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丝被警车溅起的泥泞迷了眼,她仰脸让雨水冲洗面颊和眼睛。等到视线恢复,她看到迈克·胡鲁贝克又朝她奔来,小心地淌着泥水,已经来到院子中央。
莉丝在身旁摸了一把,枪不在了。刚才摔了一跤,手枪从破衣袋滑了出去。她跪到地上,在泥泞里摸索,可找不到手枪。“在哪儿?”她喊道。“哪儿去了?”胡鲁贝克离她只有三十英尺,正在穿过车库旁齐腰深的积水。她再也不能耽搁,便跑进住宅,砰地带上了大门。
莉丝锁上门,从木案桌上拿起一把长厨刀。她转身面对门。
可是他已经走了。
莉丝悄悄走到窗前,仔细查看后院。看不见他的踪影。她退到后边,担心他会突然出现。
你在哪儿?在哪儿?
他的失踪和他的出现同样可怕。
她从厨房急急走进客厅,跪下来查看川顿·海克的伤势。他仍旧昏迷不醒,但呼吸均匀起来。莉丝站起来,环视四周。外边传来砸破玻璃的声音。胡鲁贝克正绕着住宅寻找。一个人影从客厅的一扇窗子上一闪而过。过一会他的身影出现在一处窗帘上,又消失了。沉默了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忽然间有人在前门上狠踢了一脚。她屏住呼吸。又踢了一脚。一片木板发出破裂声。他再踢,木门挺住了。莉丝看见胡鲁贝克闪过了门旁的窄窗。
莉丝的头随着他前进的方向慢慢转动。她听见胡鲁贝克拧开了工具室的门,又把它关上了。
沉寂。
屋子另一端的客房那里传来拳头捶打在厚玻璃窗上的声音。玻璃碎了,但再没听到别的响声。她猜想窗子太高,窗棂也太结实,胡鲁贝克爬不上去。
又是一阵沉寂。
莉丝挠着警犬的耳朵。“没关系,你的主人很快就会好的,”见警犬歪着头,她对它说。莉丝搂着它的肩膀。可怜的家伙,警犬和她一样紧张——它的耳朵发颤,脖颈僵直。莉丝朝后一仰,观看着它多皱褶的皮肤和带着厌倦神情的眼神。它扬起鼻子,鼻孔扇动着。莉丝笑了。“你也喜欢玫瑰花,小伙子?”
它站起来,肩部肌肉绷紧了。
它的喉头发出深沉的咆哮。
“哦,天哪,”莉丝喊道:“糟!”
警犬用力嗅着空气,它的腿蠢蠢欲动,头一会儿扬起,一会儿垂下。它开始在地板上来回走动。莉丝跳起来握住厨刀,查看着蒙上水气的暖房窗玻璃。他在哪儿?
在哪儿? 棒槌学堂·出品
“安静点,”莉丝对警犬道,它却仍在走动,嗅空气,显示越来越激动的样子。莉丝手心直冒冷汗,她擦擦汗,握紧厨刀。
“安静点!他走了!他已经不在这儿了。别乱叫!”她绕着圈寻找只有警犬能觉察到的那个敌人。警犬沉闷的呜咽变成吠声,又像报丧失女巫的尖啸,震动着暖房的每块窗玻璃。
“啊,求求你!”她说。“别叫了!”
警犬不叫了。
它默默地转了个身,直接朝遮阳棚的前门跑去——莉丝想起,她正在察看遮阳棚前门时海克来了。
后来她就忘了检查那道门。
那道门被撞开,警犬被拦腰撞倒,撞得蒙住了。迈克·胡鲁贝克走进暖房,站在水泥地中央,满身泥污的高大身躯往下滴着水。他转着头观望暖房里的兽形滴水嘴、各种花木、管子喷出的水雾——从容得像是观光团的一名成员。胡鲁贝克手里捏着一把沾着泥的手枪。看见莉丝,他惊异地低声叫出她的名字。他嘴角绽出一种微笑——既不是讽刺,又不是得意,也不是出于疯人的幽默感。这微笑却透出死者脸上才见得到的那种安详。
第三十一章
迈克·胡鲁贝克站在她前面,显得比记忆中的他高大得多。
在法庭上他显得很小,不过是一个罪恶的萎缩化身。现在他站在宽敞的暖房里,充斥着空间,扩张开来,触及四周墙壁、砾石地面和尖状屋顶。他擦去脸上的雨水。“莉丝,你还记得我吗?”
“行行好……”她轻声说。她惧怕得浑身发软,舌头僵住了。
“我走了很远的路,莉丝。我骗得他们全都上了当。我的办法相当高明。真的。”
莉丝倒退了几步。
“你对他们说,是我杀了那个人。那个罗——伯——特。你撒谎……”
“别伤害我,求求你。”
警犬凶猛地嚎叫了一声,在胡鲁贝克身后站立起来,作出攻击的姿势。它的嘴角肌肉后缩。露出尖利的黄牙。迈克低头一看,不经意地向警犬伸过手去,好象它只不过是一只玩具熊。警犬躲避着迈克的手,一口咬进他肿大的伤臂。莉丝以为迈克会疼得大叫,可那巨人竟像是毫无感觉。他举起胳膊,警犬吊在空中,被拖到一个大贮藏壁柜前。他掰开警犬淌着口水的嘴,解脱出胳膊,把狗扔进壁柜,砰地关上柜门。
迈克转向莉丝,根本不注意她手中寒光闪闪的利刃。是啊,他感觉不到疼痛,他身躯高大,手里还拿着把枪……但莉丝还是紧攥着那厨刀,刀尖正对他的心脏。
“莉丝,你也在法庭。你参与了那一次背叛。”
“我不得不去。我自己也没办法,他们一定要我作证,你懂得,对吧?我并不想伤害你。”
“伤害?”他恼怒地说。“伤害?到处都有人要伤害你,你躲得开吗?狗娘养的坏蛋到处都是!”
莉丝想引开他的注意力,便同情地说:“你一定很累了。”
胡鲁贝克毫不理会,自愿自地说:“我得跟你说件事——在我们办正事之前。”
办正事? 棒槌学堂·出品
一阵冷颤从她的脖颈传到大腿。
“你仔细听着。我不能大声说话,因为这房间里肯定装了窃听器。你或许把这叫做监视,他们会从布帘后边,从面具背后,从电视荧幕背后观察你。你在听我说吗?好。”
他开始发表演说,言辞激烈,却并不太动感情。“法律能医治背叛,”他说。“我杀了人,我承认。杀人不是一件时髦的事情,我现在知道,我做了蠢事。”他眯着眼,像是在想台词。“是的,那不是你认为的那种杀人。不过我并不能因此而原谅自己。谁都不能原谅自己。所有的人!”他皱皱眉头,瞥了一眼用红墨水写在手上的字。
他继续独自讲演,论题是背叛与复仇。他边讲边在暖房中踱步,偶尔会背对着莉丝。有一瞬间莉丝差一点跳过去把锋刃插进他的脊背。但他迅即转过身来,像是对她不大放心,然后又接着讲下去。
迈克·胡鲁贝克谈到牛群,谈到基督教科学派。他为损失了一辆心爱的黑车而惋惜。他好几次提到某位安妮医生,又愤怒地谴责某个迪克医生。她想,是那位科勒医生吗?
随后,他转身对着莉丝。“我给你写过一封信。你一直没回信。”
“你没有写上回信地址,也没签名。我怎能知道是谁写的信呢?”
“说得好,”他嘲讽地说,“可你知道是我写的。”
他的眼光极其犀利,莉丝立即回答说:“是的,我知道。对不起。”
“他们不让你给我写信,对不对?”
“嗯——”
“就是那些密探们。”
她点点头,他又继续讲下去。
“时候到了,”他在庄重地说。莉丝又吓得浑身颤抖起来。
胡鲁贝克卸下肩上的背包,放在身旁。脱下连衣工装裤,从粗壮的大腿上褪下来。他的拳击短裤前边的开口没拉上,她惊惧地看见他那硬起一半的黑色阳具。
啊,上帝……莉丝抓起厨刀,等待他放下手枪,暴露出他的阳具。他真这样做,她就跟他拼命。
莉丝没有动。
“拿去,”他把手枪塞进她手里。剪报从她手里落下,像一片树叶飘到地板上。迈克跪在她脚下,低垂了头,作出原始的祈求姿势。他指着自己的后脑,说:“这儿,朝这儿打。”
这是诡计!她紧张地想。一定是。
“快点!” 棒槌学堂·出品
莉丝把厨刀放到桌上,轻轻拿起枪来。“迈克……”她说了这名字时,嘴里像是咬到沙子。“迈克,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用生命为背叛赎罪。动手吧。快。”
莉丝低声问:“你不是来杀我的?”
“什么?我连那条狗都不杀,还会杀你?”他笑着朝贮藏柜一摆头。
莉丝不加思索地说:“可你安放了兽夹来夹狗!”
他苦笑了一下,说:“我的确曾经摆下兽夹来阻挡追赶我的密探们。那是我的一个妙计。可是兽夹并没有安上机关。弹簧都已经触发过了。我从不伤害狗。狗是上帝创造的生灵,它们没有罪。”
莉丝惊呆了。怎么回事?这一晚上他跑这么远的路却毫无意义。他杀人,却爱惜狗。迈克千辛万苦地跑来只是为了演出他幻想中的这出荒诞的死亡悲剧。
“你看,”他说,“人们对夏娃的看法是错误的。她是受害者,跟我一样。她受魔鬼的害,我受政府密探的害。你怎么可以责怪一个受了骗的人呢?当然不能。那不公平!夏娃受到了迫害,我也受到了迫害。我们很相像,你和我,对吧?这真是不可思议,是吗?莉丝?”他笑起来。
“迈克,”她的嗓音发颤,“你肯为我做一件事吗?”
他抬起头来,神色像那警犬一样忧郁。
“请你跟我一道上楼去。”
“不,不……咱们不能等了。你得赶紧动手。马上!我到这儿来为的就是这个。”他哭泣起来。“太可怕,太艰难了。我从那么远跑来……求求你,我该安息了。”他朝手枪点点头。“我太累了。”
“帮我一个忙。就一下下。”
“不,不,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你不知道这有多危险。醒着太累,我没法忍受了。”
“帮我忙,行吗?”她恳求道。
“不行。”
“那里很安全。我向你保证。”
他们眼光相遇,对视了好一阵。莉丝从不知道迈克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怎样的神情。“可怜的夏娃,”他缓慢地说着,点了点头。“为了你,我去。”他朝手枪看了一眼,“然后你就动手了,快一点,好吗?”
“好,如果你还要我动手的话。”
“我跟你上楼,为了你,莉丝。”
“跟我来,迈克。往这儿走。”
莉丝本不愿背对着他,然而她感到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脆弱的信任——这信任的基础十分荒诞,但对迈克却是真实可信的。她不愿冒险去破坏这信任感,便在前边引路,每个动作都很缓慢,一句话也不说。走上狭窄的楼梯。她领他去一间空闲的卧室。欧文在那间房里保存着秘密法律文件,房门上了一个很结实的保险锁。莉丝打开门,走进去。她扭开电灯,让迈克坐到一把摇椅上。那曾是母亲的椅子。实际上母亲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去世的。迈克走过去,坐在摇椅上。莉丝和悦地对他说:“我要锁上门锁,迈克。我马上就回来,你闭眼休息一会儿,好吗?”
迈克没说话,只是查看着摇椅,感到满意,就摇晃起来。随后,他按莉丝的要求阖上眼睛,头仰靠在椅背上铺的深绿色阿富汗软毛毯上。摇椅不动了。莉丝悄悄带上门,锁住,又回到暖房中。
“啊,上帝!”莉丝轻声说。“我的上帝……”
她跪到地上,啜泣起来。
十分钟后,莉丝在替川顿·海克擦洗汗淋淋的额头。在昏迷中他脑子里像是出现了各种幻象,她不知给他洗洗脸是否有益。她站起来打算再去蘸湿一下手中的海绵,却听见门外有声音。她走进厨房,奇怪自己怎么没听见总监派来的警车声,也没看见车灯的亮光。但警察们没来。莉丝叫了一声,跑去开门让欧文进来。他憔悴不堪,满身泥污,跌跌撞撞走进厨房,一条胳膊用皮带缚在腰侧。
“你受伤!”她喊着。
他们短暂地拥抱了一下。他转过身,边喘着粗气,边像战士般的观察着院子。欧文掏出枪来说:“我没事。只是肩膀摔了。可是,莉丝——那个警察!外边那个警察,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太可怕了!迈克开枪打死了他。”
欧文靠在门边的墙上,望着外边的黑夜。“我从北街一路跑来的。他从我身边溜走了。”
“他在楼上。”
“咱们不能靠窗户太近……你说什么。”
“他在楼上,”她又说一遍,用手抚摸着丈夫沾了泥的面颊。
欧文直盯着妻子。“胡鲁贝克?”
她举起迈克那支支肮脏的手枪,递给他。欧文将眼光从莉丝疲惫的脸庞转向那枝枪。
“这是他的枪?……出了什么事?”他笑了一下,莉丝讲述事情的经过,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不是来杀你的?那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莉丝靠在欧文胸膛上,尽力不触碰他的肩膀。她说:“他完全疯了。我想,他是打算为我而牺牲,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看他自己也不明白。”
“波霞呢?”
“她去叫人了。她现在该回来了,我想一定是车子开不过来。”
“城北的公路大部分都淹了。她恐怕得下车步行。”
莉丝对他讲了川顿·海克的情况。
“他的车停在外面。我最后见到他时他正要去波里斯顿。”
“他当时要是去了倒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挺得过去。你帮他看看吧。”
欧文熟练地检查了一遍昏迷不醒的海克。从战斗经历中他学到不少关于外伤的知识。“他休克了。他需要输血,现在我毫无办法。”他朝四周望了一眼,“他在哪儿?我问的是胡鲁贝克?”
“我把他锁在楼上小卧室里了,那间储藏室。”
“他就这么乖乖地走到那儿去了?”
“乖得像条小狗……啊!”她用手捂住嘴。莉丝到贮藏壁柜那里把川顿·海克的狗放了出来。它显然对受关押很不满意,不过它倒是一点也没受伤。
莉丝和欧文拥抱了一下,就走进暖房,拾起那张剪张。她读到:
背叛者事先藏在山崖,当地一声砸破脑瓜,我但求一死,为救可怜的夏娃。
疯人不吉利的言辞使她反感,她不以为然地舒一口气。“欧文,你来瞧瞧这个。”莉丝抬头,看见丈夫正在查看迈克的手枪。他打开旋转弹膛,数着膛内子弹的数目。随后他做的事情就很让莉丝不理解了:他戴上一副射击手套,用手套柔软的布面擦着手枪。
“欧文,你要干什么……亲爱的?”
他没说话,依旧不慌不忙地擦枪。
直到这里,莉丝才意识到,欧文还是要杀迈克·胡鲁贝克。
“不,你不能这样!哦,别……” 棒槌学堂·出品
欧文没有抬头。他慢慢将旋转弹膛回原位。莉丝想,一颗子弹已经处于发射的位置,咔地一声,弹膛合上了。
莉丝哀求说:“他并不想伤害我。他跑到这儿来是为了保护我。他精神失常了。欧文,他疯了,你不能杀他!”
欧文直直地站立了好一阵,像是在沉思。
“别这么做!不让你杀他。欧文?……啊,上帝!”
他手上发出一团边沿参差不齐的白光……暖房里所有的窗玻璃都震得匡匡直响。莉丝慌忙伸手护脸,一颗子弹从她腮边擦过,离她的左耳不到一寸,撕去了她的一绺头发。
第三十二章
莉丝倒在地上,压倒了一株黄玫瑰,躺在暗蓝色地砖上,耳朵里仍在呜响,鼻子里闻到自己的头发烧焦的气味。
她被震得啜泣了一声,那一脚像是踢在她心坎上。欧文在外面厅堂,沉默着。这一脚是为了撒气呢,还是为了找她?门锁着,但也许他不晓得这道门可以从里边上锁。或许他以为这房间是空的。或许他会离去。开着他的黑色越野汽车,趁夜逃往加拿大或是墨西哥……
然而,他没有走。他似乎相信莉丝不在这小小的贮藏间里,便去查看这杂乱的地下室中的其他房间和地窖。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莉丝缩在角落待了十分钟,恨自己藏在这里,没有逃出住宅。刚才她已经朝地下室通向楼外的门走去——就是被胡鲁贝克踢开的那道门——走到半路停下来一想,不行,欧文会在院子里候着她。他会朝自己背后开枪……于是莉丝转身跑进地下室深处这小房间,带上门,用一把只有她一人知道的钥匙将门锁上。她有二十五年没动过这把钥匙了。
哦,欧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简直像是从胡鲁贝克那里感染了疯狂病,正在大犯疯病。
对面墙上又传来一声巨响,他在踢另一扇门。
她又听到他的脚步声。 棒槌学堂·出品
贮藏室只有6乘4英尺大小,高度仅及胸部。这使她想起印第安舍身崖的山洞,在那黑色的洞里,迈克·胡鲁贝克说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
什么金属器具匡当落到水泥地上。欧文拾起铁撬棍时哼了一声。莉丝悄声哭泣着。低下了头。她手里拿着那张剪报——迈克送的不吉利的礼物,比那动物骷髅还要古怪。她听到欧文出力的哼声,沉默了一阵——他拿着铁撬棍走了一段路——又传来一声巨响。木头破裂了。但她待的这个房间完好无损。欧文砸的是隔壁的锅炉间。那间房里有一扇一人高的窗子。欧文一定认为莉丝会藏进一个有出口的房间。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机智的莉利,继承了父亲的学者头脑的莉丝,出入意料地选择了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
又是一声巨响,接连响了十几声。拔掉钉子时木板发出尖啸。轰地又响了一声。欧文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查看了锅炉间,发现她不在里面,窗子上依旧蒙着落满灰尘的三合板。
莉丝再也没听到什么声音。但是她可以看见了。从与锅炉间相邻的那道薄墙的裂缝中透进了一小束光线。她听不见丈夫的声音,独自待在这小室中,与父亲的灵魂为伴,身边有一小堆旧日留下的无烟煤,还有那张剪报。现在她懂得,剪报上解释了为什么有人要杀她。
背叛者事先藏在山崖,当地一声砸破脑瓜,我但求一死,为救可怜的夏娃。
剪下的报纸已经又脏又破,但她仍能辨别出胡鲁贝克写下的大部分字迹。
“……藏在山崖,当地一声……”
这几个字被圈起来,几道类似血管的线条从被圈起的文字引向报导文章旁边所附的照片?然而线条并没指向莉丝,而是指向了为她打开车门的那个男子。
背叛者事先藏在山崖,当地一声砸破脑瓜,我但求一死……
迈克画的线条圈住了欧文。
背叛者事崖当——背叛者是亚当。
迈克·胡鲁贝克今晚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吗?他是救命的天使,而不是复仇的杀手?她将剪报摊开,报纸上有一个印章:马斯丹州立精神病院图书室。
也许是在审判结束后很久,迈克·胡鲁贝克才看到这篇报告文章。也许在九月——在胡鲁贝克给她写信前不久。她努力回忆信上的话……也许他的意思是说,她不是背叛者,而是背叛者的牺牲品。
也许……
对了!迈克·胡鲁贝克在印第安舍身崖事件中是一个见证人,而不是凶手。
“莉丝,”欧文镇静地说。“我知道你在这儿。躲是躲不住的,这你知道。”
莉丝叠起剪报,放在地板上。警察将来调查时或许会发现这张剪报。也许五十年后这幢住宅的主人会发现剪报,对文章的内容和照片上的人物产生好奇心,而不是随手将它扔掉。但更可能的是,欧文会仔细搜索住宅的每个角落,把剪报连同其他证据一道销毁。
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办事一丝不苟的人。 棒槌学堂·出品
再也不用为黎明祈祷了。风暴越来越猛烈,外边的夜空黑得像她躲藏的这间暗房。警车的彩色闪光信号灯也没有出现。欧文片刻之间就能完成他凶残的使命:用胡鲁贝克的手枪打死她,再用欧文自己的手枪打死胡鲁贝克……人们将发现欧文伏在莉丝的尸体上痛哭,悲愤地责骂警察们没有按照他的要求保护好他的妻子。
莉丝听见他的脚步走在外边走廊的沙石地上。
这时,莉丝像她父亲一样果断地站起来,毫不犹豫地打开门锁,吱哑一声拉开了门。
“我在这儿,”她像平常一样坦然地说。
欧文手握撬棍,站在十米之外。看到莉丝出现在这个方向,欧文有些吃惊,而且显得有点失望,因为让敌人绕到了自己背后。莉丝轻声对他说:“不管你想怎么样,欧文,别在这儿。咱们上暖房去。”不等他答话,莉丝转过身来,走上了台阶。
第三十三章
欧文压低嗓门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莉丝退到一丛玫瑰上,感到一根刺扎进大腿后部。她不觉得怎么痛,也没有注意暴风噼哩啪敲打玻璃屋顶的响声。
“你们真够浪漫的,莉丝。太浪漫了。在旅馆里幽会,去海滨散步……”他摇着头。“不要做出吃惊的样子。我当然知道,几乎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莉丝紧张得喉头发干,眼睛发涩。“这就是你要这样对付我的原因吗?因为我和别人相爱?天哪,你自己——”
“婊子!”他扑上来打了她一耳光。她倒在地上。“你是我老婆,我老婆!”
“可是你也在跟别的女人来往。”
“这样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去偷情?天底下没有这样的法律。”
雷电又闪了起来,但已经是在东边。风暴的中心已经东移。
“我爱上了他,”莉丝喊道。“我并不是计划好要去找他。再说,你和我那几个月不是打算离婚吗?”
“哦,当然啦,”他讥讽地说,“你有多好的借口呀。”
“罗伯特爱我,你不爱。”
“罗伯特见女人就爱。”
“不对!” 棒槌学堂·出品
“他和岭上镇的一半女人睡过觉。恐怕还睡过几个男人!”
“你撒谎!我爱他,不许你……”
然而,在争吵的同时,莉丝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她推算了一下时间。她想到欧文在那场婚外恋之后与她和解的时间——正是劳伯歇太太被诊断为不治之症的时候。她不再掉泪,冷冷地望着他:“你是为了别的原因,对不对?不只是因为我和罗伯特好。”
为了房产,当然。还有她继承的几百万遗产。
“你和罗伯特商量要结婚,”欧文说,“你说要跟我离婚,断绝我的财源,让我成为穷光蛋。”
“听你的口气好象那笔财产是你挣下的。那是我父亲的财产。我对你够大方的了。我……等一等,你怎么知道我和罗伯特商量过结婚的事?”
“我们知道。”
这打击比欧文刚才那一耳光还要厉害。我们知道——莉丝明白了:“你指的是朵蕾西?”
欧文爱的根本不是一个女律师,而是朵蕾西。朵蕾西曾经是,现在仍然是欧文的情人。这个对丈夫百依百顺的朵蕾西。她和欧文早就谋划着要害死莉丝。既为了维护欧文愚蠢的夫权尊严,也为了夺得那笔遗产。善良、粗心的罗伯特也许在自己家里留下了他们恋爱的什么证据,或许是他嘴没遮拦,随便说出了应当保守的秘密。
“去印第安舍身崖郊游那天是谁打电话让我去办公室的,你知道吗?那不是的我秘书。哼,莉丝,你真是个瞎子。”
“你就在国家公园里,我当时是觉得好象看见你了。”
“我到办公室去了一下,让他们凡是接到打给我的电话都转到Acura汽车的车中电话。我比你们提前十五分钟到达公园,一直跟踪你们到了石岬海滩。”
他就等在那儿。
朵蕾西故意把莉丝的那本《哈姆雷特》忘在了车里,以为莉丝会独自跑回去取书。欧文在那里等着她。
但是,跑去取书的不是莉丝,而是罗伯特——他想借机去会波霞。罗伯特一定是在半道被藏在山洞口的欧文袭击了。他受伤流血,跑进山洞,欧文追了进去。凯丽尔听见罗伯特呼救,便前去找寻。
莉丝掉在罗伯特身边的那把刀一定是被欧文拾起来了。
“你割了他的下身,你这个恶棍!”
“他犯了什么罪就应当受什么处罚。”
“胡鲁贝克从没有伤害过罗伯特?”
“伤害?那家伙还想救他哪!他喊着说:‘我给你擦掉头上的血,别担心,别担心。’就是这一类疯话。”
“你一直在等现在这样的机会……”莉丝笑了一声。朝四周一望。“你出门去不是为了杀他,而是想把他引到家里来!你想让他……让他帮你完成今晚的任务!”
“起先我以为他逃出医院是要找你报仇。后来我追到克劳夫顿。他——”
“那个女人……欧文……”
“他没有伤害那个女人,只是把她捆了起来,让她够不着电话。他告诉那个女人,他要去岭上镇救一个叫莉丝的人,不然的话,亚当要杀她。”
“你干的?”她轻声问。“你杀了她?”
“我不是故意的。我本不打算这样做!我把一切布置得像是他干的。把那女人的摩托车扔进了河里。警察们以为他去了波里斯顿,可我知道他朝这儿跑来了。”
他当然知道。他心里一直很清楚,迈克·胡鲁贝克到岭上镇来的动机——寻找在法庭上诬告了他的那个女人。
“朝川顿·海克开枪的是你,打死外边那个警察的也是你!”
令人奇怪的是,欧文这时倒冷静了下来。“事情做过了头。一开始很简单,干着干着就走了样。”
“欧文,请你听我说。”莉丝感到自己说话时带着半恳求,半开导的语气,就像半小时前跟胡鲁贝克谈话时一样。“如果你要钱,我可以给你。”
然而莉丝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现在要的可不是钱。莉丝想起与迪克·科勒的谈话。迈克的确是精神失常了,但在他那疯狂的世界里至少还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公正原则。
但她的丈夫却是一个精神变态者,他丝毫没有仁慈之心。
莉丝意识到,今晚从一开始欧文就在计划杀害她——从刚听到胡鲁贝克逃跑的消息时起,欧文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大吵大闹要总监派警察到住宅来担任警卫;坚持让莉丝躲进旅馆——这些只是为了给人清白无辜的假象。欧文杀死胡鲁贝克之后,就会给旅馆里的莉丝打电话,叫她回来。没事了,亲爱的。回家吧。但他会在这里等着她,还有……
“哦,我的天,”她轻喊着。
还有波霞。
莉丝想到,欧文肯定打算连她一起杀掉。
“不!”她的怒号声响彻了整个暖房。
她从地下室的藏身之地走出来是为了干一件事。她祈求上苍给她力量来做这件事,从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个胆量——然而现在,她转过身,从背后的桌子上拿起厨刀,拼力向他刺去。
在被风暴袭击过的庄院里,总监手下那些警觉、严肃的警察们分散开来细致地搜索住宅楼和院子。
医护人员首先被带到面无血色的川顿·海克跟前,给他量了脉搏、血压等,确定他失血虽多,却尚未危及生命。医护人员给莉丝缝合了脖颈上的伤口,包扎起来。那伤口看起来挺吓人,其实并不严重,但伤愈之后,她想,那疤痕会伴随她过完后半辈子。
波霞扑到姐姐怀抱里,莉丝紧紧拥抱着她,闻到洗发精的气味,感到妹妹戴的银耳圈轻碰着自己的嘴唇,她们整整拥抱了一分钟,莉丝才放开手,这时却是妹妹在哭泣了。
一辆溅满泥水的州警察巡逻车到达了,车顶的扩音器已转到接收频道,正哇啦哇啦地报导着风暴后的收尾工作。一个高大的灰发男子走出警车。莉丝觉得他的样子像个牛仔。
“你是艾奇森太太吗?”他问。 棒槌学堂·出品
莉丝望着他的眼睛。那人穿过泥泞的院子朝她走来,却停在半道,以毫不掩饰的惊异和关切的神情,紧盯着躺在轮床上的川顿·海克。海克刚刚苏醒过来。两人交谈了几句话,护士就把这个身材瘦长的追捕者推到了救护车跟前。
道恩·海弗山警长走到莉丝面前,问她是否可以回答几个问题。
“可以吧。”
他们正在交谈,救护车里下来了一名医生,往莉丝胳膊上的伤处贴了一个蝶形胶布。医生边往回走边说:“擦破一点皮。可以洗洗。”
“不缝了?”
“不用了。你头上那个包一两天就会消散,别担心。”
莉丝不知道头上有个包,她说她不担心。她转向海弗山,跟他谈了十几分钟。
“噢,有一件事,”她跟海弗山谈完之后,又说,“你能设法和马斯丹医院的科勒大夫取得联系吗?”
“科勒?”海弗山警长眯眼想着。“他失踪了。我们一直在找他。”
“哎,你们说的是迪克·科勒吗?”岭上镇的总监在一旁听到他们的谈话。
“是的,”莉丝说。
那位总监说:“一小时前我们找到一个叫迪克·科勒的人,喝醉了。在克里坡曼汽车行旁边。”
“喝醉了?”
“在一辆林肯牌豪华轿车的前盖上躺着,醉得不省人事。最古怪的是,他把一件雨衣当毛毯盖在身上,还在胸膛上摆了一个野獾的骷髅头。我说的可能真话,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人。”
“醉了?”莉丝又问。
“他没事。他迷迷糊糊的,路都走不了,我们把他关在局里的临时看守间里了。幸亏他是躺在车盖上,要是在开车,他的小命恐怕早就没了。”
这可不像是迪克·科勒。可今晚出什么事她都不会感到意外。
莉丝把海弗山警长一名警察领进住宅,好言好语把迈克·胡鲁贝克劝得走出屋来,又一道陪他上了救护车。
“他的一只胳膊和一条小腿像是骨折了,”满脸惊讶的医生说。“也许还断了几根肋骨。可是他好象一点也不觉得疼。”
警察们恐惧地盯着这个病人,好象他是杀人分尸的“凶犯杰克”和刀劈亲娘的“悍妇莉翠”生下的后代。莉丝庄重地担保说针管里装的不是毒剧,迈克·胡鲁贝克这才答应注射镇静剂。也是在莉丝让大夫先往她手腕上抹过抗菌剂证明无毒之后,迈克才肯让人家给他清洗伤口。迈克坐在救护车后座上,握着双手,盯着地板,跟谁都没有道别。车门关上时,好象听见他独自在哼着歌。
欧文——憔悴不堪但神智却很清醒——被带走了。
那个可怜的年轻警察的软塌塌的尸体也被抬走了。
救护车开走了,然后是警车。莉丝和波霞并排站在厨房里。屋里终于只剩下这姐妹二人。波霞也许是受到了惊吓,莉丝想,更可能是受到了一种好奇病毒的感染——她忽然反常地向莉丝提出一连串问题。莉丝的眼睛尽管一直望着她,却一点没听见她说是什么。
她也没让波霞重复她的问题,只是含糊她微笑了一下,按了按妹妹的手臂,便独自走出大门,迎着色彩单纯的蔚蓝晨光,离开住宅朝湖畔的方向走去。那条纯种狗赶上来,跟在她身旁,走到石板平台的边沿,靠近姐妹俩垒起的沙袋湖堤,莉丝停下脚步,那狗躺在了泥地上。莉丝坐到堤上,凝望着铁灰色的湖水。
寒潮的前锋已经到达岭上镇,刚刚冻结的树枝发出嘎吱的响声。千万片落叶覆盖在地上,像一头巨兽的鳞。等太阳出来,落叶会发出闪光,那宝贵的太阳如果出来,就会照耀得金光灿烂。莉丝凝望着折断的树枝,打烂的窗户,以及从住宅那边甩过来的木片碎石。天上起过风暴,这是事实。但除了被积水淹泡了轿车之外,其他的损失并不算大。这一带的风暴一般不会带来巨大的破坏,只不过毁坏一些电灯,刮断树枝,淹泡草坪,让善良的公民们暂时感到自卑。以暖房为例:它经历了好几场大风暴,却从没遭到大破坏——直到今晚为止,即便是今晚这样的破坏,也是由一个疯狂的巨人造成的。
莉丝坐了十分钟,冷得发颤,呼出的空气挂在唇边,像一缕薄云。后来,她站立起来。那狗也站起来,期盼地望着她,那意思,她猜想,是要点吃的东西。她挠挠狗的脑袋,穿过潮湿的草地朝住宅走去,那狗跟在她身后。
尾声
今天,莉丝·艾奇森在给一株雪白的玫瑰剪枝时,穿着一件有涡旋纹花案的深绿呢套装,像午夜时分的变色龙的颜色,她选择了一套符合礼仪的暗色调服装,但并未穿黑礼服,因为她要去出席法庭的宣判会,而不是去参加葬礼。
尽管宣判的结果将使莉丝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寡妇,但莉丝并不打算服丧。
欧文没有听从律师的劝告,拒绝与法庭达成一项服罪协议——即便朵蕾西答应出庭为州政府作证,条件是法庭将指控改为非预谋杀人罪。欧文坚持认为他可以用精神错乱为由来逃脱指控。一位精神病专家出庭作了长篇讲演,把欧文描绘为典型的“反社会型”精神病人。然而他的诊断显然远不像迈克·胡鲁贝克的病情那样使陪审团的成员们信服。经过一段长时期的审判,欧文最后被判定犯有一级谋杀罪——陪审团第一次投票就达成了一致意见。
上个星期莉丝签署了购买兰代尔育苗场的契约,同一天她通知那所中学她将停止任教。这个春季学期的末尾,莉丝将正式结束十二年的英语教师生涯。
波霞在住宅里过夜,第二天打算陪莉丝出席宣判会。欧文被捕后这年轻女人在岭上镇老宅里住了三个星期,帮莉丝打扫、修缮。然而在起诉书递交法庭一周之后,莉丝说她再也不需要别人陪伴,坚持让妹妹回纽约。在车站送别时,波霞忽然对她说:“哎,你搬到我的公寓楼跟我住在一起,好吗?”莉丝深受感动,尽管她很清楚波霞心底里是不赞成这个主意的。
莉丝过不惯都市生活,所以她谢绝了妹妹的邀请。
今天,莉丝关闭了暖房上方的换气扇,防止冬日寒气的袭入。她一边做事,一边寻思着:人们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面临死亡的威胁,但最富有戏剧性的莫过在自家的暖房中遭遇到先人的鬼魂,或是发现自己的丈夫从大老远赶回家来是想趁你躺在床上打瞌睡时掐断你的脖子。思索着与死亡的这种微妙的抗争,莉丝又想起了波霞。她知道,在她们姐妹俩分开的这些年头里,波霞并不是一个怪僻或冷酷的女人。一切都是预先设定好的。波霞逃离家庭有一个很简单的原因: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挨了太多的鞭打,听了太多的教训,忍受了太多次毫无趣味的星期日家庭会餐。
川顿·海克也要旁听今天的审判。他对这个案件的兴趣超出了法律的范围。罗纳德·阿达拉医生被解除马斯丹医院院长长职务之后,拒绝付给海克那笔他自认为有权得到的奖金。阿达拉的继任者认为,无论从道义上还是法律上说,他都没有理由支付这笔开销,而且当初阿达拉就无权向海克作出这种许诺。于是在情急之下,海克只好就欧文朝他背后开枪一事对欧文提出控告。
保险公司描绘为这种有意的暴行支付赔偿,于是海克惊诧地发现,控告欧文最终意味着控告莉丝。他立即提出撤回诉讼,但莉丝说海克最应当从这场悲剧中得到补偿。尽管她的律师愤怒地提出反对,她还是当场给海克开了一张支票,钱数大大超过了海克提出的要求。 棒槌学堂·出品
莉丝懂得,川顿·海克和她之间没有什么共同点,但她感到他们俩像是同一条铁路线上的两个不同的车站。然而当海克上星期邀她出去吃饭时,她谢绝了。除了一辆带住房的汽车和一条狗,海克的生活中还缺少别的东西,这是事实。可是莉丝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弥补海克生活中的缺陷,不管他缺的是什么。
迈克的眼里露出激动的神情,仔细聆听莉丝的每一句话。然后,迈克会倾身向前,为了加强语气偶尔还会碰一下她的手臂——就这样向她倾诉着自己的想法。有的想法很有见地,有的想法荒诞不经,然而迈克说话的神情,总像是在代表上帝向人间传播真理。
莉丝有时想,谁能说胡鲁贝克不是替上帝传播真理的使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