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ä, Nyarlathotep! Iä! Iä!”
至于迈克罗夫特和葛雷格森,他俩一个愁容满面,另一个则愠愠不乐。他们可能都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们都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Iä, Nyarlathotep! Iä! Iä!”
我看向那片池塘。它的水面依旧平滑,水波不兴。我无法自抑地暗暗希望,说不定到最后,莫里亚蒂的呼唤会被神无视。说不定,今晚“伏行之混沌”并不打算前来。我们也能获得缓刑。
“Iä, Nyarlathotep! Iä! Iä!”
此时,水面开始晃动。一个个同心圆在它镜子般的黑色湖面中间出现,而后逐渐向外扩散。与此同时,可以听到远处出现长笛似的乐器吹响的声音。这音乐不知为何出自这片湖泊本身,它很微弱,但也很刺耳。它没有调子,只是一段段毫无规律的粗糙音程和无调性音符,里面满是冲突和不和谐音。我想,像这样的音乐,恐怕只有在地狱里才会演奏。
而那笛音和湖水的颤动,让这些蛇人变得更为兴奋。他们的吟咏也攀上了狂乱的全新高峰。
福尔摩斯这边,则完全将注意力紧张地集中在镣铐上。那些鲜红液体形成的小小手指就像是极为勤勉的蚂蚁,正在锁孔上运作着。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我的同伴的嘴唇正在轻微地动着。我意识到,他是在和这种物质说话。对它轻声低语,给它指示。我只能这样猜测,他发明了一种能遵照口头命令做出反应的液体,并将它当作撬锁工具使用。这是今天整个下午,他在化学工作台前忙碌制作的又一个炼金术造物,除天然磁石溶液和替我的韦布利手枪制造的亡灵特攻子弹之外,他还造了这个。
湖中的波纹变深,接着,它们突然翻搅起来,打破了原本规则的图案。整片湖泊里的湖水,从湖岸的这一边到对岸,都翻滚着道道巨浪。波峰变得更强,翻得更高,更为汹涌。与此同时,音乐也变得更加刺耳,它的拍子变得更快,音调更是增强到了如同尖啸,直到那看不见的演奏者在某个指挥家的指挥下,突然之间拉到了休止符。
而这静默,预示着降临。
在那湖水黑色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翻动着。
某种东西渐渐升起。
它仿佛有千斤之重,不紧不慢地在幽暗的水面浮现。透过水波的折射,我看到了在铁路大桥下,阴影袭击公孙寿马车时,我曾瞥见过一眼的同一种存在。那种生物有无数只眼睛,没有固定的形体。它不停翻滚,搅动,就像被风吹着跑的云。它扭曲着,膨胀着,收缩着,反复改变形态,就像是几千个不同的存在同时挤在同一个点上,争夺着主导权。它一下子变成了一只虫子,像是蝗虫的同类;一下子又变成了女人的外形,身体鼓胀,极为肥胖。我从它的形体中辨认出了斯芬克斯,然后突然之间它更像是一头公牛,接着,又猛地成了狮子。在这些混杂的元素中,还有法老、侏儒、皮肤黑如檀木的男人,仿佛天使一般散发着光辉的金发白人女性,长着猪鼻子的恶魔,长着翅膀的兽。
这些及其他不断涌现又消失的奈亚拉托提普无尽的分身和化形,让它在无尽的时空之中,广为人所知。看着它的样子是一件让人沉迷的事,但与此同时,我也觉得有些无法忍受,因为它的躯体动得太多,太迅速,太纷乱,不断卷缩,摊开,翻转,掉头,似乎完全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生物学或物理学法则。
还有那些眼睛。奈亚拉托提普长着那么多眼睛。着实太多了。而且每一只眼睛都透着贪婪、残忍和狡诈。
我不由得自问,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存在,能够永远不断地变形,还存活下来?它究竟是如何让躯体拼合在一起?这怎么可能存在?它真的能凝聚?它真的能保持理智?
我大脑理性的部分抛出了这些问题,想让自己眼前的一切合理化。但奈亚拉托提普拒绝被解释。它拒绝被理解。它的存在完全不符合逻辑,科学断言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无法被编码、被分类、被量化,而它的存在,就是对这种断言的反击。它侮辱了文明而正确的万事万物。
当它渐渐接近水面,我再也无法自抑。“福尔摩斯!”我轻声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兄弟,到底是什么让你费了这么长时间?”
就在此时,那鲜红的液体完成了它的任务。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嗒声,手铐开了。
福尔摩斯没有犹豫。他向前扑了出去,用力一拉他那只还靠着镣铐的手臂,于是铁链便被拉动了,快速地从铁圈中穿过。打开的镣铐也穿了过去,现在,福尔摩斯获得了自由。他继续快速向前,扑向莫里亚蒂教授,铁链一直挂在他身后。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之间,莫里亚蒂还没时间反应过来,他的一个即将被献上的牺牲品竟然挣脱了,福尔摩斯已来到他的面前。
在这两个人之间,男人与男人身体上的直接较量,毫无疑问我的心里已认定福尔摩斯将会是胜利者。而且,他还有一个额外的优势:那条拖在他身后的铁链。他凑合着将它用作武器。他迅速一甩,将它甩起来后,用自由的那只手抓住它,把它的尖端挥向莫里亚蒂。它正中那位学者的面部,力量之大,足以让他脚步踉跄,同时也让三蛇王冠从他脑袋上掉落下来。莫里亚蒂发出一声少女似的尖声叫喊,声音大到足以盖过蛇人们沙哑的咏唱。他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脸颊。
福尔摩斯拉回铁链,准备立刻朝对手挥出下一击。
就在此时,奈亚拉托提普破水而出。它从水面上挤出身体的一部分,那是它仿佛凝胶般的触须,有男性大腿那么粗,顶端则是一颗充血的眼睛,约有网球大小,一眨不眨。触须的外膜黄得可怕,那种颜色让人想起人类身体能制造的最恶心的恶臭物质,它蠕动了几下,抖落水花,向那高台探去。
看到这长长的肉质凸起物,我不得不说,葛雷格森警探完全被吓得失去了理智。他开始尖叫,啜泣,狂乱地拉着手上的镣铐,就仿佛他希望靠蛮力可以将它们扯断一般。甚至连迈克罗夫特也不再沉着,我看到他的嘴巴动了动,念起了主祷文中的词句。
那条触须蜿蜒滑过高台的地面,留下一条湿漉漉的痕迹,它半是水,半是某种闪闪发亮的软体动物黏性分泌物,令人作呕。它探向石笋,长久以来的经验让奈亚拉托提普知道,这儿存放着食物。触须顶端的那只眼睛中,流露出了贪婪和饥饿。
福尔摩斯又用铁链袭向莫里亚蒂。前一次他是趁对方不备攻击的,而这一次,我们的敌人已有了防备。对方趁铁链挥向他的那一刻,抓住了打开的镣铐。他咧嘴一笑。他的脸颊还在淌着血,仿佛一颗裂开了口的梅子,留下了一道明显的鞭痕。
“刚才那一下算是送你的,”他说,“福尔摩斯先生。现在开始你得自己想办法努力争取。”
他用力一扯铁链,将福尔摩斯拉得离开了原地。
或者说,看起来似乎如此。事实上,福尔摩斯是装的。他踉跄地跌向莫里亚蒂,仿佛失去了平衡,正在设法稳住脚步。接着,当他跟对手靠近到仅有一臂距离时,一瞬之间,他恢复了,以闪电般的速度朝莫里亚蒂的下巴挥出一拳。
莫里亚蒂的反应让福尔摩斯和我都大吃一惊,他侧身避到一边,让这一拳呼啸着擦过他的太阳穴。他随后做出反击,正中福尔摩斯的下巴,把他的脑袋都打得向后仰去。
我的同伴步伐不稳。他和我犯了同样的错误,低估了莫里亚蒂的战斗能力。虽然莫里亚蒂的外表看来病态而纤弱,但事实上,这位学者懂得一些拳击技巧。虽然他不是杰姆·马斯,也不是裸拳拳击冠军,但他显然能应付一场搏斗。
而且,他的战斗方式也很不光明正大。没等福尔摩斯从他的反击中恢复,莫里亚蒂便用双手抓住铁链的另一头,跑了起来。福尔摩斯那只依旧拷着镣铐的手臂被扯动了,整个人不由得向前,撞向一段齐腰高的小型石笋。他没法避开,以一定的速度撞了上去。他吓了一跳,弯起了腰。
莫里亚蒂没有放过对手,将那划开了他脸颊的同一副镣铐砸向福尔摩斯的后脑勺。福尔摩斯痛苦地喘息着,我也惊慌地呻吟了一声。只要再这样来两下,我的朋友显然就会落败了。
不过,福尔摩斯的脑袋比我想象中的要坚硬许多。莫里亚蒂正打算挥动镣铐打第二下时,他从石笋上滚到了一边。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用脚后跟踢到了对手的膝盖。我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我知道莫里亚蒂的关节一定是脱臼了,而他痛苦的叫喊也证明了这一点。
在这一切发生时,奈亚拉托提普的触须还在爬动着,逐渐接近最大的石笋,它摸索着,动作目的性十分明确,令人作呕。它现在已经非常接近我们三人,进入了我们可以用脚踢到的范围,我也这么做了,希望能够阻止它。但那东西显得非常机敏,反应极为迅速。它从我的脚下直接跳开了。此外,我的飞踢也比平常更虚弱无力,缺乏准确性,那是因为我的全身再次涌起乏力感,就像我们在铁路大桥下,沙德维尔的暗影逼近我们时一样,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接近了奈亚拉托提普,就会产生这样的反应。虚弱渗入我的骨髓,浸入我的灵魂,仿佛精神被施加了氯仿。“伏行之混沌”一定很少见到猎物挣扎的样子。它的存在本身就足以麻醉它的牺牲者,夺走他们求生的意志。
它那种令人虚弱的能力也蔓延开去,影响到了迈克罗夫特和葛雷格森。福尔摩斯的哥哥不再念诵向基督教神明祈求的祷文;警官也不再拉扯他的镣铐。我们三人被绑在那石笋上,仿佛被人遗忘的牵线木偶,就这样被动地等待着不可避免之事降临。
不过,我还是保留了足够清醒的神智,我明白我们获救的希望此刻都系在歇洛克·福尔摩斯身上。只要他还在抗争,我们就没有一败涂地。
莫里亚蒂或许确实有些踉跄,但还远远没到被打败的地步。因为膝盖疼痛,他紧咬牙关,扑向福尔摩斯,而后者依旧站立得不那么平稳,还未从眩晕中恢复过来。他们两人在地上凶猛地扭打着,更像是两只衣着华贵的动物,而非人类。时而有一人占了上风,但很快又失去了优势。他们翻滚,拍打,掌殴,不时因为用力而发出咕哝。莫里亚蒂的优势在于,他有着疯狂带来的狂暴力量。而与之相对的是,福尔摩斯清醒地认识到,不只是他自己,还有其他三个人的生命正危在旦夕,此外,假如他输了这场战斗,或许整个世界都会处于危险之中,他因此而生发出了战斗的激情。倘若莫里亚蒂赢得了奈亚拉托提普的喜爱,那我可以很确定地打赌说,他绝不会带着智慧和仁慈使用他新获得的神力,他会成为最糟糕的独裁者,冷酷无情地对待他的人类同伴,就像他在三蛇王冠的帮助下统治那些蛇人一样。他会成为罪恶的恐怖之人,希律王和卡里古拉。他会成为又一个拿破仑。
奈亚拉托提普的触须就近在我眼前,我可以发誓,“伏行之混沌”正在玩味着这一时刻,品尝着我的气息,就像红酒鉴定师品尝红葡萄酒时的“闻香阶段”一样。它那只可怖的眼睛,飘忽不定地望向迈克罗夫特,接着又转向葛雷格森。看起来就像它正在我们之中选择,看要将谁头一个抓住,吸干。它正在享受这段时光,从期待和选择中获得快乐。
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之间的激烈扭打,让他俩逐渐靠近湖泊的边缘,此刻,几乎到了那道触须探出水面的地点。这不是偶然。我知道,福尔摩斯是设计好了要让他俩往那边去的。
他突然用力,将莫里亚蒂从他身前推开,莫利亚蒂四肢张开,撞向探出的触须。
触须的顶端立刻扫了回来,向莫里亚蒂卷去。那只眼睛带着恶意盯着莫里亚蒂。
“奈亚拉托提普,”学者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很抱歉。请原谅我。我并非有意要触碰到您。这不是我的错。”
他想站起身离开这条触须,动作却显得有些笨拙。奈亚拉托提普那腐蚀意志力的氛围已影响到了他。
“伏行之混沌”似乎来了兴致。转瞬之间,那触须猛地加速,动了起来。它仿佛一条巨蟒,卷起莫里亚蒂,先缠上他的躯干,接着又固定住了他的双腿。
“不……”莫里亚蒂没精打采地抗议道,“不……这不是……不是……”
触须却只是缠得更紧。奈亚拉托提普已品尝过了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的风味,而且,似乎还相当喜欢。
福尔摩斯俯卧在他附近,说道:“啊哈,教授。你的神祇更喜欢有质量的牺牲品,而现在,他找到了。还有什么人能比你更符合他的口味?强大的头脑与病态的性格交织的产物。你品尝起来一定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更美味。”
“不。不!”
莫里亚蒂猛地爆发出一阵力气,抓住了铁链松脱的那一头,它正好就在他手够得到的地方,而铁链的另一头还依然拴在福尔摩斯的手腕上。
“我不会一个人去的,”他表示说,“在他得到我的同时,他也会得到你!”
触须开始向湖泊缩了回去,卷着莫里亚蒂。而莫里亚蒂则拽着福尔摩斯。他用双手坚定地死死夹住了铁链,而我同伴的身体则被拖过了高台。每拖过一英寸,福尔摩斯都做出了抗争,他将脚后跟紧紧扎在地面上,拼尽全力与这股拉力对抗。但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卡住双脚,此外尽管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却也无法与触须匹敌。他甚至还用拳头去砸莫里亚蒂的双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拼尽一切想要报复的这个男人,放开他拉住铁链的双手。
莫里亚蒂从高台边滑入湖中。在他落入水中消失之前,我最后看了他的脸一眼。他的表情带着顺从,像是已接受了最终被自己那宏伟的计划反噬的事实。但与此同时,在他的眼角还有一抹怪异的闪光,仿佛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其实是赢家。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确定福尔摩斯也会和他一样,接受可怕的死亡。那几乎就像是他已在头脑中设想好了方案,能将此刻的状况变得对他有利。即使是在直面骇人听闻的死亡之时,莫里亚蒂教授依然还在不断谋划。
而后他便消失了,被拉入水中,而福尔摩斯尽管还在不屈地挣扎,也跟着被拖了过去。他从高台上栽倒,被铐住的手臂在前,模样笨拙地滑入湖里。
水花飞溅的声音在整个洞穴里回荡,当回音渐渐消散,一切归于死寂。甚至连那些蛇人也都保持了沉默。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在前一刻,奈亚拉托提普准备好接受呈奉给他的牺牲品;下一刻,他便卷住了主持仪式的祭司,卷住了那个自封为蛇人领袖的人类,而后将他与一个牺牲品一起,充作了贡物。一时之间,这些蛇人也有些惊讶,不知所措。
但我没有这般不知所措。我盯着那片湖泊,此时因为福尔摩斯落水而产生的涟漪,已渐渐消退。我希望他能回来。我等着他的脑袋打破水面的平静。我期待他能在某一刻重新出现,平安无恙。
尽管我们认识了一个月不到,但我很确定,歇洛克·福尔摩斯是我这辈子认识过和以后会认识的所有人中,最优秀也最聪明的。我无法接受他就这样,被卷入这黑暗的深渊之中,一去不复返。
29
蛇人暴民的私刑
在我身边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惊讶万分,而且与我一样,悲痛欲绝,甚至可能比我的痛苦更甚。他展现这种情感的方式是喋喋不休的咒骂,告诉弟弟别做个“这么冲动的傻瓜”,别“磨磨蹭蹭的”,让他马上回到地面来。
“你不是会游泳吗?”他责骂着不在场的福尔摩斯,“看在老天的分上,快游啊!”
“光靠你大喊大叫没法让他死而复生。”我绝望地说道。
“我可以,而且我还要继续这么做。”迈克罗夫特回答。
与此同时,那些蛇人则哀悼着他们从前的主人,一遍遍地哭喊着他的名字:“Roffsssor Mearty.”他们曾经是他不幸的奴隶,被他用三蛇王冠的力量压迫着。他们不爱他,甚至也不想被他统治。但他的死亡却多多少少地让他们的生活产生了真空。他们已经习惯了听从他的命令,现在有些不确定该如何在没有他的情况下行动。
不过,他们那哀悼的仪式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悲伤凝结成了不满,而后演变为怨恨。我听到他们彼此之间以他们那种口齿不清的拉莱耶语窃窃私语。他们的视线在我、迈克罗夫特和葛雷格森身上游走,而我们还被镣铐锁着,困在石笋旁,无法动弹。那些游走的视线变为瞪视。咕哝变为咆哮。其中一些蛇人向我们游动过来,表情乖戾,打算复仇。
“好吧,这下麻烦了,”葛雷格森说道,他刚从那种狂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这些可怜的东西转向我们了,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事是我们的错。暴动即将发生。我以前见过这样的场景,在街头。私刑就是这么来的。”
此时已有不少蛇人上了高台,其他的也将脑袋转到我们的方向。如此看来,我们从一场死亡中逃脱,无非是为了接受另一场强加于我们的死亡。那些聚集起来的蛇人,主要是成年男性,也有一些女性混杂其中,他们朝我们咆哮着咒骂之词。这些话中的大部分我都听不懂,但我能听懂的部分主要是在贬低我们的衣着,因为蛇人什么也不穿,还有我们的头发,对于光秃秃的爬虫纲蛇目人属来说,头发看起来非常畸形,属于很不自然的身体特质。
“你们在说什么?”迈克罗夫特挑衅似的朝他们喊道,“你们那些叽里咕噜在我听来根本没头没尾。这样跟我们说话根本毫无意义。”
这些打算对我们施以私刑的暴民——葛雷格森的形容恰如其分——渐渐汇拢,我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近。从在阿富汗时起,这几个月中,我曾那么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那冷酷的镰刀好几次从我头顶挥过,近到足以让我感受到它扫过时带起的寒风。我一次又一次堪堪避开了它,但如今,我的运气似乎已经用尽了,而我已感觉到了它那刀刃的终结之吻。我才二十八岁。这实在算不上长寿,但我这辈子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感受过欢愉和苦难。我的生命已经够长了。只能如此结束。
一个眼镜蛇人出现在我面前,正是在地下墓穴里差点儿就往我身体里下了蛇毒的那一个。他似乎是这群暴民的领导者,所谓的雄性领袖,正不断激励着其他蛇人上前杀戮。我估计,要不是莫里亚蒂篡位,他本来应该是蛇人的酋长。而现在,他要重新夺回这个位子,而他的第一要务,就是重新着手他想做却被阻止了的事。
他愉快地嘶了一声,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上颚的凶狠尖牙。
“来呀,你这败类,”我勉强说道,“我希望你在咬我时被噎住。”
“N’rhn!”此时传来一个我极为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我本以为自己再也听不到了。
眼镜蛇人猛地转过身子。
在暴民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形,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水从湿透的衣服上哗啦啦地淌下来,在他脚边形成一汪水洼,那正是歇洛克·福尔摩斯。
*
在我已发表的两部小说《最后一案》和《空屋》中,我写到了福尔摩斯表面上死亡而后又奇迹般生还的故事。我写他是如何与莫里亚蒂教授在决战中同归于尽,并表示我推测这两个人都跌入了瑞士的莱辛巴赫瀑布,直到三年后,他才重新回到我的生活中,而他假死,则是为了避免某些仍旧存在的仇敌注意到他。
就这样,我虚构了上述那些没什么不同的事件。我将它们改头换面,将场景放到了阿勒河峡谷,又用瀑布下奔腾的白色漩涡,替换了洞穴中这片表面看来波澜不惊的黑色湖泊。这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得以描述我以为福尔摩斯就在我面前死去,被莫里亚蒂和奈亚拉托提普拖入水底时的痛苦,还有他回来时我的惊讶与喜悦,只不过肆意更改了这些情绪后面的事实。
事实上,我们从来就没有被愤怒的莫里亚蒂跟踪着横跨欧洲,也没有福尔摩斯假扮的干瘦残疾藏书家来我家拜访。所谓的“公园路谜案”——亦即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以罗诺德·阿德尔爵士的气枪施行的谋杀——确有其事,但并不与我后来叙述的完全一致。在被一些人称为“伟大的中断”的两个故事中包含的情感是真挚的,内容却经过了大幅度的改编。
*
眼前的人正是福尔摩斯,他刚刚浮出了湖面。铁链松开的那一头缠绕在他的小臂上,他从地面上捡起三蛇王冠,捧在手里。
他对那眼镜蛇人和其他蛇人重复着同一个命令:“N’rhn!”他的声音中包含的权威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让他们听从他的要求,只不过略带惊讶。他让他们停下,而他们确实停下了。
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但就在蛇人暴民停下,面带困惑之时,福尔摩斯将三蛇王冠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王冠对他来说显得稍大了点,莫里亚蒂的帽子尺寸至少比他的大两个码。它戴着有点歪,靠卡在耳朵上来维持平衡。
只要他能让这魔法王冠替他发挥作用,那么一切可怕的后果都将不会发生。
我看到他的眉毛皱了起来。我看到他集中了注意力。我看到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失去了焦点。他咬紧了牙关。
三蛇王冠发出了光亮,一开始有些犹豫,像是在做实验。一抹绿色的光芒从它那青铜的管状轮廓线上一闪而过。它不过就像一点磷火,出现后瞬息之间便消失了。
但接着,亮光又回来了,变得更强烈,更坚定,而福尔摩斯也控制住了这顶王冠。尽管他以前从未戴过这个装置,但他依然迅速地掌握了它的运作原理。或许除他之外,再没有任何人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完成这样的壮举。
他将他的思想、他的意志和他的愿望传送到蛇人的头脑之中。几乎就在一瞬之间,暴民中比较顺从的那些便已从高台上离开,走到边上去了。有几个反抗或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一个接一个照做了。
最后,高台上只剩两个蛇人,其中之一便是那眼镜蛇人,他的伙伴则是个浑身带着黄黑条纹的家伙。这两个人,无疑是所有蛇人中最独立,也最顽固的。要让他们服从,没那么容易。他们坚定地站着,决心完成已开始了的一切,对我们这三个被铁链捆着的人类施以惩罚。他们的身体仿佛小提琴弦般颤动,那是因为两股彼此对立的欲望在他们心中角逐。其中一边是杀戮的欲望,而另一边,则是福尔摩斯的禁令。
黄黑条纹的蛇人放弃了。他愤恨地做了个怪相,接着从石笋前离开了。
眼镜蛇人坚定地反抗福尔摩斯。我的同伴眉间皱得更深。我知道,他已调动起他的全部精神力量来操控王冠。他和莫里亚蒂不同,没有练习过如何使用这顶王冠,也没有催眠术的超自然天赋。他只能设法调动起全部智慧、知识和意志力来使用它。这些应该足够了。这些必须足够。
王冠的光芒比之前更炽烈,最后,眼镜蛇人的坚持渐渐退却了。他不再反抗,离开了高台。全程他都拖着脚,垮着肩膀,像个挨了骂的倔强孩子。
福尔摩斯匆匆向前,从我的口袋里拿出了我的左轮手枪和剩余的子弹。
“镣铐的钥匙和莫里亚蒂一起沉入湖底了,”他说,“没时间撬锁。我没办法一边撬锁,一边禁止那些蛇人靠近。我们就别拘泥于细节,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把你们放出来吧。”
他将子弹填入手枪。
“脸转开,华生。”
子弹射在了我的脑袋右侧,声音震耳欲聋。
铁链断开了。
他又朝铁链的另一头开了一枪。
镣铐依然锁在我的手腕上,但我现在自由了。
福尔摩斯又迅速给他的兄长和葛雷格森断开链条。子弹上的“消散之印”对铁链没有任何特殊效果,因为这些链子只是精铁,上面没有灌输过任何魔法或炼金术的法力。不过,子弹本身就足以击碎它们。
“我一边的耳朵可能聋了。”迈克罗夫特抱怨道。
“不用谢,”福尔摩斯回答道,“现在我们来想办法出去。去金字塔!迈克罗夫特,你在前面带路。华生,你扶葛雷格森一把,好吗?”
警察脸色苍白,脚步不稳。这两天来,他所见所受的一切压倒了他。我将肩膀架在他的腋下,将他的手臂环在我的脖子上,支撑着他向通往金字塔地基前厅的通道走去。
福尔摩斯头顶上的三蛇王冠还在散发着光芒,他抓住了《死灵之书》,用油纸包裹住它。接着他将书夹在腋下,快步赶上了我们一行人。
那些蛇人则在眼镜蛇人的带领下,惊醒一般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们向上攀登,速度慢得简直如同折磨。阶梯十分陡峭。在我们队伍最前列的迈克罗夫特身体状况不佳,又过于肥胖,攀登这么多级台阶对他来说十分艰难。而我本人,还得帮着葛雷格森。他几乎没法自行行走,靠在我身上,死沉死沉的。殿后的福尔摩斯,则将他的大部分力量和注意力都集中在三蛇王冠上。那些蛇人不依不饶地跟随着我们,走上了台阶。他们依然渴望复仇。福尔摩斯使用王冠来抑制他们的情绪,但并未全然成功。要不是有他,他们早就猛扑向我们,轻而易举地将我们击倒,压垮了。而现在,他们慢吞吞地跟在我们身后,每一步都用尽了全力。我可以听到他们在下方的动静,听到他们窃窃私语,相互劝勉,间中还夹杂着一些对我们的威胁之词。福尔摩斯已拼尽全力,但那些蛇人却渐渐离我们越来越近。要削减他们的决心越来越难,而王冠本身,也需要他付出更多精神力量。
在距离阶梯顶端大约四分之一处,迈克罗夫特全身发抖,完全停住了脚步。他将双手撑在膝盖上,像个肺气肿晚期患者似的,呼呼喘着气。
“不……走不动了……”他粗喘着说道。
“该死,有什么走不动的!”我说,“你必须走。”
“没法……呼吸……”
“你怎么敢现在放弃?我不准。”
“医生的……指示……呃?”
“是的。没错。”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设法继续走起来的,但总之他做到了。他撑起了自己的大块头,将一只脚放到了另一只前面,由此我们便艰难地继续向上,向前。在黑暗中,我们全都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三蛇王冠提供了一点点光源。在我们身后,蛇人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响。我开始感到绝望,觉得我们再也没法抵达金字塔的顶端了。这趟旅程似漫长得永无休止,向上攀登的步伐仿佛永远也见不到终点。
而后,突然之间,那三角形的孔洞出现在我们前方。我们都加快了脚步,甚至连迈克罗夫特也是。已经不远了。几乎就到了。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迈过门槛,进入莫里亚蒂挖出的深穴。福尔摩斯立刻放下《死灵之书》,将手探入方尖碑,抓住了门,用力拉它。那门分毫未动。我让葛雷格森躺在深坑的地表上,也上前助他一臂之力。但那门依然纹丝不动。
蛇人已经几乎走到了顶端。打头阵的就是那眼镜蛇人。看到我们正用力拉门,他的双眼闪动起来。只要再走出几步,他就会抓住我们。
福尔摩斯推开我,自己也松开了拉着门的手。
“显然这扇门不能用常见的方法来关闭,”他说,“我早该知道的。它不是普通的门。”
他开始逐字逐句地重复莫里亚蒂曾经使用过的咒语。
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门依然一动不动。
我上下摸索我的左轮手枪和子弹匣。事情最终还得这样吗?当那些蛇人从金字塔中涌出时,就一个接一个地射杀他们?好吧,那就这样。我会尽我可能地杀死他们,好给福尔摩斯兄弟和葛雷格森争取逃脱的时间。
福尔摩斯试着第二次念诵这段咒语,只是这一次他将其中的一个词ktharl——“打开”——换成了它的反义词tharl。
门适时关上了,将眼镜蛇人那张惊讶而挫败的脸,还有他身后的其他蛇人,都封闭起来。
“安全了,”我放松地长出一口气,“目前为止是这样。但我们还得继续走。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重新打开这扇门。”
“我恐怕事情并非如此,”福尔摩斯说道,“这儿的铭文说的和你想的不一样。看这里,这一段。”他的手指在那些拉莱耶语的字里行间游移,大声地翻译着,“‘唯非其内者,方可述说传统铭记之句。’这扇门是造来将他们关在地下的。”
方尖碑内传来了愤怒的嘶嘶声和咆哮声,还有拳头砸在门上的声音,但这些声音渐渐减弱,最后只能听到蛇人们的脚步逐渐向下,回到他们凄凉的地下王国。
伴随着这些声音,一切都结束了。
30
改正亵渎之举
结束了?好吧,不完全是。
在福尔摩斯的坚持下,我们动手将那块缟玛瑙的方尖碑又埋了回去。我其实更希望今晚先收工回家去。我已经精疲力尽了,几乎快要累死。迈克罗夫特和葛雷格森也是一样,他们比我和福尔摩斯受折磨的时间还要长。但不管怎么说,那金字塔和它底下那片地底世界不能就这么扔着,处于任何人都能接近的状态。我们得在其他任何人发现方尖碑之前,就将它埋起来。没理由扔着留待日后。
从教堂司事的小屋里,福尔摩斯又拿来了两把铲子。他甚至还闯入教堂的建筑主体中,从法衣室里拿来了一瓶圣餐葡萄酒,我们就靠它恢复了一点精神,来完成我们当下的任务。这种偷窃行为当然是犯罪,没错,甚至还可算得上是一宗罪孽,但这种亵渎的行为却能帮助我们来改正另一宗大得多的亵渎行为,因此我们认为它应该是能被宽恕的。
福尔摩斯用他那惯用的撬锁工具替我们解开了镣铐。接着我和他,还有葛雷格森便开始拿起铁铲干活。迈克罗夫特完全不习惯各种形式的体力劳动,因此承担了监督的职责。我们沐浴在烛光中,而那些蜡烛,也是福尔摩斯从法衣室里征用的。我们将堆在边上的泥土铲回坑里。在我们三人中,葛雷格森是干得最投入的。他卷起袖子,动作仿佛机器一般,紧闭着嘴巴的表情则同时表现出了厌恶和坚定两种情绪。对他来说,将这方尖碑重新埋葬,是一种将发生过的一切都埋在地下的方式。
在中途一小段休息时间里,我问福尔摩斯,在湖泊里时,他究竟是怎么才从莫里亚蒂手中挣脱的。
“我其实没有,”他回答道,“我们下沉得非常快。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个湖泊是否有底。或许它根本没有。不管怎么样,我当时都以为自己已经完蛋了。我只知道周围是一片冰冷彻骨的黑暗,莫里亚蒂的脸在我前方,模模糊糊,仿佛苍白的月亮,我的耳朵里感觉到了压强,我的肺则因为缺乏空气而疼痛不已。然后……他放手了。”
“他松手了?”
“不然你觉得我在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的双手松开了锁链。”
“我明白,但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像是。突然之间就没有力量拉着我了,而莫里亚蒂还在下坠,被奈亚拉托提普的触须缠绕着。”
“他一定不是有意这么做的。或许他只是没法再抓住铁链。或许是他太过虚弱,被奈亚拉托提普偷走了最后一丝的力量。”
“我真的不这么想,”福尔摩斯说道,“你当时不在场。你没有像我一样一直看着他。他是做了一个决定后才松手的。他想要把我松开。”
“但为什么?是懊悔?悔悟?还是同情?这些感觉都不像这个男人的性格。”
“是的,所以这一点现在让我很困扰。当然,在当时没有。我当时想的全都是猛力击水,向上,在我肺中的空气彻底耗尽之前游回湖泊表面。情况太紧急了,我差点就死了。”
“我们三个也是,我很高兴你最终还是做到了。”
“不过我始终有种感觉,莫里亚蒂松开我,只是因为他知道游戏还未结束。他想让我活下来,好与我日后再战。而这一点,说明他本人还远远没有被我击败。”
我回想起那位学者被拖入湖泊时,脸上那诡计多端的表情,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已经死了,”我坚持道,“他再也不会来烦我们了。我得说,总算摆脱他了。”
福尔摩斯做了个不太相信的鬼脸,而这放大了我内心的怀疑。
“我相信你是对的,我的朋友。”最后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们拿起铲子,重新回到手边的工作中去。不到两个小时后,所有的土都回到了原处,接着我们开始摆上薄砂石板,一块块地放好后,踩平。此时,迈克罗夫特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因为这活儿近似于拼板游戏。这些薄砂石板的外形都是不规则的,因此要将它们放回原处,方案只有唯一的一个。迈克罗夫特有种离奇的本事,能迅速认出哪块该放在什么地方。在他的指示下,我们迅速完成了这项工作,付出的代价就只有一两根折断的指甲和不小心被压到的脚指头。
当我们从地下墓穴走入夜晚的空气中时,沙德维尔圣保罗教堂的午夜钟声正好响起。我们的样子凄惨极了,满身脏污,头发蓬乱,衣服破烂,因为疲劳而弓腰驼背。天空中降落的冰冷的毛毛雨反而成了一种恩惠,让人精神一振,起到了净化的作用。
“大家……新年好。”葛雷格森郁郁不乐地笑了一下,说道,“让我们来希望,至少1881年的开始能比1880年的年终要好。”
这话说明他正在逐渐恢复幽默感,虽然恢复得不多,但在我看来,算是个好迹象。
“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我所经历的这些事,”迈克罗夫特说道,“几乎无法理解。爬虫人。湖中怪兽。活人祭祀。还有你是怎么回事,歇洛克?你变成什么人了?我以为你还在实践着所谓‘咨询侦探’的古怪念头呢。而现在,我知道的却是,你扮演起了一个更加荒诞不经的角色,皈依了超自然的神秘之物。”
“我也不是自愿这么做的,”福尔摩斯说道,“但你也亲眼看到了,超自然的事物确实存在。”仿佛要将这一点具象化,他举起了三蛇王冠。他的另一只手上,则是油布包着的《死灵之书》。“此外,它也是一种威胁,比任何犯罪行为都更强大,也更影响这个社会的稳定。我没法拒绝我听到的呼唤——你或许会说,是克苏鲁的呼唤——从良心上来说,我也没法不去留意它。”
“什么的呼唤?”
“你还有很多要学,迈克罗夫特。你还得花上许多个小时来了解事情的真相。因为现在,你也牵涉其中了。还有你,警探。”
“我也是?”葛雷格森说道。
“我们四个人都是。不论好坏,我们都已被征召加入战斗,而这场战争,我们必须暗中进行,不能让公众知晓。因为文明的基础在于,人们认定了这个宇宙对人类抱有好意,所作所为都有利于我们的福祉。只要想象一下就能知道,假如人们都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一定会引起极大的动乱。”
“你觉得危险还未解除?”我说。
“据我所知,只要旧日支配者和长老神还活着,危险永远都不会解除。他们会一直寻找卑鄙的代理人,不管这将意味着奴役全体人类,还是会对某些人类个体的意志和精神造成巨大的破坏。不管他们想满足的是怎样的欲望,想实施的是如何的暴行,他们都会去做,而且不顾后果。对于这些神来说,我们不比飞虫好多少。莎士比亚说得对,‘天神玩弄我们,犹如顽童拔下昆虫的翅膀,他们杀害我们以取乐’。必须有人站出来反抗他们,反抗那些促进了他们阴谋的人,比如莫里亚蒂。”
“而那个人就是你。还有我们。”
“没错,华生。很遗憾,正是我们四人。”
我尽力想领会福尔摩斯话中的含义。他这是在让我们投身于一场战斗,与地球之外的诸多力量抗衡,他们来自太空中的极远处,来自地心深处的世界,来自四海寰宇。这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也是个无法承受的重负。它所要求的一切,远超出我们四人所能给予的,而它能给我们带来的回报却极为琐碎,甚至根本没有。事实上,我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场战争带给我们的很可能就只有恐怖、疯狂和死亡。
“我没法要求你们加入我,你们任何人都是。”福尔摩斯像是明白我此刻所想,他继续说道,“如果你们拒绝,我也会理解,而且不会因此而看轻你们。但如果你们问问自己的内心,你们会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个能够选择的问题。”他又加了一句:“此外,我也不愿独自战斗,假如我能拥有强大而正直的盟友。”
迈克罗夫特、葛雷格森和我彼此对望了几眼。
结论就只有一个。
在那个荒凉的教堂院子里,在凄风苦雨之中,我们都伸出了手。我们订下了盟约。我们接受了征募。
我们的队伍渺小而可怜。
我们的敌人却人数庞大而可怕。
我们的努力将旷日持久而艰苦卓绝。
在整个过程中,我们必将遭受损失,失去各种各样的东西,并留下疤痕——一些是身体上的,另一些虽然无形,却依旧能让我们形貌丑恶,那是精神上的疤痕,灵魂上的疤痕。
然而,在这一刻,在整个世界都在欢庆旧的一年过去而新的一年来临之时,我感觉到了希望。
或许,在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带领下,我们能够存活下来。我们甚至能够取得胜利。
尾声
在写下这几段结语时,我心情复杂。我很高兴能将一个我藏了这么久的故事倾诉出来,在过去,我从未将它与任何人分享,甚至我的妻子们也不知道。这让我感觉到了轻松。
但与此同时,我的心情也很沉重,因为我知道,还有更多的事需要我去做。还得继续前行,还有故事要写。这段自我驱魔的过程还远远没有结束。1895年的事件始于萨瑟克区的贝特莱姆皇家医院,那家同时享有盛誉却又声名狼藉的“疯人院”,将会成为这部回忆录的下一卷内容。而第三卷 ,也就是最终一卷,我则必须写一写那些从海中孵化而出的恶心之物,正是它们,在大约五年前,摧残了整片英格兰的南部海岸。
这几本书里覆盖了整整三十年的光阴,而在这三十年间,福尔摩斯和我发现,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确认了一个不容置疑也不能改变的事实。每当我们觉得自己占据了比敌人更多的优势,我们昂首站立,这个事实便会令我们动摇,它被深藏在《死灵之书》中的一首押韵两行诗之中。这短短两行,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用来描述他梦中的一座阿拉伯无名古城,而它,也恰如其分地浓缩了我们试图征服同时也试图征服我们之物:
永远长眠的未必是死亡,
经历奇异万古的亡灵也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