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医生说。她手边放着足有三英寸厚的马尼拉文件夹。这位刑事鉴定家判断,这些应该都是他自己的档案。(他想知道保管档案的人在预期评估下添加了什么样的评语:“令人鼓舞”?“可怜”?还是“毫无希望”?)“林肯,我们曾在电话中谈过,但是本着对彼此负责的态度,我想再把程序说一遍。”

  莱姆只是点点头。他已准备好去忍受那些程式化的东西,虽然他对这些走形式的东西根本没有什么耐心。接下来这些就是走过场。

  “你已看过我们这个学会的书面材料。你应该知道我们正开始进行一些新的试验,主要是关于脊椎神经再生与重建的技术。我必须再强调一次,这些都还处于试验阶段。”

  “我明白。”

  “我的病人中,大部分人比一个全科医生还了解神经学。我敢打赌,你也不例外。”

  “我对科学略知一二。”莱姆轻描淡写地说,“对医学也略知一二。”他照例耸耸肩,这是他的招牌动作。韦弗医生好像注意到了,但暂时置之一旁。

  她接着说:“好,如果我重复了你们已经知道的事情,我很抱歉。但是了解这项技术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对你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好的,”莱姆说,“请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方法是集中对付受伤部位。要利用传统的外科减压方法重建脊椎的骨骼结构,同时保护受伤部位。然后我们会往受伤部位移植两种物质:一是来自患者自身的末梢神经组织,二是胚胎中央神经系统细胞,这来自——”

  “啊,鲨鱼。”莱姆说。

  “没错,是蓝鲨。”

  “林肯也一直是这么跟我们说的,”萨克斯说,“但为什么是蓝鲨?”

  “这是出于免疫方面的考虑,它跟人体比较匹配。”医生笑着补充道,“这是一种体型庞大的鱼,我们可以提取到足够多的胚胎组织。”

  “为什么要用胚胎?”萨克斯又问。

  “因为成人的中央神经系统无法自然再生胚胎,”莱姆嘟囔道。他很不高兴阿米莉亚打断了医生的话,“很明显,婴儿的神经系统是要成长的。”

  “没错。除了减压手术和显微移植外,还有一件事——一件令我们兴奋的事儿:我们研制出了一种新的药物。我们认为它可能对提高再生功能有显著疗效。”

  萨克斯问:“有危险吗?”

  莱姆扫了她一眼,希望能捕捉到她的目光。他自己清楚危险性,但他已经做了决定,不想让她质问他的医生。但是萨克斯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韦弗医生身上。莱姆见过她这种表情,这种审视犯罪现场照片的表情。

  “当然有危险。药物本身没有特别危险。但第四颈椎受伤患者的肺部功能一般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害。虽然你不用呼吸机,但是在麻醉后,仍有呼吸衰竭的可能性。此外,治疗时的压力可能导致自主神经异常反射,并引起高血压——我相信你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进而有可能造成中风或脑溢血。另外,手术可能会伤及你当初受伤的部位——你现在没有任何囊肿和分流现象,但手术产生的积液可能增加体内压力并导致其他损害。”

  “意味着他也许会恶化。”萨克斯说。

  韦弗点点头,低头看着档案。虽然她并没有打开档案夹,但很明显在想着什么。她抬起头说:“现在你的第一蚓状肌还能动,就是说你左手的无名指能动,也能控制肩膀和颈部肌肉活动。但是手术后,你有可能会丧失一些或者全部运动能力。甚至不能自主呼吸。”

  萨克斯一动不动。“我明白了。”最后她说道。这几个字听来就像一声叹息。

  医生的目光牢牢地逼视着莱姆的眼睛。“你绝不能抱太大希望,你不可能再站起来走路了——如果说这是你的希望的话。这种医疗方法对腰部和胸部脊椎神经都受到伤害的人功效有限,这还是仅仅针对那些没有你情况那么严重的病人而言。而颈椎受伤的人成功率很低,至于第四颈椎受到伤害的人则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我是个赌徒。”他很快地说。萨克斯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林肯·莱姆根本不是什么赌徒。他是个科学家,一辈子都靠概率而活。他简单直接地说:“我要做手术。”

  韦弗医生点点头,看不出她对他这个决定的反应。“你需要进行一些检查,可能要花好几个钟头。治疗程序从后天开始。我给你准备了上千张表格和问题。现在我就去拿文件,很快回来。”

  萨克斯站起来,跟着医生走出办公室。莱姆听见她问道:“医生,我有个——”门关上了。

  “阴谋,”莱姆对托马斯嘟哝道,“公然背叛上级。”

  “她是担心你。”

  “担心?这个女人把车开到时速一百五十英里,在南布朗克斯玩儿枪战。而我只不过是把小鱼的细胞注射进体内。”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莱姆不耐烦地摇摇头。他打量着韦弗医生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副脊椎神经骨架,安放在一个金属架上,应该是真的。看起来它是那么脆弱,似乎无法支撑那个曾经附着在上面的复杂生命。

  门开了。萨克斯走进办公室,有人跟在她后面也进来了,但不是韦弗医生。这个男人很高,除了鼓出来的胃囊,全身都很瘦长。他身上套着郡警的棕色制服。萨克斯面无表情地说:“你有客人。”

  一看见莱姆,这个男人立即脱下头上的“护林熊”【注】帽子,点头致意。像大多数跟林肯见面的人一样,他没有盯着林肯,而是赶紧把眼光投向医生桌子后面的骨架上。不久,又移回到犯罪专家身上。“莱姆先生,我是吉姆·贝尔。罗兰·贝尔的堂弟。他告诉我你会来镇里,所以我就从田纳斯康纳镇开车过来了。”

  【注】护林熊(The Smokey Bear),美国林业协会的防火保护宣传形象。

  罗兰在纽约市警察局服务,曾和莱姆一起办过几件案子。他最近的搭档是朗·塞林托,也是莱姆认识多年的探员。当他决定到北卡罗来纳动手术时,罗兰曾给他一些自己亲戚的名字,说如果他手术期间想有个访客什么的,可以给这些人打电话。莱姆想起来了,吉姆·贝尔就是其中之一。他往这位郡警身后的大门望去,他那救苦救难的天使韦弗医生还没有回来。这位犯罪学家心不在焉地说:“很高兴见到你。”

  贝尔露齿而笑。他说:“说实话,先生,我认为你这种感觉持续不了多久。”

  第三章

  仔细打量这位访客之后,莱姆发现,他的相貌的确似曾相识,都是细长身材,大手,头发稀疏,跟他纽约的堂兄罗兰一样好相处。只是眼前这位贝尔肤色比较黑,更显苍老。也许是经常钓鱼和打猎的缘故。牛仔帽应该比郡警帽更适合他。贝尔拿了张椅子在托马斯身旁坐下。

  “我们遇到了麻烦,莱姆先生。”

  “请叫我林肯就行了。”

  “说吧,”阿米莉亚·萨克斯对贝尔说,“把你跟我说的事儿告诉他。”

  莱姆冷冷地瞥了萨克斯一眼。她三分钟前才遇到这个人,而现在却跟他变成一伙的了。

  “我是帕奎诺克郡的警长。离这儿往东二十英里。我们现在有些麻烦,我想起我堂哥对我说的那些事——他对你赞不绝口,先生——”

  莱姆不耐烦地点点头让他继续说,心里却嘀咕着:我的医生去了什么鬼地方?她到底要找多少表格?难道她也参与了这个阴谋?

  “反正,这个情形……我想我得过来问问您是否能抽空帮我们一下。”

  莱姆笑了,但是声音里却听不出笑意。“我马上要动手术了。”

  “哦,我明白。我不会太叨扰您的。我想大概只需要几个钟头……我们并不需要太多帮助。嗯,我希望如此吧。你知道我堂哥罗兰告诉过我你在北方查案的一些事。我们虽然也有些基本的犯罪实验室设施,但这里的法政鉴定工作大多会送到最近的州警察局伊丽莎白市【注】或瑞莱市【注】去做。前前后后要花上好几周才能得到结果。但是,现在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我们最多只有几个小时。”

  【注】伊丽莎白市(Elizebath City),北卡罗来纳城市。

  【注】瑞莱市(Raleigh),北卡罗来纳州首府。

  “什么案子?”

  “寻找两个被绑架的女孩儿。”

  “绑架是联邦警探们的事,”莱姆指出,“给联邦调查局打电话啊。”

  “从烟酒枪械管制局来查过私酒以后,我就不记得FBI来过这个郡。等联邦探员到了这儿,再安顿好,那两个女孩早就去见上帝了。”

  “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萨克斯说。她脸上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莱姆冷笑地看着她,满心不高兴。

  贝尔说:“昨天本地一名高中男生被杀,还有一位女大学生被绑架。今天早上,嫌疑犯回来了,又绑走了一个女孩。”莱姆注意到这男人脸色黯淡下来,“他设了一个陷阱,我们一位同事受了重伤。他正躺在医疗中心,昏迷不醒。”

  莱姆看见萨克斯不再把指甲伸进头发里抓头皮,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贝尔身上。好吧,这里头也许没有什么阴谋,但莱姆知道她为什么对这个他们没时间参与的案子这么有兴趣。而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原因。“阿米莉亚。”他说,冷冷地看了一眼韦弗医生墙上的时钟。

  “怎么了,莱姆?了解一下也没有什么坏处啊。”她把肩膀上瀑布似的红发撩开。

  贝尔又瞟了一眼办公室角落的脊椎骨架。“我们部门人手不足,先生。我们已经尽力了——我所有的同事和其他的人整晚都在外面搜寻。但是,大家既找不到这个人,也找不到玛丽·贝斯。而埃德,就是那个还在昏迷中的警察,我们认为他很可能看到了那张地图。地图上应该标明了这个小子可能去的地方。但医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甚至会不会醒过来。”他哀求地看着莱姆的眼睛,“如果您愿意看看我们找到的证物,给我们一些这小子可能会去哪儿的思路,我们会感激不尽的。我们现在已经无计可施了,急需帮助。”

  但莱姆还是不太明白。犯罪专家的工作是分析证物,帮助调查人员确认嫌疑犯身份,然后在庭审时作证。“你知道嫌疑犯是谁,也知道他住在哪儿,你们的检察官将会有无懈可击的证物。”即便他们把犯罪现场弄得一团糟——大部分的小镇警员们经常如此——还是有足够证物可供他们判重罪。

  “不,不。我们不担心审讯,莱姆先生。而是要在他杀掉那两个女孩前找到他,至少,要找到莉迪娅。我们认为玛丽·贝斯很可能已经死了。案发后,我读了州警察局编印的重大案件调查手册。那上面说在这种性变态绑架案中,拯救人质的时间通常只有二十四小时,时间一过,人质在绑架者眼中就不是人了,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们。”

  萨克斯问:“你称他小子,我是说那个嫌疑犯,他多大了?”

  “十六岁。”

  “未成年人啊。”

  “那只是从法律层面上看是如此而已。”贝尔说,“但他的犯罪履历比大部分制造麻烦的成年人还要糟糕。”

  “你去他家里查过了吗?”她问,听起来仿佛她和林肯已经就这个案子讨论过,并且得出了结论一样。

  “父母双亡。他有养父母。我们去他家搜查过他的房间,没找到暗道或者日记,什么也没有找到。”

  鬼才会去,林肯·莱姆想,希望这个人赶紧回到他那个名字念起来都拗口的郡,连同他的麻烦一起带走。

  “我想我们应该帮这个忙,莱姆。”萨克斯说。

  “萨克斯,手术怎么办……”

  她说:“两天之内两名受害者。他可能是个连环杀手。”连环作案就像上瘾一样,作案的频率和手段都会逐步升级。

  贝尔点点头。“你说对了。还有些事儿我还没有说。过去两年帕奎诺克郡总共发生了三起命案。而就在几天前,刚发生了一桩可疑的自杀案。我们认为这个小子跟这些案子都有关系。现在只是没有足够的证据抓他。”

  那是因为当初不是由我来处理这个案子,但是现在我算是接手了吗?莱姆想着,随即意识到正是这份骄傲会导致他最终插手此案。

  他很不情愿地觉察到了自己的心理变化,这件案子激发了他的好奇心。正是像这样的智力挑战,让林肯·莱姆在发生意外后保持了清醒,让他没有去找像杰克·科沃金【注】这类医生寻求安乐死。

  【注】杰克·科沃金(Jack Kevorkian,1928- ),美国医生,因一直致力于协助病人安乐死而被称为“死亡医生”。

  “你的手术是后天,莱姆,”萨克斯怂恿道,“这之前你只需要做些测试。”

  哦,你泄漏出动机了,萨克斯……

  但她说到点子上了。在手术之前,他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打发。这是一段漫长的等待手术的时间,这意味着没有了十八年陈酿威士忌,一个全身不能动的人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小镇上还有什么可做的?林肯·莱姆最大的敌人不是折磨脊椎患者的不良反射痉挛,不是幽灵附体般的疼痛和自主神经异常反射,而是沉闷无聊。

  “我可以给你一天的时间,”最后莱姆说,“只要不耽误手术。毕竟为了接受治疗,我已经排了十四个月的队了。”

  “就这么说定了,先生。”贝尔说。他脸上阴郁的神色顿时变得明朗起来。

  但托马斯却摇了摇头。“听着,林肯,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工作。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接受治疗,完事儿后就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如果你要在这儿工作,我手头可没有任何能照料你的设备。”

  “咱们可是在一家医院里啊,托马斯。要是在这儿找不到你需要的东西我才觉得奇怪呢。咱们跟韦弗医生说说,我肯定她会很乐意帮忙的。”

  这位穿着鲜亮的白衬衫,笔挺的棕色裤子,还打着领带的助手说:“根据以往经验,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但就像所有的猎人一样——不管能不能动——只要林肯·莱姆下定决心去追踪猎物,天大的事也拦不住他。他不理会托马斯,转而询问吉姆·贝尔:“他逃了多久了?”

  “没几个小时,”贝尔说,“我会请一位警员把我们找到的证物送过来,也许再加上一张这个地区的地图。我想……”

  贝尔降低了声音,因为发现莱姆摇了摇头,皱起眉头。萨克斯笑了起来,她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莱姆断然说道,“我们要去你那里。你必须给我们收拾出来一个地方……你们那儿是哪儿来着?”

  “呃,田纳斯康纳镇。”

  “收拾出一个我们能干活的地方。我需要一些法证鉴定设备……你们有犯罪实验室吗?”

  “我们那儿?”这位警官手足无措起来,“跟没有差不多。”

  “好吧,我给你列一张我们所需装备的清单,你可以去州警察局借。”莱姆抬头看了挂钟一眼,“我们半小时后就到。对吧,托马斯?”

  “林肯……”

  “没问题吧?”

  “半个小时。”这位助手嘟囔着。

  现在究竟是谁情绪低落?

  “去韦弗医生那儿拿些表格,随身带着。我和萨克斯工作时你可以填写那些表格。”

  “好吧,好吧。”

  萨克斯列了一张刑事鉴定实验室所需的基本设备清单。她拿给莱姆看。他点点头,说:“再加上一个密度测量设备。除此之外,其他都挺好。”

  她在清单上写下这个设备,交给贝尔。他看了看,不太有把握地点点头。“我来负责这个事情。但是我确实不想给您添太多麻烦……”

  “吉姆,我希望我可以有什么说什么。”

  “当然。”

  这位犯罪学家语重心长地说:“只是看这么点儿证物没什么用。想要达到目的的话,阿米莉亚和我必须负责指导整个追踪计划。我是说,全权负责。那么,告诉我——会不会有人有意见?”

  “我保证不会有。”贝尔说。

  “好。现在你最好快去准备设备。我们要赶紧行动起来。”

  贝尔警长站着不动,只是点着头,一手捏着帽子,另一只手攥着萨克斯开的单子。站了一会儿,才朝大门走去。莱姆确信罗兰的这位堂弟、一个身上有许多南方人特征的男人,脸上带着一种和他的身份非常相配的表情。林肯不太确定该用什么言语形容,但是看起来仿佛抓住了熊尾巴似的。

  “哦,还有一件事。”萨克斯说,拦住了正要走过门廊的贝尔。他停下来转过身。“那个嫌疑犯,他叫什么?”

  “加勒特·汉隆。但在田纳斯康纳镇,大家都叫他‘昆虫男孩’。”

  帕奎诺克郡在北卡罗来纳的东北部,田纳斯康纳镇则大致在这个郡的中部,是该郡最大的镇。它周围零零散散地围着一小片住宅区和商业区。毗邻帕奎诺克河的是黑水河码头,它往南几十英里就是郡所在地。

  河南岸是该郡的主要居民区和生活区。这个地区的沼泽、森林、原野和池塘星罗棋布,所以只有一半的地方可以住人。帕奎诺克河北岸则截然不同,这里地形复杂。迪斯默尔沼泽地向四周蔓延,吞噬着岸上的拖车停车场、房屋以及几处磨坊和工厂。弯弯曲曲的沼泽取代了池塘和田地。除非你能很走运地找到路,否则绝对穿不过那座阴森古老的密林。没有人愿意住在河的这一岸,除非是罪犯、制毒者和少数疯狂的沼泽人。两年前,这里出过一件事儿,一群公野猪对一个名叫塔尔·哈珀的人穷追不舍,他开枪打死了一半的野猪,但是还是阻止不了剩下的畜生们。在救援人员赶到之前,他被吃掉了。从此,即使是猎人,也会绕开这个地方。

  和这个郡的大多数居民一样,莉迪娅·约翰逊很少到帕奎诺克河的北岸去。即使去了,也不会离居民聚集区太远。此时,恐惧感淹没了她,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了河,踏过了一个她也许再也回不去的边界——这个边界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也是精神意义上的。

  她惊恐地被这个家伙拖着。当然,令她害怕的是他看她身体的眼神、他的触摸。她害怕自己会被热死——日晒或者蛇咬——但最让她恐惧的,是她意识到她离河的南岸越来越远,那里有她脆弱而舒适的生活,尽管她的生活圈子很小: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医院里的护士同事、她挑逗过的医生、比萨聚会、重播的《宋飞传》【注】、惊悚小说、冰淇淋以及她的外甥。她甚至开始怀念生命中一些艰难的时光——与体重做斗争,拼命戒烟,独自一人的晚上,偶尔才能见面的男人很少打来的电话(她认为他是自己的“男朋友”,尽管她明白这事儿没什么希望)……即使是这些事,她也强烈地怀念着,因为这些是她熟悉的。

  【注】《宋飞传》 (Seinfeld),又译《欢乐单身俱乐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美国最成功的一部喜剧电视剧。

  但这里一切都让她觉得不自在。

  她想起在猎人小屋前看到的可怕景象——埃德警官躺在地上,意识全无。他的胳膊和脸部被螫得肿胀起来。加勒特嘟囔道:“他不该伤害它们,黄蜂只在蜂巢遭到威胁时才会攻击人类。这完全是他的错。”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小屋,黄蜂们竟然毫不理会他。他收拾了一些东西,用胶带把她的手捆住,拽着她往森林里面走。他们已经在里头走了好几英里了。

  这个少年行进的方式很古怪,一会儿推她往这儿走,一会儿又往那儿。他不停地自言自语,挠着脸上的疙瘩。他在池塘边停留了一阵,低头盯着池水,一直等到小虫或蜘蛛从水面飞舞而过之后,才把脸埋进水里,把疙疙瘩瘩的皮肤浸湿。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脚,脱掉鞋子,扔得远远的。接着继续在这个炎热的清晨前行。

  她瞟了一眼他口袋里露出的地图。“咱们要去哪儿?”她问。

  “闭嘴。行吗?”

  十分钟后,他让她也脱了鞋,两个人涉水走过一条浅浅的、肮脏的溪流。过了河,他让她坐下。加勒特坐在她对面,一边打量着她的双腿和乳沟,一边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擦干了她的脚。他碰到她时,她觉得抗拒而厌恶,跟她第一次从医院的停尸房的尸体上采集组织标本时的感觉一样。他给她穿上白鞋,系好鞋带,毫无理由地多握了一会儿她的小腿。接着他查看了一下地图,拉着她又一头钻进树林。

  弹指甲,挠脸颊……

  渐渐地,沼泽更难走了,水也变得更黑更深。她猜他们正往迪斯默尔沼泽地走,不过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路泥泞难行,他们几乎要无处下脚了,加勒特领着她走进一座大松树林,这让莉迪娅松了口气,因为这里比沼泽地凉快多了。

  他找到另一条小路。拉着她往前走,直到一座陡坡前。岩石一直堆到山顶。

  “我爬不上去。”她说,挣扎着提高声音,“两只手都绑着呢。我会滑下来的。”

  “放屁。”他生气地嘀咕着,好像她是个白痴,“你穿着护士鞋。它们能帮你抓紧地面。看看我,还是光着脚呢,都能爬。看我的脚,看呀!”他亮出脚底。脚底满是茧子,黄黄的。“抬起屁股。但是,爬到顶上后不准走远。听见了吗?嘿!你在听我说话吗?”又是一阵嘶嘶声,一些吐沫喷到她脸上,像强酸一样灼烧着她的皮肤。

  天啊,我真恨你。她想。

  莉迪娅开始往上爬。半路上她停了下来,往后看了看。加勒特紧盯着她,弹着手指甲。看到她裹在白袜子里的腿,他用舌头舔了舔牙齿,然后抬高视线,看着她的裙子下摆。

  莉迪娅继续往上爬。他紧跟在她后面。她听见了身后嘶嘶的呼吸声。

  山顶又是一片开阔地,有一条小路从那儿通往一处茂密的松树林。她沿着小路向阴凉处走去。

  “嗨!”加勒特喊道,“你没听见我说的吗?叫你别动!”

  “我没想逃走!”她大声回答,“天太热了。我要避避太阳。”

  他指向前方二十英尺外的地方。路中央的地面上,有一层厚厚的松树枝叶。“你会掉下去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会毁了它的。”

  莉迪娅仔细看了看。原来,松树枝掩盖着一个大洞。

  “这下面是什么?”

  “是死亡陷阱。”

  “里面有什么?”

  “你知道——让追来的人惊喜的东西。”他得意地说,嘻嘻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能想出这个点子很聪明一样。

  “但什么人都可能掉进去的!”

  “狗屁,”他嘟囔道,“这里是帕奎诺克河北岸。只有想追踪我的人才会走这条路。他们活该。咱们走吧。”又一阵嘶嘶声。他抓住她的手腕,带她绕过陷阱。

  “你没有必要抓得那么使劲!”她反抗。

  加勒特扫了她一跟,稍微放松了点儿。事实上,他温柔的触碰是更大的麻烦:他用中指抚摸她的手腕,这让她想到一只正在她皮肤上找地方下嘴的胖血吸虫。

  第四章

  克莱斯勒旅行车驶过田纳斯康纳纪念公墓。那儿正在举行一场葬礼。莱姆、萨克斯和托马斯打量了一下那些神情肃穆的人们。

  “看那口棺材。”萨克斯说。

  棺材小小的,是儿童用的。参加葬礼的只有二十几个大人。莱姆奇怪为什么只来了这么点儿人。他抬眼望向公墓上方,前面是墓园后起伏的山丘,再往后,是模模糊糊的森林和沼泽。这一切消失在蓝皑皑的远方。他说:“这公墓不错。能安葬在这样的地方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萨克斯正面带忧色地看着葬礼,转而冷冷地看向莱姆。显然,在手术即将进行的前夕,她不想谈论任何和死亡有关的事。

  托马斯开着旅行车跟着吉姆·贝尔的郡警巡逻车,拐了个大弯,在一条笔直的道路上加速前进;墓园很快就消失在车后。

  正如贝尔所说,田纳斯康纳镇的确离艾维利的医院有二十英里。在进镇的道路旁边有一块欢迎标志上写着:这个镇一共有三千零一十八位居民。这个数字或许不假,但在这个炎热的八月份的早晨,出现在街道的居民简直屈指可数,现在这个尘土弥漫的地方像座鬼城。一对年迈的老夫妇坐在长凳上,看着空空荡荡的街道。莱姆看见两个男人,身材瘦削,一脸病容,肯定都是酒鬼。其中一个坐在路边,双手抱着脏兮兮的脑袋,看来仍是宿醉未醒。另一个靠坐在树下,双眼凹陷,直勾勾地盯着光鲜亮丽的旅行车驶过,即使隔得很远,也能从他的眼睛看出这个人好像患了黄疸。一个瘦骨伶仃的女人正懒洋洋地清洗着一家药店的玻璃窗。除了这几个人,莱姆就再也没见到其他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