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了解吧。”

“我也是。我忘不了那件事,不过这些年来我的动机变了。起先很可能是悲伤,我想找到她,至少希望有机会埋葬她。那是为了给海莉讨个公道。”

“起了什么变化呢?”

“现在我比较想做的是找出那个卑鄙家伙。但奇怪的是我愈老愈投入,这简直变成我的嗜好了。”

“嗜好?”

“是啊,这么说没错。当警方的调查工作逐渐松懈,我仍继续坚持。我试着要以科学方法有系统地进行,搜集了所有可能找得到的资料,例如照片、警方笔录等,还问了每个人当天所做的每件事,并一一记录下来。所以我可以说花了大半辈子在搜集那一天的信息。”

“我想你应该知道事情已经过了三十六年,凶手也许已经去世入土了。”

“我不这么想。”

布隆维斯特听到他坚定的语气,吃惊地扬起眉毛。

“我们先吃完饭,然后回楼上去。在结束我的故事以前,还有一个细节,也是最令人困惑的一点。”

莎兰德将自动档的丰田花冠停在松德比贝里的通勤火车站旁。这辆丰田是向米尔顿安保的汽车调度中心借用的,其实并未按规矩申请,不过阿曼斯基也从未明白禁止她使用公司车。迟早有一天,她心想,我得给自己买辆车。其实她自己有一辆二手的川崎125,夏天用的,冬天里摩托车就锁在地下室。

她走到霍克林塔大道,六点整按下门铃。几秒钟后,面街的门开了,她爬了两层楼又去按一户史文森家的门铃。她不知道史文森是谁,也不知道这间公寓是否真住了这样一个人。

“嗨,‘瘟疫’。”她说。

“‘黄蜂’。你只有在你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

公寓里一如往常地昏暗;只有一盏灯的灯光从用作办公室的卧室渗到走廊。这个比莎兰德大三岁的男子身高一米八九,体重一百五十二公斤,而身高只有一米五四、体重四十二公斤的她,总觉得在瘟疫旁边像个侏儒。闷不透风的屋里有股霉味。

“就是因为你从来不洗澡,瘟疫。这里闻起来像猴子笼似的。哪天你要是决定出门,我再告诉你上哪买便宜肥皂,昆萨姆连锁超市有。”

他只淡淡一笑,没说什么,然后示意她跟他进厨房。他重重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没有开灯,唯一的亮光是从窗户透进来的街灯光线。

“我是说我也不是什么贤妻良母,但至少我会把长蛆的牛奶罐全部绑起来丢到外面去。”

“我在领残障辅助金。”他说:“我是社会低能儿。”

“所以政府才会给你一个地方住,然后把你忘了。你就不怕邻居去向督察人员投诉?到时候你说不定会被送到疯人院去。”

“你有东西给我吗?”

莎兰德拉开夹克口袋的拉链,交给他五千克朗。

“我只能给这么多。这是我自己的钱,我实在没办法替你申请助理费。”

“你想要什么?”

“你两个月前说的电子环。拿到了吗?”

他笑着将一个盒子放到桌上。

“示范一下怎么用。”

接下来的几分钟她洗耳恭听,然后加以测试。“瘟疫”或许是对社会适应不良的低能儿,但他绝对是个天才。

范耶尔等候着布隆维斯特的注意力再次集中过来。后者看看手表说:“有个令人困惑的细节?”

范耶尔说:“我生于十一月一日。海莉八岁时送给我一样生日礼物,是裱了框的压花。”

范耶尔绕过书桌指向第一朵花。蓝钟花。裱框手法并不熟练。

“这是第一朵,一九五八年收到的。”接着他指向下一朵。“一九五九年。”毛茛。“一九六○年。”雏菊。“后来变成惯例。她会在夏天裱框好,留到我生日再送我。我总会把礼物挂在这间房间的墙上。一九六六年她失踪,惯例也中断了。”

范耶尔指着一排框的缺口。布隆维斯特忽然感觉颈背的寒毛直竖。墙上挂满了压花。

“一九六七年,她失踪后的次年,我生日那天收到这朵花,是紫罗兰。”

“花是怎么送来的?”

“用包装纸包着放进气泡袋,从斯德哥尔摩寄来的。没有寄件人地址,没有留言。”

“你是说……”布隆维斯特举起手往外扫了一下。

“正是。每年生日,真可恶!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那是冲着我来的,就好像凶手有意折磨我。我一想到可能有人想对付我而抓走海莉,就担心得要命。她和我的关系特殊,我也把她当女儿看待,这并不是秘密。”

“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做?”布隆维斯特问道。

莎兰德将丰田花冠开回米尔顿的地下停车场后,决定到楼上办公室上洗手间。她使用卡片锁开门,搭电梯直接上三楼,没有经过警卫值班的二楼大门。她上完厕所,从浓缩咖啡机倒了一杯咖啡喝。这台机器是阿曼斯基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终于认清莎兰德绝不会因为他对她的期望而煮咖啡的事实之后才买的。接着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将皮夹克搭在椅背上。

这个办公室是一间长三米、宽两米的玻璃隔间,里头有一台老式的戴尔台式电脑、一部电话、一张办公椅、一个金属废纸篓和一面书架。书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电话簿和三本空白笔记本。桌子的两个抽屉里放了一些圆珠笔、回形针和一本笔记本。窗台上放着一盆植物,叶子已发黄枯萎。莎兰德若有所思地盯着植物看,仿佛头一次见到,然后狠下心把它丢进废纸篓。

她在办公室里几乎无事可做,一年来不到六七次,而且通常是她需要独处以便准备马上要交出去的报告的时候。阿曼斯基坚持要分配一间办公室给她,原因是虽然她是聘用人员,但这样做才能让她对公司有归属感。她却怀疑阿曼斯基想借此机会监视她,管她闲事。起初她被分配到的办公室在走廊另一头,空间较大,得和一位同事共享。但因为她从不出现,阿曼斯基终于让她搬到走廊尽头这间舒适隐秘的小房间。

莎兰德拿出电子环定定地看着,一面沉思,一面咬着下嘴唇。

此时已过十一点,整个楼层只剩她一人。她忽然感觉无聊到极点。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朝走廊另一端走去,试图打开阿曼斯基办公室的门。锁着。她四下看了看。十二月二十六日午夜时分有人出现在走廊上的几率,几乎微乎其微。于是,她拿出几年前特别复制的公司卡片锁将门打开。

阿曼斯基的办公室十分宽敞:办公桌前面有几张访客椅,角落还摆了一张八人会议桌。收拾得整整齐齐、无懈可击。她已经很久没进这里打探,但如今既然来了……她在桌前待了好一会儿,了解有关追踪公司内部间谍的进度、哪名同事被派到某家遭窃集团做卧底,以及公司采取什么秘密措施保护一个担心自己的孩子遭亲生父亲绑架遇难的客户。

全部看完之后,她将资料准确放回原位,锁上阿曼斯基办公室的门之后走路回家。她对这一天很满意。

“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查明真相,但在踏入棺材以前不作最后一次努力我不甘心。”老人说:“我只是希望委托你再把所有证据理一次。”

“这太疯狂了。”布隆维斯特说。

“为什么疯狂?”

“我听得够多了,亨利,我了解你的伤痛,但我不得不说实话。你要我做的事只不过是浪费我的时间和你的金钱。警察与老练的调查员拥有的资源比我多得多,他们这么多年来无法破解的谜你却要我设法破解。你要我破的是一个将近四十年前犯下的案子。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们还没谈到费用。”范耶尔说。

“不必谈了。”

“我不能强迫你,但不妨听听我出的价。弗洛德已经拟好合约。细节可以再商议,不过内容很简单,你只需要签名就行了。”

“亨利,这太荒谬了。我真的不认为自己有能力解开海莉失踪的谜团。”

“根据合约内容,你不必解开,我只要你尽力。如果失败,那是神的旨意,假如你不相信有神,那就是命。”

布隆维斯特叹了口气。他对这趟海泽比之行愈来愈感到不舒坦,很想尽早结束,但还是起了怜悯心。

“好吧,你说说看。”

“我要你住在海泽比这里工作一年。我要你把海莉失踪的调查报告一一重新看过。我要你用新的观点检视一切。我要你确确实实像个进行调查的记者一样质疑所有的旧结论。我要你找出我和警方和其他调查员可能疏漏的地方。”

“你这是要我暂时搁下生活和事业,花一年时间全心投入一件根本是浪费时间的事。”

范耶尔微笑着说:“关于你的事业,目前应该可以说是处于暂停状态吧?”

布隆维斯特无言以对。

“我想买下你一年的生活,给你一个工作,而且你一辈子再也得不到比这工作更好的酬劳。我每个月会付你二十万克朗,也就是说,假如你答应留下来一整年,就能拿到两百四十万克朗。”

布隆维斯特大感惊讶。

“我并不抱幻想。你成功的可能性小之又小,但万一你真的解开谜底,那么我会再给你一倍的赏金,也就是四百八十万克朗。我们就慷慨一点算个整数五百万吧!”

范耶尔往后一靠,偏着头又说:

“我可以把钱汇进全世界任何一个你指定的银行账户,或者你也可以拿行李箱装现金,就看你想不想诚实报税了。”

“这实在……实在不合理。”布隆维斯特结巴地说。

“为什么?”范耶尔平静地说:“我虽然八十多岁了,但脑子还清楚得很。我拥有庞大的私人财产,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没有孩子,更不想把钱留给我所鄙视的亲戚。我已经写好最后的遗嘱,要将我大多数的财富捐给世界自然基金会。我身边的一些人将会获得一笔巨额款项——包括安娜在内。”

布隆维斯特摇了摇头。

“请试着理解我。”范耶尔说:“我已是行将就木的人。这世上我唯一想要的一样东西,就是这个纠缠我大半辈子的问题的答案。我并不奢望能找到答案,但我的确有能力作最后一搏。这样不合理吗?这是我欠海莉的,也是我欠自己的。”

“你将会白白付给我几百万克朗。我只要签下合约,然后跷起二郎腿闲晃一年就行了。”

“你不但不会这么做,反而还会比以前更拼命。”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我能给你一样你最渴望得到却又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

范耶尔眼睛微微一眯。

“我可以给你温纳斯壮。我可以证明他是个骗子。三十五年前他刚好和我一起创业,我可以将他的人头双手奉上。解开谜底,那么你在法院的胜诉将成为年度大新闻。”

第七章

一月三日星期五

爱莉卡将咖啡杯放到桌上,站在窗边眺望旧城区。此时是上午九点。所有积雪都被新年的雨水冲走了。

“我一直很喜欢这里的景观,”她说。“我很愿意为这样的公寓放弃住在索茨霍巴根。”

“你有钥匙呀,随时可以从你那高级住宅区搬过来。”布隆维斯特说着把行李箱合上,放到前门旁边。

爱莉卡转身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你不会是认真的吧,麦可,”她说。“我们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而你却打包要去住在乔塔赫提。”

“是赫德史塔。搭火车只要几个小时,而且又不是住一辈子。”

“你还不如去乌兰巴托呢!这样看起来好像夹着尾巴逃跑,你不觉得吗?”

“我就是。何况我还得坐一阵子牢。”

克里斯特坐在沙发上,却坐立难安,这是《千禧年》创办以来,他头一次看到爱莉卡和布隆维斯特产生如此大的分歧。过去这许多年来,他们始终形影不离,偶尔会有激烈冲突,但向来是为了公事,而且每次总会将问题解决,互相拥抱后回到各自岗位,或上床。去年秋天情况便不妙,如今两人之间更像是出现了一道鸿沟。克里斯特不禁怀疑《千禧年》是否已开始迈向结束。

“我没得选择。”布隆维斯特说:“我们都没得选择。”

他给自己倒了咖啡后到餐桌旁坐下。爱莉卡摇摇头,坐到他对面。

“你怎么想呢,克里斯特?”

他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正担心自己迟早得表明立场。他是第三位合伙人,但大家都知道布隆维斯特和爱莉卡才是《千禧年》的代表。他们只有在争执不下时才会询问他的意见。

“老实说,”克里斯特开口道:“我怎么想不重要,这点你们俩都心知肚明。”

他说完随即闭嘴。他喜欢摄影,喜欢做平面设计,虽然从不自认为是艺术家,却知道自己是个很棒的设计师。但换个角度看,他对谋略与政策决定却是一筹莫展。

爱莉卡与布隆维斯特隔着桌子互望;女的冷静又愤怒,男的则是埋头思考。

这不是争吵,克里斯特心想,这是离婚。

“好,我再重申一次我的状况。”布隆维斯特说:“这绝不代表我放弃了《千禧年》,我们为它花费太多时间与精力了。”

“可是从现在起你不进办公室,我和克里斯特就得扛起担子,你难道不明白你这是在自我放逐?”

“这是第二个原因,我需要休息一下,爱莉卡。我已经动不了了,精疲力竭了。在赫德史塔领薪休假,也许正是我需要的。”

“这整件事实在愚蠢到家了,麦可。你还不如到马戏团找份差事。”

“我知道,但我将能坐享两百四十万年薪,而且不会浪费时间。这是第三个原因。和温纳斯壮的第一回合结束,他打败了我。第二回合已经开始,他会设法让《千禧年》永世不得翻身,因为他知道只要杂志社存在一天,社里的员工总会知道他在搞什么鬼。”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从过去这半年每个月的广告业绩就能看出来。”

“所以我才不得不离开办公室,我就像一块不断朝他挥动的红布,一牵扯到我他就起疑,所以只要我在这里多待一天,他就会不断找麻烦。现在我们得好好准备第三回合。若想有些微机会打败温纳斯壮,就必须先撤退,然后想出一整套新策略。我们得找到能够痛击他的利器,而那就是我这一年的工作。”

“这些我都懂。”爱莉卡说。“那你就去放个长假,出国去,在沙滩躺上一个月。去体验体验西班牙布拉瓦海岸的美好生活,轻松一下,去沙港看海。”

“那么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不会有改变。除非我离职平息温纳斯壮的怒火,否则他还是会压垮《千禧年》。这你也知道。若想以其他方法制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他的把柄加以利用。”

“你认为你能在赫德史塔找到吗?”

“我查过剪报了。一九六九至一九七二年,温纳斯壮确实在范耶尔公司工作,他属于管理阶层,负责策略性的人事安排。他离开得很仓促。我们怎能排除他有把柄握在范耶尔手上的可能性呢?”

“可是就算是他在三十年前做过的事,如今也很难举证了。”

“范耶尔答应要把他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他整颗心都挂着那个失踪的女孩,这似乎是他唯一感兴趣的事,假如他必须为此毁掉温纳斯壮,我想他八成会做。我们当然不能忽视这次机会——他可是第一个愿意公开指证温纳斯壮的人。”

“即便你找到铁证证明温纳斯壮掐死那个女孩,拿回来也不能用。已经太久了,闹上法院他还是会大胜。”

“我脑海中也曾闪过同样念头,但是不对:女孩失踪时,他正在斯德哥尔摩经济学院发奋用功,与范耶尔集团并无关联。”布隆维斯特略一停顿。“爱莉卡,我不是要离开《千禧年》,但重点是要表现出离开的样子。你和克里斯特必须继续经营杂志,如果可以……如果有机会……与温纳斯壮停战就停战吧。但假如我留在编辑部,就无法停战。”

“没错,这种情况确实讨厌,但我想你去赫德史塔也于事无补。”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爱莉卡耸耸肩说:“我们现在应该开始寻求网民,从头调查来龙去脉。这次一定要做好。”

“小莉,那则报道已经没救了。”

爱莉卡气馁地双手抱头。再开口时,她起先并不想与布隆维斯特的目光交汇。

“我实在快被你气疯了!不是因为你写的报道毫无根据——我要负的责任和你一样多;也不是因为你要辞去发行人职务——以目前的情况这是聪明的决定;我可以配合让外人以为是我们之间闹分裂或权力斗争——你想让温纳斯壮以为我是个没有危险性的花瓶,你才是真正的威胁,这我能了解。”她说到这里稍停片刻,然后直视他的双眼。“但我觉得你错了。温纳斯壮不会上当的,他还会继续摧毁《千禧年》。唯一的差别就是从今天起,我必须孤军奋斗,而你也知道现在编辑部更需要你。没错,我也想向温纳斯壮宣战,但我会这么生气是因为你弃船潜逃得太突然,你竟然在这情况最紧急的时候丢下我一人在风雨中飘摇。”

布隆维斯特伸出手轻抚她的头发。

“你不是一个人,你背后还有克里斯特和其他所有员工。”

“不包括达曼。顺便一提,我觉得你雇用他是雇用错了。他是有能力,但他带来的伤害比好处多,我不信任他。整个秋天你陷在困境中,他却到处显得欢天喜地。我不知道他是希望能取代你的职位,或者只是其他员工和他不对劲。”

“你说得恐怕都没错。”布隆维斯特坦承。

“那我该怎么做?炒他鱿鱼?”

“爱莉卡,你是总编辑,也是杂志社的资深合伙人。如果你认为有必要,就炒他鱿鱼吧!”

“我们从未解雇过任何人,麦可。现在你连这个决定都要丢给我。早上进办公室再也没有乐趣可言了。”

这时候克里斯特忽然起身,吓了两人一跳。

“如果要赶那班火车,现在该动身了。”爱莉卡正想开口反驳,他却举起手制止。“等等,爱莉卡,你刚才问我怎么想。老实说,我觉得情况烂透了,但假如事情如同麦可所说——他就要碰壁了——那么为了他好,他的确有必要离开。这是我们欠他的。”

他们俩诧异地瞪着克里斯特,他却尴尬地回看布隆维斯特。

“你们都知道你们两个才是《千禧年》的支柱。我是合伙人,你们一直对我很好,我也很爱这份杂志,不过我这美术指导的位子很容易就能找到人取代。但你们既然要问我的意见,我就说了。至于达曼方面,我同意你们说的。爱莉卡,如果你想炒他鱿鱼,就由我来开口,只要有可信的理由就行了。麦可现在离开,当然非常可惜,但我想我们别无他法。麦可,我载你到车站。爱莉卡和我会坚守城池等你回来。”

“我担心的是麦可永远不会回来了。”爱莉卡轻轻地说。

阿曼斯基下午一点半打电话来,吵醒了莎兰德。

“怎么了?”她还昏昏沉沉没睡醒,嘴里好像有股柏油的味道。

“麦可·布隆维斯特。我刚刚和我们的客户弗洛德律师通过话。”

“所以呢?”

“他打电话来说不必再调查温纳斯壮了。”

“不必了?可是我才刚刚着手。”

“弗洛德没兴趣了。”

“就这样?”

“他有决定权。”

“都谈好价钱了。”

“你花了多少时间?”

莎兰德想了一想。“整整三天。”

“我们达成协议的最高金额是四万克朗。我会开一张一万元的发票,给你一半,以三天的时间计算,这笔钱应该够了。他得付钱,因为这一切是他起的头。”

“那我搜集到的资料怎么办?”

“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没有。”

“弗洛德没有要求看报告。可以归档,以免他又跑回来。或者也可以销毁。下星期我会再派新工作给你。”

阿曼斯基挂电话后,莎兰德握着话筒坐了一会儿。她走到客厅的工作角落,看着钉在墙上的摘记和堆在桌上的纸张。她找到的多半是剪报和网络下载的文章。

她拿起纸张便往书桌抽屉里丢。她不由地皱起眉头。布隆维斯特在法庭上的怪异行为其实是有趣的挑战,何况她一展开任务便不喜欢半途而废。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是要去发掘出来罢了。

第二部 后果分析

一月三日至三月十七日

瑞典有百分之四十六的女性曾遭男人暴力对待

第八章

一月三日星期五至一月五日星期天

布隆维斯特再次在赫德史塔下火车时,天空粉蓝,空气冰冷。车站墙上的温度计指着零下十八度,他穿错步行鞋了。与上次不同的是,弗洛德并未开着暖气车来接人。布隆维斯特只告诉他们抵达日期,却未告知车班时间。他本打算搭巴士前往海泽比,但拖着两只沉重行李加上一个肩背包实在费力,因此便穿越广场到出租车招呼站。

圣诞到新年期间,整个诺兰海岸区下了不少雪,从锄雪机所铲出的一堆堆白雪看来,赫德史塔的道路清洁队应该是全员出动了。出租车司机名叫胡森,车窗上贴了他的登记证。当布隆维斯特问起前几天是否气候恶劣,他点了点头,以浓厚的诺兰口音说这是数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并深切后悔没有到希腊去过圣诞假期。

布隆维斯特指引司机开到范耶尔刚铲过雪的庭院,将行李卸到圆石路面后,目送出租车掉头驶向赫德史塔。这时候他忽然感到孤独不安。

他听见身后有开门声。只见范耶尔裹着厚厚的毛皮大衣,穿着厚重皮靴,还戴着附耳罩的帽子。而布隆维斯特只穿着牛仔裤和一件薄薄的皮夹克。

“你若打算住在这里,这个时期就得学着穿暖和一点。”他们握了握手。“你确定不要待在主屋吗?不要?我想最好还是赶紧把你安顿到新居去。”

他与范耶尔、弗洛德谈定的条件之一,就是得让他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可以自行料理家务、来去自如。范耶尔带着布隆维斯特朝着桥的方向往回走,接着在桥尽头附近,打开另一个刚铲过雪的庭院大门,里头有间小木屋。屋子没上锁。他们走进简朴的门厅后,布隆维斯特总算松了口气放下行李。

“这里是我们所谓的接待宾馆。要待久一点的客人,通常会安排住在这里。一九六三年,你和你父母便住在这儿。这是全村最老的建筑之一,但已经重新装修过。今天早上我已吩咐管理员尼尔森生了火。”

屋内有一间大厨房和两间较小的房间,共约五十平方米,其中厨房便占了大半而且相当现代化,除了电炉还有个小冰箱。面对前门的墙边摆了一个旧铁炉,稍早确实已点了火。

“除非天气酷寒,否则用不上壁炉。门厅有个柴箱,柴房在屋后。这栋屋子今年秋天没人住过。通常开电暖器便已足够,只是要小心别在上头挂衣物,以免引起火灾。”

布隆维斯特四处瞧瞧看看。屋子三面采光,坐在餐桌前还能看到大约三十公尺外的桥。厨房的陈设包括三个大橱柜、几张餐椅、一条旧板凳和一个书报架。摆在最上面的是一九六七年出刊的《目击》杂志。角落里有张小桌子可以当书桌。

有两扇窄门各通往较小的房间。右边最靠外墙那间几乎只是个小隔间,除了书桌、椅子各一之外,墙边还有几个书架。另一间夹在门厅与小工作室之间,是个很小的卧房,里面有一张狭窄的双人床、一个床头柜和一个衣橱,墙上悬挂了几张风景画。屋里的家具和壁纸都已老旧褪色,却散发着干净清新的气味。有人用肥皂水刷洗过地板。卧室还有另一扇门与门厅相连,那儿有一间由储藏室改装成的淋浴间。

“用水可能会有问题。”范耶尔说:“虽然今天早上检查过了,但水管埋得不深,如果继续这么冷下去,可能会结冰。门厅里有个水桶,必要时就上我们那儿取水吧。”

“我需要电话。”布隆维斯特说。

“已经预约了,工人后天就会来装。这里如何?你若改变心意,随时欢迎你搬回主屋。”

“这样可以了。”布隆维斯特回答。

“好极了。离天黑大约还有一小时,我们出去走走顺便让你熟悉一下环境好吗?建议你最好穿上厚袜和靴子。前门旁边就有。”布隆维斯特听取他的建议,并决定隔天去买长内衣和一双好的冬鞋。

老人一开始先介绍对街邻居根纳·尼尔森,他是范耶尔的助理,范耶尔总是称呼他“管理员”。不过布隆维斯特很快便发现他应该是海泽比岛上所有建筑的总监督,而赫德史塔也有几间屋子由他负责。

“他父亲是马纽斯·尼尔森,我在六十年代的管理员,也是帮忙处理桥上意外事故的人之一。马纽斯退休了,现在住在赫德史塔。根纳和妻子海伦住在这里,孩子们都搬出去了。”

范耶尔停顿一下整理思绪,接着说道:“麦可,你来到这里的正式说法是为了替我写自传,这样你才能有借口查探所有黑暗角落、提出问题。至于真正的任务只有你、我和弗洛德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