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在泳池边的几盏灯摇来晃去,在花园里上演着精彩的影子戏。有几名房客站在围墙旁边,透过墙上的洞望向海滩,还有些人聚集在酒吧附近。北方可以看到圣乔治的灯光。天上乌云密布,但没有下雨。黑暗中看不见大海,但汹涌的波涛声比平日大了许多。气温降得更低了。自从来到加勒比海,她头一次冷得发抖。
她站在阳台上,忽然听见有人大声敲门,便用被单裹住身子去开门。只见麦班一脸优色。
“很抱歉打扰了你,不过暴风雨好像要来了。”
“玛蒂达?”
“玛蒂达。”麦班说:“今晚稍早已经到达多巴哥外围,我们接获消息说灾情严重。”
莎兰德搜索着她的地理学与气象学知识库。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位於格林纳达东南方两百公里。一个热带风暴的半径可能大到一百公里,暴风眼可能以三十至四十公里的时速移动。也就是说玛蒂达随时都可能来到格林纳达门前。一切只看它前进的方向了。
“不会立即有危险,”麦班说:“但不能掉以轻心。我要你把重要物品装进袋子里,然后到楼下大厅来。饭店会供应咖啡和三明治。”莎兰德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穿上牛仔裤、鞋子和法兰绒衬衫,背起背包。离开房间前,她去打开浴室的门和灯。绿蜥蠍不在那里,想必爬到下面某个洞里去了。真聪明。
进到酒吧,她依然坐在老位子上,看着艾拉指挥员工并用热水瓶装热饮料。过了一会儿,她走到莎兰德这边来。
“嗨,你好像刚睡醒。”
“我是睡了一下。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等。外海有个大风暴,我们收到特立尼达送来的飓风警报。如果风力增强,玛蒂达又往这个方向来,我们就得进地窖。你能不能帮个忙?”
“你要我做什么?”
“大厅有一百六十条毯子要搬下去,还有很多东西要收进来。”莎兰德帮忙搬毯子下楼,还将泳池畔的花瓶、桌子、躺椅与非固定物品拿进来。当艾拉满意地说这样就可以了后,莎兰德走向面对海滩的墙洞,并往黑漆漆的外头跨出几步。海浪发出慑人的澎湃声,迎面而来的风力道过於凶猛,她得两手环抱才能站得直。墙边的棕桐树摇摆不定。
她回到室内,点了一杯拿铁坐在吧台。已经过了午夜。房客与员工间的气氛充满焦虑,大伙压低声音交谈,偶尔望向地平线,等待着。礁岛群饭店共有三十二名房客和十名员工。莎兰德发现杰拉尔丁坐在柜台旁的一张桌边,神色紧张地吸饮着饮料。她丈夫却不见人影。莎兰德喝了咖啡,又再次开始思考费马定理时,麦班走出办公室,站在大厅中央。
“请各位注意!我刚接到消息,有一个飓风级风暴刚刚侵袭小马提尼克岛,所以现在要请所有人马上进地窖去。”麦班阻挡了诸多提问,带领着房客从柜台后面的阶梯下到地窖。小马提尼克是格林纳达的一个小岛,距离南方的本岛仅数海里远。莎兰德瞄了艾拉一眼,见她走向麦班,立刻竖耳倾听。
“情况有多糟?”
“无法得知,电话不通了。”麦班低声说。
莎兰德走下地窖,将袋子放在角落的一条毯子上,略一思索后,又逆着人潮回到大厅。她找到艾拉,询问需不需要帮忙。艾拉摇摇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玛蒂达是个泼妇。我们只能等着瞧了。”
莎兰德看着一群人匆匆忙忙冲进饭店,共有五个大人和十个左右的小孩。麦班也收留他们,带他们到地窖的阶梯去。莎兰德顿时心生恐惧。
“我想现在应该每个人都进入自家的地窖了吧。”她故作镇定地说。艾拉看着那家人走下阶梯。
“很不幸,我们这是格兰安西少数几个地窖之一。待会儿很可能还会有更多人来避难。”
莎兰德以锐利的目光看着她。
“那其他人怎么办?”
“你是说没有地窖的人?”她露出苦笑。
“就在自己家里抱成一团,或是找间棚屋避一避。他们只能相信上帝。”
莎兰德二话不说,立刻转身跑过大厅,冲出大门。乔治·布兰。
她听见艾拉在背后喊她,但没有停下来解释。
他住的破屋子,大风一吹就会倒。
来到通往圣乔治的道路时,她脚步踉踉跄跄,身体被强风撕扯着,这时她开始小跑步。强劲的逆风让她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但她仍顽强地前进。到小屋只有四百码,却花了将近十分钟。一路过来,一个人也没看见。
忽然间竟下起雨来,好像从消防水管喷洒出的冰水。就在同一时刻,她转进小屋的方向,看见他那盏煤油灯在窗内不停摇晃,发出亮光。转瞬间她已全身湿透,视线几乎只能看到两码远。她使劲地敲门。布兰开门后瞪大了双眼。
“你在这里做什么?”为了压过风声,他扯着嗓门喊。
“走吧,你得跟我去饭店,那里有地窖。”
男孩似乎受到惊吓。门被风吹得砰一声关上,他花了几秒钟才又强行打开。莎兰德抓住他的T恤,把他往外拖。她抹去脸上的雨水,握紧他的手开始往前跑。他也跟着跑。
他们走海滩小径,这比弯进内陆的大路短了大约一百码。走到半路,莎兰德才发现也许不该走这条路,因为海滩上毫无遮蔽。风雨猛烈地打在他们身上,中途有几次不得不停下来。沙和树枝在空中翻飞,风声呼号十分吓人。经过一段彷佛漫无止境的时间后,莎兰德终于看见饭店的围墙,于是加快脚步。正当他们来到大门前,安全无虞之际,她转头看向海滩,蓦地停了下来。
在暴风雨中,她看见大约五十码外的海滩上有两个人影。布兰拉住她的手臂,想将她拖进门内。但她挣开布兰的手,扶在墙边试图看清海边的情景。有那么一两秒,人影消失在雨中,但忽然间一记闪电照亮整片天空。
她已经知道那是福布斯夫妻俩。他们所在之处,正是前一夜她看见福布斯来回踱步的地方。
当第二记闪电打下来时,福布斯似乎拖着不断挣扎的妻子。所有的拼图都到位了。财务上的依赖、在奥斯丁违法敛财的指控、他的不安踱步与在“龟甲”静坐不动的时刻。
他计划谋杀她。四千万的赌注。暴风雨是他的掩护。这是他的机会。
莎兰德转身将布兰推进门内,自己则四下张望,发现夜间警卫常坐的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椅,没有在风暴来临前被清理掉。她拿起椅子使尽所有力气往墙上一砸,然后抓起一根椅脚作为防身之用,便直奔海滩而去,布兰吓得不断在她身后尖叫呼喊。
她几乎就要被凶猛的阵风吹倒,却仍咬紧牙根,在风雨中一步步奋力前进。就在即将来到那对夫妻所在处时,又一道闪电照亮海滩,她看见杰拉尔丁跪倒在海边,福布斯注视着她,一只手臂高高举起,手里似乎握着像铁管的东西。她看见他的手臂划成弧形,往他妻子头上砸落。杰拉尔丁不再挣扎。
福布斯始终没看到莎兰德到来。
她用椅脚打中他的后脑勺,他随即趴倒下去。
莎兰德俯身抓住杰拉尔丁,不顾大雨的鞭打,将她的身子翻转过来,手上立刻沾满鲜血。杰拉尔丁的头皮有一道伤口。她重得跟铅块一样,莎兰德无助地环顾四周,不知该如何才能将她拖到饭店墙边。这时布兰出现了,不知大吼些什么,在暴风雨中莎兰德听不清。她瞄向福布斯,只见他背向着自己,但手脚已将身子撑起。她抓起杰拉尔丁的左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并示意布兰负责另一手,两人开始费力地撑扶着她沿着海滩往上走。
走到一半,莎兰德觉得已经精疲力竭,体内好像一点力气也不剩。忽然有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放开杰拉尔丁,一转身便踢向福布斯的胯下。他痛得跪了下去。莎兰德紧接着又踢他的脸。她看到布兰惊恐的表情,花了半秒钟安抚之后,重新拉起杰拉尔丁往前拖行。
几秒钟后她转过头去,发现福布斯蹒跚地跟在十步之后,只不过在强风中摇摇摆摆像喝醉酒似的。
又是一道雷电劈空而下,莎兰德瞪大了眼睛。
一股恐惧感令她无法动弹。
福布斯身后,一百码的外海处,她看见了上帝的手指。在瞬间电光中凝结的影像,一道深黑色的气柱高高耸起,随后消失无踪。
玛蒂达。
不可能。
飓风--没错。
龙卷风--不可能。
格林纳达这一带没有龙卷风。
一场怪异风暴出现在不可能有龙卷风的地区。
龙卷风不可能发生在海面上。
这在科学上说不通。
这是一种独特现象。
它是来带我走的。
布兰也看见龙卷风了。他们互相大喊着要对方快一点,却又听不清彼此的话。
再二十码就到墙边了。十码。莎兰德绊了一跤,跪倒下去。五码。到了墙门,她再次回头看,正好瞥见福布斯彷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拖曳入海,消失不见。她和布兰拖着他们的包袱进入墙门,踉跄走过后院,莎兰德听见暴风雨中有窗户破碎的爆裂声,还有金属板扭曲时的尖锐声。一块板子就从她鼻尖凌空飞过,下一秒钟则是背上一阵疼痛,像是被硬物击中。到了大厅后,风势才变小。
莎兰德拦下布兰,抓住他的衣领,并将他的头拉过来,在他耳边大喊。
“我们在海滩上发现她,没看见她丈夫,懂吗?”
他点点头。
他们抬着杰拉尔丁走下地窖阶梯后,莎兰德用脚踢门。麦班打开门,先是瞪着他们,之后才把他们拉进去,将门关上。暴风雨原本令人难以忍受的呼号声,瞬间转弱变成背景里吱吱嘎嘎、隆隆低徊的声响。莎兰德深吸了一口气。
艾拉用马克杯倒了一点咖啡。莎兰德几乎已经累垮,甚至无法抬起手去接。她全身无力地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壁。不知是谁替她和男孩裹上毯子。她浑身湿透,膝盖下方被割了一道很深的伤口,血流不止。牛仔裤裂开了十公分长,她却丝毫记不得是何时发生的。她麻木地看着麦班和两名房客照料杰拉尔丁,在她头上缠绷带。还依稀听到这里一句、那里一句,知道这里头有个医生,也发现地窖挤满了人,除了饭店房客,还有外人来此避难。
片刻过后,麦班走到莎兰德面前蹲下。
“她不会有生命危险。”
莎兰德一语不发。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在墙外的海滩发现她。”
“我数过地窖里的房客,少了三个人,就是你和福布斯夫妻。艾拉说暴风雨刚到的时候,你发疯似的跑出去。”
“我去找我朋友布兰。”莎兰德朝友人点了点头。
“他住在大路过去那边的一间小屋,现在八成已经被吹倒了。”
“你这么做很勇敢,但也太愚蠢。”麦班觑了布兰一眼说道:“你们俩有谁看到她丈夫吗?”
“没有。”莎兰德不疾不徐地说。布兰瞄她一眼,也摇摇头。艾拉偏斜着头,眼神锐利地注视莎兰德,莎兰德则面无表情地回看她。
杰拉尔丁在凌晨三点左右恢复意识,那时莎兰德已经头倚着布兰的肩膀,睡着了。
很神奇地,格林纳达安然度过了那一夜。破晓时分,麦班让房客们离开地窖,风暴已然平息,代之而来的却是莎兰德生平未见的大豪雨。礁岛群饭店将需要大大整修一番,饭店本身和海岸沿线都饱受蹂躏。泳池旁艾拉的酒吧整个都没了,还有一个露台遭到破坏。饭店正面的窗户全被吹落,某个外延部分的屋顶折成两段,大厅更是满地碎片,惨不忍睹。
莎兰德带着布兰一路摇摇晃晃地上楼回房,并在空空的窗框挂上一条毯子挡雨。布兰直盯着她看。
“说我们没看到她丈夫,就不用多作解释。”他还没开口问,莎兰德便说。
他点了点头。她匆匆脱掉衣服丢在地板上,拍拍身旁的床沿。布兰又点点头,也脱了衣服爬到她身边躺下。他们几乎一倒头就睡着了。当她中午醒来,阳光已射穿云层缝隙。她身上每块肌肉都疼痛不已,膝盖更肿得几乎无法弯曲。她溜下床去冲澡,那只绿蜥蠍又回到墙上。她穿上短裤和上衣,一拐一拐地走出房间,没有叫醒布兰。艾拉还在忙,虽然看起来疲惫万分,却已将大厅的酒吧准备好,运转起来了。莎兰德点了咖啡和三明治,从大门旁边爆裂的窗户看到一辆警车。就在咖啡送来的时候,麦班从柜台旁边的办公室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员。麦班看见她,对警察说了几句话,便一同走到莎兰德的桌边。
“这位是佛格森替员,他想问你几个问题。”
莎兰德礼貌地向他打招呼。这位佛格森警员显然也度过漫长的一夜。他拿出记事本和笔,写下莎兰德的名字。
“莎兰德小姐,我听说昨晚飓风侵袭时,你和一位朋友发现了李察·福布斯太太。”
莎兰德点点头。
“你们是在哪里发现她的?”
“就在围墙大门下方的海滩上。”莎兰德说:“我们差点被她绊倒。”佛格森将她的话记下。
“她有没有说什么?”
莎兰德摇摇头。
“她昏迷了?”
莎兰德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她头上有一个很深的伤口。”
莎兰德又点头。
“你不知道她怎么受伤的吗?”
莎兰德摇头。佛格森见她不回答,气恼地嘟哝了几句。
“那时候有一大堆东西飞来飞去,”她很帮忙地说:“我的头也差点被一块木板砸到。”
“你的脚受伤了?”佛格森指着她的绷带问:“怎么回事?”
“我一直到进了地窖才发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当时有个年轻人和你在一起。”
“乔治·布兰。”
“他住在哪里?”
“在“椰子”后面的一间小屋,就在去机场的路上。我是说如果小屋还在的话。”
莎兰德没有附带说,布兰这时正睡在她楼上房间的床上。
“你们有没有看见她丈夫,李察·福布斯?”
莎兰德摇摇头。
佛格森警员似乎想不出其他问题,便合上记事本。
“谢谢你,莎兰德小姐。我得写一份死亡报告。”
“那个女的死了?”
“你说福布斯太太?没有,她人在圣乔治医院。她显然得感谢你和你的朋友救了她一命,不过她丈夫死了,两小时前在机场的停车场发现他的屍体。”
南边六百码。
“他被砸得很惨。”佛格森说。
“太不幸了。”莎兰德没有显出特别震惊的表情。麦班和佛格森警员走了以后,艾拉来到莎兰德桌旁坐下,还端来两杯兰姆酒。莎兰德露出狐疑的眼神。
“昨天折腾了一夜,你需要恢复一下体力。我买单。全部的早餐都由我买单。”
她二人对望着,然后碰杯说了一句“乾杯”。
接下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在加勒比海和全美国的气象研究中心都以玛蒂达作为科学研究与讨论的重点。在这个区域,像玛蒂达这种规模的龙卷风几乎是绝无仅有。渐渐地,专家们一致认为,是因为极其罕见的气象锋面聚集而形成一种“假龙卷风”--也就是其实不是龙卷风,只是看似。
莎兰德并不在意理论上的说法。她知道自己看到什么,也决定以后决不再挡玛蒂达任何同类的路。
昨晚,岛上许多人都受了伤。只有一人死亡。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福布斯究竟被什么迷了心窍,竟在强力飓风最猛烈的时候跑出去,也许只是单纯的无知吧,这似乎是美国游客的通病。杰拉尔丁无法作任何解释,因为严重的脑震荡,对於当晚的情形只剩片段记忆。
另一方面,她还为自己成为寡妇而悲伤不已。
第二部 来自俄罗斯的爱
一月十日至三月二十三日
方程式通常会包含一个或数个所谓的未知数,常以z、y、z等表示。未知数的值若能使方程式的等号成立,便称满足该方程式,也就是方程式的解。
例如:3x+4=6x-2(x=2)
第四章
一月十日星期一至一月十一日星期二
莎兰德在中午降落斯德哥尔摩的阿兰达机场。扣掉飞行时间,她在巴巴多斯的格兰特里·亚当斯机场待了九个小时,因为有位乘客貌似阿拉伯人,在他被带走接受讯问,并解除可能遭到恐怖攻击的威胁之前,英国航空拒绝让飞机起飞。等她抵达伦敦的盖特维克时,已经错过转往瑞典的班机,只得等候一夜,重新安排航班。莎兰德觉得自己很像一串在太阳底下晒了太久的香蕉。她全部的行李只有一只随身袋,里面放了笔记本电脑、《数学次元》和一套换洗衣物。在海关处,她通过无须申报的绿色门,到机场外搭乘接驳巴士时,欢迎她回家的却是一阵冰冷的雨夹雪。
她犹豫了一下。长这么大,她一直都得选择最便宜的选项,到现在还没能适应自己拥有三十多亿克朗的事实,那是她利用网路手法结合老派却有效的诈欺术盗取来的钱。又湿又冷地待了一会儿之后,她心想去他的守则,便招手拦出租车,把伦达路的住址给了司机之后,随即在后座入睡。
直到出租车停在伦达路上,司机摇醒她时,她才发现给的是旧地址,便说自己改变心意了,请他继续开到约特坡路。她用美元给了司机一大笔小费,下车时却踩到渠道沟里的积水,不禁咒骂了一声。她穿着牛仔裤、T恤和一件薄夹克,脚上穿着凉鞋和短棉袜,小心翼翼地走到7-11买了一些洗发精、牙膏、肥皂、克菲尔发酵乳、牛奶、奶酪、鸡蛋、面包、冷冻肉桂卷、咖啡、立顿茶包、一罐腌渍菜、苹果、一大包比利牌厚皮比萨和一包万宝路淡烟,最后用信用卡结帐。再回到街上时,她一时不知该往哪走。可以沿史瓦登街往上走,也可以顺着贺钱斯街往斯鲁森方向去。走贺钱斯街的缺点是,得经过《千禧年》办公室大楼门口,恐怕会撞见布隆维斯特。最后她决定不刻意避开他,便朝着斯鲁森走下去--虽然这样走会远一点--然后从贺钱斯街右转上摩塞巴克广场,再横穿广场,经过梭德拉剧院前面的“姐妹”雕像,接着爬上上坡的阶梯到菲斯卡街。她停下来抬头看着公寓大楼沉思,总觉得这里不太像“家”。
她四下看了看。这是位於索德马尔姆岛中央一个偏僻的地点,没有直达的运输工具,正合她意,而且很容易观察在这附近走动的人。夏季期间显然很多人喜欢到这里散步,但冬天里只有办正事的人才会出现。此时几乎一个人也见不到--当然更不会有她认识的人,或任何可以合理地预期会认识她的人。莎兰德将购物袋放在泥泞的地上,掏出钥匙。搭着电梯直达顶楼后,打开了门牌上写着“V·库拉”的门。
莎兰德获得一笔巨款,因而下半辈子(或是在三十亿克朗应该可以维持的时间内)不愁吃穿之后,首先做的事之一就是找公寓。房地产市场对她来说是新的经验,以前花钱顶多只是买一些临时要用的物品,要不是付现就是分期付款。而其中最大的支出就是各式电脑和那台川崎摩托车。摩托车花了七千克朗,相当便宜;但零件的花费几乎一样多,而且还花了几个月将整辆车拆解重整。她原本想要一辆车,但为了谨慎起见还是没买,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分配预算。
她知道,买公寓又是不同的买卖。一开始她先上《每日新闻》电子报看分类广告,这本身就是门学问。她看到的信息是:
一卧室及客饭厅,地点佳,近梭德拉站,两百七十万克朗或最高出价者。管理费每个月五千五百一十元。[Zei8.com 贼吧电子书]
三房及厨房,公园景观,赫加里,两百九十万克朗。
二又二分之一房,四十七平方米,浴室翻新,一九九八年新装管道。哥特兰街。一百八十万克朗。管理费每月两千两百元。
她随意拨了几个电话,却根本不知道要问什么,不久自觉太过愚蠢便连试都不试了。不过她在一月第一个星期天出门,去看了两间开放参观的公寓,一间远在雷莫斯霍姆的温德拉佳路,另一间在霍恩斯杜尔附近的海伦堡街上。雷莫斯霍姆那间是个明亮的四房公寓,位於大楼内,可以看到长岛和埃辛根。住在这里她应该会满意。海伦堡街上那间脏乱不堪,而且只能看到隔壁的建筑物。
问题是她无法决定要住在哪一区、要什么样的公寓,又或是关于新家应该提出哪些问题。伦达路那间四十九平方米的公寓是她童年的住所,从来没想过要换,而且通过当时的受托人潘格兰律师的协助,她也在满十八岁时获得了公寓的所有权。她一屁股坐到工作室兼客厅里那张凹凸不平的沙发上,开始沉思。
伦达路公寓面向一个院子,屋内空间狭窄,一点也不舒服。从卧室窗口看到的是一面山形墙外观的防火墙,从厨房看到的则是邻街建筑的背面和地下储藏室的入口。从客厅可以看见一盏街灯,和一棵桦树的少许枝丫。
新家的第一要件就是得有景观。
她这里没有阳台,总是很羡慕较高楼层的富有邻居,可以在暖天里坐在自家遮阳篷底下喝冰凉啤酒。因此第二个条件就是要有阳台。公寓该是什么样子呢?她想到布隆维斯特的家--位於贝尔曼路,改装过的顶楼公寓,六十五平方米,开放式空间,可以看到市政府和斯鲁森水闸。她曾经很喜欢那里。她想要一个舒适、家俱不多、容易整理的公寓,这是第三个条件。
多年来她的居住空间始终狭小。厨房仅仅十平方米,只够摆一张小餐桌和两张椅子;客厅二十平方米,卧室十二。因此新家的第四个条件是要有很多空间还要有衣橱。她希望能有正式的工作室,和一个能让整个人好好舒展的大卧房。
这里的浴室是个没有窗户的小空间,地面铺着方形水泥板,有个用起来不舒服的简单淋浴间,而墙上的塑胶壁纸则是无论如何都洗不乾净。她希望有瓷砖和一个大浴缸。希望洗衣机就在家里,而不是在地下室某处。希望浴室气味清香,希望能打开窗户。接下来她上网研究房屋中介提供的选择。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去找诺贝尔房屋,有人说这是斯德哥尔摩信誉最好的中介公司。她穿着黑色旧牛仔裤、靴子和黑色皮夹克,站在一个柜台前,面对着一名年约三十五岁的金发女子,她刚刚登录诺贝尔房屋网站,正在上传公寓照片。最后终于有个矮矮胖胖、头上红发稀疏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她问他现在有什么样的公寓出售,他惊讶地看了看她之后,用长辈的口吻说道:
“我说小女孩,你父母亲知道你打算搬出去吗?”莎兰德冷冷地瞪着他,直到他不再咯咯地笑。
“我要找一间公寓。”她说。
那男子清清喉咙,求救似的瞄向正在打电脑的同事。
“好的。请问你想找什么样的公寓?”
“我想要的公寓在索德,有阳台,看得到水景,至少四个房间,一间有窗户的浴室,和一间储藏室。还要有一个可以上锁的空间,让我停放摩托车。”
打电脑的女子这才抬起头来,盯着莎兰德。
“摩托车?”头发稀疏的男子问道。
莎兰德点点头。
“能请问……你尊姓大名吗?”
莎兰德说出姓名后,也反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叫约钦·培森。
“重点是,在斯德哥尔摩买一栋共管式公寓相当昂贵……”方才莎兰德只问他有什么样的公寓出售。
“请问你从事哪一类的工作?”
莎兰德想了想。按理说她是自由业者,实际上她只替阿曼斯基和米尔顿安保工作,但过去这一年却又不太像是这么回事。她已经三个月没替他做任何事了。
“目前我没有特别的工作。”她回答。
“那么……我想你还在学习罗?”
“不,我不是学生。”
培森走出柜台,十分亲切地搂着莎兰德的肩膀,送她来到门口。
“这个嘛,莎兰德小姐,我们很欢迎你过几年后再回来,但你得多带点钱来,光是小猪存钱罐是不够的。老实说,你一个星期的零用钱恐怕买不起房子。”他无恶意地捏捏她的脸颊。
“所以呢,以后再来吧,我们会试着帮你找一间小套房。”
莎兰德在诺贝尔房屋外面的街上呆站了几分钟,心不在焉地想着:如果有个瓶装汽油弹从展示窗飞进去,不知道这位小培森先生会作何感想?接着她便回家,打开她的强力笔记本电脑。她只花了十分钟就侵入诺贝尔房屋的内部电脑系统,刚才柜台后面那个女职员开始上传照片前输入密码时,正巧被她看见。接着她又花了三分钟发现,女职员用的电脑原来也是公司的网路伺服器--你还能愚蠢到什么地步呀?--再三分钟便侵入他们网路系统上全部十四台电脑。过了大约两小时,她已经看完培森的资料,并发现过去两年来,他有七十五万克朗左右的秘密收入没有向国税局申报。她下载了所有必要的资料,用位於美国某伺服器的匿名电子邮件帐号发了封电子邮件给税务机关,然后便将培森先生抛诸脑后。接下来的一天时间里,她继续浏览诺贝尔房屋的待售房屋资料。最贵的一间是位於玛丽弗雷德郊外的小豪宅,但她不想住在那里。纯粹为了赌一口气的她,选择了第二高价位的房子--一间大公寓,就在摩塞巴克广场旁。
她详细检视了照片与平面图,最后认定这绝对符合她的条件。前屋主曾是艾波比集团的总裁,因为领取了几十亿克朗的黄金降落伞补偿金而备受批评与争议,如今已淡出社交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