那辆卡车面对面地撞个正着。

  他慢慢把车子往前开,同时回头瞄了那几个土耳其人一眼。他们正皱着眉头向四处张望,脸上出现迷惑不解的表情。

  “这是哪里?”尤索福问,一边看着他们所在的这座停车场,“张敬梓的房子呢?怎么没看见?”

  这附近根本没有任何住家。

  “幽灵”检查了一下地址。门牌号码没错,这里正是那个地点。只不过………只不过这里是一间大型的零售购物中心。“幽灵”刚才驶进来的那条巷子,竟然是这座大停车场的一个出口。

  “操!”“幽灵”骂道。

  “这是怎么回事?”后座的一位土耳其人问。

  “幽灵”明白,这是因为张敬梓不信任吉米·马。张敬梓给的是假地址,这里可能是他在广告车上看到的地方。他抬头看向头上的大型广告牌——

  家庭商店

  您购买家居和花园用具的好地方

  “幽灵”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另一位偷渡者吴启晨或许就没这么聪明,因为他是通过吉米·马的经纪人找的房子。“幽灵”已有那个经纪人的姓名,他们可以马上找到另一家人所在的地方。

  “我们现在去找吴家,”“幽灵”说,“然后就会找到张家了。”

  耐心。

  等待时机。

  张敬梓挂断了电话。

  他愣了一会儿,呆呆地望着电视上的节目出神。电视里的背景是一个客厅,和他们现在所在的客厅有天壤之别,电视里还有一个滑稽的家庭,这也和他的家人大不相同。他看向梅梅,她正以询问的眼神望着他。他摇摇头,她便顺从地移开目光,回到那个婴儿宝儿身上。张敬梓在他父亲身旁蹲下,低声对他说:“吉米·马死了。”

  “吉米·马?”

  “唐人街的那个老板,帮我们忙的那位。我刚才打电话去问证件的事,他的秘书小姐说他已经被杀了。”

  “是‘幽灵’吗,杀他的那个人?”

  “还会有谁?”

  张敬梓的父亲问:“吉米·马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不知道。”张敬梓并不信任吉米·马,因此他留给他的是家庭商店的地址。那是他们去偷油漆和刷子时,在宣传车上看到的。

  事实上,张敬梓一家人并不在皇后区,而是在布鲁克林港区不远处,一个名叫“猫头鹰角”的地方。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个地点,除了自己的父亲之外。

  老人点点头,皱起眉,感觉一阵疼痛。

  “要吗啡吗?”

  他的父亲摇摇头,只做了几下深呼吸:“吉米·马遇害的消息,证实了‘幽灵’正在找我们。”

  “没错。”张敬梓忽然想到一件事,“吴启晨!‘幽灵’可以找到他们。他们的房子是通过吉米·马的经纪人找的,我得去警告他。”他站起来,想往大门走。

  “不行。”他的父亲说,“救命,救不了蠢。”

  “他也有家人,他有孩子和老婆,我不能眼睁睁看他们遇害。”

  张杰祺沉思着,好一会儿后才说:“好吧,但你别亲自去。你打电话,打给那位秘书,要她转告吴启晨。提醒他小心。”

  张敬梓立即拿起电话拨了号。他再次和吉米·马办公室的秘书说话:“请你告诉他,要他马上离开那里。他和家人都有极大危险。你会帮忙转告吧?”

  “会的,会的。”秘书回答说,但显得有些心慌意乱,这让张敬梓怀疑她是否真的会照他所说的去做。

  老人闭上眼睛,依靠在沙发上。张敬梓拉起毯子,盖住他的脚。他知道,父亲必须尽快去看医生。

  该做的事情太多了,而且都得小心进行。一时之间,张敬梓感到心灰意冷。他想到约翰·宋戴在身上的那块护身符——美猴王。在船舱里,他曾告诉小儿子关于这只猴子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是,佛祖为了惩罚这只桀骜不驯的猴子,把一整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这就是张敬梓此时的感觉,他觉得此时恐惧和茫然正如一座大山一样压着他。

  然而,当他把目光投向家人时,这个重担却变轻了许多。

  威廉看着电视笑了。张敬梓相信,这是他经历了一天的动荡后,首次放松心情的笑。他看着电视节目中某个片段傻笑,小儿子也跟着他笑。

  张敬梓回头看向他的妻子,她的心思完全放在那婴儿身上。她和孩子的相处看上去是多么的自在与满足。张敬梓没办法放松下来,他总是认为:背负重担,难道我不该严整以待,怎么能散漫放松?

  梅梅把婴儿放在膝上,用手搔弄她,惹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张敬梓起身走向他的儿子,和他们坐在一起看电视。他动作很慢、很安静,仿佛只要动作太大,就如同一粒石子落入一池寒潭,会打碎这个家庭脆弱的安宁。

  第三部 生死簿

  星期二酉时至星期三丑时

  星期二下午六点三十分至星期三凌晨一点

  围棋中………两位棋手一开始只有空白棋盘,接着各自占领有利的点。

  逐渐,空白的地方消失。然后两方的棋子开始接触,一场攻防随即展开,这就像真实世界发生的事一样。

  ——《围棋之道》

  第二十三章

  他妻子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了。

  现在是傍晚时刻,吴启晨坐在她床垫边的地板上,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不断用毛巾擦拭她的前额。女儿忙了好一会儿,才将他带回来的草药煎成汤,然后两人一起把煎好的药让这发着高烧的女人喝下,又让她服用了一些药丸。但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再次俯身擦拭她的皮肤。为什么她就是不好呢?他很生气。是那个中医师骗了他吗?为什么她不先调养好身体再出发?如果她在还没动身前多吃点营养品、多休息,就不会在航程中染上疾病了。永萍,这个苍白、弱不禁风的女人应该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因为她也有责任………

  “我好怕,”她开口说,“我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了,这一切好像一场梦。我的头,好痛………”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陷入了沉默。

  突然,吴启晨发觉自己也害怕了起来。自从他们离开福州——似乎已恍如隔世——这是他第一次想到自己有可能会失去她。天呀,在永萍身上还有这么多他无法了解的地方。当初他们是在对彼此的认识还不够透彻的情形下结婚的。她的个性阴郁,有时比他的父亲更没耐性,难以容忍一些事物。但是她却是孩子的好母亲,拥有一手很棒的烹饪手艺,孝顺公婆,床上功夫也很不错。另外,她总是会安静地坐着听他说话,认真看待他所说的一切。很少人能做到像她这样。

  吴启晨抬起头,看见他们的儿子朗朗正站在房门口。这孩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刚哭过。

  “回去看电视。”吴启晨对他说。

  但这孩子不肯走,只凝视着躺在床上的母亲。

  吴启晨站了起来。“青梅,”他叫道,“过来一下。”

  一会儿,一个女孩出现在房门口:“爸,什么事?”

  “拿几件新衣服来给你妈妈。”

  女孩离开,不一会儿又回来,还带了一条蓝色的运动裤和一件T恤。他们一起帮母亲换了衣服。青梅拿了一条毛巾,擦拭母亲的额头。

  吴启晨出门走到隔壁的电器行,向店员打听离此地最近的医院在哪儿。店员告诉他附近有一家大型诊所,吴启晨请他把地址用英文写在纸上。他决定花点钱坐出租车带妻子去医院。他的英文很差,需要把医院地址直接给出租车司机看。回到住处,他对女儿说:“我们很快就回来。仔细听好,不管谁来敲门,你都不能开。明白吗?”

  “是的,爸爸。”

  “你和弟弟都要好好待在这间屋子里,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要出去。”

  她点点头。

  “我们一离开,你就把门锁上,扣上安全链。”

  吴启晨开门,搀扶起妻子,两人一起走出了门。他在外面停了一下,听见门锁和安全链的上锁声后,才离开房子走上坚尼街,这是一条人群川流不息、到处是机会、遍地是财富的地方。然而,此时此刻,这些对这位瘦小、恐惧的男人而言,似乎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在那里!”“幽灵”突然叫道。他正开着开拓者休闲旅行车弯过唐人街的街角,放慢速度滑向坚尼街的路边,“那个人就是吴启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