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斯对露西说:“哎,你总有一天会遇到的,和他共组一个家庭。”

  “我有工作要做,”露西说得很快,“你知道吗,人生不必每一件事都要做到。”

  这句话的背后似乎另有深意。萨克斯觉得露西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她不知道该不该鼓励露西说出来,便用了迂回的方法。“在帕奎诺克郡,渴望跟你约会的男人恐怕得有上千人吧?”

  露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实际上,我很少约会。”

  “真的?”

  又一阵静默。萨克斯抬头看向尘埃漫漫、一片荒芜的街道,那个溜滑板的少年早已不见踪影。露西深吸一口气像要开始说话,却又转成长啜一口冰茶。接着,似乎在一股冲动下,这个女警才终于开口:“你知道我提过的病?”

  萨克斯点点头。

  “乳腺癌。虽只是初期,但医生说最好彻底根治,所以就这么做了。”

  “我很抱歉,”萨克斯说,同情地蹙起眉头,“所有疗程都做完了吗?”

  “嗯。头发秃了好一阵子,看起来很可笑。”她又喝了一口冰茶,“到现在已经三年半了,目前为止,一切还算很好。”露西说道:“刚发现的时候,我真的大吃一惊。我没有家族病史,祖母健壮得像匹马。我母亲目前还在玛塔梅瑟基国家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工作,一周上五天班。她和我爸爸每年都会到阿帕拉契亚山远足两三次。”

  萨克斯问:“是因为化疗才不能有孩子吗?”

  “哦,不,他们给我用了防护盾。只是……是我不想出去约会。你也知道男人的手在他第一次认真吻过你后会移向何处……”

  萨克斯完全同意这话。

  “我遇见过几个不错的男人,也和他们出去喝过咖啡,但约会不到十分钟,我就开始担心他们发现后会有什么想法。最后,我就再也不回他们的电话了。”

  萨克斯说:“所以你放弃重建家庭了?”

  “或许,等我再老一点,说不定会遇到某个孩子都已长大的鳏夫。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她说得虽然漫不经心,但萨克斯听得出这句话她一定经常对自己说。也许每天都会反复说上几遍。

  露西低着头,叹了口气:“如果我有孩子,我会马上放弃警察的工作。可是,唉,生命总是不会往你预期的方向走。”

  “你前夫是在手术后才跟你分手的吗?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巴迪。不是在刚动完手术之后,而是隔了八个月。唉,我不能怪他。”

  “为什么这么说?”

  “什么?”

  “说你不能怪他?”萨克斯问。

  “就是不能。是我变了,变得完全不一样,变成了一个他过去从不曾预料到的人。”

  萨克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隔了一会儿才说:“林肯就和过去不一样了。也许刚开始总是很难适应。”

  露西仔细掂量着这句话。“所以你们两个不只是……怎么说,同事关系?”

  “没错。”萨克斯说。

  “果然如此。”拉着她笑说,“嘿,你是大城市来的大探员……对生孩子有什么看法?”

  “我以前想过要几个孩子。我爸爸曾想要抱孙子,他以前也是警察,曾幻想如果祖孙三代都是警察会是什么情景。那时他还认为《人物》杂志说不定会来做个专访之类的。他以前很喜欢看《人物》杂志。”

  “你都用过去式?”

  “他过世好几年了。”

  “因公殉职?”

  萨克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回答:“癌症。”

  露西默默无语。她看着萨克斯的侧影,又看向拘留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他能生吗?林肯?”

  啤酒泡沫已降入杯中,萨克斯认真地喝下一口,“从理论上说,可以。”

  她决定不告诉露西今天早上的事。当他们在艾维利的神经研究所,萨克斯紧跟在韦弗医生身后溜出房间,想问问手术会不会影响莱姆的生育能力。医生说手术不会,当她正准备解释和怀孕有关的问题,这时吉姆·贝尔却刚好出现寻求协助。

  她也没告诉露西,每次一提到孩子,莱姆就会转移话题,而她也常想,为什么他老是不考虑这个问题。当然,理由可能很多:他害怕家庭会妨碍他赖以维持神智健全的刑事鉴定工作;或者因为他对四肢麻痹患者的了解,至少,在统计上,他知道寿命比非残障者要短;也有可能是他想保持自由之身,以便可以在哪天早上醒来时决定他已经活够了而不想再活下去。或许这些理由全部成立,加上他认为自己和萨克斯很难成为正常的父母。(虽然她会反驳:现在什么才叫做正常?)

  露西若有所思地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有孩子还会工作吗?你呢?”

  “我虽然配枪,但大都在犯罪现场工作,已排除了危险的成分,车也不必开那么快了,现在我还有一辆三百六十马力的雪佛兰卡马诺汽车停在布鲁克林的车库里,我可不敢让我的孩子坐进这样的车里。”她笑了起来,“我想我得去学怎么开自动挡的富豪轿车,说不定还要报名去学上几堂课。”

  “我可以想象你从狮子超市停车场开车出来的样子。”

  沉默降临在她们俩之间,那种原本陌生的人在交换过复杂秘密后才发现无话可说时诡异的沉默。

  露西看了看手表。“我该回警察局了,去帮吉姆准备搜索外岛。”她把空罐子扔进垃圾桶,摇摇头说,“我还在想玛丽·贝斯,不知道她在哪里,是否平安,是否害怕。”

  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阿米莉亚·萨克斯想的却不是那个女孩,而是加勒特。因为她们刚刚才谈过孩子的事,萨克斯心想,如果她的儿子被指控杀人绑架,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感觉。这个孩子即将在牢里过夜,也许要过一百个夜,也许是几千个夜。

  露西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你要回去吗?”

  “再过一会儿。”

  “希望在你离开前我们还能碰面。”这位女警走上大街,远去了。

  几分钟后,拘留所的大门开了,梅森·杰曼走了出来。她从没见过他笑的样子,而他现在也仍板着一张脸。他朝左右看了看,却没注意到她。于是,大步走上断断续续的人行道,消失在一幢建筑物后面,隐身于通往郡政府大楼的路上的一家商店或酒吧。

  接着,一辆车在街对面停下来,走出两个男人。一个是加勒特的律师卡尔·弗雷德里克,另一个是年约四十来岁的胖男人。这个人穿衬衫打领带,第一颗纽扣没扣,胡乱系着的斜纹领带往下拉开,离喉部几英寸远。他的衣袖卷起,蓝色运动夹克搭在手肘上,棕色长裤皱得相当罕见。他的脸有种属于小学老师特有的神情。这两个男人一起走进房子里。

  萨克斯把杯子扔进杂货店外的旧油桶,穿过空荡荡的街道,跟着他们走进拘留所。

  第二十章

  卡尔·弗雷德里克向萨克斯介绍艾略特·佩尼医生。

  “哦,你和林肯·莱姆共事?”医生问,一副惊讶的模样。

  “没错。”

  “卡尔说完全是因为你们两个才抓到加勒特。他在吗?林肯?”

  “他现在在郡政府大楼,也许很快就要走了。”

  “我们有共同的朋友。我想跟他打声招呼,如果有空我会过去那儿一下。”

  萨克斯说:“他大概只会再待一个小时吧。”她转向弗雷德里克说,“我可以问一些事吗?”

  “请说。”这位辩护律师谨慎地回答。理论上,萨克斯是为敌人那方工作的人。

  “梅森·杰曼先前在拘留所和加勒特说过话,他提到兰卡斯特,那是什么?”

  “重罪暴力犯拘留中心,在提出公诉后他会被送到那里,一直待到审判为止。”

  “那是青少年专属的吗?”

  “不,不。是成人的。”

  “可是他才十六岁。”萨克斯说。

  “哦,麦奎尔会将他视为成年人对待,如果我们无法达成认罪求情协议的话。”

  “情况有多糟?”

  “什么?兰卡斯特吗?”律师耸耸他那窄小的双肩,“他会受伤。我没去过那里,不知道情况多糟,但他绝对会受伤。像他这样的少年去了那儿,肯定处于重罪暴力犯拘留中心食物链的最下层。”

  “能把他隔离关押吗?”

  “不行,那边都是共同居住的,基本上,就像个大兽监。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请求管理员盯紧一点而已。”

  “那保释呢?”

  弗雷德里克笑了。“世界上没有法官会同意保释这种案子的嫌疑犯,他被绑死了,哪都去不了。”

  “我们能想办法把他送到别的地方吗?林肯在纽约有很多朋友。”

  “纽约?”弗雷德里克给了她一个优雅的南方式微笑,“我不认为他的影响力在梅森-狄克森线【注】以南还会有效,说不定连哈德逊河都过不了。”他扭头指向佩尼医生说,“没用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加勒特尽量合作,然后提出认罪求情的要求。”

  【注】美国马里兰州与宾夕法尼亚州之间的分界线,即过去美国南方各州与北方各州的分界线。

  “要请他的父母过来吗?”

  “应该请吧。不过我打过电话,哈尔说他不想管这孩子。他甚至不肯让我和他养母玛格丽特通话。”

  “可是加勒特自己不能做任何决定,”萨克斯说,“他还未成年。”

  “哦,”弗雷德里克解释,“在提出公诉和认罪求情之前,法院会指定一位监护人。别担心,他一定会找到的。”

  萨克斯转头对医生说;“你打算怎么做?用空椅测试法吗?”

  佩尼医生看了律师一眼,经过他点头同意后才解释说:“这不是测试,而是一种完形治疗法,使用这种方法,可以很快得到一些行为的答案。我会让加勒特想象玛丽·贝斯就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要他对她说话,向她解释为什么要绑架她。我想让他明白她很惊慌恐惧,让他知道这样做是错的,让他明白如果他告诉我们她人在哪里的话,就会对她更好。”

  “有用吗?”

  “其实这不是针对这种情况设计的,但我想至少可以得到一些答案。”

  律师瞄了手表一眼。“你准备好了吗?医生?”他点点头。

  “我们走吧。”医生和弗雷德里克消失在审讯室的门后。

  萨克斯踌躇了一会儿,从冰柜里倒了杯水,慢慢啜饮。当柜台值班的警员将注意力移回报纸上时,萨克斯快步溜进装有录影机拍摄嫌疑犯的观察室的房门。房间里没有人,她把门关好,坐下,隔着单向玻璃窗看着审讯室。她看见加勒特坐在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医生坐在桌上,弗雷德里克坐在角落,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跷着二郎腿,无意中暴露出他鞋跟的高度。

  审讯室还有第三把椅子,空着,摆在加勒特正对面。桌子上有几瓶可乐。罐身凝结着无数粒细微的水珠。

  透过玻璃窗上方的廉价扩音器,萨克斯听见他们谈话的声音。

  “加勒特,我是佩尼医生。你好吗?”

  没有回答。“这里有点热,是吧?”

  加勒特还是没说话。他低着头,用拇指弹打其他手指甲。萨克斯听不见他弹指甲的声音,却发现自己的拇指深深抠进食指的肉里。她感觉指头有点湿,发现已经流血了。停止、停止、停止,她想着,同时强迫自己把手放开,摆在身体两侧。

  “加勒特,我是来这里帮助你的。我为你的律师工作,弗雷德里克先生也在这儿,无论如何我们都想替你减免一些刑责。我们能帮助你,不过需要你的合作。”

  弗雷德里克说:“医生要和你说话,加勒特,我们想发掘一些事情的真相。但是,不管你说了什么,这些话只有我们知道,没经过你的允许,我们绝不会对任何人说。你明白吗?”

  他点点头。

  “记住,加勒特,”医生说,“我们都是好人,都站在你这边……现在,我们来试试看。”

  萨克斯的目光集中在少年的脸上。他抓挠着一块红斑,说:“或许吧。”

  “看到这边的椅子了吗?”

  佩尼医生用头指向那张椅子,少年瞥了椅子一眼,“看到了。”

  “咱们来玩个游戏,你要假装这张椅子上坐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像总统吗?”

  “不,我是说,某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你在现实生活中所认识的人。要假装这个人现在就坐在你对面。我要你对他说话,要你在他面前完全诚实坦白。无论你想说什么,都直接说出来,和他分享你心中的秘密。如果你生他的气,就说出来让他知道。如果你爱他,也可以直说。如果你想要他,就像你想要女人,那就明白说出来。记住你不管说什么都没关系,没有人会把你怎么样。”

  “和那张椅子说话?”加勒特问医生,“为什么?”

  “只是为了一点,这能帮你觉得好过些,好度过今天发生的不幸事件。”

  “你是指,被抓到吗?”

  萨克斯不禁莞尔。

  佩尼医生明显压抑住笑容,动手把空椅子向加勒特搬近了一些。“现在,想象有个重要的人就坐在椅子上,假设是玛丽·贝斯·麦康奈尔吧。你有一些话想对她说,现在正是个好机会。说说那些因为你开不了口而没对她说过的事,说说那些真的非常要紧的事,而不是一般的闲扯。”

  加勒特紧张地环顾房间,看了他的律师一眼,他点头表示鼓励。于是这男孩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好了,我想我准备好了。”

  “很好。现在,想象玛丽·贝斯就坐在——”

  “可是我不想和她说话。”加勒特打岔说。

  “你不想?”

  他摇摇头。“我想说的话都已经跟她说过了。”

  “没别的话要说吗?”

  他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也许。只有……我能想象别人坐在这张椅子上吗?”

  “呃,刚开始,咱们还是先针对玛丽·贝斯吧。你说也许还有话想对她说,是什么话?你想告诉她她是多么让你失望或伤害了你吗?或者她让你生气了?告诉她你为什么要报复她?什么话都行,加勒特,你什么都能说,完全没有关系。”

  加勒特耸耸肩。“嗯……为什么不能换成别人?”

  “只是刚开始,先针对玛丽·贝斯。”

  加勒特突然转头看向单向视线玻璃窗,直盯着萨克斯所坐的地方。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一下,好像已被他知道自己就坐在这里,虽然他不可能看见她。

  “说吧。”医生鼓励说。

  加勒特转回佩尼医生身上。“好吧。我想,我得说很高兴她已经安全了。”

  医生微笑说:“很好,加勒特。就从这里开始。告诉她是你救了她。告诉她为什么。”他朝那张空椅子点点头。

  加勒特局促不安地看着那张空椅子,开始说:“她来到黑水码头区,然后——”

  “不对,记住你正在和玛丽·贝斯说话,假装她就坐在椅子上。”

  他清清喉咙。“你到黑水码头区。那个地方,哎,真的,真的很危险。有人在黑水码头受伤,有人在黑水码头被杀。我很担心你,我不想看到你被那个穿工装裤的人伤害。”

  “穿工装裤的人?”医生问。

  “杀死比利的那个。”

  医生的目光越过加勒特看向律师,他只是摇摇头。

  佩尼医生问:“加勒特,你知道,即使你真的救了玛丽·贝斯,但她也许在误会,以为自己做了一些让你很生气的事。”

  “生气?她没做任何事让我生气。”

  “可是,你把她带走远离她的家庭。”

  “我带她走是为了她的安全。”他想起游戏规则,便转头对着椅子说,“我带你走是为了要保护你的安全。”

  “我只能这么想,”医生轻声说,“你一定还有什么话要想说,我刚才就发现了。你有很重要的话要说,现在却不想开口。”

  萨克斯也从加勒特脸上看出这点。他的眼神虽不安,却对医生的游戏很感兴趣。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的确有事想要说出来,是什么事呢?

  加勒特低头看着自己又黑又脏的指甲。“呃,也许有一件事吧。”

  “说下去。”

  “这……这有点困难。”

  弗雷德里克向前坐近了一点,握笔的手停在一摞纸上。

  佩尼医生轻柔地说;“让我们想象这景象……玛丽·贝斯就在这儿。她在等,她在等你说话。”

  加勒特问:“她会吗?你是这么认为的?”

  “没错,”医生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你想告诉她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吗?你要带她到哪儿去?那地方的情况如何?或告诉她你为什么要带她到那里。”

  “不,“加勒特说:“我不想说和这有关的事。”

  “那你想说什么?”

  “我……”他的声音变低了,又开始弹起指甲。

  “我知道这很难启齿。”

  萨克斯调整坐姿倾身向前。快说,她发现自己正这么想,快点,加勒特。我们想帮助你,和我们合作吧。

  佩尼医生继续说话,声音充满催眠性的暗示:“说吧,加勒特。玛丽·贝斯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她在等你,她想知道你要告诉她什么事。对她说吧。”医生将桌上的可乐推向加勒特,他接过去喝了几大口。当他用双手捧起可乐罐时,手上的手铐和罐身碰撞出叮当的声响。医生等了一会儿,接着又说:“你真正想告诉她的是什么话?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看得出来你很想说,我看得出来你需要说。我认为,她也需要知道这件事。”

  医生又把空椅子向前推了些。“她就在这儿,加勒特,就坐在你的面前。你想告诉她却又一直无法开口的事是什么?现在是个好机会,快告诉她吧。”

  加勒特又吞了几口可乐。萨克斯注意那孩子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怎么了?她纳闷。他到底打算说什么?

  突然间,审讯室里的两个男人都吓了一跳:加勒特突然倾身向前,冲着那张椅子说:“玛丽·贝斯,我真的、真的喜欢你。还有……还有,我想,我爱你。”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弹了几下指甲,然后紧张地抓住椅子扶手,低下头,脸红得像夕阳。

  “这就是你想说的事?”医生问。

  加勒特点点头。

  “没别的吗?”

  “没了。”

  医生抬头看向律师,摇摇头。

  “先生,”加勒特开口说,“医生……我可以,呃,可以提个要求吗?”

  “说吧,加勒特。”

  “好……我想从我家里拿一本我最喜欢的书来看,那本书叫《微小的世界》。这样可以吗?”

  “我看能不能设法办到。”医生说。他的目光越过加勒特看向弗雷德里克,这个人的双眼正闪动着气愤的怒火。两个男人站起身,穿上夹克。

  “我们暂时到此为止,加勒特。”他点点头。

  萨克斯立即起身,出门回到拘留所办公室。柜台那个警员根本没发现她刚才溜进去偷听。

  弗雷德里克和医生走出审讯室,加勒特则被警员带回囚室。

  吉姆·贝尔推开大门走进来。在弗雷德里克向他介绍了医生之后,他便问道:“有结果吗?”

  弗雷德里克摇摇头。“一无所获。”

  贝尔微笑说:“我刚和法官谈过,他们会在六点提出公诉讯问,今晚就把他送到兰卡斯特去。”

  “今晚?”萨克斯说。

  “最好还是将他送出镇外。这里有一些人正盘算着要对他动用私刑。”

  佩尼医生说:“我晚点可以再试一次,他现在的心情很乱。”

  “他的心情当然乱,”贝尔嘟囔说,“他才刚因为杀人和绑架罪嫌被逮捕,换作是我的话心情也一样会乱。你们想做什么到兰卡斯特都能做,不过麦奎尔正对他提出公诉,而我们也要在天黑前把他送走。对了,卡尔,我先提醒你:麦奎尔正打算提出一级谋杀指控。”

  在郡政府大楼里,阿米莉亚·萨克斯发现果然不出她所料,莱姆正在刁难人、发脾气。

  “快来,萨克斯,帮帮可怜的班尼整理设备,我们好快点动身上路。我和韦弗医生说过我今天一定会到她的医院去。”

  但她却站在窗边不动,定定地看向窗外。过一会儿才开口:“莱姆。”

  莱姆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她,像在研究一个他一点儿都无法判断的证物一样仔细研究她脸上的表情。“我不喜欢,萨克斯。”

  “什么?”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班尼,不对,你必须先把电枢关掉再打包。”

  “电枢?”班尼正努力关掉一个四方形的ASL可变光源——一种可发出特殊光线、映照出肉眼无法看见物质的仪器。

  “那根棒子。”萨克斯解释,走过来接手替他收拾好这个仪器。

  “谢谢。”班尼说,开始动手捆起电脑的缆线。

  “你的表情,萨克斯,那就是我不喜欢的。你的表情和说话的声调都有问题。”

  “班尼,”她说,“可以给我们几分钟独处吗?”

  “不,他不能。”莱姆叫道,“我们没时间了。我们得赶快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只要五分钟。”她说。

  班尼看看莱姆,又看看萨克斯。由于萨克斯是以恳求的眼神注视他,而不是愤怒,因此她赢了。这位大个子转身走出房间。

  莱姆想先发制人。“萨克斯,我们已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我们救出了莉迪娅,抓到了嫌疑犯。他们将会进行协商,然后问出玛丽·贝斯人在哪里。”

  “他根本不打算说。”

  “但这不是我们的问题,这里已经没有——”

  “我认为他没做。”

  “杀害玛丽·贝斯?我同意。血迹证明她可能还活着,可是——”

  “我是说,杀害比利。”

  莱姆把头一甩,愤怒地将一撮垂到前额的头发甩开。“你相信吉姆提到的那个穿工装裤男人的故事?”

  “没错,我相信。”

  “萨克斯,他是问题少年,你为他觉得难过。我也很替他难过,但是——”

  “这样一点帮助也没有。”

  “你说得对,的确没有,”他反驳道,“唯一有意义的就是证物。而证物显示根本没有穿工装裤的人,只显示出加勒特的罪行。”

  “证物只显示出他可能犯罪了,莱姆,但它无法证明确有其事。同样的证物可以向各种各样的不同方向解释。此外,我自己也找到了一些证据。”

  “例如?”

  “他拜托我替他照顾他养的昆虫。”

  “那又如何?”

  “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一个冷血杀手居然还会关心那些讨厌的昆虫?”

  “这不是证据,萨克斯。这是他的伎俩,是心理战术,想打破我们的戒心。记住,那小子很聪明。高智商、成绩好。你再看看他读的书,都是厚重扎实的。他从昆虫身上学到很多,而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没有道德观念,它们在乎的只有如何生存下去,这就是他所学到的,并且因此影响到他儿童时期的发展。这很可悲,但不是我们的问题。”

  “你知道他设的陷阱,铺了松枝的那个?”

  莱姆点点头。

  “那个洞才两英尺深。里面不是有蜂窝吗?那是空的,一只黄蜂都没有。还有那个氨水并也没有用来伤人,只是拿来当作提醒搜索小组接近磨坊的警报器。”

  “那不算经验主义的证物,萨克斯。沾血的纸巾团才是,举例说。”

  “他说他曾在那里手淫。是因为玛丽·贝斯头部受了伤,他才用那团纸巾擦拭。好吧,就算他强奸了她,那为什么会有那团纸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