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里?在哪里?她默默地对传教士说。

  那里好像真的有人——不是她在绝望、渴得发狂的幻想中创造出的人物。

  她靠在小屋发烫的墙上,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晕倒过。她试着吞咽几下,但嘴里没有一点水分。围绕在她脸部周围的空气就像木头一样灼热,令人窒息。

  接着,她又愤怒地想:啊,加勒特……我知道你是个麻烦人物。她想起一句老话:好人没好报。

  我不应该救他的……但那时我怎能不帮忙?怎能不把他从那些高中男生手中救出来?她想起去年的那件事,那时加勒特昏倒在枫叶街上,旁边围着四个高中男生。其中有个高大、轻浮的男生,是比利·斯泰尔足球队的朋友,他拉开盖斯牌牛仔裤的拉链,掏出生殖器,想在加勒特身上撒尿。她冲过去痛骂他们,还抢了其中一个男生的手机打电话替加勒特叫救护车。

  我就应该这么做,毫无疑问。

  但是,一旦我救了他,我就变成他的……

  在那次事件后,一开始玛丽·贝斯还觉得有趣,因为加勒特就像个害羞的仰慕者,总是追随在她身后。他还会打电话到她家告诉她他刚听到的一些新闻,或送她一点小礼物(但这些礼物是:关在小笼子里的油亮闪耀的绿金龟、拙劣的蜘蛛和蜈蚣素描、用绳子绑起的蜻蜒——还是活的!)。

  后来,她发现他接近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她曾在深夜下车回家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着她,看见她位于黑水码头的房屋附近的林木间有人影闪现,听见他以尖细、奇异的声音喃喃说着一些她无法分辨的话语,自言自语地或说或唱。有次他在大街上遇到她,便一直跟来,跟了很长时间,使她感觉更为紧张。他打量她的胸部、双腿和头发,眼神中包含了羞怯和渴望。

  “玛丽·贝斯、玛丽·贝斯……你知道吗,假如有一张蜘蛛网像地球这么大,它的重量还不到一盎司……嗨,玛丽·贝斯,你知道蜘蛛丝的强度超过钢铁五倍吗?知道它的弹性远胜过尼龙吗?有些蜘蛛网真的很酷,就像吊床一样,飞虫只要躺进去就永远都不会醒来。”

  (她早该注意的,她现在才想到,他那时的琐碎呓语多半是有关蜘蛛和昆虫设下的圈套。)

  而后她开始改变作息习惯,避免再被他跟上。她到新的商店购物,走不同的路回家,连骑登山车的路线也改了。

  然而,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她过去对加勒特·汉隆保持距离的努力完全失效:玛丽·贝斯有了一个新发现,而地点就在黑水码头中央的帕奎诺克河岸,那里正是加勒特打桩标出的私人领地。不过,这个发现对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别说只是这个对昆虫着迷的瘦小男生,就算是那群酿私酒者,也无法阻止她退出这个地方。

  玛丽·贝斯不知道为什么历史会让她如此兴奋,但事实的确如此。她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去威廉斯堡殖民地的情景。那地方离田纳斯康纳镇只有两小时车程,她的家人经常去那里玩。玛丽·贝斯暗自记住快到那座城市之前的路,知道什么时候会抵达目的地。因此她总在快到那里的时候把眼睛闭上,在父亲停好别克汽车后,由母亲牵她的手走进园区,这样她一睁开眼睛就可以假装自己已实际回到当年的美洲殖民地。

  当她走在黑水码头区的帕奎诺克河河岸,眼睛盯着地面,专心寻找半埋在泥泞里的东西时,她感到和小时候一样的那种兴奋,甚至还强过百倍。她会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像动心脏手术的医生,将泥土轻轻拨开。没错,这的确是她要找的东西:先民遗物——一个曾让二十三岁的玛丽·贝斯麦康奈尔竭力寻找,如今又为之震惊的证据。这个证据不但能印证她的理论,甚至有可能改写美洲的历史。

  就像所有北卡罗来纳人以及全美所有的小学生一样,玛丽·贝斯在历史课上读过消失的罗诺克殖民地:十六世纪末,一群英国殖民者在北卡罗来纳和外岛之间的罗诺克岛建立殖民地。这些殖民者和美洲原住民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和睦相处,后来却发生了变化。冬天逼近时,殖民者的食物或其他资源都已短缺,于是殖民地的建造者约翰·怀特便起航返回英国以减轻殖民地负担。但当他再度回到罗诺克岛时,才发现原来留下来的一百多名殖民者,包括妇女和孩童,居然全都消失了。

  这个事件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殖民地附近的某个树干上刻有一个词:克罗托安。这是海特瑞斯岛的印第安名字,位于罗诺克岛南方约五十英里处。

  虽然没有任何文字记载,但大多数史学家都认为,那些殖民者是死于前往海特瑞斯的途中,或是一抵达那里就被杀害了。

  玛丽·贝斯去过罗诺克岛好几次,也曾在当地的一家小剧场看过这段悲剧史实的重演。这场戏让她深深感动,又无比恐惧,不过她那时并没有多想这段历史,直到长大后在艾维利的北卡罗来纳大学念书,才真正开始深入阅读和这个失落的殖民地有关的书籍。在这些殖民者诸多永无解答的故事中,有一个故事提到一位名叫维吉妮亚·戴尔的女孩以及白母鹿的传说。

  这个故事是玛丽·贝斯——还只是个孩子,有一点点叛逆和纯真时——听说的。弗吉妮亚·戴尔是第一个诞生在美洲的英国儿童,也是殖民总督怀特的孙女,后来与那群殖民者一起失踪。某些历史书籍认为,她也和殖民者一起被害,或死在去海特瑞斯的路上。但随着玛丽·贝斯持续不断的研究,她知道在这些殖民者消失后不久,更多英国人开始在东岸定居,而关于那些消失的殖民者的传说,便开始在当地盛行。

  有一个传说是,那些殖民者并没有遇害,而是融入了当地的部落中。弗吉妮亚·戴尔长大出落成一位美丽的女子,金发美肤,独立而坚强。她的美引起了部落里的一位巫医的爱意,但遭到她的断然拒绝,不久之后她就失踪了。虽然那位巫医否认杀害了她,但因为她拒绝了他的爱,所以他把她变成了一只白鹿。

  当然,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但没多久,人们真的在附近看见一只漂亮的白母鹿,而它似乎是森林中所有动物的领导者。这只母鹿显而易见的力量使部落的人感到害怕,于是他们便举办了一场比赛,要众人捕捉它。

  一个年轻勇士设计将它引诱出来,在极近的距离用银制的弓箭射向它。这支箭刺进了它的胸口,当它倒在地上垂死之际,完全是用人类的眼神冷冷地看着这个猎人。

  他吓坏了,问道:“你到底是谁?”

  “弗吉妮亚·戴尔。”这只鹿轻声回答,然后就死了。

  玛丽·贝斯决定认真对待这个白母鹿故事。她花了数夜的时间,研究在教堂山的北卡罗来纳大学和杜克大学里的相关文件,也阅读了大量十六世纪到十七世纪的日志和札记。她发现这些文件中提到“白鹿”的次数很多,也说到在北卡罗来纳东北方有神秘的“白兽”。可是目击者看到它的地方既不是在罗诺克,也不是海特瑞斯,这只白鹿被发现的地方是沿着“从大沼泽像蛇般蜿蜒向西流的黑水河岸”。

  玛丽·贝斯知道传说的力量,知道有时即使是最荒诞的故事,也往往具有一定的真实成分。她推测,也许那些失踪的殖民者害怕被当地部落攻击,便留下“克罗托安”以误导来犯的人,而他们自己则全部逃往西方而不是南方,然后沿着河岸定居下来,没错,像蛇般弯曲的帕奎诺克河——靠近田纳斯康纳镇的地方现在称为黑水码头。那些消失的殖民者变得越来越强大,而印第安人害怕他们的威胁,便发动攻击屠杀。玛丽·贝斯大胆推测,将白母鹿的传说加以解释:维吉妮亚·戴尔可能是殖民者中幸存到最后的人,一直奋战到死。

  这就是玛丽·贝斯自创的学说,但她却没发现任何能支持这种说法的证据。她曾花了好几天时间,依据古地图在黑水码头附近乱逛,想找出当年这些殖民者可能登陆和定居的地方。终于,就在上个星期,她在帕奎诺克河河岸发现了失落的殖民地的证据。

  她记得,当她母来从别的女孩口中得知她正在黑水码头区进行考古工作后,曾这样警告她:“别去那里,”她那柔弱苍白的母亲激动地说,仿佛是她自己身陷险境,“那是昆虫男孩杀人的地方,如果被他发现,你肯定会被他伤害的。”

  “妈,”她反驳说,“你就和学校那些捉弄他的王八蛋一模一样。”

  “你又说脏话,我不是叫你别再用这个字眼吗!”

  “妈,别这样……你就像坐在紧张凳上的顽固教友。”紧张凳指的是教堂的第一排位置,坐在那里的教友都是些对自己或是他人特别紧张的人。

  “光听到名字就够吓人了。”苏·麦康奈尔嘟囔说,“黑水。”

  玛丽·贝斯立即解释北卡罗来纳境内有几十条黑水的原因。任何源自沼泽区的河流被冠上“黑水”的名称,是因为水色被腐烂植物的沉淀物质染黑。而帕奎诺克河也是发源自大沼地和附近的沼泽。

  但这个说法无法让她母亲稍稍放心。“求你,别去,亲爱的。”接着,这位妇人搬出她的杀手铜——负罪感,“你爸爸已经走了,万一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什么都没了……只剩我一个,那时我一定不知所措。你不希望我这样,是吧?”

  然而,玛丽·贝斯被鼓舞过无数探险者和科学家的肾上腺素激励着,还是准备好刷子、收集瓶、袋子和园艺用的铲子,昨天一早便在潮湿、炙热的天气下继续她的考古大业。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她真的被那昆虫男孩攻击、绑架了。妈妈果然是对的。

  现在,她坐在这酷热、腐烂的木屋里,在痛苦、难受和因口渴造成的半精神错乱的状况下,想起了母亲。在她父亲因癌症过世后,她母亲就崩溃了。她停止和朋友来往,结束在医院的义工工作,断绝生活中一切正常的活动。玛丽·贝斯发现自己僭越了父母亲的角色,自己的母亲已变成终日与电视和垃圾食品为伍的女人,变得肥胖、了无生趣、需要照料,跟一个可怜的幼童差不多。

  但玛丽·贝斯的父亲在和死亡搏斗的岁月中教会她一件事——做你命中注定该做的事,不要因为任何人而改变。父亲死后,尽管母亲一再要求,玛丽·贝斯仍没有因此而休学,还在家的附近找了一份工作,尽可能在母亲的需要和自己想要完成大学学业的心愿之间协调平衡。第三年,她毕了业,找到一份野外调查的工作,进行一系列美洲人类学的研究。如果研究的地点在她家附近,还算没问题。但如果研究工作是去圣菲【注】研究美洲原住民,或阿拉斯加的爱斯基摩人,或曼哈顿的非裔美洲人,那么她也非去不可。过去她总是陪在母亲身旁,但她现在也要展望自己未来的生活前景。

  【注】美国新墨西哥州的首府。

  可是,原本应该在黑水码头区挖掘收集更多证据、和指导教授协商、进行写作计划或检测已发现的古文物的她,现在却掉入这十来岁的少年神经质的爱的陷阱里。

  绝望无助的感觉贯穿她全身。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但突然,她止住悲伤,冷静了下来。

  别哭!坚强点。做好父亲的女儿,学习他每分每秒都和疾病奋战,至死不休的态度。不要学你母亲的样。

  要当弗吉妮亚·戴尔,她重振了失落的殖民者。

  要当那只白鹿,森林中所有动物的女王。

  此时,正当她想到北卡罗来纳传说故事书中记载的这只雌鹿庄严威武的形象时,森林边缘忽然有个人影闪过。那个传教士从林木间走出来,肩上扛着一个大背包。

  真的有人!

  玛丽·贝斯抓起加勒特的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一只长得像恐龙的甲虫,用力掷向窗户。玻璃瓶击碎玻璃窗,撞上窗外的金属栅栏,碎得四分五裂。

  “救救我!”她张嘴大叫,但发出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因为喉咙早已干涸。“救命!”

  在一百码之外,那个男人停下了脚步。回头张望。

  “求求你!救救我!”她发出长长的哀鸣。

  他回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入林中。

  她深吸一口气,想再大叫一次,但喉咙已完全哽住了。她开始猛咳,咳出几丝鲜血。

  在空旷野地那端,那个传教士继续往森林走,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玛丽·贝斯一屁股坐在发霉的沙发上,绝望地将头靠着墙壁。突然,她抬起头,被眼前一个东西的举动吸引了。就在小屋里离她不远的地方,刚才玻璃瓶里装的那只甲虫——那只缩小版的三角恐龙——并没有因为住所的破坏而丧命。玛丽·贝斯看着它绝处逢生般地爬上玻璃碎片堆,张开一对翅膀,接着又张开第二对,奋力拍动,速度快得让人看不见。随后它从窗台飞了出去,重获自由。

  第十七章

  “我们抓住他了,”莱姆对吉姆·贝尔和他的妹夫史蒂夫·法尔警官说,“阿米莉亚和我。先前说好的,现在我可以回艾维利了。”

  “哎,林肯,”贝尔委婉地说,“可是加勒特什么都没说,他不肯告诉我们玛丽·贝斯在哪里。”

  班尼·凯尔不知所措地站在角落里,在他旁边连接到气相色谱分析仪的电脑屏幕上,正闪动映出如山脉一般的波形图。他一开始的羞怯态度已全然消失,现在似乎有些遗憾自己的助手工作即将结束。阿米莉亚·萨克斯已回到实验室,梅森·杰曼没进来,这样最好——莱姆为他在磨坊那里开枪狙击感到十分气恼,他危害到了萨克斯的性命。贝尔已愤怒地命令他马上远离这件案子。

  “我明白,”莱姆不屑地说,回应贝尔不敢明说的进一步请求,“但她眼下并没有性命之忧。”莉迪娅说过玛丽·贝斯还活着,并告诉他们她被关的大概地点。只要调动人马全力搜索外岛,不出几天就能找到她。莱姆现在已准备好去动手术。他相信那个好兆头,觉得亨利·戴维特粗鲁地和他争执,他那愤怒冷酷的眼神,都是手术成功的吉兆。戴维特的表现刺激得他想赶紧回到医院,完成各项检查后接受手术。他瞄了班尼一眼,正打算教他怎么将这些借来的鉴定设备打包、装箱时,萨克斯却帮贝尔说话了:“我们在磨坊找到一些证物,莱姆。实际上是露西找到的,很明显的证据。”

  莱姆尖酸地说:“既然这证据这么明显,那什么人来检测分析都可以。”

  “听我说,林肯,”贝尔以他那充满理性的卡罗来纳腔调说,“我不想勉强你,但你是这附近唯一有处理这种大案子经验的人。换了我们,一定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来这些证据能帮我们什么。”他扭头指向气相色谱分析仪说:“也不知道这一点泥土或脚印代表什么意义。”

  莱姆后脑摩擦着“暴风箭”轮椅的靠枕,看着萨克斯满脸恳求的神色,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加勒特什么都没说吗?”

  “他说了一些,”法尔说,一边拉着自己一只旗帜般的耳朵,“但他否认杀了比利,还说他把玛丽·贝斯从黑水码头带走是为了她好。就这样,对于藏匿的地点只字未提。”

  萨克斯说:“莱姆,以这种天气,她可能很快会溺死。”

  “或饿死。”法尔也说。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

  “托马斯,”莱姆突然说,“打电话给韦弗医生,告诉她我会晚一点到。要强调只是‘一点点’。”

  “这正是我想请求你的,林肯。”贝尔说,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欣慰之色,“只要一两个小时就够了。我们非常感谢你——会授予你田纳斯康纳镇荣誉镇民的称号,”贝尔开玩笑说,“还会颁赠城镇之钥给你。”

  莱姆心中暗自冷笑:我只想快点把问题解决,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他问贝尔:“莉迪娅在哪儿?”

  “在医院。”

  “她没事吧?”

  “没什么大碍。他们只让她留院观察一天。”

  “她怎么说的?要详细点儿。”莱姆要求。

  萨克斯说:“加勒特告诉她,他带玛丽·贝斯到东边靠海的地方,在外岛上。他还说他没有绑架她。她很乐意跟他走。他只是出来看看情况,而她一定会喜欢她藏身的地方。莉迪娅还告诉我,我们是在加勒特完全没防备的情况下捉到他的。他根本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抵达磨坊。当他闻到氨水的味道时,整个人都慌了,急忙换衣服,封住她的嘴巴,然后就夺门而出。”

  “好……班尼,我们有一些东西要看。”

  这位动物学家点点头,再次戴上橡胶手套——莱姆发现,这次不用教,他就知道怎么做了。

  莱姆要看在磨坊发现的食物和水,班尼将这些东西一一拿起,让莱姆检查。“和之前的东西一样,没有厂家标签,这些都没什么用。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粘在水管胶带上面。”

  萨克斯和班尼花了十分钟拿着放大镜查看胶带内侧。她发现一些木头碎片,而班尼再次端起显微镜,让莱姆透过接目镜观看。但很显然,显微镜下的木屑和磨坊的木头相同。“没有。”她说。

  班尼拿起那张帕奎诺克郡的地图。地图上标记许多叉号和箭头,标示出加勒特从黑水码头到磨坊的路线。这张地图上既没有价格标签,也看不出假如他离开磨坊后会往哪个方向走。

  莱姆对贝尔说:“你有ESDA吗?”

  “有什么?”

  “静电探测仪。”

  “我根本不知那是干吗用的。”

  “它能探出纸上的压痕。如果加勒特写字的纸张刚好压在地图上,不管是镇名或街名,都能用这仪器查出来。”

  “嗯,这种仪器我们没有。要打电话给州警察局吗?”

  “不必了。班尼,用手电筒打光到地图上,角度要低一点。检查地图上有没有任何凹入的迹象。”

  班尼照他的话做了。他们仔细地一块块查看地图上每一个位置,却没看见任何书写或标记的痕迹。

  莱姆指示班尼继续检查第二张地图,那是露西在磨坊里找到的。“先看看地图里有没有藏着什么线索,杂志订阅卡不够大,拿张报纸垫着再把地图摊开。”

  一些沙粒掉了出来。莱姆立刻发现这些都是海沙,和在外岛找到的沙粒相同——这些沙粒较光亮,不像内陆河沙那样晦暗。

  “用气相色谱分析仪检验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班尼开始操作这台声音嘈杂的机器。

  在等待结果出来前,他在桌上把地图摊开。贝尔、班尼和莱姆三人一起仔细检查。这是东岸的地图,从弗吉尼亚州的诺福克郡开始,经汉普顿湾水路,一直到南卡罗来纳。他们仔细查看地图每一个角落,但加勒特根本没有在上面做任何记号或标志。

  当然不会有,莱姆心想;没那么简单的事。他们又用手电筒打光,但还是没找到任何印痕。

  气相色谱分析仪的检测结果出现在屏幕上了。莱姆扫了一眼。“没什么帮助。氯化钠——盐——还有碘、有机物……都是海水中会有的东西,除此之外没别的线索,无法从这些沙粒判断出正确位置。”莱姆点头指向那双和地图一起放在盒子里的鞋子。他问班尼;“里面有没有什么线索?”

  这个年轻人开始仔细检查,甚至将鞋带解开细看——莱姆正准备告诉他这么做。这孩子具有刑事鉴定的天分,莱姆心想,他不该把这种天分浪费在那些发了神经的鱼上。

  这是双旧耐克球鞋,样式非常普通,不可能凭这样式追查到加勒特当初购买的商店。

  “好像有些枯叶碎片。如果要我猜,应该是枫树或橡树。”

  莱姆点点头。“盒子里没有别的东西吗?”

  “没了。”

  莱姆抬头看着写字板上的证物表,目光停在“莰烯”这条上。

  “萨克斯,磨坊里的墙上有没有老式煤油灯?或是灯笼?”

  “没有。”萨克斯回答,“完全没有。”

  “你确定?”他不客气说,“还是没注意到?”

  萨克斯双臂在胸前交叉,语调平静地说:“磨坊地板是十英寸宽的栗木,墙壁是板条和灰泥糊的。其中一面墙上有用蓝色喷漆喷的涂鸦,上面写着‘乔希和布塔妮,永远luv’,他们把love写成L-U-V。磨坊里面还有一张震颤派式【注】的桌子,漆成黑色,中央有裂痕,上面有三瓶鹿野苑牌矿泉水、一包瑞斯牌花生奶油杯、四袋妙脆角、两袋鳕鱼谷薯片、六罐百事可乐、四罐可口可乐、八包农夫牌花生奶油和奶酪口味的饼干。房里有两扇窗户,一扇被木板封死,另一扇只剩一块玻璃是好的,其他的全破了。磨坊里所有门把手和窗栓都被偷走了。墙上有一个旧式的电源开关。还有,我可以肯定里面绝对没有老油灯。”

  【注】震颤派,基督教的一个教派,简单朴素的生活态度影响到其家具风格,震颤教徒经常会在教堂里唱歌跳舞,所以他们的家具一开始是为了教堂聚会用的。

  “啊,林肯,她带你亲临现场了。”班尼笑说。

  现在班尼已完全融入团队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但换来的却是莱姆狠狠的一瞪。莱姆再次看向证物表,摇摇头对贝尔说:“很抱歉,吉姆,我最多只能告诉你她可能被藏在离海边很近的屋子里。但如果那落叶是来自屋子附近的树,就表示屋子不是在外岛,因为橡树和枫树不能在沙地上生长。还有,因为莰烯油灯,那间房子可能很旧。十九世纪。恐怕,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贝尔看着东岸的地图,摇了摇头。“唔,我再去和加勒特谈谈,看他这次是否合作。如果不行,我就打电话给州检察官,想办法用减刑来交换口供。最糟的情况,就只能是安排人手搜索外岛。我告诉你,林肯,你真是我们的救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你会在这里再上待一阵子吗?”

  “待到我教会班尼怎么把这些设备打包为止。”

  莱姆不由自主又想起他的护身吉祥物,亨利·戴维特。但他也意外发现,原本兴高采烈结束工作的心情,现在却因为无法解开玛丽·贝斯身陷何地之谜,而染上一点挫败的情绪。不过,正如每次当他在凌晨一两点要出门勘验犯罪现场时,前妻对他所说的那样:你无法拯救全世界。“祝你好运,警长。”

  萨克斯对贝尔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去见见加勒特?”

  “当然可以。”警长说。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能想说:或许女性魅力能帮他们从那小子身上挖出一些线索——但他显然觉得还是别说最好。

  “咱们继续工作,班尼。”莱姆说。他移动轮椅到摆放密度梯度分层测试设备的桌前,“现在要仔细听好,刑事鉴定专家的工具就像战士的武器,必须以正确的方式打包存放。你必须要以‘有人得靠它们生存的态度对待它们,相信我,事实也的确如此。你在听吗?班尼?”

  “我正在听。”

  第十八章

  田纳斯康纳镇的拘留所是独立的建筑,距离郡政府大楼约两个街区。

  萨克斯和贝尔走在酷热的人行道上,向那里走去。此时,她再一次因田纳斯康纳镇鬼城般的特点而震惊。他们刚来时看到的一脸病容的醉鬼还在镇中心,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一个身形枯瘦、发型独特的女人将一辆奔驰轿车停在一排空荡荡的停车位上,下了车,走进附近一家美甲沙龙。这辆高级轿车出现在镇上,完全不协调。此外,街上没有别的闲人。萨克斯发现有五六家商店都已停业,其中有一间是玩具店。一个儿童模特穿着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娃娃装,躺在店里的橱窗里。都去哪儿了?萨克斯又一次想着,这里的孩子都上哪儿去了?

  接着,她的目光穿过街道,看见对街酒吧门后阴暗处有张人脸,正朝她这里看。她斜眼瞄着他。“是那三个家伙吗?”她对贝尔说,扭头指向那边。

  贝尔望了一眼。“卡尔波那帮人?”

  “嗯。他们是麻烦人物,刚才还抢了我的枪。”萨克斯说,“是那个叫奥萨里安的人干的。”

  贝尔皱起眉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我抢回来了。”她只简短回答。

  “你要我逮捕他吗?”

  “不用了。你知道就行了,他们正因没得到赏金而懊恼。可是,如果你问我,我觉得还不只是这样。他们想杀死那男孩。”

  “他们和镇上其他人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