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我们要切入我之所以想雇用你的正题了。我要你找出是哪个家族成员谋杀了海莉,还花了将近四十年的时间企图把我逼疯。”

第五章

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打从老人开始独白到此刻,布隆维斯特首度感到讶异,不得不请他再说一遍以免自己听错了。剪报当中根本没有涉及任何谋杀事件。

“那是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四日的事。海莉十六岁,刚上预备学校二年级。那天是星期六,后来成为我一生中最悲惨的一天。我实在回想太多次,恐怕都能说出当天每分钟发生的事——除了最重要的那件之外。”

他大手一挥。“我许许多多亲戚就聚集在这屋里,为的是令人厌烦的年度聚餐。那是我祖父立下的传统,但往往每次都会变成讨厌的聚会。这项传统在八十年代末告一段落,因为马丁直接宣布所有业务相关话题都将定期开会讨论并投票表决。那是他作过最好的决定。”

“你刚才说海莉被谋害……”

“等等,先让我说完事情经过。我说了,那天是星期六,也是聚会日,赫德史塔运动俱乐部还安排儿童节游行活动。白天里,海莉和几个同学进城去看游行,下午两点刚过便回到海泽比岛。晚餐预定在五点开始,她应该要和家族其他年轻人一起参加。”

范耶尔说到这里,起身走向窗边,并示意布隆维斯特一块过来,然后指着外头说:

“两点十五分,海莉刚回家不久,那桥上发生一桩可怕的意外。出事的是一个叫古斯塔·阿朗松的人,他哥哥是海泽比岛上一块小自耕农地‘东园’的农夫。他上桥之后和一辆油罐车相撞,双方显然都开得太快,原本应该只是小擦撞却酿成大祸。油罐车司机大概是出于本能想闪车,不料撞上桥的护栏,整辆车翻覆,最后横切到桥面另一侧,拖车垂挂在桥的边缘。有一段护栏撞穿油槽,易燃的高温油料开始往外喷。这时候阿朗松被困在车内,痛得大喊。油罐车司机也受了伤,但好不容易从驾驶座爬出来。”

老人又坐回椅子上。

“这桩意外其实与海莉无关,却扮演着非常关键的角色。当下现场乱成一团:桥两端的民众都赶来想要帮忙;由于火灾随时可能一触即发,因此警局发出紧急警报声。警员、救护车、救援小组、消防队、记者全都迅速地陆续抵达,还有许多旁观群众。当然了,他们全都聚集在大陆那端,至于在岛上这端,我们则尽力想把阿朗松拖出损毁的车,但实在非常困难。他根本动弹不得而且受了重伤。

“我们试着徒手把他拖出来,但行不通,只能用切或锯的方法,偏偏又不能冒险擦出任何火花。我们就站在一片油海当中,货车侧翻在旁,万一爆炸,我们全都死定了。要获得大陆方面的援助必须花费很长的时间;货车横卡在桥面,要想爬过去无异于爬过一颗炸弹。”

布隆维斯特总觉得老人正在说一个经过细心演练的故事,特意要吸引他的注意。他是个说故事高手,这点毫无疑问。但话说回来,故事究竟会如何发展?

“这桩意外的重点是桥面有二十四小时不能通行。直到星期日傍晚抽出最后一滴油之后,才能用吊车将油罐车吊起,桥也才开放通行。在这二十四小时当中,海泽比岛几乎可以说完全对外隔绝,若想到对岸大陆只能搭消防艇,那是专门载人从这头的游艇码头到教堂底下的旧码头去的。有好几个小时,消防艇都只供救难人员使用,直到星期六夜深之后才开始载运受困的岛民。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猜海莉在这岛上出事了。”布隆维斯特说:“而嫌疑人就是被困在这里的一些人。有点像是小岛密室悬案,对吧?”

范耶尔露出讽刺的微笑。“麦可,你可知道你说得多有道理!就连我都爱看多萝西·塞耶斯的推理小说。既定的事实包括:海莉在两点十分左右回到岛上;如果把小孩和未婚宾客算进来,一整天总共大约有四十个亲戚到达,再加上仆人和居民,这里或者农场共有六十四人。其中有些打算留下过夜的人都正在邻近农场或客房里整理行李。

“海莉原本住在马路对面的屋子里,但因为戈弗里和伊莎贝拉情绪都不稳定,那孩子的心情明显受到影响,学业成绩也退步,所以一九六四年她十四岁时,我便让她搬来和我同住。这么做很可能正中伊莎贝拉下怀,让她不必再尽母亲之责。这两年来,海莉都住在这里,所以那天她是回这里来。我们知道她在院子碰见哈洛德聊了几句——他是我另一个哥哥。后来她上楼到这个房间跟我打招呼,她说有话跟我讲,当时有几个亲戚跟我在一起,我脱不了身,但她似乎很心急,于是我答应她一忙完就到她房间去。她从那扇门离开,之后我再也没见到她。约莫一分钟后,桥上便出车祸,接下来的骚动把我们那天的计划全打乱了。”

“她是怎么死的?”

“事情有点复杂,我得按顺序说。意外发生后,大伙立刻放下手边的事跑到现场去。我呢……我想我负起了指挥之责,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海莉也马上赶到桥边——有几个人看见她,但由于有爆炸的危险,所以我指示凡是没有参与救阿朗松的人都不许靠近。最后只剩下五个人,其中包括我和我哥哥哈洛德、我的一名工人马纽斯·尼尔森、一个锯木厂工人希斯汀·诺兰德——他家就在渔港旁,另外还有个名叫约克·阿朗松的人,年仅十六岁,本来应该打发他走,但他是卡在车里的古斯塔的侄子。

“两点四十分左右,海莉在这屋的厨房里。她喝了一杯牛奶,和厨子阿斯特丽德闲聊片刻,还一块透过窗户看着桥下的混乱场面。

“两点五十五分,海莉穿过院子,伊莎贝拉看到她。大约一分钟后,她遇上海泽比的牧师奥图·法尔克。当时的牧师住所就在今天马丁的别墅所在地,因此牧师住在桥的这一头。车祸发生时,他因为感冒正躺在床上养病;他没见到惨剧,不过接到电话通知后,正要前往桥边。海莉半路将他拦下,显然想说些什么,但他挥挥手没有多加理会便匆匆离去。法尔克是最后见到她活着的人。”

“她怎么死的?”布隆维斯特追问道。

“我不知道。”范耶尔神情痛苦地说:“我们直到五点才把阿朗松弄出车外——顺带一提,他没死,不过情况不太好。六点过后,火灾威胁才被视为解除。岛的对外交通仍然中断,但情况已渐渐恢复平静。一直到八点左右,我们终于坐下来吃那顿延误许久的晚餐时,才发现海莉不见了。我叫海莉的一个表姐妹到她房间叫她,她回来却说找不到人。我也没多想,以为她出去散步或是没人告诉她要吃晚饭了。整个晚上,我还得和亲戚们进行各式各样的讨论与争辩,所以直到隔天早上伊莎贝拉去找她,我们才发现没人知道海莉在哪里,而且从前一天起就没人见过她。”他将两只手臂伸展开来。“从那天起,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消失?”布隆维斯特重复他的话。

“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找不到她的一丁点下落。”

“可是如果她是像你所说的失踪了,你也不能确定她被杀。”

“我明白你反驳的理由,我也有过同样想法。当一个人无故失踪,可能发生的情况有四种。她也许是自己离开,躲起来了。她也许是发生意外死了。她也许自杀了。还有她也许被害了。这几个可能性我全都评估过。”

“而你相信海莉是遭人杀害。为什么?”

“因为这是唯一合理的结论。”范耶尔举起一根手指。“从一开始我就希望她是离家出走,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都明白这不是事实。你想想,一个被保护得如此周全的十六岁女孩,就算她再能干,又怎能独力谋生?她怎能一直躲着不被发现?她的钱从哪来?即使找到工作,也需要社会安全卡和联络地址啊!”

接着他举起两根手指。

“我第二个想法是她出了什么意外。帮我个忙好吗?到书桌旁边打开最上层抽屉,里面有张地图。”

布隆维斯特照他的吩咐,将地图摊开在茶几上。海泽比岛的地形呈不规则状,长约二十公里,最宽处约十公里,岛上大多为林地覆盖,住家都集中在桥边和游艇码头附近。岛的另一边有块小自耕农地“东园”,不幸的阿朗松就是从那儿开车出来的。

“别忘了,她不可能离开岛上。”范耶尔说:“在海泽比岛也和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她当然可能死于意外,也许遭到雷击,但当天没有雷雨;也许被马踢死、落井淹死或是跌落岩缝。在这里无疑有数百种意外的死法,其中大多我都想过。”

他举起三根指头。

“但就是有个问题,即使是第三个可能——那女孩毫无迹象地自杀了。地方就这么大,总该能找到她的尸体。”

范耶尔一拳打在地图上。

“她失踪后那几天,我们在岛上来来回回找遍每个角落。一群男人涉过每条沟渠,寻遍每寸田野、悬崖和每棵连根拔起的树,所有屋子、烟囱、水井、谷仓和隐密阁楼也都没放过。”

老人的视线从布隆维斯特身上转开,凝视着漆黑的窗外,说话声音变得更低、更私密。

“我找了她整个秋天,即使在搜索队停止搜索、所有人都放弃之后,我也没停过。每当我不用工作时,就会在岛上走来走去四处寻找。冬天到了,她依旧毫无消息。春天里我继续找,找到后来自己都觉得荒谬。到了夏天,我雇了三个有经验的樵夫,带着狗再从头仔细搜索一次。他们把岛上每寸土地都翻过来了。那时我才开始想到她也许被杀害了,所以他们也找过坟墓。就这样整整忙了三个月,还是找不到海莉的丝毫踪迹。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我能想到许多可能性。”布隆维斯特大胆说道。

“你说说看。”

“她可能是意外或故意淹死了。这里是个岛,水能湮灭大多数事物。”

“没错,但可能性不高。你倒想想:如果海莉出事溺毙,理应发生在村子邻近的范围。而且你别忘了,桥上引起的骚动是海泽比岛几十年来最轰动的大事,一个正常而好奇的十六岁少女是不会在这种时候到岛的另一头去散步的。

“但更重要的是,”他说,“这里的海流不强,当时那个季节吹的又是北风或东北风,若有人或物落水也会流到大陆那侧的海滩上,那里可几乎到处都是房子。你别以为我们没想到这点。只要是她可能落水的地方,我们全都打捞过,我甚至从赫德史塔的潜水俱乐部雇来几个年轻人,他们利用整个夏天仔细搜寻了海湾底部和沿海地区……我很确定她没有落水,否则早已找到了。”

“可是难道她不会在其他地方出事吗?没错,桥面封锁了,但离大陆毕竟不远,她有可能游泳或划船过去。”

“那时已经九月底,海水那么冷,海莉实在不太可能在一片闹哄哄当中下水游泳。就算她心血来潮想游到大陆上,也会有人看见并吸引众多人注意。桥上有数十双眼睛,大陆那头也有两三百人在水边围观。”

“那划桨船呢?”

“不会。当天海泽比岛上不多不少正好十三条船,大多数游艇都已经收上岸。在度假屋旁的游艇码头上有两艘彼得松船还在水里,另外有七艘划桨船,其中有五艘已经拉上岸。牧师住所下方有一艘划桨船在岸上,一艘在水里。‘东园’那边则有一艘划桨船和一艘汽艇。这些船我们全都清查了,都还在原位完全没有移动过。假如她划船过去后逃跑,船应该会留在对岸。”

范耶尔举起第四根手指。

“所以最后只剩下一个合理的可能性,那就是海莉是被迫失踪。有人杀死她之后毁尸灭迹。”

莎兰德利用圣诞节那天上午读了布隆维斯特那本关于财经报道并引发争议的著作——《圣殿骑士团:财经报道警示录》。克里斯特·毛姆以斯德哥尔摩证券交易所的相片为此书设计了十分新潮的封面。克里斯特用的是PhotoShop图像处理软件,乍看之下还没注意到那栋建筑飘浮在空中。用这样的封面为书的内容定调,手法确实高明。

莎兰德能看出布隆维斯特是个好作家。他的笔法直接且吸引人,即便是对错综复杂的财经报道毫无所知的人,看了书之后也会有收获。他书写的语气尖锐苛刻,但最重要的是具有说服力。

第一章开门见山,有点宣战的味道。过去二十年间,瑞典财经记者成了一群自以为是、毫无批判思考能力的无能马屁精。他之所以下此结论,是因为有太多财经记者一次又一次毫无异议地直接引述各公司总裁与股市投机客的发言,即使该讯息根本是误导或错误也无所谓。这些记者若非过于天真容易受骗——那么理应被分配其他采访任务——就是故意违背记者的职责。布隆维斯特声称自己经常因为被称为财经记者感到羞耻,在他眼里,这些人根本不配当记者,而他却可能被当成同一伙人。

他将财经记者与刑事记者或海外特派记者所付出的努力作了比较。他在书中描述当司法记者报道谋杀审判过程时,若将检察官的论据奉为圣旨,既不对照被告的主张也不访问被害家属,便断言可能如何或不可能如何,将会引起多大的公愤。布隆维斯特认为对于财经记者也应采取同样标准。

接着他举出一连串例证来支持自己的论点。其中有一章,他以极大篇幅探讨六家日报以及《财经杂志》、《工业日报》与电视节目《A经济》对于某家知名网络公司的报道。他首先引述并摘录记者们所说、所写,然后与实际情况加以比较。在描述该公司的发展时,他一再列出尽职的记者应该要问、但所有财经记者都没有提出的简单问题。高招!

另一个章节谈到瑞典电信公司①的股票上市——这是全书最戏谑、讽刺的部分,有几名财经作家还遭到指名批判,而布隆维斯特似乎对威廉·博格尤其严厉。在接近尾声的某一章中,作者比较了瑞典与国外财经记者的水平。他描述伦敦的《金融时报》、《经济学家》与德国部分财经报的记者,在自己国家报道相关新闻时何等专业。比较的结果自然对瑞典记者不利。至于最后一章则是概略提出如何弥补这种悲哀情形的建议。书末结论呼应了序文:

① 瑞典电信公司(Telia)为北欧最大的电子通讯公司,其业务甚至扩及波罗的海与欧亚诸国。

假如国会记者不分青红皂白,不管国会强行通过多么荒谬的提案都毫无异议地予以支持,又或是政治记者也同样缺乏判断力,该记者若非被解雇也至少会被转往其他部门,以免造成太大的损害。然而在财经新闻界,记者严密调查、客观报道的正常职责却似乎并不适用,受表扬的反而是最成功的恶棍。这不只决定了瑞典的未来,也破坏了其他记者的专业形象与民众仅剩的信任。

莎兰德完全可以理解商业刊物《报人》、某些财经报纸,以及各日报的头版与财经版何以会有如此激烈的讨论。尽管书中只有少数记者被指名道姓,但莎兰德猜想所涉领域并不大,书中提到各报社时所影射的人是谁,恐怕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布隆维斯特为自己制造了一些劲敌,这点也反映在温纳斯壮案判决后不少幸灾乐祸的评论中。

她合上书看着书背的照片。布隆维斯特的额前不经意地掉下一绺暗金色头发,仿佛被风吹乱,也可能是克里斯特设计出来的(这个可能性比较大)。他带着讽刺的微笑望着相机,表情似乎刻意显得天真、迷人。很好看的男人。马上就要锒铛入狱三个月。

“嗨,小侦探布隆维斯特,”她自言自语道:“你自以为很了不起哦?”

午餐时间,莎兰德启动笔记本电脑并打开邮箱写电子邮件。她打了一行字:“你有时间吗?”署名黄蜂,发送到Plague_xyz_666@shunong.com的地址。为了安全起见,她还以PGP系统加密。

接着她换上黑色牛仔裤、厚重冬靴、暖和的POLO牌衬衫、深色呢绒夹克,搭配针织手套、帽子和围巾。她取下眉毛环和鼻环,涂上淡粉红色的口红,在浴室里照了照镜子,看起来就像一般周末出门溜达的女人,她觉得这身乔装打扮很适合深入敌营刺探军情。她从辛肯斯达姆搭地铁到东毛姆斯广场站,然后徒步走向海滨大道。她沿着分隔带闲晃,一面留意着建筑物的门牌号码,当发现她要找的建筑并停下凝望时,几乎已经来到尤尔戈登桥。她走过街道,站在距离临街大门几公尺外等候。

她发现,会在圣诞节第二天冷飕飕的天气里出门散步的人都是沿着堤岸走,人行道这边的人很少。

她等了将近半小时才看到一位老妇人拄着拐杖从尤尔戈登方向走来。老妇人停下脚步,以狐疑的眼神打量莎兰德,莎兰德则报以和善的笑容。拄拐杖的妇人也向她招呼致意,但似乎一面在回想自己上次何时见过这名年轻女子。莎兰德转过身,朝反方向走了几步,好像等某人等得不耐烦而来回踱步。当她再转身时,妇人已经到达门边,慢慢地按着大门密码。莎兰德轻易便看见她按的是“一二六○”。

她又等了五分钟才走向大门,按下密码后,门“咔哒”一声开了。她探身瞧瞧楼梯井,瞄到一个监视录像器但未多加理会;和米尔顿安保公司用的是同一款,只有在大楼的盗窃或攻击警报器响起时才会启动。再往里头走,一部古老电梯左边又有另一道上锁的门;她试了“一二六○”,门果然开了,通往地下室和垃圾间。真随便,太随便了。她花三分钟检视地下室,找到一个未上锁的洗衣间和一个回收间。接着她用从米尔顿锁匠那儿“借来”的撬锁工具打开一扇锁住的门,里头似乎是大楼管理委员会开会的地方。地下室后侧是娱乐室。最后终于找到她要找的:大楼的小电气室。她检查电表、保险丝、接线箱之后,拿出香烟盒大小的佳能数码相机,拍了三张照片。

出去以前,她顺便扫视了一下电梯旁的住户名单,看到顶楼公寓的住户姓氏:温纳斯壮。

随后她走出大楼,很快地走进国立博物馆,到附属咖啡厅喝点咖啡暖身。约莫半小时后她回到自己位于索德的公寓住处。

Plague_xyz_666@qnwz.org回信了。她用PGP程序译码后,只有很简单的答复:20。

第六章

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布隆维斯特设定的时限早已超过许久。四点半了,要赶搭下午的列车已然无望,但仍有机会搭上九点半的夜车。他站在窗边揉着脖子,一面望向桥另一端的闪亮耀眼的教堂。范耶尔让他看了一本剪贴簿,里头搜集了地方报纸和全国性媒体的文章。知名企业家族的女孩失踪,这消息在媒体上炒了一阵子。但由于始终没找到人,调查也毫无进展,媒体的兴趣便逐渐淡了。尽管事涉名门,经过三十六年后,海莉·范耶尔的事件早已被遗忘。六十年代末文章中的猜测,似乎偏向于她溺毙后流出外海——虽是悲剧,却可能发生在任何家庭。

范耶尔的故事让布隆维斯特听得入神,但当老人告退上洗手间时,他心里又产生怀疑。老人还没说完,而布隆维斯特最后还是答应把故事全部听完。

“你觉得她出了什么事?”等范耶尔回到书房后,他问道。

“正常来说,一年到头都住在海泽比岛上的大约只有二十五人,但因为家庭聚会之故,当天这里出现了六十几个人。这其中差不多有二十至二十五人可以除外。我相信剩下的人当中,有人——而且非常可能是家族里的人——杀害了海莉藏起尸体。”

“对这点我有十几点疑义。”

“说来听听。”

“首先,就算有人掩藏她的尸体,假如搜索工作像你说的那么彻底,也应该会被发现。”

“说实话,搜索的范围比我说得还要广。一直到后来我开始觉得海莉可能遭人杀害,才发觉凶手有几个毁尸灭迹的方法。我无法证明,但至少不无可能。”

“说说看。”

“海莉是在当天下午三点左右失踪。两点五十五分前后,正赶往桥边的法尔克牧师还见到她。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地方报的一名摄影记者也来到现场,并在接下来一个小时内拍了许许多多车祸的照片。我们——我是说警察——检视过所有照片,证实海莉并不在其中;但城里的每个人,除了幼童之外,都至少上过一张照片。”

范耶尔又拿出一本相簿放到桌上。

“这些就是那天拍的相片。第一张拍的是赫德史塔的儿童节游行,同一个摄影记者在下午一点十五分左右拍的,相片中有海莉。”

这张照片是从某栋建筑物二楼拍摄的,除了街景还有刚刚通过的游行队伍——载着小丑的卡车和穿着清凉的女孩。人行道上挤满围观群众。范耶尔指着人群中的一人。

“那是海莉。这大概是她失踪前两个小时,她和几个同学进城去了。这也是她最后一张照片。不过还有一张更有趣。”

范耶尔一页页地翻开。相簿里大概有一百八十张(六卷)相片拍的是桥上的车祸场面。在听了那么多描述后,乍看到清晰的黑白影像竟有点不适应。这位摄影记者很专业,成功地捕捉到事故现场的混乱情景。有大量照片针对的是人们在翻覆的油罐车旁的一举一动。布隆维斯特马上就认出比现在年轻许多、全身被高温油料浸湿的范耶尔,正比手画脚地指挥着。

“这是我哥哥哈洛德。”老人指着一个穿着无袖上衣的男子,只见他弯腰指向阿朗松撞毁的车内。“我哥哥哈洛德的个性也许不讨人喜欢,但我想他应该没有嫌疑。除了一段非常短的时间他不得不跑回农场上换鞋子之外,他整个下午都待在桥上。”

范耶尔又翻了几页,一个影像接着一个影像。油罐车。水边围观者。阿朗松的车。广角拍摄。长镜头特写。

“有趣的相片在这里。”范耶尔说:“据我们推断,这是在三点四十至三点四十五分之间拍的,也就是海莉遇见法尔克后四十五分钟左右。看看那栋屋子,二楼中间那扇窗。那是海莉的房间。前一张照片里,窗子还关着,这时却是打开的。”

“肯定有人进了海莉的房间。”

“我问过每个人;谁也不承认自己去开过窗。”

“也就是说,要不是海莉自己开的,而她那时候也还活着,就是有人说谎。可是凶手为什么要进她的房间开窗?又为什么会有人为此说谎?”

范耶尔摇摇头。没有解释。

“海莉在三点左右或刚过不久失踪。从这些照片大概能知道某些人当时在哪里,所以才能将一部分人从嫌疑名单中删除。同样地,我也可以断定当时不在照片中的人必须列入名单。”

“我刚才问你尸体是怎么被移走的,你还没有回答。我敢肯定你一定有合理的解释。莫非是某种老掉牙的幻术?”

“的确有几种方式非常可行。三点左右凶手下手。他或她应该没有使用任何凶器,否则便会追踪到血迹。我猜海莉是被勒毙,而且可能就在这里——在墙背后的院子,在摄影记者视线不能及、从房子也看不见的死角。那里有一条连接牧师住所与我们家的小路一,那是最后有人见到她的地方。现在那里整理成小花坛和草地,但在六十年代却是碎石铺地的停车场。因此凶手只需打开车的后备箱,把海莉放进去。第二天搜索岛上时,谁也没想到发生命案,所以将重点放在海岸边、建筑物和最靠近村子的树林。”

“这么说来,没有人检查车子的后备箱啰?”

“到了第二天傍晚,凶手便能随意开车过桥,把尸体藏到别处。”

“还当着所有搜索人员的面。若真是如此,那他可就是个冷血的混蛋。”

范耶尔不由得露出苦笑。“范耶尔家族里倒是有不少人很符合你这句形容词。”

六点用晚餐时他们仍边吃边谈。安娜准备了烤兔肉搭配红醋栗果酱和马铃薯,范耶尔还请客人喝香醇的红酒。布隆维斯特还有充裕的时间可以赶上末班车,他心想也该作个总结了。

“你告诉我的这个故事确实很吸引人,但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说给我听。”

“我说过了。我想找出杀害海莉的家伙,而且我想雇你来做这件事。”

“为什么?”

范耶尔放下刀叉。“麦可,这三十六年来我天天想着海莉的遭遇,都快把自己逼疯了。而且我花在这上头的时间愈来愈多。”

他顿时不再出声,取下眼镜,盯着镜片上某个看不见的污点。随后他抬起双眼,看着布隆维斯特。

“我也不瞒你了,海莉的失踪正是我逐渐退出公司经营的原因。我失去了所有动力。我知道凶手就在周遭,忧虑与查明真相的意图开始影响我的工作,最糟的是这个重担不但没有随着时间减轻,反而与日俱增。一九七○年左右,有一段时间我就是不想任何人来烦我。那时马丁加入董事会,被迫要渐渐接手我的职务。我在一九七六年退休,由马丁接任总裁。我仍保有董事席次,但过了五十岁之后便很少管事。过去这三十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海莉的失踪。你也许会觉得我有点鬼迷心窍——至少我的亲戚大多都这么想。”

“那是件可怕的事。”

“不只可怕,还毁了我一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这种感觉也更加强烈。你了解你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