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肉搏时刻第二十三章
奔逃。
以她最快的速度。她的双腿因关节炎而疼痛,痛楚的感觉流过全身。她浑身都被汗水浸透,整个人也已因酷热和脱水而头昏目眩。
同时,她仍为自己的行为而诧异不已。
加勒特跟在她身旁,默默地奔跑在田纳斯康纳镇外的森林里。
这样做太笨了,小姐……
当萨克斯走进囚室把那本《微小的世界》交给加勒特时,她看见接过书的少年的脸上现出开心的表情。她呆立片刻,然后,就像有人在暗中强迫她似的,她把手伸过铁栅栏,按住少年的肩膀。少年慌了神,眼睛看向别处。“不,看着我。”她对他说,“看着我。”
他终于照做了。她看着他脸上的红斑、抽搐的嘴唇、如黑洞般的眼睛和粗重的眉毛:“加勒特,我要知道实情。只有你和我知道。告诉我——是你杀了比利·斯泰尔吗?”
“我发誓我没有,我发誓!是那个人……那个穿工装裤的人,是他杀了比利。这就是实话!”
“证据显示的情形却不是这样,加勒特。”
“可是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他回答说,用一种平静的声调,“就像我们和苍蝇看着同样一个东西,但看到的却不一样。”
“什么意思?”
“当有人挥手拍向苍蝇时,他移动的手在我们眼中看来,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但在苍蝇眼中,它看到的是几百个停在半空中的手,就像一沓静止的图片。同样的手,同样的动作,但苍蝇和我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颜色也是……我们看到一些对我们来说绝对是红色的东西,但有些昆虫看见的,却是十几种不同形式的红色。”
/证物只显示他有可能犯罪,莱姆,但无法证明。同样的证物可以往一大堆不同的方向解释。/
“那莉迪娅呢?”萨克斯仍很强硬,按在少年肩头的手更用力了,“你为什么绑架她?”
“我已经把原因告诉所有人了……因为她也有危险。黑水码头……那是危险的地方。有人死在那里,有人在那里失踪。我只是想保护她。”
那里当然是危险的地方,她心想。但危险不是因你而造成的吗?
萨克斯接着说:“她说你想要强奸她。”
“不,不,不……她掉进水里,制服湿了,也扯开了。我看见她的,你明白吧,她衣服里面,她的胸部。而我有点……兴奋。但就只是这样。”
“玛丽·贝斯呢?你伤害了她?强奸了她?”
“不、不、不!我告诉你!是她自己撞伤头,我拿纸巾替她擦。我绝对没做,没对玛丽·贝斯那样做。”
萨克斯凝视着他的眼睛,久久没有移开。
/黑水码头……那是危险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问:“如果我带你离开,你会带我去玛丽·贝斯那里吗?”
加勒特皱起眉头。“如果我这样做,你就一定会把她带回田纳斯康纳。这样她可能会受到伤害。”
“你没有别的选择,加勒特。如果你带我去找她,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可以保证她的安全。林肯·莱姆和我。”
“你们能吗?”
“是的。不过,如果你不同意,就会在监狱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如果玛丽·贝斯因你而死,这案子就会变成谋杀,跟你亲手杀死她没有区别。到那个时候,你可能永远也走不出监狱了。”
他看向窗外,目光似乎跟随某只飞过的昆虫移动,但萨克斯却没看见。“好吧。”
“她离这里有多远?”
“走路的话,要八到十个小时。看情况而定。”
“什么情况?”
“看他们派多少人来追,还有我们要多小心地逃。”
加勒特这句话说得很快,一副胸有成竹的口气。这使萨克斯有些困惑——他似乎早预料到有人会来劫走他,又像是他已经成功逃了出去,计划好躲避追捕的办法。
“你在这里等着。”她对他说,转身走回办公室。她打开保管箱,拿出手枪和弹簧刀,违背过去所受过的训练和观念,用史密斯·韦斯手枪指着内森·格鲁默。
“我很抱歉这么做,”她轻声说,“我需要他牢房的钥匙,也需要你转过去把手背在后面。”
他瞪大眼睛,迟疑着,也许在考虑要不要拔枪。或者,萨克斯发现,他可能连想都没想,因为直觉、反射或瞬间的愤怒都会使他从枪套中抽出手枪。
“这样做太笨了,小姐。”他说。
“钥匙。”
他拉开抽屉,拿出钥匙扔在桌上,然后把手背在身后。她用他的手铐铐住他,又扯掉墙上的电话线。
接着她放出加勒特,也把他的手铐住。拘留所后门好像是开着的,但她似乎听见那里有脚步声,马路上也传来汽车驶近的引擎声,她便决定从前门走。他们毫不引人注目地溜了,完全没有被发现。
现在,离镇上已有一英里远,周围全是灌木和大树,这男孩领着她走在一条难以辨认的小路上。当他举手指着他们将要行进的方向时,手铐的铁链叮当作响。
她想着:可是,莱姆,我根本插不上手!你明白吗?我没有选择。如果兰卡斯特的拘留中心和她设想中的一样,他进去的第二天就会被鸡奸并且狠揍一顿,也许要不了一个星期就被杀了,萨克斯也很清楚,这是唯一能找到玛丽·贝斯的方法。莱姆已分析了所有证物的可能性,而加勒特眼神中的反抗告诉她,他绝对不会和他们合作。
(不,佩尼医生,我没有把母性意识和同情心相混淆。我只知道如果林肯和我有孩子,他一定和我们一样率直而固执;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会祈祷有个人能以我关心加勒特的方式来关心他……)
他们前进的速度很快。萨克斯惊讶地发现,尽管这孩子双手被铐着,仍能以敏捷的身手在森林中穿梭。他似乎完全知道该在哪里落脚,哪些植物能轻易拨穿而过,哪些则无法强硬通行,也知道哪里的土地太软不能踩。
“别踩那里,”他严肃地说,“那里都是来自卡罗来纳湾的泥土,会像胶水一样把你粘住。”
他们走了一个半小时,地上的泥土慢慢变成糊状,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沼气和腐烂的气息。小径在一个大沼泽旁终止,无法再走下去,加勒特带她往一条有双行道的柏油路走。他们拨开灌木丛走上路肩。
几辆车悠闲地驶过,司机完全没注意到路边有两个重罪逃犯。
萨克斯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们。她回想,才逃亡了二十分钟,她的心就纠结在一起,强烈渴望重回其他人正常的生活,并对自己刚才做的决定忧心不已。
/这样做太笨了,小姐。/
“嘿!在那儿!”
玛丽·贝斯突然醒了。
在木屋闷热的空气中,她刚才昏沉沉地在散发着霉味的沙发上睡着了。
那个声音就在附近,不一会儿又再度响起。“小姐,你没事吧?喂?玛丽·贝斯?”
她从沙发上跳起,快步奔向破掉的窗户。一阵晕眩袭来,使她不得不低下头,扶着墙壁休息了一会儿。太阳穴的伤处正凶猛地抽痛着。她心想:操你妈,加勒特。
疼痛稍退,她的视线逐渐恢复正常,继续往窗边跑。
是那个传教士。他带了朋友来——一个高大、秃头的男人,穿着灰色宽松长裤和工作服。传教士手里还提着把斧头。
“谢谢,谢谢!”她喃喃地连声说。
“没事,他还没回来。”她的喉咙仍痛得厉害。他递给她一个水壶,她接过喝完了整瓶水。
“我给镇上的警察局打过电话了,”他对她说:“他们正在赶来,大约十五到二十分钟后就会到。不过咱们不用等他们,我们两个合力先救你出来要紧。”
“不知要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退后一点。我一辈子都在砍木头,这扇门一分钟内就会变成一堆柴火,这位是汤姆,他也为郡政府工作。”
“你好,汤姆。”
“你好,你的头没事吧?”他问,皱起眉头。
“看起来严重罢了。”她说,摸摸头上的伤口。
嘭,嘭。
斧头劈向大门。透过窗户,她能看见斧头刃高举到空中时反射出的阳光。斧子的利刃闪耀着光芒,表明它非常锋利。玛丽·贝斯曾帮父亲劈过柴,她记得自己最喜欢看父亲用磨刀钻头打磨斧刃——橙色的火星不断飞向空中,像极了国庆日的烟火。
“绑架你的小子是谁?”汤姆说,“一个性变态?”
嘭……嘭。
“他是田纳斯康纳镇的一个高中生。他很恐怖,你看那些东西。”她指着那些玻璃瓶里的昆虫。
“呃。”汤姆说,凑近窗口,向里面看去。
嘭。
随着传教士的用力挥击,木门发出木头碎裂声。
嘭。
玛丽·贝斯看向木门。加勒特一定把门加固过了,也许把两扇门钉在一起。她对汤姆说:“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他收集的昆虫之一了,他——”
玛丽·贝斯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向自己飞来,那是汤姆的左手,他突然把手伸进窗户,抓住她的衬衣领口,右手同时摸向她胸部。他把她拉近窗台,硬将自己已濡湿、满是啤酒烟草味的嘴压上她的唇。他的舌头猛地伸出,用力顶进她的齿间。
他狂摸她的胸部,不停地拧捏,隔着衬衣寻找乳头。她猛地把头别开,呸了两下便尖叫起来。
“你搞什么鬼?”传教士叫到,把斧头一丢便奔向窗口。
但他还来不及拉开汤姆,玛丽·贝斯就已抓住在自己胸部上像蜘蛛般乱爬的那只手,用力往下拉。汤姆的手腕被她拉住滑向窗台上一块凸起如石笋般的碎玻璃,他又惊又痛地大叫一声,松开她的衣领,整个人踉跄地退后。
玛丽·贝斯擦着嘴跑离窗户边,退到房间中央。
传教士对汤姆吼道:“你他妈的在搞什么?”
揍他!玛丽·贝斯心想。用斧头砍他,他是疯子,把他也交给警察。
汤姆没理他,只紧握住鲜血淋漓的手腕,看看伤口。“天啊,天啊,天啊……”
传教士嘟囔说:“我就说过要你耐心点,我们用不了五分钟就能让她出来,半小时后就能伸开腿躺在你家里。现在可好。”
/伸开腿……/
这几个字闪进玛丽·贝斯的脑海,马上得出推论:根本没有人报警,没有人是来救她的。
“你看,你看!”汤姆握着被割破的手腕,鲜血如瀑布般沿着胳膊往下流。
“妈的!”传教士骂道,“得去缝合伤口了,你这个混蛋。你干吗不等等呢?走吧,先去弄好你的伤口。”
玛丽·贝斯看着汤姆摇摇晃晃地走向野地。他走了不到十步就停住,回头朝窗户吼道:“你他妈的小贱货!你给我等着,我们会再回来的!”他低头看了一眼,随即蹲下身子消失在玛丽·贝斯的视线中。很快,他又站起来,没受伤的手里握着一块橘子大小的石头,狠狠地把石头砸向窗户。玛丽·贝斯急忙后退,石头飞进屋里,差一点就击中她。她扑倒在沙发上,啜泣起来。
当他们要走进树林时,她听见汤姆又叫了一次。“你给我等着!”
他们齐聚在哈瑞斯·托梅尔的房子里。这是一幢不错的殖民地式建筑,有五个房间,以及这男人从未花过一点时间擦拭的一大面雕花玻璃。托梅尔对于草地设计的概念,就是把他那辆福特F-250型货车停在前院,雪佛兰旅行车则停在后院。
他这么做是因为,身为三人之中唯一读过大学的人,他拥有的毛衣多过花格衬衫,托梅尔很努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庄稼汉。哦,当然,他也做过一些买卖,不过那只是他在洛利市干的几桩没骗到什么钱的欺诈案。他在那里贩卖公司股份和公债,而这些公司只有一个问题,就是它们根本不存在。托梅尔的枪法很准,跟狙击手一样,但卡尔波不知道他曾经亲手攻击过谁。托梅尔总是在想太多的事情,花太多时间在衣服上,总是要求赊酒,即使在艾迪酒吧也一样。
因此,他既不像努力维持自己小屋干净整洁的卡尔波,也不像辛苦地像女佣般照料自己拖车屋的奥萨里安,托梅尔就只放任房子院子不管。卡尔波猜想,他也许希望人们因为这样而把他想成是个卑鄙的下三烂。
不过这都是托梅尔个人的事,他们三个人来到这幢拥有龌龊院子和底特律式景观草地的房子,不是为了讨论美化环境的事;他们来这里只有一个理由。因为托梅尔收藏的枪支如此之多,就像二十年前他们站在枫叶街的彼得森杂货店前,看着店里的糖果架考虑要偷哪一种一样。
奥萨里安挑了黑色的柯尔特AR-45步枪,这是M-16的改良版,因为他总是喋喋不休地讲越南的事,不放过每一部他知道的战争电影。
托梅尔选了镶嵌着漂亮花纹的勃朗宁霰弹枪。虽然卡尔波最擅用的是来复枪,宁可在三百码外给鹿的心脏开个洞,而不是把一只鸭子轰成一堆羽毛,但他仍一直觊觎托梅尔挑中的这把枪,就像他觊觎郡里每个女人一样。不过,他今天还是挑了一把漂亮的温切斯特点30-06口径的猎枪,再配上一个有得克萨州那么大的狙击镜。
他们装了满满的弹药和水,带了卡尔波的手机和食物。当然,还有月光酒。
另外,他们还带了睡袋。虽然没人觉得这次狩猎行动会持续太久。
第二十四章
林肯·莱姆沉着脸,驾着轮椅进入帕奎诺克郡政府大楼刚刚才拆卸完不久的刑事实验室。
露西·凯尔和梅森·杰曼站在那张先前放置显微镜的纤维板桌子旁,两人都把手交叉在胸前。他们盯着进入房间的托马斯和莱姆,眼神中含有轻蔑和怀疑的神色。
“她怎么能这样做?”梅森问,“她到底在想什么?”
但这只是一堆问题中的两个,关于阿米莉亚·萨克斯这个人和她的行为,目前都没办法解释。因此,莱姆只简单地问:“有人受伤吗?”
“没有,”露西说,“但内森吓坏了。她用那把史密斯·韦斯手枪指着他。我们真是疯了才会给她那把枪。”
莱姆努力保持表面平静,内心却因担忧萨克斯而感到阵阵抽痛。他相信证物清楚地显示出加勒特就是绑架者和凶手。萨克斯竟然会被他的外表蒙骗,现在的处境就像玛丽·贝斯或莉迪娅一样危险。
吉姆·贝尔也走进房间。
“她抢走什么车辆了吗?”莱姆又问。
“应该没有,”贝尔说,“我到处问过了,目前还没有车辆失踪。”
贝尔瞥见墙上上仍挂着那张地图,说道:“想离开这个地区而不被发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里有无数的沼泽,路却不多。我已——”
露西说:“应该找警犬来,吉姆。厄夫·华纳帮州警察局训练了好多只警犬,我们打电话给伊丽莎白市的德克斯特队长,问厄夫的电话。他会帮忙追踪他们的。”
“好主意,”贝尔说,“我会——”
“我有别的建议。”莱姆插口说。
梅森冷笑两声。
“什么?”贝尔问。
“我想跟你谈个条件。”
“没条件可谈,“贝尔说,“她是逃亡的重罪嫌疑犯,而且,还持有枪械。”
“她不会开枪射击任何人。”托马斯说。
莱姆继续说:“阿米莉亚认为这是唯一能找到玛丽·贝斯的方法,所以才这么做。他们要去藏匿她的地方。”
“这不是重点,”贝尔说,“问题是不能劫走牢里的嫌疑犯。”
“给我二十四小时的时间,之后再通知州警察局。我会帮你找到他们,只有我们自己来才行。如果州警大军和警犬队进驻,我们都知道他们都会按时间表操作,这样极可能有人会受伤。”
“这算是哪门子的鬼条件,林肯,”贝尔说,“你的朋友劫走了我们的犯人——”
“如果没有我,他就不会是你们的犯人。光凭你们根本不可能找到他。”
“别说了,”梅森说,“这是在浪费时间,我们在这鬼扯一分钟,他们就跑远一程。我打算召集镇上所有人出发去追捕他们,就照亨利·戴维特建议的把来复枪发下去,然后——”
贝尔打断他的话,问莱姆:“如果给你二十四小时,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会留下来帮你们找玛丽·贝斯,无论需要多少时间。”
托马斯说:“林肯,你还要动手术……”
“别管手术了。”他嘟囔说,伴随这句话而来的是一种绝望情绪。他知道韦弗医生的日程安排得很紧,如果他错过这次登记好的预约,就得退到等待名单的最后面,从头开始排队。接着他又想到,萨克斯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不让他动手术。她想多争取几天时间,给他机会回心转意。不过,他立即将这些想法抛诸脑后,只愤怒地对自己说:去找她,救她,赶在加勒特将她添进他的牺牲者名单里之前。
/连螫一百三十七次。/
露西说:“问题是,我们该如何相信你?谁知道你的忠诚度有多少?”
梅森:“没错,我们怎么知道你不会把我们带到错误方向,让她有机会逃走?”
“因为,”莱姆耐心地说,“阿米莉亚错了。加勒特的确是凶手,他只想利用她逃出监牢。一旦他不需要她的时候,他就会杀了她。”
贝尔来回踱步了好一会儿,不时抬头看着地图。“好吧,我们就这么办,林肯,我给你二十四小时。”
梅森叹了口气。“你要怎么在那一大片荒野里找她?”他指向墙上的地图,“难道直接打电话给她,问她现在人在哪里?”
“我的确打算这么做。托马斯,我们来重新组装好这些装备。谁去把班尼·凯尔叫回来!”
露西到临时刑事实验室隔壁的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
“北卡罗来纳州警察局,伊丽莎白市,”话筒那端的女人轻快地说,“请问有何贵干?”
“我想找葛瑞格探员。”
“请稍候。”
“喂?”一会儿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出现。
“比特,我是田纳斯康纳镇的露西·凯尔。”
“嗨,露西,你好吗?那两个失踪的女孩如何了?”
“一切都在控制中。”她说,声音力求平静。虽然她很不高兴,但贝尔还是坚持要她把林肯·莱姆交代的话转述给州警察局。“但我们另有一个小麻烦。”
/小麻烦……/
“你需要什么?警力支援吗?”
“不,只是需要追踪一个手机号码。”
“有授权令吗?”
“法院的人马上会传真给你。”
“告诉我电话号码和序号。”
她把需要的信息告诉他。
“这是什么区域的号码?二〇二?”
“这是纽约的区码,现在在本地漫游。”
“没问题,”葛瑞格说,“需要录下谈话内容吗?”
“只要追踪发话地。”
“什么时候……等等。传真来了……”他查看了传真内容,停了一会儿没说话,“哦,只是一个失踪案件?”
“没错。”她不情愿地说。
“你知道这费用很高,我们会把账单寄给你们的。”
“我明白。”
“好吧,别挂断,我打电话通知技术人员。”话筒传来微弱的按键音。
露西坐在桌上,垂着肩膀,缩起左手,看着手指因多年园艺工作而形成的红痕,看着一道被泥土中的金属片割伤的旧疤,和戴了五年的婚戒在无名指上留下的凹痕。
收缩,伸展。
看着皮肤下的血管和肌肉,露西明白了一些事。阿米莉亚·萨克斯的犯罪行为在她心中引发的愤怒强度,远远超过以往她所经历过的愤怒。
当她身体的一部分被切除后,她觉得羞耻,而后绝望。当她丈夫离开时,她只觉得内疚,必须认命。一段时间过去后,她终于会对一些小事情生气,但发怒的方式就像一团余火,只会辐射出热度,不会喷出火焰。
为了一个她无法明白的理由,这位纽约来的女警竟让露西爆发出愤怒的烈焰,恐怖的程度就像倾巢而出螫死埃德·舍弗尔的那群黄蜂。
使露西爆发怒火的原因,是被背叛的感觉。她从未有意伤害过别人。她爱好植物。她过去是丈夫的好老婆,父母的乖女儿,是负责的姐姐,也是尽职的警察。她从不破坏别人的快乐,只想让每个人都自由自在。但现在,她下了决心,从此她要有所保留了。
不再羞愧、内疚、屈从或悲伤。
只有愤怒,为她一生中所遭受的背叛——身体的背叛、丈夫的背叛、上帝的背叛——而愤怒。
现在,再加上阿米莉亚·萨克斯的背叛。
“喂,露西?”伊丽莎白市的比特问道,“你还在吗?”
“是,我还在。”
“你……你没事吧?你的声音有点怪。”
她清清喉咙:“没事。你弄好了?”
“他们准备好了。目标什么时候会通电话?”
露西看向另一个房间里,喊了一声:“好了吗?”
莱姆点点头。
她对电话说:“现在随时开始进行。”
“电话别挂,”葛瑞格说,“我会负责联络。”
求求你让我们成功,露西心想,求求你……
接着,她又在祷告中加了一句:还有,亲爱的主,请你让我一枪射中出卖我的犹大。
托马斯把耳机戴在莱姆头上,替他拨了电话号码。
如果萨克斯关机,电话铃声会响三次,接着就会切换成语音系统小姐清脆愉快的声音。
第一声……第二声……
“喂?”
听到她的声音,莱姆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感到如此快乐。“萨克斯,你没事吧?”
她停顿了一会儿,答道:“我很好。”
在隔壁的房间里,他看见露西阴郁地点了个头。
“听我说,萨克斯,听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但你必须马上放弃。你……你在听吗?”
“我在听,莱姆。”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加勒特答应带你去玛丽·贝斯那里。”
“没错。”
“你不能相信他,”莱姆说。(他悲哀地想:也不能相信我。他看见露西抬起手指在空中画圈,意思是:拖住她,让她留在线上。)“我和吉姆谈好条件了,如果你带他回来,他们就会取消对你的控诉。州警察局还不知道此事。而我会留在这里,直到找到玛丽·贝斯为止。我已经把手术延期了。”
他闭上眼睛,因内疚而心痛。可是他别无选择,他想到黑水码头区那个被黄蜂螫死的女人,想到埃德·舍弗尔警员的死……想到群蜂爬满阿米莉亚身体的情景。为了救她,他不得不背叛。
“加勒特是无辜的,莱姆。我了解他,不能让他被送进拘留中心。他会被他们杀死的。”
“那就安排他到别的地方去,然后我们再重新分析证物。我们会有新发现的。咱们一起做,你和我。我们不是一向这么说吗,萨克斯?你和我……永远都是你和我。没有我们发现不了的事。”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莱姆,没人站在加勒特这边。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们可以保护他。”
“你没办法保护一个被全镇憎恨的人,林肯。”
“别叫我的名字,”莱姆说,“这样会招来厄运,记得吗?”
“整件事就已经是厄运了。”
“别这样,萨克斯……”
她说:“有些事你会遵照自己的信念去做。”
“现在是谁在说格言了?”他强笑了两声——部分是为了使她心安。还有一部分,是为了自己。
微弱的电波声。
回家吧,萨克斯,他心想,求求你!现在还有挽救的机会。你的生命就像我颈部的神经一样不确定,但至少这细小的线路目前还能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