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戈然,你们得去看看。”
她根本不必再多说一句。比格尔和安妮塔立马就穿上了衣服,当他们飞奔出房间时,比格尔手里仍紧紧抓着来复枪。
他们在湖边找到了他。结冰的湖水无声无息,四周的事物也寂然不语。戈然紧紧抱着一棵弯曲变形的桦树,看不清枝干伸到了何处,还有从哪里开始是他的手臂。他的脸像月亮一样惨白,除了从伤口流出来的血。看见他们走过来时,他的眼睛睁大,呼吸的时候还有唾液小泡从他嘴里流出来。他放开桦树转而用力抱着安妮塔,手臂缠着她的背和脖子。血往下流到他的喉咙处,米雅能听见他小声说:“对不起,妈妈。真的对不起。”
“我亲爱的孩子,你干了什么?”
“我从来没想过伤害她,从来没有。我们只是在玩耍。”
比格尔举着火炬对着灌木丛一扫,火光中树木变得晦暗而丑陋。
“可怜的孩子,她去哪里了?”
戈然俯身扑在结冰的湖水上呕吐。安妮塔抚摸他的后背,瞪着比格尔。
“都是你的错,”她说,尖厉的嗓音在树林里飘荡,“你拒绝让他接受常规帮助!”
比格尔没有反驳,唯一的声音是他在树林里搜寻时脚踩上灌木丛的咔嚓声。他挥动眼前的火炬,如同挥动一件武器。米雅站在一边,她的牙齿不停打战。她可以闻到汗臭味、呕吐物的气味,还有血腥味。当戈然站起来指着森林时,一股恐惧的寒流击打在她身上。
“她就躺在那里。”他说。
比格尔晃动火炬,他们先是看到了头发,接着是张开的小腿。她面朝下趴在沼泽地里,一副金属手铐在光束下闪闪发光。
似乎看不出来她还在呼吸。他跑过去把她翻转过来。她颈部的肌肉已然罢工,头耷拉在一侧,一条条血痕凝结在她的嘴边和下巴周围。安妮塔开始对着天空尖叫:“不要啊!噢,天啊,不要这样!”
比格尔跪在地上,把耳朵贴上她半张的嘴。他扔掉火炬和来复枪,用颤抖的双手掰开女孩的嘴,用尽全力把自己的气息吹进她的肺。他跨坐在她身体上方,用双手按压她脆弱的胸腔。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戈然一遍一遍地说,“是她攻击我。”
比格尔用力地吹气和按压,力气大得似乎是在威胁要压断那摊毫无生气的骨头。“你这浑蛋小子,”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会毁了我们的。”
当女孩开始咳嗽时,比格尔好像没注意到,他继续疯狂地按压她的胸腔。米雅听见自己朝他大吼,她磕磕碰碰地跑过崎岖的路面,一把拉开他,女孩翻身到另一侧,开始大口喘气。比格尔的衬衫全湿了,他呼哧呼哧地喘气。
“我们必须叫救护车。”
比格尔揩拭脸颊,抬头看米雅,仿佛他刚刚才意识到她站在此处。他的眼神暗流涌动。他从地上起来,抓着她,把她往他身边拉,让她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腔。她可以察觉到湿淋淋的衬衫下方他颤抖的身体,她感觉他的恐惧和自己的恐惧融合在一起。
“我们不会叫任何人。”他说。
米雅扭动身子想挣脱他,但他用一只手抓紧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捡起来复枪。她只看见武器被高举到夜空中,远远高过她的头颅,接着他苍白的手指捏住扳机,然后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爆炸了。
莱勒被外面车轮压过沙砾路时的声音惊醒。一串唾沫从他嘴里流到皮质沙发表面,起身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脸被压扁了。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窗外,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透过百叶窗帘,能瞥见一辆警车的明亮标志。莱勒抓了抓自己的头。
“他妈的,莱勒,除了睡觉你难道就不会做其他事了?”哈森把一个粉色纸盒塞进他手里,然后从他身边挤进屋,“我知道今天是星期六,但现在差不多上午十一点了。”
“谁会在意?要是可以,我余生都想睡过去。”
莱勒揭开纸盒的盖子,看见里面有两块撒满糖粉的扁桃仁羊角面包正盯着他看。哈森踢掉他的鞋走进厨房。
“你住在一个猪圈里难道不厌烦吗?你难道不知道有种玩意儿叫清洁公司吗?”
“我可没心情听你开玩笑。”
“那么请像一个正常的文明人那样把咖啡煮上。”
莱勒把羊角面包放在桌子上,照他说的话做。哈森解开他的制服,在桌旁坐下,避开了黎娜的椅子。
“你是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还是说你只是来同情我?”莱勒说,咖啡机开始在厨房灶台上噼里啪啦地冒气。哈森的嘴里已经装满羊角面包。
“二者兼有,恐怕。”
莱勒摆出杯子和牛奶,他感觉脚下的地面摇晃了起来。
“说来听听。”
“你打电话和我说的那个姑娘,米雅·诺兰德。我对她做了一些背景调查。貌似自打她出生以来,社会服务机构就插手了她的生活。这里有几份备注详尽的文件。”
“真的?”
“都是些我不该告诉你的事情。”
莱勒站在咖啡机旁:“你明白我会守口如瓶。”
哈森擦去嘴角的面包屑。
“说得委婉些,她经历了一段复杂的生活。她和她的妈妈——西莉娅,对吧?——在米雅十七年的生活里,她们住过三十多个地方。没有任何关于父亲的信息,这个母亲身上倒是一堆毛病,吸毒,还有精神病,可疑的卖淫行为。这个女孩曾多次被送入福利院,但西莉娅每次都千方百计把她弄回身边。”
“该死。那就不奇怪她会跑去斯瓦特利登了,她肯定烦透了被她妈妈拖累。”
哈森把剩下的羊角面包朝莱勒的方向推了推。
“看起来她似乎在寻找一个永久稳定的居所,”他说,“某个可以依靠的人,或者某种联系。”
“躺着别动,你在流血。”
米雅斜眼看着俯在她身前的人,她的眼角肿了起来,嘴唇上方有一道伤口,深而光滑,血就从那里渗出。她把一块湿毛巾放在米雅的额头上,她说话时声音嘶哑。
“尽量放松,你被打伤了。”
“你是谁?”
“我叫汉娜。”
她的锁骨上方被缕缕金发遮掩的地方有青色瘀伤。米雅看到它们的时候心一沉。她把视线转移到周围的白色墙壁上。这间屋子很小,只有一盏电灯泡,吊在从天花板垂下来的一根尼龙绳上。它把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空气潮湿而腐臭,尿酸味充斥她的鼻腔。米雅再次看着汉娜,费力地说话。
“我们在哪里?”
“我们在地下,我只知道这么多。”
“其他人在哪里?”
“这里只有我们。”
米雅靠手肘的力量撑起身体。脑子里突然产生一阵让她眩晕的痛感,四面的墙壁都在快速转动。她闭上眼慢慢坐起来,对抗喉咙里翻涌的恶心感。
“我觉得你应该躺下,”汉娜说,她轻抿着自己的嘴唇,“你被打得非常严重。”
“谁打了我?”
汉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令人信服。
“我不知道,外面有好几个他们的人。”
她把沾满血迹的棉布从她脸上取下来,泡进一桶水中,然后把它拧干,再继续敷在米雅的额头上。打湿的纤维织物刺痛她的皮肤。
“你能自己按着它吗?你感觉怎么样?你还在流血。”
米雅把手放在毛巾上。她的手指好像不属于她的身体了,但她还是尽可能地按着它。她眨着眼看汉娜的脸,醒悟如当头棒喝,她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
“我以前见过你,”她说,“在海报上。”
“什么海报?”
“随处可见的海报,大家都在找你。”
汉娜的下嘴唇开始颤抖。
“我就在这里,”她说,“一直在这里。”
米雅看着门深深吸气,控制住想要呕吐的冲动。然后她做好准备,坐了起来。她的眼前闪过令人恼怒的黑影,后脑勺产生一阵刺痛。她一只手撑着墙壁,让自己站起来。汉娜的声音听起来无比遥远。
“躺下吧,趁你还没晕倒。”
可是米雅紧紧靠着粗糙的墙壁,拖着脚步朝门口走去。一幅幅画面在她意识里漂浮,她看见了暗夜里闪烁不定的冰湖,比格尔伸出手去拿他的来复枪,脸上是一种她以前从没见过的表情。她走到门边,伸出空闲的手转了转门把手。没有动静,她开始用双手拉扯和敲打门,任棉布落到地面,直到那发亮的灰色金属上沾满她带血的手印。她大声呼喊卡尔-约翰,比格尔和安妮塔,她不断呼喊直到开始呕吐,然后双腿失去力量,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汉娜扶她回到床上,用打湿的棉布盖住她留下的呕吐物。
眼泪顺着她脏兮兮的脸颊流下,但她的声音平稳。
“大喊大叫没有用,没人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米雅呼吸加快。“我看见你和戈然在一起,”她说,“在上面。”
“所以你知道他是谁?”
“他是我男朋友的哥哥。”
“你的男朋友?”
米雅点点仍然作痛的脑袋,用一只手按着抖动的胸口。这处密闭空间里空气稀薄,她觉得很冷,牙齿也开始打战。意识到她们被关在一个地窖里时,她不禁全身毛骨悚然。一个狭窄而漆黑的地窖,用来藏身,当你最恐惧的事情变为现实的时候。毫无疑问这是比格尔的杰作,或是他的某个儿子。金属门,会让被锁在里面的人产生窒息感——这全是他们干的。
她摸到汉娜的手腕,然后紧紧握住:“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正在露营,我和我的朋友。晚上我走到外面小便。然后他就在这时出现了——神不知鬼不觉。他用他的手臂勒住我的喉咙,用力地勒着,所有事物开始在我眼前游动。我试着打他,挣脱他,但没成功。他就抓着我,用力拉扯,使劲勒我。我以为他要杀了我……”
汉娜的声音变了,米雅能感觉到这具瘦弱的躯体在她旁边颤抖。
“我一定是晕过去了,”她小声地说,“因为等我清醒过来时,我已经在他车子的后备厢里,我记不清我是怎么被弄进去的。”
“他长什么样?”
“他遮住了脸,总是遮着,我从没见过他长什么样。”
米雅想到戈然和他那张麻子脸,他脸上的痤疮,还有他的手指总是控制不住要去摸它们,抓挠它们。当他看见她和卡尔-约翰在草地里嬉闹时他的表情,他那像天气一样易于察觉的强烈嫉妒心。她记得在那片林中空地上,他扯断银莲花的样子,他还说他想要米雅和卡尔-约翰拥有的东西。她深吸了一口气,安妮塔的话在她脑海中回响:要是他们欺负你,就跟我说。她想起比格尔手握他的来复枪,安妮塔的睡裙在雾气弥漫的草地里摆动。戈然蜷缩在湖边,离那具躯体不远,他边哭边用手指出方向。
她仍旧握着汉娜的手腕,可以感觉到手指下她的脉搏正常。
“我看见你们在房子附近的时候,你和戈然,是他放你出去的吗?”
“不是,我袭击了他。”
汉娜朝房间角落里的那张小桌子点了点头。
“我击打了他的头部,然后跑了出来。可我不应该这么做。”
他再次睡过了头,莱勒的时间只够擦洗胳肢窝和刷牙。由于摄入的咖啡因,开车去托巴卡的路上他的手都在抖。于是他飞快冲进职工办公室,又倒了一杯咖啡。他走路的时候低头盯着新近清洗过的地面,避免跟任何人说话,身后留下一串咖啡印。他没时间担心这点,再说也没人开腔。人们宽容和体谅失去一切的人,就像他们对待老人和儿童那样。他们随他们去。
他只迟到了七分钟。学生们睡眼惺忪地坐在他们的课桌后,在他进门的时候抬头瞥了他一眼,有些学生失望地嘟囔了几句。
“在开始考试前,还有谁有任何问题吗?还是你们全都掌握了毕达哥拉斯定理?”
他在黑板上演示了两个案例,喝完了他的咖啡,然后才注意到米雅的位子是空的。
“米雅今天去哪里了?”他只看到学生们以茫然的眼神和耸肩作为回答,“有任何人知道吗?”
“她这一周都没来。”教室后方传来一个声音。
“她可能生病了。”另一个说话声。
莱勒抓了一下他长满胡茬儿的下巴,太痒了,他简直受不了,但他强迫自己忍受,毕竟所有眼睛都盯着他。
周五那天她还是没来。吃过午饭后,他去拜访校医院的护士贡赫德。她说话的声音无比轻柔,因此你必须屏住呼吸才能听清她说的话:“没有,米雅没有打电话来请病假。”
“一切还好吗?”她问。
“她旷了几天课,就是这样。”
“我是说,你一切都好吗?你看起来很疲惫。”
自然,她视他为她的一个病人。莱勒感觉烦躁像一股回流到喉咙里的胃酸。真是个愚蠢的问题。一年前他还大喊没有,没有哪件事是顺利的,而且他倒霉的人生后半辈子都将看起来很疲惫,所以他们不妨早点适应。可现在他已经学会自我舔舐伤口,不遂了他们的心意。
“我还活着,”他说,“你最好不要再多问。”
米雅谈起卡尔-约翰,他把她嘴里衔着的烟扯下来,对她说漂亮的女孩不该抽烟时的那副模样。她谈起安妮塔和比格尔,说他们很少离开斯瓦特利登。他们需要的一切物品都储存在那扇大门后面,可能数目还远超他们所需。她讲述动物们在乡村田园里吃青草,还有那个巨型地窖,里面储存着可供全家人生活五年——也可能是一辈子——的食物。汉娜背靠混凝土墙而坐,目光专注地倾听。
“我从来没见过其他人。总是他一个人来这里。”
“戈然肯定是独自干了这一切,秘密的,不然就是我眼瞎了。”
“我打了他的头,”汉娜说,“我用尽全力打他,但力气还是不够大。下一秒他的双手就掐住了我的喉咙,我以为他要杀了我。”
米雅回忆起比格尔的嘴和在没有生命迹象的躯体上方挥动的手,这段回忆令她眩晕。她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检查她的脉搏是否还在跳动。
“我们会活下去的,”她说,“没人可以杀死我们。”
夜晚的时候,她们并肩睡在床上,中间只留了一条缝。米雅醒来时发现她俩的手臂和小腿互相缠绕,似乎她们在互相维持对方的生命。这里没有食物,只有一瓶微温的牛奶,两人分着喝了。寂静中米雅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得响亮。
“我的肚子已经停止抗议,”汉娜说,“很早之前它就放弃了。”
米雅在潮湿的地面上走来走去。如果她走得太快,头就会疼痛,但眩晕感已经消失。卡尔-约翰肯定在想念她,他永远不会让他们伤害她。可能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干的勾当,正四处寻找她?他肯定会这么做。而且如果她不再去托巴卡,她的同学们也会想她。莱勒会注意到,她确信这点。还有西莉娅。她常常一周打好几次电话来向她抱怨托比沃恩。可能会过上一段时间,但他们迟早会起疑心。
“人们知道我在这里,”米雅说,“不用等太久。”
“要是他们杀了我们,然后毁掉证据呢?你知道的,确保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汉娜的声音像角落里的影子一样阴郁。
“别说那种话。”
“我不是第一个,还有其他人曾被关在这里,我发现了证据。”
汉娜把袖子往上拉,给米雅看那根缠着几缕金发的紫色发带。
“你看到了吗?在我之前有人曾住在这里。”
米雅偏过头。
“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她重复道,“他们俩,西莉娅和我的老师。”
门打开的时候,她们正在睡觉。米雅只来得及瞥见一个站在门口的影子,然后什么东西被扔到地板上。等到她走到门口,门已经关上。一篮子热气腾腾的食物躺在地上,香气很快就充满狭小的空间。米雅对着紧闭的门缝尖叫,用拳头狠狠捶门,直到她皮肤上结痂的伤口裂开,再次开始流血。然后她蹲下身子,转头看向仍躺在床上的汉娜,她饱受虐待的脸上那双眼睛像星星般一闪一闪。
“我告诉过你没用的。”
莱勒不必睁开眼便知道正在下雪。他可以从无声的寂静里辨认出这点。现在一切事物都被雪掩埋,开始腐烂,并且变得面目模糊。他想踏上森林里交错纵横的道路,他还陷得不够深,不足以挖掘出深埋地下的东西。教室里米雅的座椅已经空了两周,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无法对着两把空椅子过活。更不用说现在已经开始下雪。
黎娜差不多就出生在下雪天。那个复活节,他们去参观哈森的小屋,尽管安妮特看上去随时可能生产。他们在雪地里铺开驯鹿皮做的毛毯,坐在上面晒太阳。无比明亮的阳光刺得他们双眼湿润。云杉树被白雪做成的厚毯子压弯了腰,毯子边缘开始融化滴水。他们可以解开羽绒服的扣子,安妮特拿起他的手放在她隆起的肚皮上,这样他就可以感觉到宝宝在踢肚子。他们在阳光下放声欢笑,笑着,渴望着,彼此心有灵犀。可是下一秒安妮特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她用羊毛手套按着她的腹部。这孩子不满足于只是踢肚子,她想跑出来,跑到飘雪的世界,跑到火焰舔舐天空的世界里来。来到外面那些渴望她降临的人身边。安妮特身下的毛毯上出现深色血迹,而他们只有一辆雪地摩托车。莱勒开车把她送去医院,尽管他事后对此毫无印象。除了阳光、雪,以及他热泪盈眶的眼睛外,他什么都不记得。
今年的夏季留给他的是十根烟,烟草已经干枯并丧失香味。每次他在它们下方打着火机,深吸一口,它都不情愿地发出嘶嘶的燃烧声。他听不见黎娜的反对,他也看不见她,只看见自己那张鬼魂般的脸映在满是污点的镜子里。他的脸松松垮垮——他想知道她是否还能认出他,等到她回家的那天。也或者他们两个人的容貌都已变得难以辨认。
他擦去车窗上的冰雪时,依旧在抽烟,他呼出的热气和烟雾就像一个斗篷似的,披在他身上。他觉得他听到他的邻居们在篱笆另一头大声喊叫,但他继续擦玻璃,然后坐到方向盘后,唇间夹着那根闪着火星的烟。纷纷扬扬飘落的雪已然开始落向云杉树,但它并未在上面停留。他开到“银路”上,雪地上已被碾出了几道肮脏的车辙,他把烟扔出车窗外。过去冬季是多么美,可现在他眼中只看见了丑陋。
刚落的雪在斯瓦特利登的方向指示牌上堆成一顶高帽。通向大门的沙砾路被纯白的雪覆盖,上面没有车轮印或脚印。从开始下雪起,就没人来过这里。他走去按应门电话的时候,汽车引擎依然在缓慢运转。他跺着脚,窥探里头那栋房子,然后比格尔低沉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来:“是谁?”
“莱纳特。”
一阵停顿后他听到了回答。
“请进。”
大门打开的时候,在前方扫出一堆山脊状的雪。偶尔还有几片雪花飘落,浓密的乌云挤满森林上空,他几乎无法看清密林后的日光。很快黑暗会再度降临,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比格尔在饭厅接待他,就像上次那样。一口巨大的锅在火炉上沸腾,浓郁的炖肉香味充满整个屋子。没有米雅或男孩们的踪影。莱勒手持帽子站在门口,就像一个中学生。他的衣服往下滴水,鼻涕流个不停,他用手背把它擦去。他不想脱下他的外套,他曾对自己许诺过。
“我不会久留,我只是来问问米雅的情况。”
“但你可以进来喝杯热茶。”
比格尔把头探进隔壁的房间呼唤安妮塔。他的声音透着一股不耐烦,似乎在呼唤一条不听话的狗。
“请别麻烦了。”莱勒说。
可是比格尔伸手来接他的外套。莱勒没有把装着数学考卷的袋子递给他。自从踏进这个飘满肉香味的温暖房间,他就一直紧紧抓着那个袋子。比格尔笑的时候下巴上的伤口崩开了。
“噢,它终于来了,冬天,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低头咬紧牙关。”
莱勒吹起口哨:“没错,它回来了。”
“我不知道你们老师这年头还会家访。”
“我在外面四处开车晃悠,所以我想我可以来看一下米雅。她好长时间没来学校了,我想可能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她得了流感,可怜的孩子。她要被它折磨死了。”
比格尔摇摇头,脸颊抖动。要不是那双眼睛,他才像极了一条狗,没有哪条狗会像他那样凝视。
“她看过医生了吗?”
“没有,但她现在已经度过最严重的阶段了,不久便会康复。我的妻子在照顾她,她比任何所谓的医生都高明得多。”
炖肉的香味变得如此浓烈,莱勒几乎可以想象火炉上炖鹿肉的美味。尽管如此,他举起那个塑料袋的时候还是口干舌燥。
“我可以去看看她吗?我带来了期中试卷,很可惜她没赶上,我想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在家里完成。我不希望她为自己的分数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