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个哆嗦。“这太可怕了。你怎么想呢,福尔摩斯?你觉得他这是鸦片戒断的反应吗?”
“这是你的观点吗,华生?”
“我在这方面不是专家,但这至少是一个可能的理由。通常来说,鸦片戒断会带来浑身颤抖,四肢痉挛,大量出汗及幻觉。不过,我敢说,它可能会导致更极端的反应,而这样的一个例子就横亘在我们面前。如果要给出更明确的诊断,恐怕我得去查阅文献资料,不过……”我耸了耸肩,表示我已在这个问题上尽了全力。
福尔摩斯点点头。“你真是个相当有用的同伴。我们能相遇看来是一件幸事。或许——”
他还没说完,斯坦弗突然猛地跳起来,开始号叫,带动了他脚上的镣铐咔嗒作响。
“Fhtagn! Ebumna Fhtagn! Hafh’drn wgah’n n’gha n’ghft!”
我们三个人——福尔摩斯、葛雷格森和我——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斯坦弗的双眼鼓胀,唾沫横飞,又重复了一遍这难以理解的句子。
“Fhtagn! Ebumna Fhtagn! Hafh’drn wgah’n n’gha n’ghft!”
“他在说什么?”我喘着气问道,“那是某种语言吗?”
“我可不知道,”葛雷格森说道,“他一整个早上都在重复这些难以理解的话。有人觉得这可能是某种康沃尔语,或苏格兰的盖尔语。还有人觉得这是威尔士语,但我把来自当地的艾瑟尔尼·琼斯警探带来听过,他说不是。”
斯坦弗又重复了一遍那些发音,又一遍,再一遍,毫不停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之后,这些词语带上了某种仿佛颂歌或咒语般的韵律。我发现自己无法自抑地想蒙住耳朵。在这些词语中,有一种怪诞的熟悉之感。它们激起了我的记忆,让我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竭力想要遗忘的那些事,而后,我感觉到体内升腾起了一阵令我恶心的恐惧。我闻到了沉积多年的灰尘与湿气的味道。我的皮肤刺痛,仿佛擦蹭过由冰冷的石块雕筑的地下墙壁。我听到了巨穴深处逐渐减弱的回声,我瞥见了带着鳞片的皮肤,裂隙般的瞳孔,还有分叉的舌头,在闪动着……
哦,亲爱的主啊,这当然是一种语言,我太熟悉它了,要不是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竭力想要遗忘它,我本该早就听出来了才是。像这样的黑暗而凝结的音节缓慢地蠕动过我的耳膜,早已不是第一次。它如同一把铁铲,挖掘着我意识的表层,让那些被埋葬的恐怖再次显露在外。
“华生?华生!”
福尔摩斯的声音盖过了斯坦弗的吼叫,带着关切和忧虑,如同钟声般清晰。
“你怎么了,小伙子?你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他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扶住了我。要不是有他撑着,恐怕我很可能会摔倒。而他扶着我的手——如此强大,用力得甚至让我感觉到了疼痛——让我的意识重新回归。我的头脑逐渐清晰,一波又一波压倒性的头晕目眩之感也减退了。我恢复了意识。
不过,我的胃里还在翻搅,我的心脏依旧跳得很快。
“我没事,”我说着,拍掉了福尔摩斯的手,“没事,我可以告诉你。”接着,我又加了一句,这是对我自己说的,“捷则尔枪的子弹旧伤。只是如此罢了。捷则尔枪的子弹造成的。”
“别动!”葛雷格森大喊着向前扑了出去,“住手!”
我的视野及时聚焦,让我看到了某种能让我记一辈子的景象。即使是现在,过去了将近五十年,我依然能记起那幅画面,清晰得仿若昨日。在这五十年间,我见过不少惊人的场面,那些遭遇往我的脑袋上增添了不少白发,但总也无法埋葬和磨灭那日在牢房之中所见的一切。
福尔摩斯和葛雷格森两人都因为我突然的古怪变化而分了心,他们的注意力都不在犯人身上。而斯坦弗——或许是想趁着他们短暂分神之际冒险,或许只是在此时决定做出他一直想做的事——扭过头来,凑近自己的上臂……
……一口咬了下去。
他的牙齿深深地嵌入柔软的肌肤,在头颈和手臂共同发力之下,他咬下一大块自己的肉。鲜血流淌,但他似乎浑不在意,将那块肉吐在地板上,又把手臂凑到自己嘴边,想咬下第二口。
就在此时,葛雷格森扑了过去,但他的动作还是太慢了。这一次斯坦弗的牙齿咬到了肌腱以及桡骨和尺骨的动脉血管。他用力撕扯啃咬,将这两条动脉悉数咬断。葛雷格森奋力将他的手臂从他双颌中拉了出来,结果却只是帮助斯坦弗完成了自残行为。鲜血一股股地从他那橡胶般的血管粗糙的断口中喷涌而出,他注视着自己的成果,双眼中出现了一丝惊讶与感叹,而那张沾满了鲜血的嘴巴里发出的喘息,却带着怪异的安详。
“结束了,”他说话的声音仿若叹息,“我已经圆满了。现在剩下的就只有平静。”
他倒回小床上,我冲过去,想要救他。我从衣领上扯下领带,将它绑在他的二头肌上,用力打了个结。我将领带用作止血带,紧系在给桡骨和尺骨的动脉供血的肱动脉边。
鲜血依然还在往伤口外淌,我很确定,斯坦弗在自己身上造成的伤是致命的。但我也无法就只是这么站着,眼睁睁地看他死去而不试着抢救他。
他开始陷入休克。他的身体震颤起来,愈演愈烈,变为痉挛。我拍打他的脸颊。“斯坦弗,”我鼓励他,“斯坦弗,是我们。保持清醒,别晕过去了。”
但他的血压急速下降,而我没有随身携带我的医用包,因此无法给他注射兴奋剂。此外,我也没法用棉花和石炭消毒过的绷带给他包扎伤口。要想救他,我必须在几分钟内采取以上两种急救措施,而斯坦弗却没有这个时间了。
他的视线逗留在我身上,虚弱地说道:“你是个体面人,约翰·华生。我一直这么看你的。可靠的华生。循规蹈矩的华生。我很遗憾我们没能成为更亲密的朋友。”他瞥了一眼我做的临时止血带,“我为此而感激你。你的努力相当标准,只可惜毫无效果。为此,我要给你一点建议。忘了沙德维尔。绕开那地方。绝不要回去那里。有些力量正在那儿运作……超越于人的异类……他们与旧日支配者勾结。他们从不应探求之处寻求力量,倘若他们成功,那只能求上帝保佑我们。上帝保佑……我们……所有……人……”
他的声音渐渐止歇。他的双眼蒙上了阴影。他的呼吸在喉咙里断绝。
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7
一场流动的盛宴
“好了,真是吓到我了,”葛雷格森边说边不知所措地用指关节按压眉头,他盯着斯坦弗那已失去了生命体征的尸骸,“这事……谁会做出这样的事!”
“没人,除了斯坦弗,”福尔摩斯说,“要完成他刚才所做的可需要不小的意志力。钢铁般的决心。”
“他一定疯得厉害。”
“也可能清醒得可怕。你没听到他最后说的那些话吗,他关照华生的那些话?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人,头脑一定十分清晰。这就好像在他垂死的最后几秒,迷雾消散,而他将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确定吗?”葛雷格森说道,“我感觉他完全在说胡话。我是说,‘旧日支配者’,这话什么意思?还有,‘忘了沙德维尔’‘超越于人的人类’。要是你问我怎么看,我觉得他头脑根本不清楚,全是疯话。”
“两位绅士,”我尖锐地说道,“这儿刚死了一个人。死了一个我认识的人。倘若你们能别直接在这儿像上法庭似的分析他的精神状态,而是对他的死表现出一点尊敬,即使只有一会儿也好,我也会为此而感激你们的。”
听到我的责备,福尔摩斯和葛雷格森都道了歉。
要不是这一连串的事件让我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和困惑,或许我就不会用这么粗暴的态度和他们说话。从斯坦弗使用了那种奇怪的语言开始,到他恐怖的自尽方式,以及他那庄严的警告,这段插曲中的一切都碾压着我的神经。更让我焦虑的是,我没能留住他的性命。他就仿佛流水一般,从我的指缝间溜走了。
“你说的完全正确,华生,”福尔摩斯说道,“是我们太迟钝了。”他从斯坦弗的尸体下抽出灰色的马鬃毛毯,将它盖在他身上,盖住了他的脸。“这样,警探,我们去你的办公室,到那里去喝一点威士忌来休整一下。华生需要它,我自己也可以喝上一点。”
“威士忌?我不——”
“你外套左边的口袋鼓出来了一块,那是一个随身的小酒壶,它里面装的可不是酸柠檬水,对吧?”
很快,我们就围坐在葛雷格森的办公桌边上,那张桌上堆满了马尼拉纸的文件夹。在他的未处理文件盒里,尚未解决的案子多得都快满出来了,而已处理文件盒则基本上空着。葛雷格森看起来似乎比普通警探要忙碌许多,这主要是因为他比同僚更尽责,更不留余力,也更乐于探索。
喝了几口他拿来的威士忌,我确实好转了不少,但听他和福尔摩斯谈论斯坦弗过早地死亡所代表的含义时,我依然觉得有些茫然而游离物外。对葛雷格森而言,这个事件已经结束了。要是斯坦弗如福尔摩斯判断的那样,要对这一系列连环杀人案负责,那么如今他死亡也意味着他的这一系列杀人行为将会结束。葛雷格森一直喜欢将自己视为周密之人,总是乐于考虑到方方面面,但很显然,这个案子对他来说已包装完毕,打上了蝴蝶结,看起来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不需要他再付出更多注意。这个杀手如今已不再具有杀人的能力,同时也不用再面对审讯和英国司法的审判,这个结果远比它原本会有的结果好得多,意味着他的罪行将不会受到质疑。
“提醒你,”他加了一句,“这案子的文书工作将会非常麻烦。我希望我能让你俩都签下证明书,来证明斯坦弗医生是自行了断的,而不是一个警察暴力的牺牲品。要是我没法把这些都整理得清楚明白,这事儿就会被那些自由派改革者揪住,当作他们指责伦敦警察厅的工具。”
“你真觉得这事情已经结束了吗,警探?”福尔摩斯说道。
“难道没有吗?至少它看起来是结束了。你自己也表示你相信斯坦弗医生就是连环杀人犯,既然沙德维尔没有再出现新的受害者,难道我们不能得出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但还有些问题没有找到答案。”
“比如说?”
“斯坦弗到底是怎么犯罪的?”
“你是说,他到底怎么处理他的受害者?不就是让他们挨饿吗?看尸体消瘦的样子就知道。难道没那么简单?”
“我明白了。你是说,他把他们关了起来,不给水喝,也不给食物,直到他们被活活耗死。”
葛雷格森摊开双手。“你难道不觉得,这就是最符合逻辑的假设?”
“在我看来,‘符合逻辑的假设’是前后矛盾的说法,这些词甚至都不该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以来剖析一下您的这一命题。”
“唉,天哪。”葛雷格森厌烦地呻吟一声,他知道他头脑中刚产生的新生儿即将遭到活体解剖,而他则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要饿死一个人得花多长时间?我估计是两周,你同意吗,华生?”
“这主要得看此人在此之前的总体健康状况,”我说,“但没错,差不多就是两周时间,而后才会因器官功能衰竭或心肌衰弱而死亡。假如此人极为强壮,或身上有大量可供消耗的脂肪,那极限可能是三周。”
“照这么说,斯坦弗得提前不少时间挑选并诱拐他的受害者,将这可怜人藏在某处,不给食物,也不给水,就这样等待死亡自然降临。这样一来,这套理论将无法解释他精确的时刻表。每一具尸体都出现在新月之夜后的清晨。他要怎么保证受害者的生命能如此精确地按照计划来终结?这是没法实现的,至少当死亡由饥饿引起时不可能,正如我们所知,生命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他抓住他们,让他们挨饿,最后杀害了他们,”葛雷格森反驳道,“缺乏食物让他们干瘦虚弱,这样斯坦弗便能在他需要的时间里用自己的双手结果他们。”
“由此他就能让他们的死期与他疯狂的时刻表吻合,很好,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意见,警探。”
葛雷格森带着一丝优雅及显著的讽刺,低头致意。
“如果找个验尸官来检查这些尸体,”福尔摩斯继续说道,“他应该能发现这些人是否死于暴力。他应该能找到勒颈或窒息死亡的明显证据。”
“还有,受害者‘神情恐怖’,”葛雷格森说道,“似乎能解释死亡降临得十分突然,远远称不上平静。”
“这个问题我建议你问问华生的意见。”
我之前就对福尔摩斯说过一番有关尸体腐烂早期状态的看法,此时我又与葛雷格森分享了。
“更重要的是,”福尔摩斯说道,“让受害者挨饿可能会导致他们提早死亡。要是其中有人在被抓住之后的一两天里就死了怎么办?那斯坦弗就得将逐渐腐烂的尸体一直保存着,无论是因为天文学、占星学或者实际操作的原因。而至少就我所知,所有这些人在被发现时都刚死不久。无论是尸体膨胀的程度,皮肤变色还是尸体分解的迹象,都可以让我确定这一点。如果尸体开始腐烂,仅气味就足够引起注意了。”
“这么说来,他在这方面还挺幸运,”葛雷格森说道,“受害者们都活得够久。”
“确实如此,但我还找到了一个漏洞,能让这套强迫挨饿的论点彻底站不住脚。斯坦弗是昨晚才开始寻找他的下一个受害者的。”
“我不知道这事。”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所以我不会坚持让你为自己的无知负责。”福尔摩斯简短地归纳了我们昨晚在沙德维尔的酒吧里及其后发生的事。他谨慎地省略了我在那里参与了赌博的部分,只是含蓄地表示他和我一起跟踪了斯坦弗。我小心地朝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对他的圆滑了然于胸。
“但是,”葛雷格森说道,“或许他已经抓住了这次新月的牺牲者,将对方绑在某处杀死了。或许你们所救的姑娘本来是会成为他第六个受害者的。”
“那他绑架她的时机未免也太早了,”福尔摩斯说道,“不是吗?”
葛雷格森摇摇头,表示放弃。“不管怎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这事儿在我看来已经了结了。不管他是怎么干的,反正他干了,而现在,他再也没法杀人了。要是你想继续追踪这个案子,弄明白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那请务必去做。我会祝福你的。我个人得把精力投入到更多别的工作上去。”他拍了拍身边的一堆案件袋,样子就像一个父亲心不在焉地拍了拍孩子的脑袋,“但倘若你有了什么进展,请一定告知我。”
*
这一天极为晴朗,寒风料峭,天空发蓝。我和福尔摩斯沿着堤岸循路向东,泰晤士河在我们右边流淌,水面平静,毫无动人之处,在我们右边,则是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我们在特拉法加广场拐了个弯,走向牛津街,这一路上,福尔摩斯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静静地思考着。我意识到任何打扰他冥想的行为都会被他无视,于是我便克制住了自己。我已经对这个男人的行为模式有些了解了。
就快要到基督降临节了,牛津街上的商店都做好了迎接圣诞的准备,显得极为华丽。几乎每一面橱窗都展现出了一小片闪闪发亮的仙境,吸引着经过的孩子们和他们的母亲、保姆及家庭女教师。橱窗里展示的商品以充作雪花的棉绒球为装饰,圣诞树上则挂着各种小玩意儿,糖果、金属箔和纸链子,还有天使的蜡像、精灵的玩具制造者及圣诞老人本人。在牛津马戏团,一支铜管乐队吹奏着圣诞颂歌和其他应节的歌曲。来往的马车不算很多,因此即使有车轮碾压和马蹄的声音,乐队的音乐依然能听得很清楚。各处都满溢着节日的气氛。但我和福尔摩斯都不为所动。想到斯坦弗那可怕的自尽方式及他犯下的种种罪行,就让我们与这种欢乐的气氛隔绝开来。
“华生,”最后,福尔摩斯开口了,而此时,我们已向北走到了马里波恩,“我不会问你,为什么你听到斯坦弗在监狱说着怪异的话,突然全身僵硬。”
“为此我很感激。”
“你似乎有些不想说出口的秘密,而我不该对此过分追究。不管这些秘密是什么,我都会约束自己,不对它们多加评论,它们一定十分骇人,才会让你这样坚定的人都受到它们的束缚。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愿意卸下心头的重担,把它们吐露给我。”
“或许吧。”
“与此同时,我想你也没有任何义务继续与我一起调查这些谋杀案。但我还是想问,你是否愿意至少在另一个领域里帮我一个忙,也就是说,让我少承担一些221号B的房租。我很喜欢那儿的房间。它们非常适合我,我很想继续租住在那儿,但我没想到自己最近这么缺钱,而你倘若能成为另一个租客,以此来向我施以经济援助,对我而言将会价值非凡。”
“你是在问我是否能搬去和你一块儿住,和你一起分摊房租?”
“没错。”
“那你为什么不直说?我很乐意搬到你那儿去,福尔摩斯。我现在的住处完全没有你那儿那么舒适,位置也不便利,而且目前看来,你我相处得还不错。就算你有任何坏习惯,我很肯定它们也不会是我无法忍受的,至于我这边,我完全是生活规律而又诚实可靠的类型。”
“你确实如此,这也确实就是我邀请你的原因。”
“至于另一个问题,你在做的调查——好吧,我得说,我也不是一点儿都不好奇。这种感觉就像是一本小说被撕掉了最后几页。我想知道它最后到底有着怎样的结局。”
“好极了!”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们握了握手,于是达成了交易。“这样一来,我就一下子同时有了伙伴和室友。来吧,我们还有不少事要干。首先,把你的行李从诺伍德搬过来吧。”
“我还得给我的房东留张字条。”
“去吧,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今天就在贝克街安顿下来。最好今天下午就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但我还是点头表示同意。
“哦,还有,华生,你是个退伍军人,会不会正好手里有枪?”
“事实上,我还真有。韦布利·普莱斯‘低头式’左轮手枪,使用的是埃利二号、点45口径的子弹。”
“妙极了。在你的所有个人物品之中,这一件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发挥出至关重要的作用。”
“要用它做什么?”
福尔摩斯只是平淡地看了我一眼。“我亲爱的伙伴,斯坦弗医生或许已不在人世,但还有些比他的死亡更紧要的事。你听到他说的话了。‘有些力量正在那儿运作。超越于人的异类。’斯坦弗和他那些瘦骨嶙峋的尸体只是某种更为庞大之物的一部分。一定是这样。”
“这些话你没有对葛雷格森说。”
“我为什么要说?他有那么多工作,而我,我的手里现在只有一些尚未能连缀成串的线索。我的直觉告诉我,假如我能追踪到底,我最终一定能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的直觉也告诉我,不管它们通往何处,都将极为危险。”
8
龙的巢穴
夜晚在伦敦降临,随之而来的还有这座城市的知名“特色”:让每一条街道都变成瘴气通道的黄色雾气,它让人在白天的视野都降到了仅有数码距离,而到了晚上,就更看不见了。残雪逐渐融化,只剩下角落里一点点冰簇,却让鹅卵石和人行道变得更为光滑。天气依然冷得厉害,寒风与大雾组合在一起,让人完全没了出门冒险的欲望。温暖而安全的壁炉边,显得比平时更为诱人。
但我和福尔摩斯依然外出冒险了,我们走入那片有害的气体之中,在大雾中吐出冰冷的气息,我们的足迹迈向石灰屋地区,更确切地说,是迈向那个由公孙寿经营并持有的鸦片馆。
在路上,福尔摩斯把他所知有关这位中国人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公孙寿移居到大不列颠的时间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末期,第二次鸦片战争,皇帝西逃而圆明园被大火焚毁之后。他进入英国国境之前的经历完全没有档案记载,但随后的二十年中,他依靠进口丝绸和大米建立起了庞大的商业帝国。他几乎垄断了这两种商品在英国的贸易,至少有九成以上的交易都得通过他,他也从中聚敛了相当多的财产。
因此,他的经历算是个相当动人的移民发家故事,从一无所有白手起家,成为现代富豪,按时纳税,慷慨地捐助慈善事业,拥有一座贝尔格莱维亚的豪宅,在萨里郡的乡间也有庄园,两处都配备大量仆从,以此来显示他经营有道。
但始终有阴暗的传闻围绕着公孙寿,说他至少与东伦敦区三处鸦片馆有关。传闻是,从上海和香港驶出的蒸汽船不仅给他带来丝绸和大米,在这些船的甲板下、秘密的舱室内,还隐藏着生鸦片。
由于1868年颁布的《药业法》限制了鸦片提取药品的销售,因此有鸦片瘾的人都发现,相比于购买他们所能买到的鸦片稀释品,诸如吗啡、鸦片酊和其他各种相关发明,直接去鸦片馆享受纯鸦片反而要更简单,也更舒服。走私及非法提供这种麻醉品能获得大量财富,而传说中,公孙寿便是伦敦最大的鸦片供应商。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一项对他的犯罪指控。他表面上无可挑剔,他的声誉毫无瑕疵。然而,在这片地区始终有传闻说,那些鸦片馆都是他开的。他是背后的掌权者,不为人知的幕后金主和受益人。他如同深穴之中的巨龙盘踞在这里,他的存在近乎神话。
而今天晚上,福尔摩斯和我就打算去那条巨龙的洞窟中揪它的胡须了。
计划非常简单。我们扮成两位绅士,一个是常客,而另一个则热诚地想要了解鸦片的好处。当然,福尔摩斯饰演的是前者,他按照这个设定给自己化了妆,用化妆品给脸色增添了一丝灰败,还往眼睛里滴了几滴盐水,好让它们显得有些发红。我则是后者,根据福尔摩斯的指示,我不必多做什么,只要像自己平常的样子,让福尔摩斯来引导大部分谈话就行。我们的目标?我们的行为举止能保证我们见到公孙寿本人。
这不是件轻松的任务,当然也不是毫无风险,我们踏入石灰屋那片中国人占据主导地位的区域时,我可不是一般地焦虑。在五六条街道形成的网络中,大部分的商铺不过是洗衣店或烟草店,路上的行人里,戴着苦力帽的亚洲人的数量也远超过西方白人,达到了大概五比一。几乎所有的商店招牌上都写着汉字,悬挂在道路上方的招幌也同样如此,这种文字看来极为优雅,其意义却让人全然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