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帮手。”
“我一定要去。”她的语气坚定。
帕克注视着她的蓝眼珠——那是石头吗?
他辨别不出来。他说:“好吧。”

  两人开车通过几乎无人的特区街道,由帕克驾驶。
一辆汽车停在十字路口,在他们右边。在车灯的照耀下,帕克瞥见卢卡斯的侧影,看见她薄薄的嘴唇,圆挺的鼻子,优美的颈部曲线。
他将视线转回路面,向弗吉尼亚州的亚历山德里亚前进。
也许她是在嫉妒你。
他多想握住她的手,陪她坐在休息室或家中的沙发上;或是陪她躺在床上。
聊聊天。聊什么都行。
也许聊聊玛格丽特·卢卡斯的秘密,无论她的秘密是什么。
或者只是聊聊他与无名氏兄妹有时候聊的东西——漫无边际地聊天。他们说是“傻聊”。聊聊动画片、邻居、居家修缮器材大拍卖、食谱、以往的假期或是未来的假期。
或者他与卢卡斯可以分享枪战的故事。无论是联邦警方、州警或边境警备队的警察,没有人不喜欢拿枪战的事迹来吹嘘一番。
秘密可以将来再谈。
他心想,未来还有很多年,她可以找时机再告诉他。
很多年……
他猛然发现自己正在考虑与她建立一种能延续下去的关系,不只是一夜情也不是一周情或一月情。这种一厢情愿的幻想,究竟有何依据?其实没有任何依据,只是个荒唐的想法。
两人之间无论有何关连——她是英勇的战士,他是温柔的主妇——都纯粹是幻想。
是吗?他回想起苏斯博士笔下的“无名氏”,那是一群以灰尘微粒维生的生物,小到没人看得见。但这些生物确实存在,会疯疯癫癫地傻笑,会设计机关,会打造古怪的建筑。为何爱情无法建立在看似无形的东西之上?
他再看着她,而她也看着他。不知不觉中,他伸出迟疑的一只手,碰触她的膝盖。她伸手握住那只手,毫不犹豫。
接着车开到他想找的地址。他将手移开,停下车,一句话也没说。两人一眼也不看对方。
卢卡斯下车,帕克也跟着下车。他绕过车身来到她那边,两人面对面站着。他多想抱住她,伸出双臂搂住她,两手滑向她的腰间,将她拉过来。她看了他一眼,缓缓解开外套的纽扣。他瞥见她穿的白色丝质上衣。他向前走一步,想要吻她。
她向下看了一眼,掏出手枪,扣上外套。她眯眼看着他背后,检查这一带的景物。
“哦。”帕克向后站。   棒槌学堂·出 品
“往哪里走?”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问。
帕克犹豫着,看着她冷酷的眼睛,然后朝一条蜿蜒的小径点了点头。小径通往一个巷口:“往那边走。”

  此人身高大约五英尺。
他的胡子乱如铁丝,头发蓬松茂盛,穿的是破烂肮脏的浴袍。显然刚才帕克猛敲摇摇欲坠的门时,吵醒了熟睡中的他。
他盯着帕克和卢卡斯看了片刻,然后不发一言,赶紧退回公寓里仿佛是被弹力绳猛拉回去。
卢卡斯抢在帕克之前迈进大门。她环顾四周,然后收起手枪。屋里堆满了书本、家具、纸张,墙上挂了上百幅签名的信件与历史文件的碎片。十几个书架上挤满了书籍和文件夹。一张绘图桌上摆满了墨水瓶与几十支笔,占满了小小的客厅。
“杰里米,最近还好吗?”
男子揉揉眼睛,朝老式发条闹钟看了一眼,说:“喂,帕克,三更半夜的。看看我这个东西,你喜欢吗?”
杰里米举起一份醋酯纤维档案夹,帕克接下来。
这男人爱抽烟,指尖泛黄。帕克回想到他从来不在房子里抽烟,唯恐污染了他的作品。杰里米与所有常见的天才一样,习惯再坏,也不会影响天赋。
帕克接下档案夹,凑向灯光,拿来一把放大镜,检视着里面的文件。过了一会儿他说:“笔画的宽度……很高明。”
“何止高明,帕克。”
“好吧,可以这样说。下笔和收笔都很出色。周围的间隔看起来也很正确,而且符合纸张大小。纸张的年代没问题吧?”
“那当然。”
“只不过要用过氧化氢来老化墨水。会被查出来的。”
“大概吧。也有可能查不出来,”杰里米微笑道,“我多学了些新招。你是来这里是逮捕我的吗?帕克?”
“杰里米,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不过她是,对吧?”
“对,她是。”
杰里米将东西收回。“我还没卖掉,甚至还没开始找买主。”他对卢卡斯说,“这只是我的爱好。培养个人爱好总不犯法吧?”
“那是什么东西?”卢卡斯问。
帕克说:“是南北战争时期的南军罗伯特·李【注】将军写给手下大将的信。”他接着说,“我应该加上‘据说是李将军’写的信。”

 

  【注】罗伯特·李(Robert Lee,1807-1870),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军的著名将领。

 

  “是他伪造的吗?”卢卡斯边问边瞟了杰里米一眼。
“答对了。”
“我没有承认。我有权保持缄默。”
帕克接着说:“大概可以卖到一万五吧。”
“一万七,如果某人肯卖的话。不过我绝不会卖。我以前被帕克逮过一次,”杰里米对卢卡斯说,他用中指和拇指拉拉胡子,“他是全世界唯一能看穿我的人。怎么被他识破的,你知道吗?”
“说来听听。”她说。帕克的注意力并不在精致的伪造品上,而是看着卢卡斯。她对杰里米感到既好奇又入迷。她的怒气暂时消散了,帕克看到后心里非常高兴。
“信头的水印,”杰里米说,语带自嘲,“就栽在区区一个水印上。”
“是几年前的事了,”帕克说,“杰里米……怎么说才好。他弄到了肯尼迪总统的一包信件。”
“写给玛丽莲·梦露的信吗?”卢卡斯问。
杰里米的脸孔扭曲:“那些信啊?哈,别提了。太业余了!就算是真的,又有谁在乎呢?我弄到的这批信件,是肯尼迪和赫鲁晓夫之间的通信。根据信件内容,肯尼迪愿意在古巴事件上作出妥协。如果真的妥协的话,整个历史可能改写。他和赫鲁晓夫准备瓜分古巴岛,一半分给苏联,另一半分给美国。”
“是真的吗?”卢卡斯问。
杰里米默不做声,只是盯着李将军的信看,脸上挂着淡淡笑容。
帕克说:“杰里米喜欢编造事实。”他对无名氏兄妹解释“谎言”的概念时,就是以这种巧妙的说法来说明的,“那批信是他伪造的。准备卖五千美元。”
“四千八。”杰里米纠正。
“就这么多?”卢卡斯很惊讶。
“杰里米干这一行不是图钱。”帕克说。
“结果被你拆穿了?”   棒槌学堂·出 品
“帕克,我的技巧天衣无缝,这点你不得不承认吧。”
“是啊,”帕克作证,“手工的确是天衣无缝。墨水、模仿笔迹、下笔、收笔、语法、周遭空白处都注意到了……只可惜啊,政府印制厂在一九六三年八月更改了总统的信头。杰里米弄到了几张改版后的信纸,用来创作伪造品。而他伪造的信日期是一九六三年‘五月’。”
“我的情报错误。”杰里米喃喃地说,“好了,帕克,是手铐还是脚镣?我做错了什么事?”
“杰里米,我觉得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你应该知道才对。”
帕克为卢卡斯拉来一张椅子请她坐,自己也找来椅子坐下。
“哎呀。”杰里米说。
“哎呀。”帕克跟着说。

 


第三十四章

 

凌晨一点四十五分


终于下雪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像降落伞般落下。积雪已达两英寸,暗夜因此寂静无声。
爱德华·菲尔丁背着沉重的丝质背包,右手拿着装有消音器的手枪,踏雪穿过带状树林和树丛。这里是马里兰州的贝塞斯达。他从FBI总部出发,开了两辆“接力车”,一路回到这里。所谓“接力车”是指专业抢匪在逃亡路线上预藏的车辆,中途换车以摆脱追兵。一路上他只在主要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时速维持在最高限速。他把车子停在树林的另一边,徒步走完剩下的路。背包里的钞票沉重,让他快不起来,虽说华盛顿这一带属于高房价郊区,地段宁静,治安相对良好,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钱留在车上。
他慢慢走过侧院,停在他租的房子与隔壁相隔的围墙边。
街上停的每辆车都很眼熟。
他的屋子里,也没有出现他不熟悉的动静或阴影。
马路对面朝向他的所有房屋内灯光全部熄灭,只有哈金斯家例外。这是正常现象。菲尔丁事先观察到,哈金斯家很少在凌晨两三点之前就寝。
他把装钱的背包放在邻居家的树底下。他挺直身体,让肌肉享受无重负的轻松。他沿着围墙前进,检查前院、后院、侧院的地面。雪地上没有脚印,房屋前面的人行道上也没有。
菲尔丁拎起背包,继续走向自己的房子。他预先布下几道安全机关,以便留心是否来过不速之客。这些机关都是自制的,做法简易却很实用:在门口牵条横线;前门的门闩与防风雪门上的小片油漆对齐;卷起藤垫的一角靠在门上。
这些手法是他从一个右翼网站学来的。该网站鼓吹自保,以免受到黑人、犹太人、联邦政府的骚扰。虽然雪地足以显示入侵者的脚印,但他仍小心检查这些机关。因为想犯下完美的案件,就不能有一丝松懈。
他打开门锁,思考着接下来的步骤。他只在这里待五到十分钟——将钞票放进几个装有儿童玩具的箱子,然后带走其他行李箱,开车上路。沿路有三辆事先安排好的接力车,一辆换一辆,开到马里兰州的海洋城,搭上他租来的小船,两天后抵达迈阿密,然后租飞机飞往哥斯达黎加,当晚他会搭客机飞到巴西。
然后他就可以——
菲尔丁不清楚她刚才躲在什么地方。也许躲在门后吧;也许躲在衣柜里。错愕不已的菲尔丁还来不及感受肾上腺素蹿流全身的感觉,手枪便已被人抢走,玛格丽特·卢卡斯大喊:“不许动,不许动,我们是联邦探员!”
菲尔丁发现自己并没有站住,而是向前倾倒,趴在地上,被她用力抓住,手枪抵着他的耳朵。钞票被人拖走了,他的双手被两名彪悍的探员铐住,口袋也被搜遍。
探员拉他站起来,将他推进一张扶手椅。
凯奇与几名男女探员从前门走进来,另有一名探员负责清点钞票。
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一片茫然。她说:“对了,那些暗线机关吗?你爱逛的那个网站,宣传什么雅利安民兵之类的狗屁话,我们也跟大家一样加入收藏夹了。”
“可是,雪地呢?”他问。他这时才因受惊而哆嗦起来,“雪地上没有脚印啊。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哦,我们向贝塞斯达消防队借来了云梯和钩子。特攻小组和我是从你家楼上的窗户爬进来的。”
就在此时,帕克·金凯德走进前门。卢卡斯对他点了点头,解释给菲尔丁听:“消防车是他出的点子。”
这一点菲尔丁毫不怀疑。

  帕克坐在菲尔丁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抱胸。帕克至今仍忍不住想把他当成“警探”。菲尔丁如今看起来苍老了很多,像泄了气的皮球。帕克记得不久前还希望不明身份者能活下来,因为他想研究这个人的大脑是如何运作的。两个解谜大师的对决。如今他如愿以偿。然而现在的他丝毫感受不到职业上的好奇,只觉得恶心。
知道答案以后,谜题总是变得很简单。
而且也变得十分无趣。   棒槌学堂·出 品
卢卡斯问他:“接下来的十年,你会蹲在一个八英尺见方的牢房里,等最后有人替你打一针,想到这里,不知道你作何感想?”
凯奇解释:“反正你跟普通老百姓也很难相处。希望你会喜欢‘跟你这种人’待在一起。”
“我的确是比较喜欢跟我这种人相处。”菲尔丁说。
凯奇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继续说:“波士顿、怀特普莱恩斯、费城的人也想找你过去。我猜哈特福德也一样。”
菲尔丁讶异地挑起一条的眉毛。
帕克问:“掘墓者是你那家医院的病人,对不对?专门关有犯罪倾向的精神病患者的那家?大卫·修斯对吧?”
菲尔丁不愿露出钦佩的神色,心里却赞叹不已。“没错。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对不对?”他对着帕克微笑,“有点像坏巫师。”
帕克骤然想起一件事,心脏停止了跳动。
坏巫师……
“在移动指挥所的时候……我提到我儿子的事。结果没过多久……天啊,没过多久,罗比就在车库里看见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掘墓者!……你打电话通知他,叫他去我家!去吓吓我儿子!”
菲尔丁耸耸肩:“帕克,要怪就怪你太厉害了,我不得不让你停下来。你们跑去突袭我的藏匿地点——对了,居然被你们找出来了,真够厉害的——那时我去外面打电话,留言叫我的朋友去探望一下你家小朋友。我考虑过杀掉他们——当然也连你包括在内——可是午夜前后我需要你待在总部,让我在推测出最后一个枪击地点时更具有可信度。”
帕克向前猛扑,高举拳头,卢卡斯及时抓住他的手臂,以免他击中菲尔丁畏缩起来的脸孔。
她低声说:“我能理解。不过打了他,对谁都没有好处。”
帕克气得直发抖,放下拳头,走到窗口,观看雪景。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相信假如这里只有他与菲尔丁两人,他可能会要他的命。不是为了替今天丧命的人算账,而是因为他仍能听见罗比嗓音中的惊恐。爸爸……爸爸……
卢卡斯碰碰他的手臂。他看着她。她拿着一本笔记簿,对帕克说:“说给你听听也无妨。他对我做过相同的事。”她翻开笔记簿,点了点其中几条记录,“几个月前,我家被人闯过空门。小偷就是他。他记下了我生活中的大小琐事。”
菲尔丁不发一语。
卢卡斯继续对菲尔丁说:“你摸清了我所有底细,发现了汤姆……”
汤姆?帕克心想。
“你把头发剪成他的发型,还说你是芝加哥郊区人,就跟他一样。你偷看他写给我的信……”她闭上双眼,摇摇头,“‘好得像下雨一样。’连他的口头禅都不放过!你还告诉我,说你妻子陷入昏迷。为什么?原来就是希望我让你继续待在侦办小组里,而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不想让你干扰办案过程。”
“卢卡斯,我必须突破你的心理防线。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对手。”
“菲尔丁,你偷走了我的过去。”
“过去不拿来善用,留着做什么呢?”他语调平稳地说。
“可是,你怎么狠得下心来杀这么多人?”卢卡斯低声说。
“你很害怕吗?”菲尔丁问,他显得气急败坏,“有何不可呢?上帝啊,有何不可呢?为什么丢了一百万条人命一定要比丢了一条人命可怕呢?差别只在杀人与不杀人而已。要杀的话,只是程度不同。如果合理的话,如果‘合乎效率’的话,该杀的就一个不留。不愿接受这种道理的人都是天真的傻瓜。”
“停尸间的那个人是谁?”凯奇问。
“他叫吉尔伯特·哈弗尔。”
“啊,就是神秘的吉尔伯特·琼斯,”帕克说,“租直升机的也是他吧?”
“总得让你们相信我是真的想去绞架路拿钱逃跑吧。”
“你是在哪儿认识他的?”
“巴尔的摩的一家酒吧。”
“他是什么样的人?”
“只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差不多是个无业游民。我答应给他十万美元,请他送信到市政厅,另外请他帮我租直升机,租下藏匿屋。我让他自认为是我的搭档。”
帕克说:“你还叫他沿着一条固定的路线走回地铁站或公车站,你就待在送货车上,等着一头撞死他。”
“一定要让你们相信主谋死了。不然你们不会把钞票搬回证物室……”
“肯尼迪市长呢?通知他去丽兹的人是你啊。”
“他吗?”菲尔丁问,“他打电话找我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差点露馅。不过后来倒是很顺利。”他一面分析一面点头,“只说一件事,我必须让你们锁定丽兹,不能让你们猜出淑女丽兹。背叛了大家以后,我为了赎罪,替你们找出‘掘墓者’这个绰号的渊源……你知道吗?帕克,你还真不赖。怎么猜到的?”
帕克说:“我怎么猜出你就是主谋吗?因为你的笔迹。我掌握了你的笔迹。我们分析托比抢救回来的黄纸时,负责记录的人就是你。”
“我当时也有点担心,”菲尔丁说,“可是,你让我做记录,我总不能掉头就走吧?我尽量随机应变,尽量掩饰笔迹。”
“但是小写的i上面的那一点让你露出马脚。”
菲尔丁点头:“是啊,‘恶魔的泪珠’。我倒没想到……你不是说过,到头来总是会在小地方上栽跟头。”
“不一定全是。不过通常如此。”
卢卡斯问:“有关掘墓者的那些资料,你一直都握在手里,对不对?你根本没去图书室。”
“对。当然了,我就是靠那些资料来给修斯取‘掘墓者’这个绰号的,让你们以为他想报复政府。只不过……”他四下看看客厅,“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个房子吗?”帕克忍不住了,“完美。”他边说边看到菲尔丁脸上自大的笑容消散。他继续数说道:“犯下完美的案子后,你想用完美的护照。你会去找这一行最顶尖的伪造师。他碰巧是我的朋友。也不算是,只能说我们很熟。我让他进过一次监狱。”
菲尔丁顿时坐立难安:“可是,他又不知道我的真名和地址。”
“对,不过你打过电话给他。”帕克反驳。
“又不是从这里打的。”菲尔丁争辩道,他的口气带有哀怨的鼻音。
卢卡斯也想加入瓦解菲尔丁信心的行列。“从这条街上的公用电话亭打的。”她朝屋角点点头,“我们联络了电话公司,调出了通话记录。”然后她举起一幅电脑打印出的照片,“我们从FBI总部的监视录像带翻拍下来,给这一带的六七个人看过,然后直接找到了你家。”
“该死。”他闭上眼睛。
小小的细节……   棒槌学堂·出 品
帕克说:“伪造文件圈里的人喜欢说:‘你无法料到每一件事。’这话不对,应该必须要考虑到每一件事。”
菲尔丁说:“帕克,我就知道你是高手,是最大的威胁。早知道一开始就叫掘墓者先把你解决掉。”
凯奇问:“牺牲自己的朋友,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掘墓者吗?他称不上朋友吧。”菲尔丁接着说,“让他活着,未免太危险了。再怎么说,你们可能也猜到了,这次是我最后一个案子。反正以后再也用不上他了。”
一名探员走进门口:“好了,菲尔丁,接你的车子来了。”
探员带走他。他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
“帕克,承认吧,我很厉害,对不对?”他粗鲁地说,“毕竟我差点儿就得手了。”
帕克摇摇头说:“谜底只有对与错的分别。没有差点儿答对的谜底。”
然而菲尔丁被带出房门时,脸上却仍然挂着微笑。

 


第三十五章

 

凌晨二点二十分


工人正将烧焦的大巴拉上平板拖车。
验尸官已经将掘墓者的尸体运走。掘墓者的双手与大火烧过的黑色机关枪融在一起,情形十分恐怖。
爱德华·菲尔丁坐在联邦拘留所里,戴着全副手铐脚镣。
帕克向凯奇道了晚安,之后四下寻找卢卡斯,这时看到肯尼迪市长朝他们走来。他一直跟最后仅剩的几位记者待在这里,视察灾害状况,与警方和救护人员对话。
他走向他们。
“市长先生。”凯奇说。
“凯奇探员,我可要好好感谢你替我发的那则小小的新闻,对吧?竟然敢把我和游艇枪击案扯上关系。”
他耸耸肩:“市长,办案总有轻重缓急之分呀。你不应该跑到丽兹酒店去的。这种事,最好别和政治搅在一起。”
肯尼迪摇了摇头:“据我了解,你们逮到了整件案子的背后主谋。”
“是的,市长。”
肯尼迪转向帕克:“怎么称呼你?”
“我是杰弗逊。”   棒槌学堂·出 品
“啊,久仰大名。你就是那个文件鉴定师吧?”
“没错,”帕克说,“刚才你冲上去开枪,枪法不错啊,我全看到了。”
“不怎么样,”市长懊恼地望向仍在冒烟的大巴,然后接着问,“对了,你和杰弗逊总统有血缘关系吗?”
“我?”帕克笑了,“一点儿都没有。姓杰弗逊的人很多。”
“我的首席助理姓杰弗里斯。”他说得好像在酒会上胡乱找话题搭讪似的。
此时卢卡斯来了。她朝市长点点头,帕克看得出她神情严肃,仿佛早就料到会碰上当面对质的场面。
但肯尼迪只是说:“你的朋友C.P.阿德尔探员殉职了,我很难过。”
卢卡斯没有答话,一直凝视着烧焦的大巴。
一名记者高声问:“市长,有传言声称,你今晚决定不招来国民警卫队,是因为不想影响观光的群众。您对此有什么解释吗?”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也盯着大巴看。
卢卡斯说:“今晚的事,好像没有赢家,对不对?”
“对,卢卡斯探员,”肯尼迪慢悠悠地说,“发生这种事,恐怕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好处。”
他拉起妻子的手,走向礼宾车。
卢卡斯递给凯奇一些文件,可能是证物报告或逮捕记录。随后,她的视线仍逗留在大巴上,然后扭头径直走向自己的休闲旅行车。帕克心想,她连再见都不说就打算离开了吗?
她打开车门,发动引擎,打开暖气。室外的气温在持续下降,天空乌云密布,仍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她没有关上车门,向后靠坐在坐椅上。
凯奇跟帕克握手致意,然后喃喃地说:“我能说什么呢?”让帕克意外的是,凯奇张开双臂抱住他,用力搂了一下,随即疼得五官都纠结在一起,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朝街头走去。“晚安,卢卡斯。”凯奇大喊,“晚安,帕克。啊,肋骨疼死了。祝大家新年快乐。祝他妈的新年快乐!”
帕克拉上夹克的拉链,走向卢卡斯的车,发现她正在看手上的东西。是什么,帕克无法确定,似乎是一张折起来的旧明信片。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随后瞥了帕克一眼,似乎犹豫着什么。就在他走到休闲旅行车旁边时,她把明信片放进皮包。
她从外套口袋了掏出一瓶啤酒,是萨姆·亚当斯,用仪表板上的三角开瓶器打开瓶盖。
“现在就连总部的售货机都卖起啤酒来了?”
“是证人加里·摩斯请的。”她把瓶子递给他。他灌了一大口,然后还给她。卢卡斯仍待在车上,但却转过身来,面对帕克:“这一晚可真够折腾的,对吧?”
“没错。”他说着,向前伸出一只手。
她稳稳地握住他的手。两人已经脱下手套,尽管手都被低温冻得发红,皮肤的温度却差不多。帕克握着她的手,既没有觉得凉也没有觉得热。
两人紧握着的手都没有松开。他又伸出左手包住她的手。
“你的孩子还好吧?”她问,“你是怎么称呼他们的来着?”
“无名氏兄妹。”
“无名氏兄妹,对。给他们打过电话了吗?”
“他们没事。”他不情愿地松开手。她也不太情愿吗?他无法判断。接着他问:“你需要我来写份报告,对吧?”他记得联邦刑事案开庭时,联邦检察官需要备齐各种书面文件。成堆的文书。但帕克却并不介意。毕竟文件是他的老本行。
“是要写的,”卢卡斯回答,“不过不急。”
“我周一会写一份。这个周末我有件事要忙。”
“鉴定文件吗?还是修房子?”
“你是说,拿着铁锤电锯来修房子吗?”他笑了,“我可不行。厨房的事我懂。木工呢,我就没辙了。其实是要鉴定一份可能是伪造的文件,是一封据说是杰弗逊写的信。委托人是纽约的一个商人。”
“是真迹吗?”
“直觉上是真迹,还要再进行几项检验才能确定。哦,对了。”他交还手枪。
卢卡斯这时穿的是裙子,已经无法遮掩脚踝上的后备武器。她将手枪放进手套盒。帕克的视线再次飘向她的侧影。
你究竟嫉妒我哪一点?他在心中高声地问。
有时候,谜题会自行揭晓,视时机而定。
有时候,谜底永远解不开。帕克越来越相信,解不开的原因是命中注定。
“对了,你明天晚上有空吗?”他突然问,“想不想吃一顿充满郊区风味的晚餐?”
她犹豫着,全身连一块肌肉都没有动弹,好像连呼吸也暂停了。他也维持静止的姿态,只有唇边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每当他等待无名氏兄妹承认饼干怎么失踪或台灯怎么打破时,就是这副表情。
最后她也露出微笑,但他看出笑容的虚假,是坚如磐石的微笑,与她的眼神相配。他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很抱歉,”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明天有事。还是改日再说吧。”
她的意思是,永远别想了。帕克的《单亲家长指南》里,有满满一章是关于委婉用词的。
“当然可以,”他说,努力掩饰失望之情,“改日再说吧。”
“你的车呢?”卢卡斯问,“我载你一程好了。”
“不用了,没关系。就停在那边。”
他再次跟她握手,勉强按捺住想拥抱她的冲动。
“晚安。”她说。
他点点头。   棒槌学堂·出 品
他走向自己的车子时,看见她在挥手。这个动作看起来十分古怪,因为她面无表情,连微笑都没有。
接着帕克才发现,她其实根本不是在挥手,而是在擦拭凝结在车窗上的水珠,根本没有在看他。擦好了车窗后,她换挡踩下油门,朝马路中间疾驰而去。

  在回家的路上,帕克驶过白雪覆盖的宁静街道,来到一家7-11便利店买不加奶精的咖啡、火腿煎蛋牛角三明治,再从自动提款机取钱。走进家门后,他发现卡瓦诺奶奶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他叫醒她,付了她双倍的酬劳,然后送她到门口。他站在前门的台阶上,目送着她小心翼翼地在雪地上行走,直到她消失在对面的房子里为止。
孩子们已经在他床上睡着了。他的卧室有电视和录像机,而电视屏幕这时呈亮蓝色,是他们看过录像带的间接证据。他害怕发现是什么电影让他们看得睡着,因为他收集了一堆儿童不宜的惊悚片和科幻电影。但他按下退出键,发现他们看的不过是《狮子王》而已。这也够令他烦恼的了——罗比将永远憎恨土狼。但至少结尾圆满壮丽,全片没有呈现太多暴力元素。
帕克精疲力竭,甚至比精疲力竭还累。然而他有种预感,大概要再过一个多小时才能睡得着。
尽管他叮嘱卡瓦诺奶奶不用清洗碗碟,但她还是全都洗好了,还把厨房也整理得干干净净,因此他无法用洗碗来消耗体力,只好收拾家里的垃圾,拿到后院。他把绿色的垃圾袋扛在肩头,姿态就像个圣诞老人。他心想,这种生活太疯狂了——一小时之前我还举枪指着别人,自己也被人开枪射击,如今却回到郊区,置身于单调的环境之中,忙着家务事。
帕克慢慢掀开垃圾桶的盖子,瞟了后院一眼,当即怔住了,眉头紧蹙。雪地上有脚印。
最近踩出的脚印。
他判断,应该就是在几分钟前留下的,因为边缘仍然很清晰,没有因飘雪和寒风而模糊。闯入后院的这个人曾经走向客房窗外,然后又朝前门走去。
帕克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微微有些发颤。
他小心地放下垃圾袋,悄悄走回房子。
进入家中后,他关上厨房门并上了锁,然后检查前门。已经锁上了。由于他从事文件鉴定工作,保存了许多珍贵的文件,所以他怕空气中的污染物和粉尘侵蚀文件,便把家中窗户封死了,根本无法打开。这样一来,就没有必要检查窗户。
可是,那些脚印是谁踩出来的?
大概是孩子们吧。
或者是约翰逊先生过来找他的狗。
应该是这样。肯定是……
然而十秒钟后,他还是给华盛顿的联邦拘留所打了个电话。

  掘墓者悠闲从容地推开门走进来,仿佛一位友善的邻居接受了邀请前来喝咖啡。

 


第三十六章

 

凌晨三点整


掘墓者觉得很冷,掘墓者想尽快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然后离开。
他宁愿待在外面。他喜欢……咔嚓……喜欢……雪。
他喜欢雪。
哦,看啊,多漂亮的圣诞花环,多漂亮的圣诞树,摆在帕克·金凯德温馨的家里。泰伊一定会喜欢的。
有意思……
这里没有小狗,没有缎带。只有一个擦亮的花环和一棵漂亮的树。
他再次扣动扳机,帕克冲出厨房门。
打中他了吗?掘墓者无法判断。
没有,应该没有。他看见帕克爬进另一个房间,关掉电灯,在地上滚动。
诸如此类的事。
掘墓者觉得自己很开心。教导他的人又打电话来了,就在一小时前。不是留言,不是由语音信箱那个嗓音像露丝的女人宣布的,而是直接拨到他手机上跟他通话。他告诉掘墓者,虽然掘墓者去了那道黑墙,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但是今晚的任务还没结束。
还没……咔嚓……还没结束。
“听我说。”教导他的人说,掘墓者乖乖听着。他应该去杀三个人。一个叫凯奇,一个叫卢卡斯。还有一个叫帕克·金凯德:“先杀了他,明白了吗?”
“嗯嗯,好的。”
掘墓者知道帕克的长相。他今晚早些时候来过他家。帕克的儿子很像泰伊,只是掘墓者不喜欢帕克的儿子,因为帕克想逼掘墓者回康涅狄格那家医院。帕克想把他和泰伊分开。
“然后到凌晨四点三十分,”教导他的人说,“你要到第三街的联邦拘留所里来,我会在诊所里。诊所在一楼的后面。我会假装生病。你把见到你的人都杀光,之后救我出去。”
“好。”
掘墓者走进厨房,看见帕克从桌子底下滚出来,跑进走廊。他继续发射成串的子弹。帕克的脸看起来仿佛露丝的脸,就像他把玻璃送进她脖子之前的模样。也像帕米拉的脸,就像他把刀子送进金十字架下面胸口时的模样。这个圣诞礼物送给你我爱你会加倍爱你……
帕克消失在房子的另一头。   棒槌学堂·出 品
但掘墓者知道,他是不会逃走的。因为孩子在这里。父亲不会丢下孩子不管。
掘墓者知道这一点,因为他也不愿留下泰伊。帕克不会留下那个金发的小男孩和那个深色头发的小女孩。
如果帕克·金凯德活着,掘墓者永远没法到——加利福尼亚。没法去西岸。
他走进客厅,举起机关枪。

  帕克在地板上滚动,远离掘墓者,擦伤了胳膊肘,刚才又撞在餐桌边缘,这时隐隐作痛。他弯腰闪躲子弹。
无名氏!他绝望地想着,一面连滚带爬地朝楼梯跑去。他不能让掘墓者上楼。他宁可和对方同归于尽,哪怕临死前死命掐住掘墓者的脖子也行,只要能救孩子们一命,牺牲自己也无所谓。
然而此时又射来一连串的子弹。他放弃楼梯,俯冲进客厅。
武器……能拿什么武器来反抗?没有武器。无法进厨房拿刀子,也无法进车库拿斧子。
刚才为什么要把手枪还给卢卡斯啊?
这时他找到了,是送给罗比的圣诞礼物之一,棒球棍。他一把抓起来,握紧贴着胶布的握把,往回爬向楼梯。
他在哪里?在哪里?
脚步声,轻微的脚步声。掘墓者踩到碎玻璃和陶瓷的碎裂声。
但帕克无法分辨声音的来源。
在走廊吗?
在餐厅?还是一楼的书房?
该怎么办才好?
要是高声呼唤儿女让他们跳窗逃生,他们很可能只会下楼看个究竟。他必须亲自上楼,带着他们一起跳窗。他会尽可能选择具有缓冲作用的地方跳。雪地稍具缓冲作用,也可以对准圆柏树丛跳下。
脚步声非常接近了。玻璃碎裂声。脚步稍停。又是咔嚓一声。
帕克抬头看。
哦,不!掘墓者来到楼梯底下,正要抬头往上爬。脸上一片漠然,毫无表情。
他属于防分析型……
帕克无法向他直冲过去,因为他一起身就会被掘墓者看得一清二楚,在掘墓者面前跑不到三步就必死无疑。因此他将球棒扔进餐厅,撞碎了碗橱。
掘墓者听见了声响,停下脚步,姿势僵硬地转过身,走向餐厅。犹如以前一部恐怖片《突变第三型》【注】里的外星怪物。

 

  【注】《突变第三型》(The Thing),一九八二年美国上映的科幻恐怖片。

 

  趁掘墓者快走到拱门的时候,帕克迅速从沙发后面爬出来,发起进攻。
距离对手六英尺远时,他踩中了罗比的玩具,产生响亮的碎裂声,掘墓者转身,帕克正好一头撞上,撞得掘墓者来不及反应,应声跪下。他一拳挥向掘墓者的下巴,用力强劲,但掘墓者闪躲开来,挥拳落空的帕克因此倒向一边,跌在地板上,伸手想抢走掘墓者的机关枪,可惜掘墓者反应太快。他抓起枪后,立刻站起身。帕克无计可施,只好撤回沙发后面的狭长空间。
汗水从帕克脸颊上流了下来。他双手颤抖,蜷缩在沙发后面。
无路可逃了。
掘墓者后退,想摸清方位。帕克看见前方地板上有个尖锐的东西,闪闪发光。是一片长长的碎玻璃。他伸手去拿。
杀手眯起眼睛,四下张望,发现了帕克的藏身之处。帕克抬头凝视着他那双无神的眼睛,心想,卢卡斯的眼睛根本不算是石头眼睛。她的眼神再怎么像石头,也胜过这只生物的眼睛一百万倍。杀手步步逼近。绕过沙发,来到后面。帕克浑身僵硬。这时他看着掘墓者背后,看着圣诞树。他想起一家三口,他和无名氏兄妹,在圣诞节上午拆开礼物时的情景。
心怀这幅情景死去也不错,他想。
然而,就算他非死不可,他也要先确定孩子们不会和他一起丧命。他用衬衫袖口包住玻璃片的下半部分,握紧这片碎玻璃,准备割断杀手的喉咙,希望杀手在上楼对付熟睡的子女前失血过度而亡。第二天早上无名氏兄妹会看见什么景象,他想不下去了。他绷紧双腿,握住临时做出的玻璃刀。
不会有事的,他们会活得好好的。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准备一跃而起。
掘墓者绕过沙发,举起枪。
帕克全身紧绷起来。
此时传出惊人的一响,是没装消音器的手枪发射的单发子弹。

  “跟你换。”
男孩端详着塑料玩具,手枪开始下垂。他比罗比矮得多,体重大概只有六七十磅,但眼神看起来要比帕克的儿子成熟二十岁。
“把枪给我吧。”
他端详着玩具。“哇!”他欣喜崇拜地说,然后将手枪递给帕克,接下玩具。
帕克说:“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想不想吃东西?你饿吗?”
男孩没有吭声。
帕克拾起乌兹枪,连带手枪一起拿上楼。他将这两把枪放在衣柜最上层,把门锁紧。
附近有动静。罗比正从走廊另一端走来。
“爸爸?”
“嘿,小伙子。”帕克尽量让声音不颤抖。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听见枪声。好可怕!”
帕克在他走到楼梯前适时地拦住他,一手搂住,将他带回卧室。“可能只是烟火吧。”
“明年我们可不可以放鞭炮?”男孩睡意蒙胧地问。
“可以考虑。”
他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吱吱嘎嘎地踩在门前的街道上。他望向窗外,看见男孩跑过前院草坪,手里抓着太空舰,消失在街头。
他想去哪儿?帕克心想。特区吗?还是西弗吉尼亚?他没空替这个男孩着想,因为自己的儿子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帕克带罗比上床,睡在妹妹旁边。他得拿出手机,拨电话给九一一。可是罗比不愿松开父亲的手。
“刚才做了噩梦是吧?”帕克问。
“不知道。我只听见枪声。”
帕克在他身边躺下。他看了一下时钟,三点三十分。琼十点会带着社工人员过来……天啊,多么可怕的噩梦。墙壁上多了十几个弹孔,家具毁损,橱柜被射中,后门也坏了。
地毯中央还趴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爸爸……”斯蒂菲还在睡梦中,轻声咕哝着。
“没事了,亲爱的。”
“我听见鞭炮声。彼得·惠特兰在放鞭炮。他妈妈不让他放,但是他还是偷偷放了。被我看见了。”
“他家的事和咱们无关。”
帕克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感觉女儿轻轻倚在胸口上。
他心里想着弹孔,想着弹壳,想着毁损的家具,想着尸体。
他想象着琼上法庭作证的情景。
他又能怎么办?又能编出什么样的借口?
怎么办?……   棒槌学堂·出 品
片刻之后,帕克呼吸转沉,心满意足地坠入梦乡,而子女紧挨在他怀中。没有什么能比今晚的睡眠更香甜了。

  他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上午九点五十五分。
帕克被车门重重关上的声音吵醒,听见琼说:“我们早到了几分钟,不过我保证他不会在意的。小心脚下。他知道我们会来,却连积雪也懒得铲。还是老样子,老样子。”

 


第三十七章

 

上午九点五十五分


他一骨碌滚下床。
头部隐隐作痛,又感到恶心,他望向窗外。
琼正走向家门。理查德跟在后面,一脸不悦。他不想跟着来。随行的还有一个女人,是个社工,身材矮壮,厚重的鞋跟,用评估的神态打量着房子。
三人来到前门,按下门铃。
没希望了……
他站在楼上的走廊,脚趾在地毯上收紧。他告诉自己,别让她进门不就行了?打死也不开门。逼她去法庭申请,怎么也能拖上个两三个小时。
帕克迟疑着,看着沉睡中的儿女。他想抱起两人,从后门逃走,开车躲到西弗吉尼亚的乡下去。
但这样做根本不是办法,他知道。
门铃再次响起。
怎么办呢?怎么拖延?
再怎么拖延,琼还是会发现异样的。拖延只会让疑心病重的琼更加怀疑。拖延两三个小时又有什么用呢?
他深呼吸,开始走下楼。
墙上的弹孔,血迹,他又能作何解释?也许他可以——
帕克在楼梯的平台处停下。
愣住了。
一个身材纤细的金发女子,身穿黑色长裙与白色上衣,背对着帕克,正在开门。
这幅情景已经够他吃惊了,但真正令他错愕的是房子的状况。
完好如新。
到处找不到一片破陶瓷或碎玻璃。墙上也找不到弹孔,因为墙壁已抹上灰泥并涂了底漆。客厅角落有几张白色油布,上面摆着几桶油漆。昨晚弹痕累累的椅子也已经换上类似的椅子。橱柜也换新了。
掘墓者的尸体——消失了。他陈尸的地方也换上了全新的东方地毯。

  “帕克请我过来吃早餐,”卢卡斯解释,然后向两位女客递过女人间默契的眼神,“然后说要上楼叫孩子们起床,结果他自己却倒头就睡。”
琼闷哼一声,重复刚才说过的话:“还是老样子。”
血迹呢?昨晚分明流了一大摊血啊。
卢卡斯问客人:“要不要喝点咖啡?要不要吃个面包甜卷?帕克亲手做的。”
“我想喝点咖啡,”社工说,“顺便给我半个面包吧。”
“面包做得很小,”卢卡斯说,“要吃就吃一个吧。”
“那就整个给我好了。”
卢卡斯走进厨房,片刻后端了餐盘出来。她说:“帕克的厨艺很不错。”
“我知道。”琼回应,对前夫的天分不太有兴趣。
卢卡斯一一递过咖啡杯后问帕克:“你昨晚几点从医院赶回家的?”
“呃……”
“医院?孩子生病了吗?”琼故意虚张声势地说,顺势看了社工一眼。
“他是去探望朋友。”卢卡斯回答。
“我没留意时间,”帕克说,“大概很晚吧?”这个说法后面跟着一个大问号。这场戏的编剧是卢卡斯,他认为应该按照她的剧本行事。
“什么朋友?”琼质问。
“凯奇,”卢卡斯说,“他还好,只是摔断一根肋骨。医生是不是这么说的?”
“断了肋骨。”
“跌倒时摔断的,对不对?”卢卡斯继续用奥斯卡金像奖级别的演技表演。
“对,”帕克随声附和,“跌倒时摔断的。”
他啜饮着卢卡斯交到他手上的咖啡。
社工吃了一个面包甜卷之后又吃了一个:“可不可以跟你要一份这个东西的制作方法?”
“没问题。”帕克说。
琼脸上维持着亲切的微笑。她在客厅里走动,仔细查看。“这地方和昨天不太一样。”她经过前夫身边时低声说,“帕克,你跟这个小瘦子杰吉上过床了?”
“没有,琼。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是吗。”
“我再去煮点咖啡。”卢卡斯说。
“我来帮忙。”帕克说。
进入厨房后,他关上通往客厅的门,然后转向卢卡斯,悄声说:“怎么弄的?到底怎么回事?”
她笑了,无疑是被他脸上的表情逗乐的:“你昨晚打电话到拘留所,说你被吓了一跳。值夜班的人打电话通知我。我试过你家电话,结果电话公司说你家电话断线。费尔法克斯郡的特攻队在三点半左右赶到,进行无声包围,结果发现楼下有一具尸体,你却在床上呼呼大睡。枪杀掘墓者的人是谁?不会是你吧?”
“一个小孩。他说掘墓者杀了他父亲,还说是掘墓者带他过来的。别问我为什么。那男孩后来什么也没说就溜走了……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大巴上的尸体是谁?”
“是司机。我们猜测掘墓者先让他活着,放他跑向后面的出口,然后再射杀他,然后开枪射击油箱,起火后他爬出车窗,利用烟雾作掩护,趁全城堵车时溜掉了。比外表看起来聪明得多。”
但帕克摇摇头:“不对。聪明的人是菲尔丁,是他教掘墓者这样做的。他根本不想牺牲这个手下。作完这个案子后,他也没想要洗手不干。他们可能未来还想合作几年……可是,房子呢?”帕克挥挥双臂,“怎么会——”
“是凯奇。他打了几个电话。”
最会创造奇迹的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我们害你卷进这场混乱的。能帮这么一点儿小忙是应该的。”
帕克不愿争论。
“对了……你刚才怎么介绍自己的?杰吉?”
她迟疑了一下。“是我的小名,”她说,“家人都这样称呼我。我不常用。”
楼梯传来脚步声,柔柔地踏在阶梯上,是一对兄妹下楼来到客厅的声音。帕克与卢卡斯隔着厨房门听见孩子的叫声:“嘿!妈妈!”
“你们好啊,”琼说,“来,来……这个送给你。”
纸张的窸窣声。
“喜欢吗?”琼问,“喜不喜欢?”
斯蒂菲不置可否地说:“哦,是紫恐龙巴尼。”
罗比大笑,然后惨叫一声:“我的是大鸟——”
前妻根本不懂孩子的心,帕克听着直摇头,对卢卡斯微笑起来。但她没有看到。她的头转向客厅,被孩子的声音迷住了。过了半晌,她望向窗外,盯着飘落的雪花,最后才说:“那个人是你太太?你们俩看起来不怎么像。”
帕克笑了笑。卢卡斯的弦外之意是,你怎么搞的,怎么会碰上这种女人?
问这种问题合情合理,他也乐于回答,可惜说来话长,他们眼下没有这个时间。而且这么一聊起来,她势必也需要跟他分享一些谜底,解释卢卡斯或杰吉的谜题。过程太复杂了。
她的确是一个谜。帕克看着她,看着她的妆容,看着首饰。白色丝质上衣散发出温婉的气息,底下的内衣缀有精美的蕾丝。而且她今天洒了香水,而不只是香皂的气味。让他回想起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
她看了他一下,发现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
又被她逮了个正着。不过他不在意。
帕克说:“你怎么看都不像FBI探员。”
“便装巡查,”卢卡斯说,最后笑了起来,“我以前很善于伪装。有一次还假扮黑手党杀手的女人。”
“假装意大利人?凭你那种头发?”
“我用了染发剂。”两人沉默了片刻,“我会待到她走为止。这样比较好,替你家增添一点家庭气息,帮你应付一下社工。”
“太委屈你了。”他说。
她学凯奇耸了耸肩。   棒槌学堂·出 品
“对了,”他说,“我知道你说你今天有事。我和无名氏兄妹想整理一下院子。”
“可是外面正在下雪呢。”
“对,修剪后院的树丛。然后我们想去滑雪橇。可以这样说吧,我们这里不常下雪……”
他停了下来。陈述句最后以疑问句的上扬语调结尾……而且句首居然用“可以这样说吧”。这种说法,惹得身为刑事语言专家的他很不高兴。这是紧张过度吗?
他接着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然后再度停口。
“是在邀请我吗?”卢卡斯问。
“呃,对。”
“我先前说有事,”她说,“其实是想整理整理房子,另外想替朋友的女儿缝一件上衣。”
“这么说,你答应了?”
她露出犹豫的微笑。“大概吧。”沉默了片刻,“对了,咖啡煮得怎样?我不常煮咖啡,想喝的话,通常就去星巴克。”
“好喝。”他回答。
她面对窗户。但她的视线再次移往厨房门,倾听着儿女的声音。她转回帕克:“哦,我想出来了。”
“想出什么?”
“谜底。”
“什么谜底?”
“屋顶上还剩下几只老鹰。今天早上坐在你家的时候想出来的。”
“好吧,说来听听。”

  

作者结语

 

  解帕克的谜题时,卢卡斯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假定农夫射中的老鹰会从屋顶掉下来,而被射中的老鹰不一定会落地。这个谜题并没有问屋顶上有多少只“活的老鹰”,只是问多少只“老鹰”。因此谜底是:如果被射死的老鹰没有掉下来,而另外两只也没飞走,答案就是三只。如果被射死的老鹰没有掉下来,而有一只飞走,或是如果被射死的老鹰掉下来而另外两只没飞走,答案就是两只。如果被射死的老鹰掉下来,剩下两只的其中一只飞走,或者被射死的老鹰没有掉下,而剩下两只飞走,答案就是一只。如果被射死的老鹰掉下来,而另外两只飞走,答案就是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