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人民生活困苦,与种族分歧、文化差异、政治和宗教相比,窘迫的生活更逼迫他们变得铁石心肠。
他一面望着周围凄苦的景象,一面回想起母亲信中的字句。
两名黑人少年靠在帮派涂鸦的墙边,看着这一群男男女女——他们显然是执法人员,于是慢慢走开,脸上挂满不安与轻蔑。
帕克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不是感到危险,而是因为这地方面积广阔,有多达三四平方英里的贫民窟,有连幢民房,有小工厂,也有空地。在这片都市荒原里,他们有几成把握能找出主谋的巢穴?
有些谜题,帕克永远也解不开。
三只老鹰……
一缕黑烟从他身边飘过,来自几堆焚烧着的木头和垃圾的油桶,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混混儿正围着油桶取暖。马路对面有一幢似乎已经废弃了的建筑。破碎的窗户用红毛巾遮掩着,里面有一个灯泡亮着,是有人居住的唯一迹象。
在地铁站不远处,火葬场的烟囱在夜空中高高耸立着,下方则是一堵满目疮痍的高大砖墙。烟囱并没有冒烟,但烟囱口上方的天空却被热气蒸出一道道波纹。也许里面的火永远不会熄灭。帕克战栗起来。这副景象令他回想起一幅古老的画作——
“地狱,”卢卡斯喃喃地说,“这地方像地狱一样。”
帕克看了她一眼。
凯奇耸耸肩表示赞同。
一辆车子开过来。是贝克。他穿着一件大号的防风夹克,鼓鼓囊囊的,里面是防弹衣。帕克发现他也穿着牛仔靴,很符合攻坚探员的形象。凯奇递给他一沓经电脑修改后的主谋照片,是按照停尸间的死者面容绘制而成的。“我们要用这些照片进行查访。下面注明的是对我们这位掘墓者有限的特征描述。”
“实在不多啊。”
又是耸肩。
又来了几辆没有标志的警车与厢型车,仪表板上的灯光反射在商店的橱窗上。有些是FBI的公务用车。来的还有蓝白相间的市警察局警车,警灯旋转着。一共来了大约二十五名男女,一半是联邦探员,另一半是便衣警察。贝克示意大家向卢卡斯的休闲旅行车集中,将手中资料派发给大家。
卢卡斯对帕克说:“要不要向大家介绍一下案情?”
“好。”
她大声说:“请各位仔细听杰弗逊探员介绍情况。”
帕克愣了一秒钟才想起自己的化名是杰弗逊。他心想,如果自己被派去做卧底,肯定破绽百出。他说:“你们手中照片上的人是地铁扫射案和梅森剧院枪击案的嫌疑犯。我们认为他的巢穴就在墓端区这一带。虽然他已经死了,但是他的共犯——枪手——却仍然逍遥法外。所以我们务必尽快找出罪犯的藏身之处。”
“查出姓名了吗?”市警察局的一名警员问。
“不明歹徒——身亡的那个——姓名不详,”帕克举起照片说,“枪手的绰号是掘墓者。线索不多。有关他的特征描述都注明在最下面。”
帕克接着说:“各位可以缩小一点查访的范围。罪犯的老巢很有可能靠近正在施工的工地,离墓园不会太远。歹徒最近买了像这样的白纸——”帕克举起包在透明封套内的勒索信和信封,“这张纸已被日光漂白了,所以他买纸的商店可能将办公室用品陈列在朝南的橱窗里面或附近。请查访每一家出售文具的便利店、药房、杂货店、书报摊。对了,顺便找一找他使用的这种圆珠笔,是黑色的AWI圆珠笔,价格大概是三毛九或四毛九。”
他能介绍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说完,他点头示意卢卡斯,将发话权交接给她。她走向探员集结地的前方,默默地看着大家,直到所有人集中注意力。“各位听好,正如杰弗逊探员刚才说的,主谋已经死了,不过我们确信枪手还活得好好的。我们不知道他目前是不是在墓端区,也不确定这里是不是他的藏身之处,不过我希望大家假设他就在背后十英尺,可以一枪打中各位。对执法人员,他绝不会手下留情,所以在查访这一带的时候,希望大家多加小心。我命令大家随时空出拔枪的那只手,夹克和外套不能扣上,腰间的枪套也不能扣紧。”
她停顿了一下。所有人都屏气敛息地听着这个金发的瘦小女人发号施令。
“八点整,歹徒即将前往人多的地方,打算再次扫射一阵。没错,只剩下两个多小时了。届时,我可不想去刑事案现场慰问刚刚失去父母或子女的民众,我也不想向群众道歉说来不及阻止这个杀人的畜生。绝对不能让他再度作案。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我想各位的想法也和我一样。”
她的语调坚定而平稳,帕克不知不觉地被她的话吸引。他联想到莎士比亚的戏剧《亨利五世》里那场国王对士兵的战前演说。《亨利五世》是罗比第一次进剧院看的戏,地点是肯尼迪中心。第二天,罗比便把那段演说词背了下来。
“好了,”卢卡斯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使用什么武器?”
“他用的是全自动的乌兹枪,长弹匣,装了消音器。其他信息不详。”
“这次给我们的绿灯亮到什么程度?”一名探员问。
“枪杀枪手吗?”卢卡斯说,“绿灯全亮。还有问题吗?”没人举手。“好。我们用的是紧急通信频段,不准用来闲聊。没有发现,就不要报告。我不想听没结果的报告。一旦发现有嫌疑的人立刻呼叫队友过去支援,如果遇到能射中歹徒而不伤到自己人的时机就开枪。好了,现在全体出动,去把他找出来。”
帕克对她的话忽然生出了莫名的感动。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开过枪了,此时此刻却很想在掘墓者身上试试身手。
卢卡斯指挥着探员和警察,派遣他们到她希望查访的地方去。帕克对此十分佩服。她很熟悉这一带的地理环境。他心想,说到底,有些人就是天生做警察的料。
有一半的探员徒步离开,其他人则上了车加速离去,最后留下凯奇、卢卡斯和帕克站在路边。凯奇拨了电话,讲了几秒钟,然后挂断。
“托比找来一辆移动指挥所,马上就到。他正在分析在剧院拍下的画面。对了,乔治城大学的那个心理学家也正要赶过来。”
多数街灯都不亮,有些大概是被子弹打中了。少数几家商店仍未打烊,淡绿色的灯光照亮了街头。两名探员在对面查访。凯奇四处看了看,见两个年轻男子凑在烧火的油桶前搓着手。凯奇说:“我去问问他们。”他走上空地。两人本来想走开,却又觉得一走了之反而会更显得鬼鬼祟祟。凯奇靠近时,两人都沉默不语,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焰。
卢卡斯朝半条街外的一家比萨店扬了扬头:“我负责那家店,”她对帕克说,“要不要在这里等托比和心理专家?”
“没问题。” 棒槌 学堂·出品
卢卡斯离开了,留下帕克独自一人。
气温持续下降。此时的空气显得格外冷冽刺骨。他原本很喜欢这种秋天的寒冷,因为这令他回忆起之前的场景——开车送小孩上学,忙着准备一杯杯热气腾腾的巧克力,去市场买感恩节大餐的材料,到罗顿郡采收南瓜。然而今晚他只觉得鼻孔、耳朵和指尖都出现刺痛感,有如被剃刀划伤般疼痛。他将双手插进口袋。
也许因为多数探员已经离开,本地人开始重回街头。两条街之外有个身穿深色外套、没有明显特征的男子走出酒吧,缓缓地在街头行走,然后走进一家支票兑现店墙外的阴暗角落。帕克猜想,是在小便吧。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或是异装癖爱好者,一看就知道是站街的,原本在巷内等候人群散去,这时却走了出来。
三个年轻的黑人男子推开门走出一家电动玩具店,撬开一瓶Colt45牌的麦芽啤酒,嬉戏喧闹着消失在巷子里。
帕克转身,正巧看了马路对面一眼。
他看见一家廉价商店。这家店已经打烊,他本来没有留意,但这时他发现几盒廉价信纸摆在收银机附近的架子上。主谋的勒索信与信封,会不会就是在这里买的?
他走向商店橱窗,凝视着沾有油渍的玻璃里面,两手拢成杯状以挡住附近街灯形成的反光,拼命想看清那沓纸的包装。他的双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旁边有一只老鼠钻进一堆垃圾。帕克·金凯德心想,真荒唐,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尽管如此,他仍卷起衣袖,用飞行夹克的羊毛袖口仔细擦拭肮脏的玻璃,犹如工作勤奋的橱窗清洗工,以便看清里面展示的商品。
第十六章
下午五点五十五分
“我好像见过他。对,好像是他。”
玛格丽特·卢卡斯感觉心跳加速。她将主谋的照片又向前推了推,墓端区的这家比萨店的店员继续仔细端详。店员是个胖乎乎的南美裔男子,白色长裤上沾着番茄酱的污渍。
“不着急,慢慢看。”她说。求你了,让案情出现一道曙光吧……
“好像是,但不太确定。是这样,我们这里来的人有很多很多。你知道,”他操着蹩脚的英语解释道。
“这事很重要。”她说。
她记得验尸官在死者的胃脏里检查出牛排。这家店的菜单上没有牛排。尽管如此,这是这个地铁站附近唯一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她认为过去几周以来,歹徒很可能到这里吃过饭。也许他甚至是在这里策划的勒索案,可能就坐在这种亮得令人作呕的灯光下,在刮痕累累的餐桌上拟定勒索信,看着四周这些啃着油腻食品的可怜虫,心里傲慢地想着自己比他们聪明,也想着自己即将比他们富有无数倍。
她暗自大笑起来。也许主谋生前跟她一样既聪明又高傲吧。也和帕克一样。
他们三人都一样。
屋顶上有三只老鹰。死了一只,还有两只。就剩你和我了,帕克。
店员扬起棕色的眼睛,注视着她的蓝眼珠,然后害羞地将视线移回照片。最后他摇摇头,愧疚得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事一样。“不对,我觉得不像。对不起。嘿,你要不要来一份比萨?给你加双份芝士,刚出炉,才烤好的。”
她摇摇头:“有没有其他人上班?”
“没有,今晚只有我一个。假日轮到我值班。看来你和我一样。”他在拼命没话找话说,“你经常在假日值班吗?”
“偶尔,”她说,“谢谢。”
卢卡斯走向前门。她停下脚步,望向门外。
外勤处的探员正在马路对面查访。凯奇在空地上访问其他街头混混儿,帕克则在一家廉价商店外观望,仿佛橱窗展示的是皇冠上的宝石。
其他探员已分头前往她指派的地方。她纳闷着,我没有猜错吧?谁知道呢?就算读遍所有关于调查手段的书籍,到头来还是得见机行事。这道理就像解开帕克的谜题一样,不能只看公式和规则。
透过沾有油渍的窗户,她看见破败的墓端区空无一人的街道陷入烟雾和黑暗中,显得分外辽阔,难以捉摸。
她想叫托比过来,她想请教乔治城大学的心理学家,她想看看网络用户的名单……怎么全都拖了这么久!而且线索实在太少了!她一手握拳,指甲刺入掌心。
“小姐?”身后有人叫她,“探员小姐?给你这个。”
她转身,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刚才那位值守柜台的店员端着一杯咖啡。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两包砂糖、一小盒奶精以及一根搅拌棍。
男店员放下手中的东西,将头发向后拢了拢,用小狗般落寞的神情看着她。他简单地说:“外面越来越冷了。”
她被这种羞涩委婉的爱慕之心感动了,因此微笑着接下塑料咖啡杯,倒进一包砂糖。
“希望你今天晚上能有空庆祝一下。”他说。
“你也一样。”她说,然后推开店门走了出去。
走在墓端区寒冷的街头。 棒槌 学堂·出品
她啜饮着难喝的咖啡,感觉蒸汽在嘴边萦绕。的确是越来越冷了。
好吧,继续走下去,她心想。越来越冷了。对她来说,今天实在是太像秋天了。哦……下一场疯狂的大雪吧。
她站在街头张望。外勤处的两名探员已走出视线之外,可能在隔壁的街区。凯奇也消失了。帕克仍凝视着部署地附近的商店里面。
帕克……
他究竟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往事?居然婉拒了主任的职位。卢卡斯无法理解,因为根据她的职业规划,主任是她的下一个目标,是通往副局长一职的捷径。之后还有更高的职位等着她。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她无法理解帕克为何不想担任这个职位,但直言拒绝总比勉强接下更能赢得她的尊重。
他在自己身边筑起了高墙,究竟是因为什么?她无法猜出原因,却能清楚地看出来,因为玛格丽特·卢卡斯对高墙最清楚不过了。他令卢卡斯联想到自己,而“自己”一词更贴切的说法是“双重自我”。杰吉与卢卡斯两人。她回想起多年前读过的“婴儿掉包”的故事,很想知道帕克给子女讲的是什么样的童话书。肯定有苏斯博士的书——因为他以书中人物给孩子取了绰号。也许也读小熊维尼吧,还有迪斯尼系列。她想象着帕克在舒服的郊区房子里,与杰吉从前居住的房子极为相似,坐在客厅里,壁炉里烧着火,为趴在身边的孩子念书讲故事。
卢卡斯的视线碰巧落在一对年轻的南美裔夫妇身上。两人走在人行道上,渐渐接近部署地。妻子全身裹在黑巾里,丈夫则穿着薄薄的夹克,胸口有Texaco【注】的商标。他推着婴儿车,卢卡斯瞥见里面有个娇小的婴儿,层层包裹着,只能看见快乐的小脸蛋。她本能地开始思考,应该为这个婴儿买什么样的法兰绒来剪裁睡衣裤最合适。
【注】一家石油公司。
两名男女继续前进。
好吧,帕克,你不是喜欢猜谜吗?
给你出道题。一道有关妻子和母亲的谜题。
什么样的妻子没有丈夫?什么样的母亲没有孩子?
这个问题有点难度吧。不过你很聪明,你自视甚高,你是第三只老鹰,你可以想出答案的,帕克。
卢卡斯独自站在几近无人的街头,倚在电线杆上,一手搂住电线杆——右手臂,违背了自己下达的必须随时空出射击用手的命令。她紧紧抓住金属杆,狠命抓住,强忍着不要哭出来。
没有丈夫的妻子,没有孩子的母亲……
猜不出来吧,帕克?
谜底就是我。因为我丈夫正躺在亚历山德里亚墓园冰冷的地底,而我的孩子就躺在他身边。
妻子和母亲的谜题……
再出一题来考考你:冰怎么会燃烧?
在一个十一月的早上,天气阴沉,一架飞机从高空掉落在原野上。这一天距离感恩节只有两天,距离自己的生日只有六天。飞机爆炸成无数片脆弱的金属、塑料、橡胶。
以及血肉。
冰就这样燃烧起来。
就是这样,我才成为被掉了包的婴儿。
没错,帕克,知道谜底以后,谜题就会变得简单。
太简单,太简单了……
好了,她边想边放开电线杆。深呼吸,强忍住想哭的冲动。够了。
卢卡斯探员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之一就是分心。培训外勤处新入职的探员时,她总是反复叮咛两条规则:第一条是“细节永远不嫌多”,第二条则是“专心致志”。
这时她命令自己要“专心致志”。
再深吸一口气。她四下看看,发现附近空地上有些动静——一个衣着痞气的少年,正面朝油桶站着等朋友。他摆出一副青春期少年特有的态度。卢卡斯明白,这种态度远比三十岁的人更加危险。他瞪了她一眼。
接着在一条街外的前方,她依稀看见支票兑现店的阴暗角落里有个男人。她眯起眼睛仔细看。有人吗?有人躲在阴影里吗?
没有,没有动静。一定是她在胡思乱想。这种地方最容易出现幻觉了。
墓端区…… 棒槌 学堂·出品
她扔掉没喝完的咖啡,朝空地上的少年走去,想问问他认不认识这个神秘的不明身份者。她取出口袋里打印的资料,在生锈的汽车与垃圾堆间穿梭前进,姿态轻松得像是在百货商场各个香水专柜间闲逛,然后再向运动女装的减价大甩卖发起总攻。
帕克离开廉价商品店,感到很失望。
里面的文具与勒索信的信纸和信封并不吻合。他环视街头,颤抖得很厉害。他心想,斯蒂菲的羽绒服快穿不下了,改天得替她买件新的。罗比呢?他有那件合成纤维的红色夹克,也许男孩更喜欢飞行皮夹克吧。他很喜欢帕克的这件。
他抖得愈发厉害,连双脚也抖起来。
那辆移动指挥所到底跑到哪里去了?网络用户的名单呢?施工许可证的资料呢?他很想知道枪击案的录像带上究竟能看出什么信息。
帕克再次四下观察着凄凉的街头,没见到卢卡斯,也没见到凯奇。他看见一对年轻男女——看起来像是南美裔——推着婴儿车向他走来,距离大约三十英尺。他回想到罗比刚出生时,晚餐后他与琼也会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
他又看到瑟缩在支票兑现店角落里的男子,心不在焉地想着,那人到底为什么待在那里不走。他决定帮帮忙,从口袋里掏出不明身份者的照片,亲自去询问一下。
但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尽管光线微弱,又有油桶燃烧垃圾的烟雾弥漫,帕克看不清对方,却可以看见对方抬起头来,将手探进大衣里取出一个东西,一个黑黑亮亮的东西。
帕克愣住了。就是在档案馆附近跟踪他们的那个人!
就是掘墓者!
帕克伸手进口袋想拿枪。
枪却不在口袋里。
他记得坐进凯奇的车子时,裤子后兜里的手枪压得臀部很难受,所以他移动了一下。一定是这样,枪才掉在前座了。
那对夫妻走到男子与帕克之间,男子瞟向他们,举起一个东西,一定是那把装了消音器的乌兹枪。
“趴下!”帕克朝那对夫妻大喊。两人停了下来,纳闷地盯着他。“趴下!”
掘墓者转向他,举起乌兹枪。帕克想跳进巷子的阴影里,却被垃圾堆绊倒,重重摔在地上,一时无法呼吸。他侧身躺着,大口喘气,无法移动,而男子正稳步向他靠近。帕克再度向那对夫妻大喊,却只能发出急促的喘气声。
凯奇跑到哪里去了?帕克看不见他。也没见到卢卡斯或其他探员。
“凯奇!”他大喊,声音却小得可怜。
掘墓者靠近那对夫妻,距离只有十英尺,但两人仍浑然不觉。
帕克努力站起来,拼命向年轻夫妇挥手示意,让他们趴下。掘墓者向前移动,圆脸有如毫无感情的面具。只要扣动扳机,这对夫妻与婴儿将当即丧命。
杀手举起了他的枪。
“趴……下!”帕克声嘶力竭地喊。
这时有个女人用粗鲁的嗓音大喊一声:“别动,我们是联邦探员!放下武器,不然我们就开枪了!”
持枪人和那对夫妇同时转过身,闷声惊呼。丈夫将妻子推倒,用自己的身体掩护婴儿车。
“放下,放下,放下!”卢卡斯接着放声嘶吼,同时快步匀速前进,一手持枪,对准掘墓者宽阔的胸口。
掘墓者放下枪,双手高高举起。
凯奇冲过马路,一手持枪。
“趴下!”卢卡斯大喊,“趴下!”
她的嗓音原始、粗糙,帕克几乎认不出来。
男子如木头般趴下。
凯奇正在打电话,请求支援,帕克看见几名探员快跑过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卢卡斯蹲在地上,手枪抵住杀手的耳朵。
“不要,不要,不要,”他哀号着,“不要,求你了……”
她伸出左手将对方铐住,右手丝毫不偏移目标。
“搞什么鬼——”他哽咽着说。
“少啰唆!”卢卡斯怒道。她的手枪更加用力地顶住男子的头。一股蒸汽从男子的胯下升起——他在惊恐之中尿湿了裤子。
帕克扶住侧腰,拼命让空气充满肺叶。
卢卡斯也在深呼吸,向后退,将手枪收回枪套。她走上街头,眼神犀利、冰冷。她瞥了帕克一眼,然后看着嫌疑犯,接着走向那对饱受惊吓的男女,对他们说了几句话,随即在笔记簿写下他们的姓名,便让他们离开了。男的迟疑地看了帕克一眼,然后带着妻子走进小巷,远离部署区。
凯奇对枪手进行搜身时,一名探员走向他,拾起他刚才扔下的武器。
“不是枪。是摄影机。”
“什么?”凯奇问。
帕克皱起眉。果然是摄影机,掉在水泥地上后摔坏了。
凯奇站起来:“没搜到武器。”他打开男子的蛇皮钱夹,“安德鲁·斯隆。住在罗克维尔。”
一名探员取出无线电步话器,查询此人是否遭到通缉。他问了联邦调查局,也问了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
“你们不能——”斯隆抗议。
卢卡斯向前跨出一步,气呼呼地说:“叫你讲话时你再给我张嘴!听懂了没有?”她发起脾气来几乎令人替她难为情。斯隆没有吭声,她蹲下去在他耳边低声说:“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他木然地回答。
凯奇从他的皮夹里取出一张个人名片,递给卢卡斯和帕克,上面印着东北安全顾问公司。凯奇说:“是私家侦探。”
“没有被通缉。”用无线电询问的探员说。
卢卡斯朝凯奇点点头。
“你的客户是谁?”凯奇问。
“这个问题我没有必要回答。”
“怎么没有,安迪【注】,你非回答不可。”凯奇说。
【注】安迪(Andy),安德鲁的昵称。
“客户的身份必须保密。”斯隆说。
又来了两名探员。“没有威胁了吗?”其中一人问。
“可以了,”凯奇喃喃地说,“把他架起来。”
两人粗鲁地把斯隆拉起来,让他坐在路边。他低头看了一眼裤裆。尿湿的污渍与其说让他难堪,倒不如说让他火冒三丈。“浑蛋,”他对凯奇说,“我拿过法律学位,知道自己有什么权利。要是我高兴,甚至可以偷拍你在树丛里打手枪。我好端端地在大街上——”
卢卡斯走到他背后,弯腰对他说:“你——的——客——户——是——谁?”
然而帕克靠向前去,示意凯奇别挡住街灯,让他能看个清楚。“等一等,我见过这个人。”
“真的吗?”卢卡斯问。
“对。在我家附近的星巴克看见过他。最近这几天,在其他地方也见过。”
凯奇轻轻踹了他一脚:“你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这个老弟啊?有没有?是不是一直在跟踪他?”
帕克苦苦思索着,忽然明白了。糟糕。惨了,上帝啊……他说:“他的客户名叫琼·马雷尔。”
“谁?”
“我的前妻。”
斯隆面无表情。 棒槌 学堂·出品
帕克一脸绝望。他闭上双眼。可恶、可恶、可恶……一直到今晚以前,这个私家侦探拍到的每一个画面,可能全都表明帕克是个尽心尽力的父亲,到学校开家长会,每天驱车二十英里接送儿女上学、放学、练球,买菜烧饭,打扫房间,擦眼泪,陪无名氏兄妹练钢琴。
然而今晚……偏偏就在今晚。斯隆见证了帕克在本市最惊险的警方行动中的冲锋陷阵,看到帕克出生入死,却对儿女撒谎,在假日将儿女交给保姆照顾……
金凯德先生,如你所知,法庭通常倾向于将监护权判给母亲。然而本庭希望将子女交到你的手上,但是你必须向本庭保证,你从事的工作绝不会危害罗比和斯蒂菲的利益……
“是这样吗?”凯奇口气阴沉地问。
“对,对,对。是她雇用我跟踪的。”
凯奇看见帕克的表情,问道:“会有麻烦吗?”
“会,麻烦大了。”
简直是世界末日……
凯奇打量着私家侦探:“是监护权的官司吧?”他问帕克。
“对。”
卢卡斯嫌恶地说:“把他赶走,摄影机还给他。”
“摔坏了,”斯隆发脾气说,“你们得赔钱,必须赔。”
凯奇解开手铐。斯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拇指好像扭伤了,疼得要命。”
“抱歉伤着你的拇指,”凯奇说,“手腕疼不疼?”
“疼死了。我明说了吧,我要投诉。她铐得太紧了,我以前也铐过别人,根本没必要铐得那么紧。”
帕克心想,这人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他盯着地面,双手插在口袋里。
“安迪,”凯奇问,“今天晚上我们走在第九街的时候,跟踪我们的人是不是你?一小时以前。”
“就算是吧。即使跟踪了你们,也没有犯法。警官,你查一查法律吧。这是公众场合,只要我愿意,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凯奇走向卢卡斯,对她低声说了几句。她面露难色,看了看手表,之后不情愿地点点头。
“斯隆先生,”帕克说,“我们能不能谈谈?”
“谈谈?没什么可谈的。我把录像带交给客户,把我看到的事情告诉她,就这么简单。我可能连你也一起告。”
“安迪,皮夹还给你。”凯奇走向他,交还皮夹,然后高大的探员凯奇低头对斯隆耳语。斯隆正要讲话,但凯奇举起一根手指,对方只好继续听。两分钟后,凯奇不再讲话,直盯着斯隆的眼睛。斯隆问了一个问题。凯奇摇摇头,面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