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著名的心理医生——这种专门诊治人们“心理”的职业,在当时才刚刚兴起——指出,詹姆斯·施奈德的最终目的与其说是为了伤害这些被害人,不如说是想报复那些从前曾经给他带来伤害的人。根据这位学识渊博的医生的说法,他若不是想报复整个社会,就是想向这个城市的警察体系发起挑战。
没有人知道这种仇恨来自何处。也许,就像古老的尼罗河,它的源头藏在人迹罕至的化外之地,而且说不定连这个恶魔自己也不知道。然而,从一个几乎鲜为人知的事实中,或许可以看出一点端倪:詹姆斯·施奈德在年仅十几岁时,就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因被控抢劫而被警察抓走,他父亲就此死在狱中,但后来证实他根本没有犯罪。在这次不幸事件后,她的母亲为生计所迫沦落风尘,而且抛弃了自己的孩子,让他在州立收容院里长大成人。
他疯狂地犯下这些罪行,是否想嘲弄这些警察,把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到那些于漫不经心之间摧毁他家庭的执法人员的脸上?
我们当然永远也无法知道。
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为了嘲弄这些无能的“人民卫士”,“集骨者”詹姆斯·施奈德将自己对这座城市的仇恨,完全发泄到那些无辜的被害人身上。
林肯·莱姆把头靠回到枕头上,又一次把目光望向墙上的一览表。
泥土比任何东西都沉重。
它就是地球本身,一颗以铁为核心的泥土星球。它杀人的方式,不是阻住空气进入肺部造成窒息,而是压迫细胞,直到它们在无法移动的恐慌中死亡。
萨克斯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她祈祷自己早点死掉,越快越好。在歹徒的铲子击打在她的脸上之前,就因为极度恐惧或心脏病突发而解脱。此时此刻,她对死亡的渴望是如此迫切,甚至比林肯·莱姆对药丸和烈酒的渴望来得更加强烈。
躺在歹徒在她自家后院挖掘的墓坑中,萨克斯能感受到沃土的压力,厚重而多虫的土壤,正一点点地覆上她的身体。
出于一种变态的心理,歹徒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活埋她,一次只浅浅铲进一点土,还仔细地用铲背把她身体周围轻轻拍平。他从她的脚下开始埋起,现在已快要埋到她的胸部,泥土不断滑进她的浴袍,像情人的手指般围绕住她的乳房。
泥土越来越重,压力也在不断地增加,她的肺部被紧紧箍住,每次呼吸只能吸进很少一点空气。那人只停下过一两次,望望她,然后又继续工作。
他喜欢观看……
她的双手被压在身下,只能紧绷着脖子,努力把头部仰起,超过渐渐升高的泥土。
她的胸部已经完全被埋住了,接着泥土又盖过她的肩膀,她的喉咙。冰冷的泥土落在她脸部温暖的肌肤上,沿着头部四周滑下,填满缝隙,使她的头部再也无法移动。最后,他弯下腰,撕去她嘴上的胶带。萨克斯张嘴正要尖叫,一大锹泥土正好落在她的脸上,她哆嗦了一下,喉咙被黑土噎住了。她感到耳朵嗡嗡作响,却不知什么原因,此时居然听见一首她幼年时期熟悉的老歌《夏日的绿叶》,她父亲过去常常用音响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这首歌,旋律悲伤,萦绕低回。她闭上眼睛,一切都变暗变黑了。她再次张开嘴,但又吃进了一大口泥土。
忘记死者……
此时,她已经完全被泥土埋住了。
一片寂静。没有咳嗽声,也听不到喘息——泥土是最好的封闭物。她的肺里吸不进空气,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切都沉寂下来,除了那萦绕低回的旋律,以及耳朵里逐渐增大的嗡嗡声。
随着她的身体渐渐麻木,她不再感觉到脸上的压力,就像林肯·莱姆一样完全失去知觉,她的思维活动也渐渐停止了。
黑暗,无边的黑暗。没有来自父亲的话语,也没有来自尼克的呼唤……没有把汽车排挡从五挡调到四挡,再猛催油门,让时速表一举突破三位数的梦……
无边的黑暗。
忘记死者……
压在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不停地挤压、再挤压。她只看见一个幻象:昨天早上从地下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挥舞着向人求助的手。但是,没有人帮得上忙。
那只手正在向她召唤,要她跟上来。
莱姆,我会想你的。
忘记……
第三十四章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了她的前额。她感觉到撞击的力量,但并不觉得痛。
这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是歹徒的铁铲?还是砖头?说不定,是不明嫌疑犯八二三一时起了怜悯之心,觉得这种缓慢死亡的方法太过残忍,决定向她的喉咙一锹铲下,切断她的血管。
又一击,接着再一击。她睁不开眼睛,可是能感觉到周围亮了起来,接着有了色彩,然后是空气。她用力吐出口中的泥土,吸进一点空气,开始大声地咳嗽、作呕、喷吐起来。
她撑开眼皮,穿过充满泪水的双眼,看到的是朗·塞林托模糊的身影。他正跪在她身旁,旁边还有两个医护人员,其中一个正把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伸进她的口中,挖出更多的泥土,另一个则在准备面罩和氧气瓶。
塞林托和班克斯不停挖开她身上的泥土,用他们肌肉发达的双手,把泥土抛到一旁。他们把萨克斯从泥土中拉了出来,她身上的浴袍像蜕化的旧皮一样向后脱落。年纪较大、离过婚的塞林托连忙把目光转向别处,脱下自己的夹克披在她的肩上。但年轻的杰里·班克斯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过萨克斯没有在意。
“你们……有没有……”她艰难地喘息着,话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塞林托用期待的眼光看看班克斯,示意他回答。班克斯仍然气喘吁吁,显然刚才费了一番力气去追逐罪犯,他摇摇头说:“跑掉了。”
萨克斯坐起来,吸了一会儿氧气。
“怎么?”她说话仍然有点喘,“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是莱姆,”塞林托回答,“别问我为什么。他紧急呼叫所有人,一听到我们回答,就叫我们火速赶到这里。”
突然,就是一瞬间的事,萨克斯麻木的感觉消失了。此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差点发生什么事。她扯掉氧气面罩,惊慌地向后缩去,眼泪汩汩流下,充满惊恐的哭泣声越来越大。“不、不、不……”
她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似乎想甩掉像蜂群一样黏附在她身上的恐惧感。
“天啊、天啊……不……”
“萨克斯?”班克斯紧张地问,“喂,你怎么了?”
经验老到的塞林托挥手让他的助手闪到一边。“这不要紧。”他用胳膊轻轻搂住她的肩膀,萨克斯四肢撑地,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她不停地哭泣着,把泥土紧紧地攥在手指缝中,像是要把它们扼死一样。
终于,萨克斯平静了下来,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她笑了,一开始笑得很轻,接着越来越厉害越大声,整个人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她惊讶地发现,天空是那么的晴朗——刚刚才下过一场雨,一阵夏日的暴雨,而她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她双手环绕他的肩膀,脸紧贴着他的脸。两人保持这姿势好一会儿。
“萨克斯……哦,萨克斯……”
她从克林尼顿床边退开,朝着房间角落的那把老扶手椅跑去。穿着深蓝色运动长裤和亨特学院T恤的萨克斯一屁股坐进椅子,像个中学生一样,把一双秀美的长腿横架在扶手上。
“为什么是我们,莱姆?他为什么把目标转向我们?”由于吃了不少泥土,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因为被他绑架的人不是真正的目标,我们才是。”
“‘我们’指的是谁?”
“我不确定,也许是社会,也许是这座城市,也许是联合国,或者警察。我回过头重新读了一遍他的‘圣经’,记述詹姆斯·施奈德的那一章。还记得特里对为什么嫌疑犯要故意留下线索的分析吗?”
塞林托说:“因为想让我们成为帮凶,分担他的罪恶感,这样他才比较容易下手。”
莱姆点点头,口中却说:“我不认为是这个原因。我想那些线索是攻击我们的一种方式,每有一个被害人死去,就代表我们失败了一次。”
尽管穿的是旧衣服,头发也绑成马尾辫梳向脑后,萨克斯看上去却似乎比过去两天来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动人。不过,她的眼神却像镀了一层锡一样黯淡无光。莱姆心想,那每一铲落在她身上的泥土,都给她的身心带来了多么大的伤害啊。一想到她差点被活埋的场面,莱姆便不忍心再想下去,赶紧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
“他为什么要对付我们?”
“我不知道。施奈德是因为父亲被误抓,死在监狱里。至于我们的嫌疑犯,谁知道是为什么?我关心的只是证物……”
“……而不是动机。”阿米莉亚·萨克斯替他说完这句话。
“那他为什么又开始把矛头直接对准我们?”班克斯朝萨克斯点点头,接着追问。
“因为我们找到了他藏身的巢穴,救出了那个女孩。我认为他一定没料到我们会这么快找到他,也许就因此而恼羞成怒。朗,我们所有人都需要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保护。我们救出了那个孩子,他虽然及时逃脱了,但仍有可能躲在附近伺机破坏。我敢打赌,你和杰里,我,库柏,霍曼,鲍林,我们所有人都在他的报复名单上。同时,通知佩雷蒂,叫他派人到萨克斯家勘察现场。我相信那家伙一定很小心地保持现场干净,但还是有可能遗漏下什么痕迹,因为他离开的时间比他预定的要早。”
“我最好也过去。”萨克斯说。
“不用了。”莱姆说。
“我必须去犯罪现场工作。”
“你必须好好休息。”他命令说,“这就是你现在要做的,萨克斯。我说实话你不要介意,你现在看上去真的脏极了。”
“是啊,警员,”塞林托说,“这是命令。我批准你休一天假。眼下我们有两百人在搜查他的下落,弗雷德·德尔瑞那边还有一百二十名联邦探员。”
“犯罪现场就在我家后院,而你们却不让我去那里走格子?”
“没错,”莱姆说,“简单地说就是这样。”
塞林托走向门口。“你还有问题吗,警员?”
“没了,长官。”
“走吧,班克斯,我们去做事了。你要搭便车吗,萨克斯?还是他们仍然相信你的开车技术?”
“不用了,谢谢,我的车子就停在楼下。”她说。
两位警探离开了。莱姆听见他们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门厅回响,然后,大门关上,他们就这样走了。
萨克斯伸了个懒腰。
“好了……”她说,正好莱姆也同时出口,“那就……”
她看了一眼时钟。“很晚了。”
“确实很晚了。”
她站起来,走向放着皮包的桌子。她拿起皮包,打开,找出粉盒,对着镜子检查嘴唇上的伤口。
“看起来还不太糟。”莱姆说。
“简直像个怪物,”她说,镜中的形象刺激了她,“他们为什么不用肉色的缝合线?”她把镜子丢回皮包,把皮包甩到肩上。“你把床移动过了。”她突然发现,莱姆的病床现在离窗户近了些。
“是托马斯干的。这样我就能看到公园,如果我想看的话。”
“嗯,这样挺好。”
她走到窗户旁边,探头往下看。
哎,管他的,莱姆在心中对自己说。做就是了,管他会有什么后果。他飞快地冒出一句:“你想留下来吗?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很晚了,而指纹采集小组的人还会在你那里折腾几个小时。”
一股强烈的不知所措的情绪,如意料之中地在他的心里乱窜。可恶,消灭它,他恨恨地想。直到她的脸上绽开笑容。“好啊。”
“好。”他的下巴因肾上腺素加速分泌而微微颤抖,“太好了。托马斯!”
听点音乐,喝点威士忌,也许还会再给她讲几个著名犯罪现场的故事。他性格中潜藏的历史癖还很好奇她父亲的事,想知道六、七十年代的警察工作是什么样子,想知道声名狼藉的中城南管片过去的情况。
莱姆大喊:“托马斯!拿床单来,还要一条毯子。托马斯!我真不知道这鬼东西到底在做什么。托马斯!”
萨克斯刚想说什么,那位看护已经出现在门口,没好气地说:“林肯,你粗鲁地吼叫一声就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米莉亚要再次留下来过夜,你能拿些毛毯和枕头来放在沙发上吗?”
“不,不再睡沙发了,”她说,“我比较喜欢睡在床上。”
莱姆被她的婉言拒绝刺伤了。他悲哀地想:这种感觉也有好多年没有过了吧?尽管如此,他还是强挤出笑容说:“楼下有间客房,托马斯会带你过去。”
然而,萨克斯却把皮包放下了。“没关系,托马斯,你不必麻烦了。”
“一点也不麻烦。”
“好了,晚安,托马斯。”她走到房门口。
“哦,我……”
她微笑地望着他。
“可是……”他越过她看向莱姆。莱姆皱着眉头,对他摇摇头。
“晚安,托马斯,”她坚决地说,“小心脚下。”托马斯一步步倒退着走出房门来到走廊,她缓缓地把房门关上,门锁“啪嗒”一声扣上了。
萨克斯踢掉鞋子,脱下运动长裤和T恤,只穿着一件蕾丝胸罩和宽松的棉质内裤。她爬上克林尼顿床,躺到莱姆身边,全然展现出一个美丽的女人在男人床上与生俱来的统治权。
她扭动了几下,身体马上陷入充满小滚珠的床垫中,不禁笑了起来。“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她说着,像猫一样舒展了一下修长的四肢,然后惬意地闭上眼睛,问:“这样你不会介意吧?”
“一点也不。”
“莱姆?”
“怎么?”
“再给我讲讲你那本书,好吗?再讲一些犯罪现场发生的故事。”
他开始讲述皇后区一个聪明的连环杀手的故事,但不到一分钟,她就已经睡着了。
莱姆低头一看,发现她的双乳正贴着他的胸口,膝盖也压在他的大腿上。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女人的发丝垂拂在他的脸上,那种痒兮兮的感觉,他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对一个有着超常的记忆力、一直活在过去的人来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确切地想起,上次体验到这种感觉是在什么时候。他只记得,是某个和布莱恩在一起的晚上,他想,应该是在自己发生意外之前的事。他还记得,当时他决定忍受这种瘙痒,为了不惊扰熟睡中的妻子,始终没有把她的头发拨开。
现在,就算他想要,也没有能力去拨开萨克斯的头发了。不过,他也没打算把它们拨开。相反,他希望这种感觉能尽可能地延续下去,直到永远。
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林肯·莱姆又是孤独一人了。
托马斯去商场购物,库柏返回位于中城的资源组实验室。文斯·佩雷蒂已经完成在范布沃特街和萨克斯家的现场鉴定工作。他们找到的证物少得可怜,不过莱姆把这个结果归因于不明嫌疑犯八二三太过狡猾,而非佩雷蒂的天赋有限。
莱姆一直在等待新的犯罪现场报告。但多宾斯和塞林托都认为不明嫌疑犯八二三已经躲藏起来了,至少暂时会这么做。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里,再没有新的袭击警察或绑架人质的案件发生。
负责保护萨克斯的是一名来自机动小组的大块头巡警,此时正陪着她到布鲁克林的某家医院去找一位耳鼻喉科医生;泥土还是对她的喉咙造成了不小的伤害。莱姆自己也有一个保镖,是从第二十警区调来的一名武装警察,此时就守卫在他家大门外。这位警察十分和善,莱姆已经和他认识多年,以前总喜欢和他在一起辩论爱尔兰威士忌和苏格兰威士忌的高下优劣。
今天莱姆的心情很好,他用对讲机和楼下的警员通话。“这几个小时会有一位医生来找我,你可以让他直接上来。”
那个警察说他知道了。
威廉·伯格医生答应过莱姆,今天他会准时出现。
莱姆把头靠回到枕头上,意识到今天的他并不是完全孤单。在窗台上,两只游隼正在来回踱步,表现出少有的惊恐,看上去很不自在。又有一个低气压正在接近这座城市。虽然莱姆的窗外是一片晴空,但他还是宁愿相信那两只鸟,它们是绝对可靠的晴雨表。
他看看墙上的时钟。上午十一点。和两天前一样,他正在等待伯格的到来。这就是生活,他心想:拖延再拖延,但到最后,在命运的安排下,我们总会来到我们该到的地方。
他看了二十分钟电视,不停地调台,想看看和绑架案有关的新闻,但所有的电视台都在竞相播放联合国大会开幕的特别报道。莱姆觉得厌烦,就转台看了一会儿重播的连续剧《马特洛克》,又调回新闻频道,那位漂亮的CNN记者仍然站在联合国大楼前,于是他就把电视关掉了。
电话铃响了,他操作了几个复杂的程序后,接通电话。“喂?”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林肯?”
“我是。”
“我是吉姆·鲍林,你好吗?”
莱姆想起他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还没有见到过这位队长——如果不算昨晚电视上的记者招待会的话。在记者会上,他不时地附在市长和威尔逊局长的耳边,及时为他们提供准确的信息。
“我很好。我们的嫌疑犯有消息吗?”莱姆问。
“还没有,不过我们会抓到他的。”又是一阵沉默,“对了,就你一个人在家吗?”
“是啊。”
再次沉默,时间更长了。
“我可以过你那里去吗?”
“当然。”
“半小时后?”
“我肯定在。”莱姆愉快地说。
他把头倒在厚厚的枕头上休息,眼睛溜向挂在一览表旁边的晾衣绳结。这个绳结仍然没有解开——他为自己的这个妙喻笑出声来——是个没了结的问题。他不愿在还没想出这个绳结代表什么含义之前,就放手离开这个案子。他记得鲍林是个钓鱼迷,也许他能认出……
鲍林,莱姆突然全身一震。
吉姆·鲍林……
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位警察队长一定要坚持由林肯·莱姆处理这个案子。他为什么花这么大工夫力保他,而不是佩雷蒂?如果从他的仕途着想,佩雷蒂应该是更好的选择。莱姆又想起,当FBI试图把这个案子的调查工作强行从市警察局手中抢走时,鲍林是如何冲着德尔瑞大动肝火。
现在他才想到,鲍林卷入这个案件的过程本身,就存在很多蹊跷。八二三号不是那种会让人主动请缨缉拿的嫌疑犯,即使你想找点刺激的案子,想为你的个人破案记录添上几笔亮色,也不会选中他。这件案子太容易造成被害人死亡,太容易让媒体或同僚抓住攻击、中伤你的把柄,只要他们想这么做。
鲍林……莱姆想起他是多么轻易地进入自己的房间,检查一下他们的进展,然后匆匆离开。
当然,他要向市长和局长汇报。可是……一个念头蓦地闯进莱姆的脑海:鲍林汇报的对象是否另有其人?
某些想掌握案件调查进展的人,比如那个嫌疑犯?
可是,鲍林怎么可能会和不明嫌疑犯八二三扯上瓜葛?这似乎太……
突然,莱姆仿佛挨了一记闷棍。
鲍林会不会就是那个不明嫌疑犯?
当然不可能。这太荒谬、太可笑了。且不论动机和意义都没有可能性,他根本没有机会实施犯罪。好几次绑架案发生的时候,鲍林就在莱姆的房间里……
会是他吗?
莱姆抬头看向一览表。
深色衣服,皱皱的棉质长裤。鲍林在过去的几天里确实穿过深色的运动服,但这能说明什么?这种穿着的人数不胜数……
楼下的大门打开,又合上了。
“托马斯?”
没有人回答。看护托马斯几小时内还不会回来。
“林肯?”
噢,糟了。妈的。莱姆慌忙操纵电子控制器拨打号码。
九……
他下巴一滑,光标点在了“二”这个数字上。
脚步声已经上了楼梯。
他想重新拨号,但忙中出错,反而把操纵杆碰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
吉姆·鲍林已经走进了房间。莱姆原指望楼下的警卫会先用对讲机和楼上联络,但显然,一个小警察根本想也不想,就会让刑警队长直接进门。
鲍林的深色夹克没有系扣,莱姆瞥了一眼他腰上的自动手枪。他无法看清那是不是警用武器,但他知道,点三二口径的柯尔特手枪正是纽约市警察局装备给个人使用的武器之一。
“林肯。”鲍林说。他看上去明显有些不自在,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小块白色的脊椎骨上。
“你好吗,吉姆?”
“还可以。”
鲍林喜欢从事户外运动,他的手指上是否会有长年累月抛掷鱼线而造成的疤痕?或是在哪次不小心被猎刀割伤?莱姆想看个仔细,但鲍林却一直把手插在裤袋里。他的手在口袋里抓着什么东西?是刀吗?
鲍林当然熟知刑事鉴定和犯罪现场的知识,知道怎样才能不留下证物。
至于滑雪头套?如果鲍林就是那个不明嫌疑犯,他当然得戴上头套,因为万一有某个被害人幸存,迟早都会把他指认出来。还有剃须水……说不定嫌疑犯不是喷在自己身上,而是带到现场洒上几滴,好让警方误以为他身上也是这种味道?这样一来,当鲍林在这里出现的时候,身上没有这种香水味,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怀疑他。
“就你一个人吗?”鲍林问。
“我的看护……”
“楼下的警员说他不会很快回来。”
莱姆犹豫了一下。“没错。”
鲍林个子不高,但却十分强壮,头发是浅茶色的。莱姆想起特里·多宾斯的话:凶手是个修养有素、行为端正的人,也许是牧师、顾问或政客,是一个平日以帮助别人为职业的人。
例如警察。
莱姆心想,这回他真的要死了。令他诧异的是,现在他竟然不想死。不是这种方式,不要在别人的胁迫下死去。
鲍林走向床边。
然而,他却无力抵抗,只能任凭眼前这个人处置。
“林肯。”鲍林又叫了一声,脸色阴沉如水。
在两人目光交接的一刹那,好像有电流产生,碰出了火花。鲍林连忙把视线移开,望向窗外。“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对吧?”
“奇怪?”
“为什么我会坚持要你接手这个案子。”
“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的才华。”
这句玩笑没有在鲍林脸上引起任何表情。
“你为什么会找上我,吉姆?”
鲍林的十指交叉,紧紧地握在一起。他的手指不很粗壮,却十分有力。这是一双渔夫的手,一双运动家的手,没错,也许看上去略嫌斯文,但毫无疑问足以将一只可怜的野兽从它的洞里拖出,用利刃划开它平滑的肚皮。
“四年前,在谢菲尔德一案中,我们曾在一起合作过。”
莱姆点点头。
“工人在地铁车站的工地里发现了那名警察的尸体。”
莱姆想了起来。先是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就像电影《冰海沉船》里泰坦尼克号沉没时发出的声音。接着是一声霰弹枪击发似的爆裂巨响,那根梁柱直落下来,砸在他的后颈上,泥土也在一瞬间就把他全身掩埋。
“你到那里去做现场鉴定。你独自一人,就像你惯常做的那样。”
“是啊,我向来那样。”
“你知道我们后来是怎样把谢菲尔德定罪的吗?我们有目击者。”
目击者?莱姆从未听说过这一节。自从意外发生后,他就与这件案子完全没了关系,只听说谢菲尔德被逮捕、定罪,三个月后在瑞克岛被人刺死,凶手至今没有找到。
“确实有目击者。”鲍林说,“他可以证明谢菲尔德带着杀人凶器到过一位被害人的家。”鲍林走近床边,双臂交叉在胸前。“我们找到目击者,是在发现最后一具尸体的头一天——那具在地铁站的尸体。在我请你去做现场鉴定之前。”
“你说什么,吉姆?”
鲍林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其实我们不需要你,根本不需要你的犯罪现场鉴定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