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纳得到好的宣传效果,《千禧年》保住了员工,还能专心致力于他们最擅长的事:经过仔细调查、用心撰写的报道。至于雷文则是笑得有如阳光般灿烂,甚至还在作家俱乐部加入一场辩论,用他平时的谦卑态度说道:“我相信道德事业。我一直都在为调查报道努力奋斗。”
没想到……他不愿去想。起先他对于布隆维斯特受到的抨击并不特别在意。自从这位昔日同事一跃而上报道界的高空后,每当看见他受媒体奚落,雷文总是窃喜在心。但这回他的欣喜之情没有持续太久。赛纳的小儿子图勒瓦向来对记者说些什么不感兴趣,却注意到这次的骚动,这全是拜社群媒体大肆渲染所赐。而他确实热衷权势,也喜欢耍心机,事情发展至此让他发现得分的机会,至少可以好好挫一挫董事会那些老家伙的锐气。不久,他煽动了直到最近才开始关注这种芝麻绿豆小事的执行长,出面宣布不能让《千禧年》享有特别待遇,他们必须和集团的其他事业一样适应新时代。
雷文才刚信誓旦旦地向爱莉卡保证过,说他不会插手编辑事务,也许只会偶尔以“朋友兼顾问”的身份表示一点意见。如今他忽然觉得手脚被绑住了,好像被迫要在背后玩一些复杂计谋。他费尽心力让杂志社的爱莉卡、玛琳·艾瑞森和克里斯特·毛姆接受新政策,这政策的内容其实从来没有说清楚过——在慌乱状态下仓促生出来的东西,很少能说得清楚——但又多少得让《千禧年》更年轻化、商业化。
雷文很自然地一再强调,绝对不可能放弃杂志的灵魂与批判态度,其实他并不确定这么说是何意。他只知道要让董事们开心满意,就必须为杂志注入更多魅力,并减少针对行业进行的长远调查,因为这些举动可能惹恼广告业者,为董事会制造敌人。不过这些话他当然没有告诉爱莉卡。
他希望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此时站在编辑团队面前的他,特地花了心思穿得比平常随意。在总公司光鲜亮丽的西装配领带已成惯例,但他不想以这样的装扮刺激人,而是选择了牛仔裤、白衬衫和一件甚至不是开斯米材质的深蓝色V领套头毛衣。那头长鬈发向来是他展现叛逆的小噱头,今天也扎成马尾,就像电视上那些言辞犀利无比的记者。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一开口就是谦逊的语气——上管理课时老师都是这么教的。
“大家好,”他说,“天气真是糟糕!以前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但仍乐于再重复一遍:我们赛纳能陪伴各位走这段旅程,真是无上的光荣,对我个人更是意义非凡。能为《千禧年》这样的杂志奉献心力,让我的工作更具意义,这让我想起自己进入这一行的初衷。麦可,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常常坐在剧院酒吧里,梦想着一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当然,酒可也没少喝,哈哈!”
布隆维斯特似乎不记得了。但雷文没有这么好打发。
“放心吧,我不是想缅怀往事,也没有理由这么做。”他说道,“那时候,我们这个行业的银弹要多得多。光是为了报道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发生的小小命案,就会租用直升机、包下当地最豪华的旅馆一整层楼,事后还会买香槟庆功。你们知道吗?我第一次去国外出差前,向当时的外国特派员伍夫·尼尔森打听德国马克的兑换汇率。他说:‘我也不知道,汇率都是我自己定的。’哈哈!所以当时我们常常给自己的费用灌水,你记得吗,麦可?那可能是我们最有创意的时期了。总而言之,我们要做的就只是尽快让东西印出来,反正怎么样都能卖得很好。但是今非昔比了,这大家都知道。我们如今面临激烈的竞争,现在报纸杂志想要赚钱可不容易,所以我认为今天应该稍微来谈谈未来的挑战。我绝不敢妄想能教各位什么,只是提供一点情况让大家讨论。我们赛纳委托人做了一些关于《千禧年》读者属性与大众观感的问卷调查,有些结果可能会让你们略感吃惊。但各位不该因此气馁,反而应该视为挑战,而且别忘了,现在外界环境正在发生完全失控的变化。”
雷文略一停顿,心中嘀咕着“完全失控”一词是否用错了?自己是否太努力想显得轻松而又有朝气?一开始用这种口气说话又是否过于戏谑,像在聊天?要是霍孔·赛纳就会说:“要说那些薪水超低的记者有多没幽默感就有多没幽默感。”但不会的,我会处理好,他暗下决心,我会让他们都站到我这边来!
约莫在雷文解释说所有人都有必要思考杂志社的“数字成熟度”时,布隆维斯特就已经放空了,所以他没听见雷文说年轻一代其实并不知道《千禧年》或麦可·布隆维斯特是谁。不巧的是,他就在这个时候觉得受够了,便走出去到茶水间,因此他也不知道那位挪威顾问阿朗·邬曼堂而皇之地说:“真可悲,他就那么怕被遗忘吗?”
但事实上,这是布隆维斯特此时最不在意的事。看到雷文似乎认为消费者问卷调查将能拯救他们,他很气愤,创造这份杂志的又不是那该死的市场分析,而是如火般的热情啊。《千禧年》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是因为他们将信念投入其中,投入到他们觉得正确而又重要的事中,而不是试图去猜测风向。他在茶水间里呆站了一会儿,心想不知爱莉卡要过多久才会来。
答案是大约两分钟。他试着从高跟鞋的声音估计她的生气程度。但等她站到他身旁时,却只沮丧地笑了笑。
“怎么了?”她问道。
“只是听不下去。”
“你应该知道你这样做会让人觉得超级尴尬吧?”
“知道。”
“我猜你应该也明白只要我们不点头,赛纳什么也做不了。掌控权还是在我们手上。”
“才怪。我们是他们的人质呀,小莉!你还不懂吗?要是不照他们的意思做,他们就会抽手,到时我们就只能光着屁股干坐在那里了。”他怒气冲冲地大声说道。见爱莉卡摇摇头嘘了一声,他才又放低声音说:“对不起,是我在闹脾气,不过我现在要回家了,我需要好好想想。”
“你最近的工作时数未免太短了。”
“我想我还有很多加班时数没补休完。”
“这倒也是。今晚想不想有人作伴?”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爱莉卡。”他说完便离开杂志社,走上约特坡路。
狂风冷雨吹打得他咒声连连,一度甚至想冲进口袋书店,再买一本英文侦探小说来逃避现实。不过最后他还是转进圣保罗街,就在经过右手边的寿司店时手机响了。本以为一定是爱莉卡,没想到是女儿佩妮拉,他这个父亲已经因为为女儿做得太少而心怀愧疚,她肯定是故意挑这最坏的时机来联络他。
“嗨,亲爱的。”他说道。
“什么声音那么吵?”
“应该是暴风雨的声音。”
“好啦,好啦,我很快就说完。我申请到毕斯科普斯阿诺学院的创意写作班了。”
“这么说你现在想当作家啰。”他的语气太刻薄,近乎讥讽,无论如何都对她不公平。
他本该说声恭喜,祝她好运就得了,只是佩妮拉这么多年来一直很不顺,老是在基督教派与课程之间跳来跳去,一事无成,如今又再次改变方向,实在让他感到筋疲力尽。
“我好像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的喜悦。”
“抱歉,佩妮拉,我今天的状况有点不好。”
“你的状况什么时候好过?”
“我只是觉得以目前的大环境看来,写作恐怕不是好的选择。我只是希望你能找到真正适合你的路。”
“我不会像你那样写一些无聊的新闻。”
“那你打算写些什么?”
“我要投入真的写作。”
他也没问什么叫真的写作,就说:“那好。你钱够用吗?”
“我在韦恩咖啡馆打工。”
“今晚要不要过来吃饭,我们可以谈谈?”
“爸,我没时间。只是跟你说一声。”她说完便挂断电话,尽管他试着正面看待她的热忱,却只是让心情更糟。他抄捷径穿越玛利亚广场和霍恩斯路,回到贝尔曼路的公寓。
有种好像刚刚离开的感觉。他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失业了,即将展开新生活,到时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用再拼命工作。有那么一刹那,他想把房子打扫干净,因为杂志、书和衣服丢得到处都是。后来还是改变主意,从冰箱拿出两瓶比尔森啤酒,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更清醒地把一切事情想透彻,尽量以体内有一点点啤酒时最清醒的状态思考。
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完全没概念,最令人担忧的是他无心战斗,反而异常认命,就好像《千禧年》正慢慢溜出他的兴趣范围。也该做点新鲜事了,不是吗?他自问道。随即想起凯莎·欧克丝丹,她是个相当迷人的人,他们偶尔会相约一块喝几杯。欧克丝丹是瑞典电视台《特派调查》节目的制作人,已经试图延揽他多年。不管她提出什么条件,也不管她如何郑重其事地保证全力支持、绝不干涉,他都不为所动。《千禧年》一直都是他的家、他的灵魂。可是现在……也许他应该抓住机会,也许“特派调查”的工作能让他重燃热情。
手机响了,他一度感到高兴,并暗自发誓:无论是爱莉卡还是佩妮拉,他都会心平气和认真倾听。结果都不是,未显示来电号码,因此他带着戒心接起。
“是麦可·布隆维斯特吗?”对方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我是。”他说。
“你有时间谈谈吗?”
“可能有,如果你能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李纳斯·布兰岱。”
“好,李纳斯,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我要爆料。”
“说来听听。”
“如果你肯移驾到对街的‘主教牧徽’酒吧跟我碰面,我就告诉你。”
布隆维斯特恼火了,不只因为那专横的口吻,还因为自己的地盘受到侵犯。
“在电话上说也一样。”
“这种事不应该在开放的线路上讨论。”
“我怎么觉得跟你说话很累呢,李纳斯?”
“可能是你今天过得不顺。”
“我今天的确过得很不顺,你说对了。”
“你看吧。到主教酒吧来,我请你喝杯啤酒,顺便告诉你一件惊人的事。”
布隆维斯特只想回呛一声:“别指使我!”但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现在除了坐在顶楼公寓思索未来之外,没其他的事可做,所以他回答说:“我可以自己付钱。不过好吧,我去。”
“明智的决定。”
“但李纳斯……”
“怎么了?”
“你要是拉拉杂杂跟我说一堆疯狂的阴谋论,像是猫王没死啦、你知道射杀首相帕尔梅的凶手是谁啦之类的,我马上就掉头回家。”
“没问题。”李纳斯说。


第三章 十一月二十日
艾德温·尼丹姆(有时被称为艾德老大)不是美国境内酬劳最高的安全技术人员,却可能是最顶尖的。他在南波士顿区和多彻斯特区一带长大,父亲是个超级窝囊废、烂酒鬼,平时在港口打打零工,但经常喝酒喝得不见踪影,酒后闹事进看守所或医院的情形也屡见不鲜。但他去喝酒作乐却是家人最快活的时候,算是给大家一点喘息的空间。每当艾德的父亲勉为其难地待在家里,就会把老婆打得遍体鳞伤。有时候艾德的妈妈会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边哭边发抖,听说她才四十六岁就因为内出血去世。艾德的姐姐也染上了毒瘾,对此谁都不会感到讶异。至于不久之后剩余的家人随时可能面临无家可归的命运,也就更不会令人感到惊讶了。
童年的经历已注定艾德一生风波不断,十来岁便加入一个自称“干帮”的帮派。他们是多彻斯特的麻烦人物,一天到晚帮派械斗、暴力伤人、抢劫杂货店。艾德从小的相貌就带有些许暴戾,加上他从来不笑,上排还缺了两颗牙,更显得骇人。他的身材高大魁梧,天不怕地不怕,脸上老是带伤,不是因为和父亲打架就是帮派干架时留下的。学校老师多半怕他怕得要命,每个人都深信他的下场不是坐牢就是头部中弹。然而有几个大人开始留意到他了——无疑是因为他们发现在他目光炯炯的蓝眼珠里,不止攻击与暴力。
艾德求知若渴,这股压抑不住的能量让他能够用捣烂公交车内部装置的精力,很快地读完一本书。放学后他往往不想回家,宁可继续待在所谓的信息教室里,那里头有几台计算机。他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一位姓拉松(听起来像是瑞典姓氏)的物理老师,发现他计算机能力特别强。接着在社工介入后,他得到一笔奖学金,并转学到另一所学生普遍较用功的学校。
他的课业表现突飞猛进,获得许多奖学金与荣誉,最后还进了麻省理工学院的电机工程与信息科学系就读——以他种种的不利条件看来,这简直有如奇迹。他的博士论文探讨一般对于新的非对称式加密系统[3](如RSA)某些特有的恐惧,随后陆续接下微软和思科的高级职位,最后才被延揽进马里兰州米德堡的国家安全局。
即使抛开青少年时期的犯罪行为不论,他的资历也不符合这个职业。大学时期他大麻抽得很凶,也曾一度大谈社会主义甚至无政府主义的理想,还因为伤人被逮捕过两次——不是什么重大案件,只是在酒吧打架。他的脾气依然火暴,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尽可能不去招惹他。
然而国安局看到了他的其他长处,除此之外,也因为那是二〇〇一年秋天。当时美国的资安部门极缺计算机技术人员,几乎是谁都聘用。接下来的几年间,谁也没有质疑艾德的忠诚度或爱国情操,就算有人想质疑,他的优势也总能盖过缺点。
艾德不只是天赋异禀,他还有一种略带偏执的个性,一种追求精准的狂热和风驰电掣般的效率,在在显示他正是负责为美国最高机密部门建立信息安全系统的最佳人选。他的系统肯定无人能破解。对他而言,这关乎个人荣辱。他很快就让自己成为米德堡不可或缺的人,甚至到了不时地有人大排长龙等着向他咨询的地步。怕他的人不少,因为他经常口出恶言,还曾经叫国安局的头儿去死,就是那个传奇人物查尔斯·欧康纳上将。
“动一动你他妈的那个忙碌的脑袋瓜想想,很可能就会明白了。”当上将试图评论他的工作时,艾德如此咆哮道。
但欧康纳和其他所有人都忍气吞声。他们知道艾德又吼又叫是有道理的——可能因为同事对于资安规定一直粗心大意,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尽管以他被授权的层级,差不多什么信息都能取得,尽管近几年来,国安局已被左右两派人士视为魔鬼的化身、奥威尔笔下的老大哥,而饱受猛烈抨击,他仍不止一次涉入部门里的其他业务。在艾德看来,只要他的安全防护系统保持精准完美,组织想干吗都行。由于他尚未成家,多少相当于住在办公室里。
偶尔喝起酒来,他会变得对过去异常伤感,但除此之外,并无迹象显示他曾将自己的工作内容告诉过外人。在外边的世界里,他始终守口如瓶,要是有人问起他的职业,他总有一套反复演练多次的掩护说辞。
他之所以能平步青云,成为国安局最资深的安全主管,并非运气,也不是靠着阴谋或操作。艾德和手下的团队加强了内部监控,“以免忽然冒出新的告密者,给我们来个迎面痛击”,并在连续几天不眠的夜里创造出他昵称为“翻不过的墙”或“凶猛小警犬”的东西。
“没有得到允许,哪个王八蛋都进不来,哪个王八蛋都不能乱搜乱找。”他这么说道,而且非常引以为傲。
他一直都很自傲,直到十一月灾难发生的那个早上为止。一开始那是个晴朗美好的日子。艾德挺着累积多年而成的大肚腩,以独特的姿态从咖啡机那头摇摇摆摆晃了过来。他仗着自己的资深地位,全然不顾服装规定,穿的是牛仔裤搭配红色法兰绒格纹衬衫,衬衫腰围处的扣子没全扣上。他叹了口气坐到计算机前面。今天人不太舒服,背部和右膝盖发疼,让他忍不住暗暗咒骂老同事亚罗娜·卡札雷斯不该在前一晚千方百计说服他出去跑步。她根本就是虐待狂。
幸好没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只须发送一则内部备忘录,告知与大型IT公司合作的COST计划负责人一些新程序,他甚至更改了代号。但工作并未持续太久,才刚刚用他惯有的浮夸口气写了几句:
为避免任何人再度受愚蠢习性所诱惑,也为了让所有人提高警觉,像个偏执的优秀信息组干员该有的样子,我只想指出……
就被警示音打断了。
他并不怎么担心。他的警告系统非常敏感,信息流中稍有偏差就会有反应。一定是发生异常现象,可能是通知有人试图超越权限作业或是某些小干扰。
结果他根本还来不及探查,一转眼就发生了十分诡异的事,诡异到让他有好几秒钟都不肯相信,只是坐在那里瞪着屏幕看。不过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个远端存取木马侵入了国安局内部网站NSANet。要是在其他地方,他会暗想:这些王八蛋,非整死他们不可。但这里是管控最严密的地方,他与手下今年才仔仔细细爬梳过上百万次去侦测每个细微弱点,这里,不,不,不可能,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他不知不觉闭上眼睛,仿佛希望看不见,一切就会消失。但当他重新睁眼看着屏幕,刚才起头的句子已经写完了。他的句子底下自动填上了:
你们应该停止所有的非法活动。其实这很简单明了。监视人者,人恒监视之。这里头蕴含着基本的民主逻辑。
“天啊,天啊。”他喃喃地说,至少这代表他已渐渐恢复些许镇定。不料文字仍继续出现:
放松一下,艾德。你为何不开车到附近兜兜风。我拿到Root [4]了。
看到这里,他大喊了一声。“Root”一字让他的整个世界随之崩塌。约莫一分钟的时间里,计算机系统最机密的部分快如闪电地运行着,他真的觉得心脏病就要发作了,此时只模模糊糊意识到开始有人围聚在他的桌旁。
“主教牧徽”酒吧里人不多。这种天气让人不想出门,连住家附近的酒吧也不想光顾。然而布隆维斯特一进门就听到叫嚷与笑声,还有一个粗哑的声音高喊:“小侦探布隆维斯特!”
出声的男子有张红润的胖脸,头上顶着一圈鬈发,留了一撇讲究的小胡子,布隆维斯特在这一带见过很多次。他好像叫亚纳,每天下午两点亚纳都会准时来酒吧报到。今天显然来得比平时早,和另外三名酒友坐在吧台左边的桌位区。
“是麦可·布隆维斯特。”布隆维斯特面带微笑纠正他。
亚纳与友人大笑起来,好像布隆维斯特的真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有什么精彩独家吗?”亚纳问道。
“我想把‘主教牧徽’里肮脏下流的勾当全部公之于世。”
“你认为瑞典人已经准备好接受这种报道了吗?”
“应该还没。”
事实上布隆维斯特很喜欢这群人,虽然与他们的交谈全是信口胡诌的戏谑之言,但这些人是当地景致的一部分,让他在这一区有归属感。当其中一人喊出“听说你已经玩完了”时,他一点也不生气。
这话不仅没有激怒他,反而让这整个抨击他的事件,恰如其分地跌到低下而接近闹剧的程度。
“我已经玩完十五年了,酒瓶兄弟你好啊,所有好事都会过去。”他引述诗人弗勒汀[5]的诗句,一面四下张望,看看是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指使一个疲惫的记者到酒吧来。由于除了亚纳与他的酒友之外别无他人,他便朝吧台的阿密尔走去。
阿密尔又高又胖,一派乐天而又勤奋,是四个小孩的父亲,经营这家酒吧已有数年。他和布隆维斯特结为好友,不是因为布隆维斯特是特别熟的常客,而是因为他们俩以截然不同的方式互相帮助过。曾有一两次布隆维斯特在家招待女性客人,却没时间到酒品专卖店买酒,阿密尔便为他提供一两瓶红酒,而布隆维斯特也曾帮助过阿密尔的一位没有身份的朋友写信给相关单位。
“什么风把你这位贵客给吹来了?”阿密尔问道。
“我来见一个人。”
“很有意思的人吗?”
“应该不是。莎拉还好吗?”
莎拉是阿密尔的妻子,刚刚动过髋关节手术。
“还在嗷嗷叫,吃止痛药。”
“听起来很辛苦。替我向她问声好。”
“好的。”阿密尔说,随后两人东拉西扯了一会儿。
但李纳斯没有现身,布隆维斯特心想这八成是个恶作剧。不过话说回来,要整人还有比骗你到邻近酒吧更好的做法,因此他又多待了十五分钟,聊一些有关金融与健康的话题。然后正转身走向大门准备离开,李纳斯出现了。
谁也不明白嘉布莉·格兰最后怎么会进入瑞典国安局,而最不明白的人就是她自己。一直以来,人人都认定她是那种前途一片光明的女孩。昔日同住在耶秀姆高级郊区的女性友人看她都三十三岁了,既没名气也没钱,也没嫁给有钱人(其实是根本就没嫁出去),都为她着急。
“你是怎么回事啊,嘉布莉?你想当警察当一辈子吗?”
大部分时间她都懒得回嘴,也懒得指正自己不是警察,而是被挖角去当分析师了,而且她最近正在外交部写一些具有空前挑战性的主题,又或是暑假期间她都在《瑞典日报》担任写社论的资深记者。除此之外的工作,其实大多都不能谈,因此她干脆保持沉默,即使任职国安局被视为极其低下的工作也只能忍耐——不止那些势利的朋友这么想,身边的知识分子更是这么想。
在他们眼中,秘密警察就是一群行动笨拙、思想右倾的白痴,为了一些基本上属于种族歧视的理由,就对库尔德人和阿拉伯人穷追猛打,但为了保护苏联间谍,即便犯下重罪或侵犯人权也丝毫不会良心不安。说真的,有时候她也有同感。组织里有无能的人也有不健全的价值观,而札拉千科事件至今仍是一大污点。不过这只是一部分事实。振奋人心且重要的工作也同时在进行着,尤其是人事大幅改组之后的现在,有时她感觉到最能了解目前世界各地动荡局势的地方就在国安局,而不是在任何社论文章或演讲厅中。不过当然了,她仍时常自问:我是怎么来到这里,又为什么会待下来?
说到底,有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虚荣心。当初联系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上任的国安局长海伦娜·柯拉芙。她说经过这么多风波和舆论的挞伐,招聘新人的方式必须重新思考,我们需要“引进大学里真正的精英,而老实说,嘉布莉,你就是不二人选”。一切就这么定了。
嘉布莉首先受聘为反间谍分析师,后来加入产业保护小组。她年轻,有种中规中矩的魅力,虽然被取了“爸爸的小情人”“目中无人的上流贱货”等绰号,但她反应快、吸收力强、想法不受限于框架,是新进人员中的明日之星。而且她会说俄语,是就读斯德哥尔摩经济学院时学的,不用说,当时的她肯定是个模范学生,却始终不是那么热衷学业。她梦想的不只是从商度日的生活,因此毕业后便去应征外交部的工作,当然也顺利录取。但她觉得在这里也不特别刺激有趣——外交官太死板,头发梳得太油亮整齐了。就在这时候,柯拉芙找上了她。如今嘉布莉已经在国安局工作五年,虽然过程不怎么顺利,但才能终于逐渐受到肯定。
这是难熬的一天,而且不只是因为天候恶劣。组长拉尼亚·欧洛夫森一脸阴沉不快地出现在她办公室,告诉她出任务的时候最好别搞暧昧。
“搞暧昧?”
“有人送花来了。”
“那是我的错吗?”
“是,我确实认为你有点责任。我们实地出任务的时候,随时都要展现纪律和矜持。我们代表的是一个绝对重要的公共部门。”
“真是太棒了,亲爱的欧洛夫森,跟你在一起总能学到一点东西。现在我总算明白,爱立信电信公司的研发主管之所以分不清一般的礼貌行为与搞暧昧,责任全都在我。我现在知道了,当男人看到单纯的微笑就以为有性暗示,而且沉醉在这种完全一厢情愿的想法中,我应该怪自己。”
“别傻了。”欧洛夫森说完便消失不见。事后她很后悔回了嘴。
像这样发泄很少会有好处。但话说回来,这种鸟事她已经忍耐太久,也该挺身为自己说说话了。她很快将桌面清理干净,拿出英国政府通讯总部送来的一份关于俄罗斯对欧洲软件公司进行产业间谍活动的报告,之前一直都没有时间看。这时电话响了,是柯拉芙。嘉布莉很开心,她都还没有打电话去申诉或抱怨,反而先接到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