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入地下生活了一个半月,哈特滋生出了孤独之感,尽管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这样一个城市。他也很想干点活。蜜雪儿·开普勒进了监狱,他的联系人告诉他,她已经放弃要找人杀他的企图了,那么他就可以浮出水面,重新过回自己的生活了。让他感到吃惊的是,蜜雪儿显然没有在审讯的时候把他供出来。
哈特重重地坐在一张凳子上。
“我的上帝,泰瑞。”那个长得圆滚滚的调酒师握了握他的手。“上次走后有很久都没来了。”
“去外地干了点活。”
“去哪儿了?要点什么?”
“司木露【注】加西柚汁。再要一个汉堡包,中号的。不要炸薯条。”
【注】:一种伏特加酒的商标名。
“好的。去哪儿了呢?”
“去新英格兰了。后来又在佛罗里达待了一段时间。”
调酒师把饮料递给他,将上面写有哈特点的菜的那张油腻腻的绿色纸片拿到通往厨房的一个窗口,挂了上去,摁了一下铃。一只深褐色的手出现了,拿了纸片,又消失了。调酒师返了回来。
“佛罗里达。上次我去的时候,我老婆也跟我一块儿去了,我们一整天都坐在甲板上。最后一天才去了沙滩。我更喜欢坐在甲板上。我们经常出去吃饭。螃蟹。那些螃蟹真好吃。你去了什么地方?”
“去了一些地方。你知道的,靠近迈阿密的一些地方。”
“我们也去了。迈阿密海滩。你没怎么晒黑呀,泰瑞。”
“我从来不晒。那对你不好的。”他喝完了酒。
“你说得没错。”
“给我再来一杯。”他把酒杯推给调酒师。眼睛看了看四周。他呷了一口新端上来的酒。酒很烈。下午给的分量挺足。几分钟后,铃声再次响起,他的汉堡包出现了。他慢慢地吃着。“我说,本,城里一切都还好吧?”
“挺好的,我想。”
“有人到这儿来问起过我吗?”
“哈。”
“什么,哈?”
“像是哪个电影里的台词。詹姆斯·加纳【注】。要么就是哪个侦探,你知道。私家侦探。”
【注】:美国著名男影星,20世纪50年代走红影坛,获美国电影演员协会最高奖——“终生成就奖”。加纳还主演过根据本书作者的小说《少女的坟墓》改编的电影。
哈特笑了笑,呷了一口酒。又吃了点汉堡,用的是左手。他尽可能地用这只手,这只受过枪伤的手。肌肉一开始的时候有点萎缩,但已经开始复元了。那天他刚刚用000号钢丝绒给他在威斯康辛州才开始做的那个木盒抛了光,他在干活的时候,基本上用的都是左手。木盒真的很漂亮。他觉得很满意。
调酒师说,“我在这儿的时候没有。等什么人吗?”
“我从来不知道我要等什么。”他说着咧嘴一笑。“那个私家侦探的台词是什么?”
“你理发了。”
头发理得更短了。剪得像个商人。
“看上去很精神。”
哈特咕哝了句什么。
调酒师去替别人续杯了。哈特在想:人们白天喝酒,通常喝的都是伏特加。再加点别的什么东西。甜的或酸的。没人会在下午喝马丁尼。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想知道布琳·麦肯齐此时此刻是不是在吃午餐。她通常吃午餐吗?她会不会白天对付着吃点,晚上回去后再做个家庭大餐?
这又让他想到了她的丈夫。格雷厄姆·博伊德。
他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要重归于好。他表示怀疑。格雷厄姆现在住的地方,是一套联排房,距布琳家大约四英里,看上去不像是临时性的。不像哈特跟妻子分手后住的公寓。他干脆就把那房子给砸了,一连几个月也不回来修一下。他又回想起与布琳在货车里的情景,就在那辆制冰毒的露营车旁边。他从来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当时她瞥了一眼他的手,这实际上是在问他:你结婚了吗?从来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感觉不好,怎么有点怪怪的。
咱们之间就不要有谎言了……
调酒师说了点什么。
“什么?”
“没事吧,泰瑞?还好吗?”
“没事,谢谢。”
“不用。”
电视上正在放娱乐与体育节目电视网的节目。精彩体育瞬间。哈特吃完了午餐。
调酒师收起盘子和刀叉。“你是要见什么人吗,泰瑞?”调酒师没话找话地问。
哈特看着电视说,“对,一直见着呢。”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意外。
“不会吧,妈的。是谁呢?”
“四月份我见过的那个女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他想这么说会让自己感觉好一些吧。
“有时间带她过来呀。”
“啊,我想我们分手了。”
“怎么会呢?”
“她不住在这附近。”
调酒师做了个鬼脸。“对,我听说过这种事。两地分居。我曾经被派到保留地工作过一段时间,艾丽和我分开了六个月。那日子可真苦。我们才刚刚开始约会呢。那个操蛋的老板偏偏要派我去。要是你结婚了吧,那是一回事,你能走得开。可才跟人家约会就……老是长途往返真他妈不是个事。”
“还真是。”
“她现在在哪儿呢?”
“威斯康辛。”
调酒师停了下来,意识到这是在逗乐子呢。“真的?”
点点头。
“我是说,总不会是在洛杉矶或萨摩亚【注】吧,泰瑞。”
【注】:太平洋一岛国。
“我们还有其他一些问题。”
“男人和女人,永远都会有其他一些问题。”
哈特寻思着,怎么有那么多的调酒师说起什么事来总好像他们的话就是最后的定论似的?
“我们就像是罗密欧和朱丽叶。”
调酒师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他明白了。“她是个犹太人,是吧?”
哈特大笑。“不是。不是宗教问题。主要与她的工作有关系。”
“总是太忙,对吧?从不回家?要我说呀,那是扯他妈的淡。女人就该呆在家里。我并不是说孩子大后,她回去做兼职都不行。不过这是上帝的意思。”
“是啊,”哈特说,心里在想布琳·麦肯齐听了这话会是什么反应。
“早,”汤姆·戴尔说。
他站在布琳的小隔间里,一只手里拿着咖啡杯,另一只手里拿着两个甜甜圈。甜甜圈是接待室的谢里尔带过来的。他们轮流值班。每到周一就有人带面点来。也许是为了消除重返工作所带来的痛苦。也许是出于某种习惯,什么时候开始的没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理由让它不再继续下去。
她点点头。
“周末过得怎样?”警长问。
“很好,”她说。“约伊跟他爸在一起。妈和我去了教堂,然后与丽塔和梅根一起吃了个早午餐。我们去了布赖顿饭店。”
“自助餐?”
“对。”
“他们那儿的涂抹酱不错,”戴尔认真地说。
“过去不错。”
“万豪酒店的也不错。他们那儿还有一个天鹅冰雕。得早去。到两点钟的时候,就化成冰鸭了。”
“我记住了,”布琳说。“你们都玩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好玩的。来亲戚了。岳父……那人瘦得就像铅笔杆似的。吃了三份鸡,我们还没吃完,他就用面包在蘸着卡罗莱做的奶油蘑菇烤四季豆底下的蘑菇汁了。我是说,挺让人同情的。”
“那奶油蘑菇烤四季豆做得就是好,”布琳说,她都吃过好几次了。
“上帝发明分菜勺是有理由的。”戴尔瞥了一眼纸盘上的甜甜圈,他把纸盘放在了咖啡杯的上面。“今天的是卡卡圈坊【注1】的甜甜圈。我还是喜欢你带来的那种。”
“那是当肯甜甜圈【注2】。”
【注1】:美国的一家已有七十多年历史的老字号企业,其主打产品甜甜圈几乎成为美国文化的一部分。
【注2】:美国的另一家甜甜圈老字号,迄今已有六十年的历史。2007年已成为全世界最大的“咖啡及甜甜圈”连锁店。
“对。他们不再在甜甜圈上做那种小鼓包了,对吧?”
“我不知道,汤姆。我要了三打。他们会打成一个包送给我。”
她一直在等着。
他说,“嗳,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他皱了皱眉头。“密尔沃基警察局来电话了。就是那个负责蒙戴克湖案子的警探?”
“没人给我电话。”她的一边眉毛扬了扬。
“哈特被杀了。”
“什么?”
“像是黑社会干的。一枪打在后脑上。在芝加哥的北面。他就住在那儿,后来才知道的。”
“得。是这样啊。”布琳往后一靠,眼睛看着自己的咖啡。她早就看到了甜甜圈放在那里,但一直还没吃。
“你说得没错。男人总会有一两个敌人。”
“有什么线索吗?”
“不是很多。”
“他们查出他什么了吗?”
戴尔把芝加哥警察局转给密尔沃基的资料内容告诉了她:泰瑞恩斯·哈特是个安全顾问,在芝加哥有个办事处。他去年的收入是$93,043。他为货栈和制造公司提供风险评估,安排保安。从未被逮捕过,从未受过刑事调查,按时纳税。
“但这人外出挺多的。挺多。”听警长的口气,仅此就很可疑似的。
戴尔又说,他结过婚,但时间挺短,没有孩子。
婚姻不适合我。也不适合你吧,布琳?
他的父母住在宾夕法尼亚。他有一个弟弟,是个医生。
“医生?”布琳皱了皱眉头。
“对。家庭还挺正常的。你还真想不到。但哈特总是不走正道。在学校的时候就老闯祸。但,就像刚才说的,从未被逮捕过。表面工作做得很足。他的公司也做得很好。对了,还了解到,他是个木器制作者。我的意思是说,是做那种高级木器的。家具,不是那种我用锤子敲敲就可以敲出来的书架子。他的工作台上有这样一句话,我的一个老师也曾对我说过:‘尺量二次,板裁一回’。并不是那种典型的职业杀手。”
“枪击的事,有什么说法吗?”
“很简单。他从他的藏身地绿湾,回到了他的联排房。既然蜜雪儿离开了,就没有理由不回家了。他星期六下午去了一个经常去的地方吃午饭。出来的时候,有人从他身后开的枪。”
“有目击证人吗?”
“没有,酒吧里的人一听见枪响,就全趴到地上去了。那毕竟是芝加哥。没有人能跟警察说点具体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有几辆车飞快地过去了。没有看见车牌什么的。”他停了一下。“这儿倒有一个关联。”
“这儿?”布琳问,看着他咬了一口油炸甜圈圈,碎屑落到褪色的地毯上。
“对,在威斯康辛。弹头的弹道特性与六个月前在史密斯的那个加油站的枪击案中所用的枪相匹配。埃克森石油公司加油站。那个职员差点被打死。”
“我不记得这件事。”
“是州警接手的。我们这儿谁都没介入。”
“同一把枪?”
“他们是这么认为。可谁知道呢?那种弹道检验。可不像《犯罪现场》里说的那么简单。”
布琳说,“这么说,犯罪分子当时把枪扔了,后来又被别人捡到了,再在街上把它卖了。”
“我猜是吧。”
“最糟糕的可能就是这种循环。”
“阿门。”
布琳往后一靠,把一根细细的木制搅拌棍搭在咖啡杯的杯口。“还有什么,汤姆?好像还有点什么。”
戴尔犹豫了一下。“我想我还是说吧。哈特口袋里的笔记本上有你的名字。还有你家的地址。在他家里,他们还发现了其他一些东西。照片。”
“照片?”
“数码照片,他洗出来了。是你们家的外面。最近拍的。你都可以看见树上的春芽。那些照片都放在一只木盒子里——一只非常漂亮的木盒。像是他自己做的。”
“噢。”
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还得说,有几张照片是约伊学校的。”
“不。约伊的?”
“只是学校的。我想他可能是在监视你,好找出你的活动规律……他房间里有一只手提箱,已经打好包了。里面有一把枪,还有一个消音器。我还从未见过这东西呢。都是在电影里看到的。我还以为那叫消声器呢,但那个警探说是消音器。”
她缓缓地点点头。手里一直在搅动着咖啡,其实早就不需要搅动了。
“如果你没意见,我们就把你家从专门巡逻线路上撤掉了。”
“没问题。看来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了结了,汤姆。”
“是的。案子结了。我想我没说过这案子十四年都结不了吧。”他捏着早餐,踱着步,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尾声
克里斯丁·布琳·麦肯齐把栗色的头发朝上别起,算是对威斯康辛州突如其来的热浪做出的一个让步。她从十几棵圆圆绿绿的松树旁走过。褐色制服上装的腋下汗直冒,汗水顺着脊梁直往下流。
她在看着那些植物,看得很仔细。那些树并不比她高多少。她一边走着,一边伸手抚摸着三英寸长的松针。松针很柔顺,没有刺着她。
她停下脚步,看了看那些松针。
当然,又想起了四月。在马凯特州立公园里的那十二个小时让她想了很多,对于当时看到的、闻到的、摸到的一草一木她都记得出奇的清楚。正是那些草木才救了她的命。也正是那些草木差点要了她的命。
她望着松树,心里在想,为什么这些树都长成这样,长成这样的形状和色彩,有的颜色就像是绿果冻,有些形状又像是家得宝的百叶窗?为什么这些松针又长又软,为什么黑莓会有那些可怕的刺?艾米的玩具切斯特就葬送在那里面了。
想到了青枝、绿叶、碧树、死藤、枯木。
布琳接着往前走,来到了几株巨大的山茶旁,绿油油的叶子托着结实的花苞,绽开出怒放的花朵。花瓣是红色的,红得就像鲜血,见此情景,她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她继续往前走,走过了杜鹃、女贞、紫薇、蕨、木槿、柴藤。
然后她拐过一个拐角,一个黑肤矮个的男人提着根水管吃惊地眨巴眨巴眼睛,叫道,“布宜诺斯达易思【注】,麦肯齐太太。”
【注】:布宜诺斯达易思(Buenos dias),西班牙语:早安。
“早,胡安。他在哪儿?我看见他的卡车了。”
“在棚子里。”
她走过几堆护根物,每堆都有十五英尺高。一个工人正驾着一辆山猫推土机在搅拌这些护根物,防止自燃。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它会发生焖烧,会冒出滚滚浓烟。四下里一片臭味。她径直朝棚子走去,其实那就是个小仓库,门开着,她走了进去。
“我马上过来,”格雷厄姆·博伊德在一个工作台上抬起头说道。他戴着护目镜,她意识到,他只能看见她的影子。他肯定以为她是一个顾客。他重又干起活来。她注意到,搞扩建,木工活是少不了的,看样子,这活是他自己做。这就是格雷厄姆。即便他在把他最后一点东西都从家里搬出来之后,他还是回去把厨房里没铺好的地砖铺好了,而且铺得非常漂亮。
这时他又抬起了头。这下意识到她是谁了。他放下木板,摘下护目镜。“嗨。”
她点点头。
他皱了皱眉。“约伊还好吧?”
“哦,当然很好。”
他朝她走过来。两人没有拥抱。他斜着眼看了看她的脸。
“你做那个手术了?”
“虚荣心嘛。”
“一点也看不出来。感觉怎么样?”
“里面没力。得注意饮食。”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你在搞扩建。”
“只是在做早就该做的事情。安娜说她好些了。我打过电话。”
“她说了。她待在家里的时间比过去更多了,没必要那样。医生要她多走走。我也要她多做做户外活动。”她笑道。
“约伊已经不玩滑板了,除非家法容许,是不是呀?老太太已经都跟我说了。”
“那现在已是我们家里的死罪了。我还有耳目呢。他们告诉我他很乖。他现在迷上长柄曲棍球了。”
“我看到那个特别报道了。是关于蜜雪儿·开普勒和那起谋杀案的。”
“是新闻网的报道。没错。”
“上面有几个密尔沃基的警察。他们说他们已经逮捕了她。你连提都没提到。名字都没提一下。”
“我又不是为了参加那个派对。那天晚上之后我就抽身了。”
“你?”
她点点头。
“他们也不采访你一下?那些记者?”
“我需要这么露脸吗?”布琳突然觉得别扭起来,脸上发烧,就像是个女中学生单独出现在舞会上一样。她想起了她经历的第一次路检。她当时特别紧张,回自己警车的时候,竟然连罚单的副本都没给那个司机。还是那人礼貌地把她叫了回去,向她索要。
现在又紧张了,昨晚都紧张一晚上了——昨晚她母亲告诉她在老年中心“撞见”格雷厄姆了,布琳赶紧打断了她的话。
“我说,行了,妈。这算什么呀,非得把我俩再搞到一起?”
“见鬼,是啊,这确实是我志在必得的一个目标。”
“没那么容易。没那么容易。”
“你什么时候喜欢容易的东西了?你的哥哥和妹妹,是这样。你不是。”
“没错,我是在想着要去见见他。”
“那明天就去。”
“我还没准备好呢。”
“明天就去。”
一个工人探头进来,问了格雷厄姆一个问题。他回答了问题,说的是西班牙语。布琳只听出了“在中间”。
他转过身来,没有说话。
好吧。说吧。
“我在想啊,”她说,“我这会儿没事。你六点钟就起来了吧,我就知道。我也是六点钟起来的。我在想啊,我们一块儿去喝杯咖啡吧。或者别的什么。”
其实,她是想,找点时间说说话。
告诉他更多四月的那个晚上的事。
还要告诉他许多其他的事。他想听什么,她就对他说什么。
就跟几个星期前她坐在凯斯的后院里跟凯斯聊天一样。部分是为了忏悔,部分是为了道歉,部分只是为了聊聊天。她的前夫,虽然一开始还很拘谨,但后来还是挺乐意听她说的。她想知道她的这位现任丈夫是不是也会这样。她当然希望他能这样。
心又突突地跳了几下。“行啊。”他说,“等我把这块板弄好。好的。我会去那个小餐馆。”
格雷厄姆转过身去。随即他停下了。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皱了皱眉。
布琳·麦肯齐点点头。她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见她这样,格雷厄姆·博伊德一开始显得有点慌乱。他刚才一时冲动答应了,并未想过她的邀请是什么意思。现在,现实又回来了。他想起了自从四月的那个晚上之后他的愤怒和痛苦。好几个月了,一直都是这样。
他对于她来此的目的没有任何兴趣。
啊,是这样,她一点也不会怪他。她早就想能这样说说话了,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犹犹豫豫很久了。
布琳咬了咬有缺陷的下巴,整过形的脸拉得长长的,她惨淡地笑了一下。可没等她开口说话,格雷厄姆又说,“没问题,我也不怎么再去那间小餐馆了。购物商场那边新开了一个地方。那儿的咖啡好多了。热巧克力也做得不错。”
她眨了眨眼睛。“在哪儿呢?”
“楼下,西尔斯商店的隔壁。我十分钟就好。”
(完)
附篇·永失乔纳森
译者:杨雅然
《译林》2010年第5期
玛丽萨·库珀把车开上232号公路,从朴次茅斯走这条路可以到二十英里之外的绿港。
她心中思绪万千:就是这条路,她和乔纳森多少次来回大市场都走的这条路,从大市场里他们曾拖回各种日用品、没什么用但却昂贵的漂亮装饰品,还有难得一见的艺术珍品。
七年前他们搬到缅因时找到的理想家园,就靠在这条路边。
这条路去年5月他们过结婚周年庆时还曾走过。
但今天晚上,所有这些记忆都只有一个出口:她的生命中失去了乔纳森。
伴着身后渐沉的夕阳,她驶过一个个缓缓的弯道,盼望着能丢掉那些令人烦恼却又挥之不去的念头。
不要去想了!
看看你的周围,她命令自己,看看这错落有致的景色:厚厚的紫色云团悬挂在天空,云下是一片片的枫树叶和橡树叶——那金色的树叶,那心一般火红的树叶。
看看照耀在铁杉与松树之上的日光,给黝黑的树干披挂上一道耀眼的彩虹。看看牛儿们排成一列纵队,在结束一天的活动后自觉自愿地回到栏厩,多么滑稽可笑。
看看高速公路五英里之外那个小村庄里庄严的白色尖塔。
再看看你自己:三十四岁的女人,开着轻巧漂亮的银色丰田车,飞速前进,奔向新的生活。
不再有乔纳森的生活。
二十分钟后她到了小镇丹那维尔。镇上只有两处信号灯。她在第一处信号灯前停了下来,拉紧手刹,不经意地向右扫了一眼,这一眼却令她怦然心跳。
那是间出售船用及渔用工具的商店,她看到的是橱窗里一张游艇引擎护理的广告。在缅因州沿海的这些地区,游艇的图案形象无处不在,旅客的画上、照片上、T恤上、马克杯上和钥匙链上都有游艇。当然,成千上万的实物也是随处可见:水里的,拖车上的,码头上的,停在前院里的——游艇在新英格兰就好像南方乡村街区里的皮卡车。
但令她心跳加速的是这幅广告画上的游艇,一艘克里斯·克拉夫特具有百年历史的美国游艇制造商,其产品以工艺精湛、款式经典、高可靠性和高性能著称。游艇,很大,约有36到38英尺。
很像乔纳森的游艇,事实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颜色一样,结构也一样。
他是五年前买的游艇。虽然玛丽萨认为他对游艇不过是一时的兴趣而已(就像男孩子对新玩具一样),但是她错了。他几乎每个周末都在游艇上度过,在海岸边来回巡游,钓起鱼来像个老到的甲板水手。他会把最好的斩获带回家中,由做妻子的她来清洗烹煮。
啊,乔纳森……
她克制着自己,缓缓地吸一口气,让狂跳的心平静下来。 她——
后面的车按起了喇叭,绿灯亮了。她继续往前开,竭力不让自己再去想象他死亡的情形:克里斯·克拉夫特游艇在狂暴的灰色太平洋上颠簸摇晃,乔纳森跌落水中,双臂似乎在拼命地拍打着水面,惊恐的声音似乎在呼叫着救命。
哦,乔纳森……
开过丹那维尔的第二个信号灯,玛丽萨继续向海岸驶去。前方就是太平洋最外沿的海岸,那一片冰冷死寂的海面,在落日余晖中清晰可见。
就是这片海面,夺去了乔纳森。
不,还是想想戴尔吧,她对自己说。
戴尔·奥巴尼奥恩是她将要在绿港与之共进晚餐的男人。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与男人约会。
她是在一则杂志广告上找到他的,然后通了几次电话,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交流了双方的情况,她觉得是时候可以提出见面了,于是决定在码头上的渔馆——一家普通餐厅——见面。
戴尔曾提议去海岸咖啡厅,那里的菜式更好些。是啊,可那里是乔纳森最喜欢的地方,她可不能在那里和戴尔见面。
所以就定了渔馆。
她回想起昨晚两人的电话。戴尔对她说:“我是高个子,体型比较壮,头顶有一点儿秃。”
“好的,嗯,”她紧张地答道,“我5尺5高,金色头发,我会穿一件紫色裙子。”
现在再来想想那些话,廖廖几句就道尽了自己的单身生活,还要去约会一个仅仅通过几次电话的人。
她不害怕约会,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她其实期盼着约会。她与丈夫相识的时候,他才刚从医学院毕业,而她只有二十一岁。他们几乎是闪电般地订了婚,也就结束了她作为单身女性的社交生活。但如今,她要寻找快乐,她要结交知情识趣的男人,她要重新享受性爱。
即使这首先是项工作,她也要试着轻松面对,她要努力让自己不要太像个寡妇似的痛苦幽怨。
想着想着,她的思绪又转开了:她真的还能再次坠入爱河吗·
像她曾经全心全意地爱着乔纳森那样·
会有人全心全意地爱她吗·
又一个红灯,玛丽萨停下车,伸手将后视镜转向自己。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日光黯淡,不过她仍可以在后视镜里看清自己:丰满的双唇,小巧的鼻子,光洁的面庞酷似米歇尔·菲佛美国著名影星。(至少在光线昏暗的丰田后视镜里酷似)。
而且,她的身材苗条而紧致。尽管自己的身材还不够格登上“维多利亚的秘密”“维多利亚的秘密”是美国内衣品牌,内衣设计惊艳、性感,常邀请顶级名模为品牌代言人。最新的画册封面,但她知道,要是穿上一条漂亮的紧身牛仔裤,她的臂部可是非常惹眼的。
至少在缅因的朴次茅斯是这样。
是啊,会的,她对自己说,她会找到一个适合她的男人。
会有人欣赏她个性中牛仔女郎的一面,那个女郎从得克萨斯的祖父那里学会了骑马和射击。
或许她会找到一个欣赏她的学识的人——欣赏她写的文章诗歌,欣赏她对教学的热爱,她大学毕业后就当了一名老师。
或许会有人与她一同欢笑——看电影时一起笑,在路边看风景时一起笑,听到滑稽的笑话一起笑,听到冷笑话也一起笑。她是多爱笑啊(可最近她几乎都没有笑过)。
不,等等,等等……她会找到一个爱上她的全部的人,玛丽萨·库珀在心里想道。
可眼泪却落了下来,她赶紧将车靠边停下,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不,不,不……”
她拼命要把丈夫的样子从脑海中抹去。
那冰冷的海面,那灰暗的海面……
五分钟后,她平静了下来,擦干眼泪,重新补了妆,涂上口红。
她把车开进了绿港的市中心,泊在靠近商店和餐厅区的一处停车场,距码头有半个街区。
她看了看钟,才6点30分。戴尔·奥巴尼奥恩告诉她他要工作到7点左右,7点30和她见面。
她早到城里是为了逛逛街——算是一种购物疗法吧。逛过之后她就去餐厅等戴尔·奥巴尼奥恩。想到自己要一个人坐在吧台边喝酒,她感到有些不安,那样会不会不太好呢。
不过她立刻就坚定地告诉自己:你到底是在想什么啊?那当然没问题。任何她想做的任何事情,她都可以去做,这是属于她的夜晚。
去吧,姑娘,去吧,开始你的新生活。
和繁华的绿港不同,缅因的雅茅斯向南15英里处是一个以捕渔业及食品加工业为主的小镇,因此到处盖的都是简陋的窝棚和小平房。这里的人们喜欢开福特F—150皮卡或者日本两驱车出行。当然,还有城市越野车。
可是,一出小镇,就有一片漂亮的房子,坐落在能够俯看到海湾的山边树林中。在这里的私人车道上,开的大多都是雷克萨斯和讴歌,即使是城市越野车,车内也是皮革内饰,还装载着卫星导航系统。路面也不像城里那样装着讨厌的减速墩。
这片建筑甚至还有名字:香柏小区。
身着褐色连身裤的约瑟夫·宾厄姆正走在其中一幢房子的车道上。他看了着手表,又再次检查了地址,确定房子是对的,然后按响了门铃。不一会儿,一位三十七八岁的漂亮女人打开了门。她很瘦,头发略带些卷,穿着紧身的牛仔裤和一件白色套头衫,浑身的酒味,就算是隔着纱门也能闻见。
“谁啊?”
“有线电视公司的,”他向她出示了身份证,“我来重新设定您家的信号转换器。”
她眨了眨眼睛:“电视?”
“对的。”
“昨天还是好的啊。”她扭过头去看了看客厅里灰色的长方形大电视,“等一下,我之前还在看CNN,是好的。”
“您收到的频道,只是全部频道的一半,这一带都这样。我们必须来手动设置一次。或者我也可以另约时间如果——”
“不,不用了另约了,我可不想看不上《警官实录》《警官实录》(COPS),美国反映警察生活的纪实剧集,1989年上映第1季,2007年推出第20季,是美国历史上最长剧集之一。,进来吧。”
约瑟夫走进屋内,感觉到她在打量着他。对此,他已是司空见惯了。虽说他的工作不是世界一流,他本人也并非英俊非凡,可他的体型非常棒——因为每天从事户外工作——有人说他“展露”出某种阳刚之气。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自己非常地从容自信。
“想喝一杯吗?”她问道。
“工作时不能喝。”
“真的吗?”
“是啊。”
其实约瑟夫并不介意喝上一杯,不过这里可不是喝酒的地方。而且,他心里想的是把这里搞定之后再去喝上一杯上好的黑品诺葡萄酒。人们通常都会觉得奇怪,从事他这种工作的人竟然会喜欢——并且还了解——葡萄酒。
“我叫芭芭拉。”
“你好,芭芭拉。”
她领他去了房子里每一处有有线电视转换器的地方,一边走路一边还啜着酒,好像是波本威士忌。
“你有孩子了,”约瑟夫望着餐厅桌子上两个孩子的照片说道,“他们真不错啊,是吧?”
“除非你喜欢害虫,”她小声嘀咕着。
他拨弄了几下转换器上的按扭,站了起来。“还有别的吗·”
“最后还有一个转换器在卧室,楼上。我带你去,等下……”她又去倒了一杯酒,然后再回来把他带上楼。到了楼上,芭芭拉停了下来,又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今晚孩子们去哪儿了?”他问道。
“害虫们在杂种那里,”她答道,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似的,“我们在搞共同监护,我的前夫和我。”
“所以你就一个人住在这大房子里?”
“是啊,很凄凉,是吧?”
约瑟夫不知道这是不是凄凉,她看上去可绝对不像是凄凉的样子。
“那么,”他说,“转换器在哪间屋子?”他们还一直站在走廊上。
“啊,是啊。跟我来,”她说,声音很低,充满了诱惑。
到了卧室,她坐在凌乱的床上小口喝着酒,约瑟夫找到了有线电视转换器,打开了电视机上的“开机”键。
电视机啪啪地响了起来,CNN正在播出。
“你能试试遥控器吗?”他一边环顾着房间一边说。
“当然,”芭芭拉醉醺醺地说。她刚一转身,约瑟夫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绳子,从她身后一把将绳子套进了她的脖子,再用一根铅笔当杠杆,把绳子用力扭紧。容不得她发出一声尖叫,脖子就被勒紧了。她拼了命地想逃,想转身,想用指甲去抓他的脸。酒杯跌落在地毯上,滚到墙角,酒浸湿了床罩。
几分钟后,她断了气。
约瑟夫坐在尸体旁,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芭芭拉挣扎得太厉害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她放倒,然后勒死她。
他戴上乳胶手套,擦掉了自己留在房间里的所有指纹。然后把芭芭拉的尸体从床上拖到屋子中央,脱掉她的套头衫,解开她的牛仔裤扣子。
他忽然停了下来。等一等,他的名字应该是什么?
他皱着眉头回想着昨天晚上的谈话。
他是怎么称呼自己的?
他点了点头。对了,他告诉玛丽萨·库珀他的名字是戴尔·奥巴尼奥恩。他看了一眼钟,还没到7点,足够时间来完成这里的事情,然后再去绿港。她在那里等他,吧台里还有玻璃瓶装的上等黑品诺。
他拉开芭芭拉的裤子拉链,把裤子往下一直拉到脚踝。
荒凉无人的小公园里,玛丽萨·库珀坐在长椅上,横扫过绿港码头的冷风吹得她蜷缩起来。她正透过在风中摇晃的常绿植物注视着一艘泊系在船坞的大型游艇,一对男女正在船尾休息。
很多游艇都会采用具有纪念意义的双关语来命名,这艘也不例外,它的名字是:缅因大街。玛丽萨与乔纳森七年前搬来缅因,曾充过一段美好时光。
她已经逛过街了,买了几件可爱的亚麻内衣(她心中有些失落,还会再有别人瞧见她这么穿吗),正准备往餐厅去,却被港口的灯光——还有这艘在水中轻摇的豪华游艇——吸引了过去。
从“缅因大街号”后甲板的塑料窗户望进去,她看见那对男女正紧靠着坐在一起喝香槟,言笑晏晏,无所顾忌地亲吻调情。男的高大健美,长着浓密的灰白色头发,而女的金发碧眼,漂亮可人,多么般配的一对啊。他们喝完了香槟,就下到船舱去了。柚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想着袋子里装着的亚麻内衣,想着重新开始的约会,玛丽萨又一次在心里摹画起戴尔·奥巴尼奥恩的模样。这会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呢?她忽然感到有些冷,于是站起身,向餐厅走去。
小口品尝着上好的夏敦埃葡萄酒(独自一人大胆地坐在吧台边——好样的,姑娘!),玛丽萨调转思绪去考虑工作的事情。她并不急于找工作,她有保险金,还有银行存款,房款也基本都付清了。不过这并不是她是否需要去工作的问题,而是她自己想要去工作。她可以去教书,或者写写文章,也许能在当地的报社找份工作。
她还可以去医学院。她记得很多次乔纳森同她说起他在医院里做的那些事情,她都能完全理解领会。玛丽萨的逻辑思维能力很强,在学校里成绩优异。如果她几年前去读硕士学位,肯定可以拿到全额奖学金。
再来一些酒。
玛丽萨时而觉得痛苦忧伤,时而又觉得激动兴奋。她的心情起起落落,仿佛那些橙色的虾阱浮标,在灰色的海面浮浮沉沉。
那死寂的大海。
她又想到了那个男人,她在这浪漫的烛光餐厅里等待着的那个男人。
她忽然感到有些慌乱,要不要打电话给戴尔告诉他其实对这一切她还没有准备好?
回家吧,回家再喝上一杯,放点儿莫扎特的音乐,燃起炉火,安心享受自己的独处。
她准备抬起手,示意吧台服务生结账。
蓦然间,一件往事涌上心头,那是遇见乔纳森之前的事情。她还是个小姑娘,骑着一匹小马驹跟在祖父身旁,祖父骑着高大的阿巴鲁萨马产于美国西部的一种臀和腰部有斑纹的烈马。记忆中她看着瘦削的老人冷静地拔出左轮手枪,打死了一条响尾蛇。那条响尾蛇正游过来准备袭击玛丽萨的设得兰小马。这迅猛的一枪把蛇打成了沙地上的一摊子模糊血肉。
老人很担心小姑娘会因为亲眼看见射杀动物而觉得害怕。等他们在小路上下了马之后,他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告诉她不要太难过,他是不得已才打死那条蛇的。“那没什么,宝贝儿,它的灵魂上了天堂。”
她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祖父问道。
“那可太不好啦。我想让它下地狱。”
玛丽萨很怀念当年那个果敢的小姑娘。而且她知道如果告诉戴尔事情取消的话,她可就是做错了一件重大事情,那就好比放任蛇去咬她的小马。
不,戴尔只是第一步,是绝对必需的第一步,让她能够把失去了乔纳森的生活继续过下去。
他来了。她仔细观察着他,长得不错,有些秃顶,但体型健硕。他穿着深色西装,里面衬一件黑色T恤,和此地满眼皆见的白色化纤衬衫和俗不可耐的领带截然不同。
她挥了挥手,他朝她灿然一笑。
他走了过来。“玛丽萨?我是戴尔。”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也回报以同样有力的一握。
戴尔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点了一杯黑品诺。他愉快地嗅了嗅酒的香气,然后和她碰了杯。
两人都浅浅地品了一口。
“我还担心你会迟到,”她说,“有时候你想下班可却下不了。”
他又嗅了嗅葡萄酒的香气,说道:“我对自己的时间掌控得非常好。”
寒暄了几句之后,他们便去了服务台,一位女士领他们到了预订的餐桌。不一会儿,他们已经靠着窗坐了下来。餐厅外的聚光灯直照进灰色的水面。刚看到这景象时,玛丽萨感到有些不安,她又想起了乔纳森在那死寂的海面上挣扎的样子。她强迫自己调转思绪,专心与戴尔交谈。
他们聊了起来。他离了婚,没有孩子,但其实他非常想要孩子。她也告诉他她和乔纳森也没有孩子。俩人还聊了聊缅因的气候,说了说政治。
“购物去了?”他看到她放在椅子边上粉白条纹的袋子,微笑着问道。
“长睡衣,”她调侃地说,“这个冬天比较冷。”
他们一直在聊天,喝掉了一瓶葡萄酒,然后又一人点了一杯。不过她觉得自己比他喝的要多。
她有些醉了。小心些啊,姑娘,保持清醒的头脑。
可是,一想到乔纳森,她不由得又干掉了一杯。
快十点钟了,他四下看了看,餐厅已空无一人。他望着她的眼睛问道:“要不要出去?”
玛丽萨迟疑了。是啊,就是这样,她心想,你要么走掉,要么和他一起出去。
她想起了自己的决定,想起了乔纳森。
“好的,走吧。”她说。
出了餐厅,他们并肩往回走,去了先前她去过的那个无人的公园。
到了刚才她坐过的长椅前,她示意俩人一同坐下。戴尔紧挨着她,她能感觉到——被一个强壮有力的男人靠近的感觉。这种感觉她已经很长时间未曾有过了,兴奋,踏实,慌乱,交织在一起,令她感慨不已。
他们一同看着那艘游艇,缅因大街号。从树丛的间隙刚好可以看到它。
谁都没有说话,寒冷的天气让他们瑟缩不已。
戴尔舒展了一下身体,将胳膊伸直了搭在椅背上。她能感觉到他强健有力的肌肉,尽管他并没有碰到她的肩膀。
他可真壮实,她不禁想道。
正思忖间,她一低头,就看到他口袋里塞着一团白绳子,快要掉出来了。
她冲着绳子对他说:“你的东西快掉了。”
他低头看了看,忙捡起绳子,放在手里顺了起来。看见她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他说:“干活的工具。”
然后就把绳子放回了口袋。
戴尔再一次看向树隙间的缅因大街号。那对男女现在已经从卧室出来了,又坐在后甲板上喝起了香槟。
“那就是他了,那个帅哥?”他问道。
“是的,”玛丽萨说,“那就是我丈夫,那就是乔纳森。”她又打了个寒颤。看到他亲吻着那个金发碧眼的可人儿,她觉得一阵恶心。
她想问问戴尔是否打算今晚动手——杀了她的丈夫——但她又觉得,也许他更喜欢隐诲地交谈,就像大多数职业杀手一样。于是她简单地问道:“什么时候做?”
他们离开了码头,慢慢地走着。他已经看到了他要看的东西。
“你问时间?”他说,“要视情况而定。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
“一个不要脸的小护士。我不认识,可能是叫凯伦吧。”
“她会在这里过夜?”
“不会。我已经监视了他一个月,到午夜他就会让她走的。他可不愿意被情人缠上。明天又会是一个新的,不过中午之前不会来。”
戴尔点点头。“那我就今晚动手,等她走了之后。”他看了玛丽萨一眼,“处理的方式,就像我告诉你的一样。等他睡了之后,我就上船,把他绑起来,然后把船开出去几英里。我会做成是他被锚链缠住然后掉下船去。他喝酒喝得多吗?”
“那你不如问,海里有水吗?”她不无嘲讽地答道意为乔纳森喝酒就好像海里有水一样,是绝对的事实。
“很好,那很好。然后我会把船开到靠近亨廷顿,我坐小筏子回来,游艇就让它自己飘去吧。”他对着“缅因大街号”说道。
“你做事,都是做成好像事故一样吗?”玛丽萨问道,有点儿担心像这样的问题会破坏杀手的某些规矩。
“一般来说是的。我有没有说过今晚我做的事情?是去处理在雅茅斯的一个女人。她一直在虐待自己的亲生孩子,就是,打他们。她管他们叫‘害虫’,真恶心。她改不了了,而她丈夫又没办法让孩子们向警察说出真相,他们不想妈妈出事。”
“上帝啊,真可怕。”
戴尔点点头。“我也是这么说。所以她丈夫就雇了我。我把事情做成好像一个从上瀑布地区指黄石大瀑布的上游地区。流窜来的强奸犯破门而入杀了她。”
玛丽萨仔细想着他的话,然后问道:“那么你是不是……·我是说,你是假扮成一个强奸犯……”
“哦,上帝,不,”戴尔皱起了眉头,“我决不会做那种事的,我只是让事情看起来像是我做的。相信我,在骑士桥大街的按摩房后面找到一只用过的安全套还是很容易的。”
所以杀手也是有原则的,她这样想道,至少有些是有的。
她仔细打量着他说:“你不担心我可能会是警察什么的吗?是来给你设圈套的?我是说,我只是从一本杂志里看到了你的名字,《环球战士》杂志。”
“如果一个人做这行久了,他就能感觉得出来谁是真正的客户而谁不是。而且,上个星期我一直在查你,你是个正当人。”
——假如一个女人花2万5千美元买凶谋杀自己的丈夫,也可以称之为正当。
既然谈到了这个……
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戴尔,他把信封装进口袋,和白绳子放在一起。
“戴尔……等一下,你的名字并不是戴尔,对吧?”
“不是,这是我做这次工作用的名字。”
“嗯。好吧,戴尔,他不会有什么感觉吧?”她问道,“没什么痛苦吧?”
“绝对没感觉。即使在落水之前他还有神志,海水那么冷,也会把他冻晕过去,还没淹死,就已经吓死了。”
他们走到了公园的尽头,戴尔问道:“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玛丽萨也是这样问自己,真的确定要乔纳森的命吗?
乔纳森——这个男人对我说他每个周末都和男孩们一起去钓鱼,实际上却是带着他的小护士上船寻欢作乐,把我们的钱都花在那些小护士身上。这个男人在结婚几年后就宣称他切除了输精管,说他不想要孩子,可他答应过我要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这个男人说起工作和时事来总把我当成个十岁孩子,从来就听不见我说:“我知道啊,亲爱的,我是个聪明女人。”这个男人强迫我辞掉了喜欢的工作。这个男人在我每次想重新工作时总是大发雷霆。这个男人看我穿得性感漂亮出门就要吵架,可他几年前就已经不再碰我了。这个男人每回我一提离婚就勃然大怒,因为医学院医生的前程需要一位妻子……因为他是个变态的控制狂。
遥远的记忆刹那间又涌上心头,玛丽萨·库珀仿佛又看到被打穿了的响尾蛇的尸体血淋淋地躺在得克萨斯干热的沙土上。
那可太不好啦。我想让它下地狱……
“我确定,”她说。
戴尔同她握了握手,说道:“从现在开始,事情就都交给我来办了。回家去吧,你应该练习练习如何做一个伤心欲绝的寡妇。”
“我能做好的,”玛丽萨答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就是个伤心欲绝的寡妇。”
她竖起外衣的领子,走回了停车场。不再回头去看她的丈夫,也不再去看那个杀手。她钻进了自己的丰田车,发动了引擎,找了些摇滚音乐,然后打开收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开车离开了绿港。
玛丽萨摇下车窗,刺骨的秋风立刻盈满车厢,带来了浓郁的熏木与落叶的味道。她飞车穿过夜幕,思考着自己的未来,那不再有乔纳森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