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森把手撑在桌子上大口喝咖啡:“你为什么从来不在家里准备些喝咖啡时吃的东西?”
“有一条面包。”
“我指的不是面包,我是说点心、饼干之类。”
“你想吃那些玩意儿?我以为你得操心一下你的体重。”
“去你的。”
莱勒把面包和一盒黄油摆上餐桌。他取下盒盖,这样哈森就不会发现它已经过期三周了。家里没有奶酪。
“你才该吃点东西。你体重轻了多少?”
“别管我。我想知道警方现在在干什么,还有汉娜·拉尔森案子的调查情况。”
“你明知道我不负责那个案子。”
“但是你肯定知道些小道消息。”
“他们有分析黎娜失踪案和汉娜失踪案的联系吗?”
哈森伸手拿面包,面有疑色地看着干面包片。
“我们并不排除两者之间存在一种联系,可是这两桩案子案发时间隔得太久了,让事情变复杂了。”
“对,肯定非常复杂,看来你们毫无进展。”
哈森没打算回答他。他喝完杯中的咖啡,又倒了更多。
“你难道无家可归吗?”
“我正在工作。”
“这时节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莱勒伸手端起咖啡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很口渴,而且嘴里有种不舒服的味道。他努力梳理自己的头发,觉得手指上沾了一层油脂。
“过来,我给你看点东西。”他对哈森说。
他走进他的书房,半路又从碗里拿了个苹果,并打开所有灯的开关,以驱散嘲弄人的黑暗。他在注释越发密集的信息收集墙前来回踱步,每篇关于黎娜案子的新闻报道都被钉在这里,此外是颇有用处的网络文章打印稿。他甚至还加上了报道汉娜·拉尔森阿尔耶普卢格失踪案相关信息的剪贴报。两个女孩的照片并排钉在一起,每次他转头看时,都不禁屏住呼吸。她们实在太像了,也许是双胞胎。
哈森站在门口。他手里端着咖啡杯,但一口也没喝。莱勒咬了一大口苹果,对着照片点头。
“你还是觉得这两桩案子没有联系?”
哈森挠着后脑勺,沉默不语。莱勒用指关节敲击一篇文章,是《北博腾信报》的一名记者写的,他在文中分析了两件案子的相似之处。它的标题尖声喊道:女孩失踪案存在惊人相似点!
可是哈森始终执拗地站在门口:“你想说什么?”
“黎娜和汉娜的失踪案有关联。我能看到这点,记者能看到,我只想确定警察也能看到这点。”
哈森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他的制服变得皱皱巴巴。现在他成了那个看上去疲倦不堪的人。
“相信我,”他说,“我们能看到。”
每次他殴打她后,总是变得很温和,那时她便可以向他要东西。绿色急救箱被掀开,放在地板上,他坚持用消毒剂擦拭她的伤口。
“它们可能会感染,”她拒绝的时候他这样说,“尤其是你还老这么不讲卫生。”
她憎恨自己让他靠得这么近,恨他的手和他身上散发的甜蜜又酸腐的气味。就像腐烂的水果。就算她永远看不见他的脸,她也可以辨认出他身上的气味。在他离开之后,这气味仍会在她的鼻孔里停留许久。
“我需要新鲜空气,不然它们永远不会愈合。”
“外面很冷。”
“我不在乎,我只是需要呼吸。”
“现在不行。”
“求你了。”
“说了现在不行!如果你再继续胡搅蛮缠,你哪儿都别想去。”
他眼冒火光,但还不足以让她退缩,还有商量的余地。
她越发靠近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顺:“我们不需要走太远。我可以只把头伸到外面,吸一口空气。”
他把一个创可贴粘在她的额头上,并用大拇指抚平。然后他突然转头看着床头桌上的餐盘,薄薄的黑色面包片,亮油油的腌制三文鱼片。
“我自己做的,”他说,“趁还新鲜把它们吃了,我再看看有没有时间出去散步。”
她伸手拿面包。小茴香的苦味令她的肚子一起一伏,但她还是咬了一大口。三文鱼在她的舌尖融化,她的脸颊不需要太用力就可以嚼碎,她很感激这点。连吃饭也会耗尽她的能量。
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所有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回急救箱。她看着他低下的头,想知道她是否能重重踢它一脚,从而令他失去防御能力。她的脚悬垂在十分靠近床沿的地方,她能感觉到趾甲的刺痛。她有时间踢一脚,可能是两脚。刚开始他从来不会背对她,但现在他渐渐放松了警惕。
他抬起眼睛,看见她正在辛苦地吞咽面包和三文鱼。
“你在幻想从我身边逃走,对吗?”
“没有。”她说,嘴里塞满食物。
“那正是你想去外面的原因。”
“我只是需要新鲜空气。”
他在床边挨着她坐下,用笨重的手臂搂着她的肩膀。
“把它们吃完,我会考虑考虑。”
莱勒讨厌星期五,这一天他所有目光炯炯的同事都往灯光温暖的家里赶,赶回去享用墨西哥煎玉米卷和舒适的夜晚。那有孩子和伴侣等候、给予人当下满足感的家。他记得那种有人在家等待的感觉。黎娜和安妮特,还有晚餐桌上的盈盈烛光。看一场电影,可能吧。如今连简单日常的享乐对他来说都无比陌生了。
他走进去的时候,房子总是漆黑寒冷,但他连开一盏灯都嫌麻烦。他穿着自己的外套走进厨房,那里弥漫着一股从冰箱里飘出的气味,或者是洗碗槽?安妮特曾想买一台洗碗机,可他有点吝啬。那会儿他把手按在胸口,声称从今往后由他负责所有洗碗事务。“哪个双手完好的人需要一台机器?”他甚至在那时就是个白痴了。
他煮上咖啡,主要是想让咖啡香气充盈厨房,然后他紧紧靠在沥水板上,直到香味渗进他的身体。饥渴钳住他,热切的渴望灼烧他的舌头,他的后脖颈冒出一丝冷汗。第一个冬天是积雪深厚和持续零下四十摄氏度的天气,他完全靠喝酒度过,他完全没办法做任何搜寻工作。警方也一样,无论他们可能承诺过什么。万事万物都被掩埋在冰天雪地里。安妮特再度逃回她那靠安眠药催眠而难得的昏睡中,他极少上楼,更不消说上床睡觉。他在哪里睡的觉?他自己也想不起了。
门铃响的时候,他就坐在黑暗里。心悸是一瞬间产生的,以致他摸黑走进大厅时思绪仍在神游。只是匆匆瞥一眼窗外他就震惊不已,外面站着一个瘦弱的人,戴着一顶风帽,金发藏在黑色编织物下。
黎娜,黎娜,我漂亮的、亲爱的女儿,是你吗?
门打开的时候她取下风帽,莱勒不禁感到深深失望。他们一言不发,朝对方干眨眼好几秒。她的脸蒙上了一层雨幕,一看到他,她的双眼就闪现一丝忧虑。
“我没赶上公交车。我会打扰到你吗?”
“不会,当然不会。一点也没有。快进来。”
他打开灯,却为屋里他仍然无法察觉的脏乱和臭味感到羞耻。米雅穿着她的羽绒外套,当他请她坐下时,她拉出了黎娜的椅子。他想反对,但他没有,不知为何。他反而倒出咖啡,在桌上摆出同样寒碜的面包,想起哈森说的那番有关点心的话,他多希望他买了一些点心回家。
米雅好奇地打量这间屋子,脏乱的碗碟,冰箱门上的磁铁,黎娜的照片。
“你的房子真不错。”
“谢谢。”
“在诺尔兰这样的房子够大吧。”
“很有可能是因为没人愿意住在这里。”
她笑了,露出有缺口的门牙,他以前根本没注意到这点。他吃惊地发现他过去居然从来没见过她笑。
“我愿意住在这里,”她说,“第一眼我对它并没好感,但现在我喜欢这里。”
“你喜欢斯瓦特利登吗?”
“我喜欢住在诺尔兰。”
“我也是。”
莱勒开始把一片面包铺平,她模仿他的动作。
“如果早知道你会登门,我肯定会准备点别的食物。这段时间我这里很少来客人。”
“你没有妻子吗?”
“两年前我们离婚了,她现在有新丈夫。”
“噢,真丢脸。”
“你可以这么说。”
米雅的额头泛着油光,莱勒把面包浸在咖啡里。他的手稳稳当当,然后他意识到,这是头一次他提起安妮特时没有心乱。他既不觉得苦涩,也不失落。正好相反,和一个年轻人坐在一起让他觉得激动,某个就像是他女儿的人。
“我可以问你点事吗?”一阵停顿后他问。
“什么事?”
“究竟什么样,住在斯瓦特利登?我听说布兰特家里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
“晚上的时候我们听播客。”
“播客?”
“没错。多数时候是美国节目,谈论新世界秩序之类的东西。”
“新世界秩序?”
他看见她脸红了,躲闪他的目光:“主要是比格尔很相信那一套,还有帕。”
“卡尔-约翰不信?”
“他在斯瓦特利登长大,他不知道那有什么不对。但是如果他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他会改变的。”
“所以那就是你的计划,带他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米雅叹气,低头盯着桌子:“他希望我们结婚生子。”
“还早吧?你们太小了,你们俩。”
她抬头仔细打量他,两侧脸颊各有一个淘气的酒窝:“我一直吃避孕药,只不过他不知道。”
他们坐在一圈温暖的灯光中,而外面的世界一片黑暗,树枝在风中鞭动,这无疑是一个提醒,提醒他,他们不可能永远这样坐下去。她不是黎娜,你还没有把你的女儿找回来。
米雅率先站起来离开了光圈。他听着她在洗碗槽刷洗她用过的咖啡杯,然后走到他身后的地板上。当他转过头,他看见她在冰箱和黎娜的照片前站定。十张黎娜的面孔从光洁明亮的钢面上冲他们微笑:戴着仲夏花环的赤身裸体的婴儿,骑在一辆红色摩托车上缺牙的八岁小孩,最近的一张照片是托巴卡夏季学期结束后照的。黎娜穿一条白色裙子,头发扎成髻堆在头顶。米雅偏头近距离地看那张照片,似乎在黎娜的脸庞上寻找什么东西。过了好几分钟,她才转身看莱勒。
“有点晚了,我还是打电话叫车吧。”
“我会送你回去。”
他们开车过去的时候,云杉树低垂在野生动物围栏上。前方的“银路”闪闪发亮又荒凉寂静,莱勒发现自己开得很慢,仿佛是想拖延时间。坐在副驾驶位的米雅异常安静,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当他拐上通向斯瓦特利登的沙砾路时,她戴上了她的风帽。
“你可以在这里放我下车。”
“不行,我送你到门口。外面寒风凛冽。”
“没事。我想走走。”
她语气平稳地说,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怨念,于是他减缓车速,按她所说的做了,无视正吹起沙砾的咆哮狂风。他停车的时候,她突然侧身拥抱他,冰冷的脸颊挨着他长满胡茬儿的脸。
“谢谢你开车送我。”
然后她关上门,消失在风雪里。莱勒的目光一直注视那个瘦弱的影子,直到她被黑暗淹没。他在那里坐了很久,任狂风在身边肆虐,内心渐渐升起一股空虚感。她来找他绝非偶然,他知道这点。其中自有因由。很明显在厨房餐桌边,在那一圈灯光中,有什么东西把他们联结在了一起。
夜晚覆在窗玻璃上,威胁要扼杀她。米雅看着污浊的玻璃中自己的镜像,不禁缩回身子。黑暗中农场成了唯一的光源,森林像一块黑色的帘幕,赫然垂挂在房子后方。安妮塔给了她一只手电筒,用来照亮去鸡舍的路。寒冷和黑暗也在这里徘徊,她到了鸡舍,鸡的羽毛蓬乱无比。这段时间它们不怎么下蛋,如果一天找到两个鸡蛋,米雅就觉得很幸运。
夜晚很快降临,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米雅蜷缩身子坐在火炉前,与卡尔-约翰和他的兄弟们一起。一如往常,由比格尔生火,安妮塔则坐在扶手椅中眯眼做针线活儿。她用手穿针引线地串起他们所有人依赖的生活,而这线似乎永远用不完。米雅希望自己也有专注之事,一些除了兄弟三人关于即将爆发的战争和世界末日的谈论之外的事。一如往常,比格尔渴望博得她的关注。他背对火炉站立并紧盯米雅,似乎他想反复向自己确认她正在倾听。
“他们想让我们脱离现实,他们想让我们一心埋头沉浸在手机和屏幕中。他们不希望我们四处张望,并开始询问这个世界究竟在发生什么。”
她没有自己的空间,连一个可以躲进去的小角落也没有。他们在她身旁嗡嗡叫,像一群苍蝇,他们所有人。一旦有机会,戈然和帕也想紧挨着她坐,触碰她,把重重的手臂搭在她身上,似乎他们正在享用她。她总是梦想拥有一个真正的家,有兄弟和姐妹。可是如今,当他们一刻不停地围绕在她身边时,她发觉自己居然渴望过去的那种孤独,为了能得到片刻喘息。于是她开始明白,尽管她不愿承认,但并非只有黑暗在扼杀她。
卡尔-约翰没有敲门就推开门,头从门口探进来:“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他皱眉:“我们马上要听那个得州家伙的节目,妈妈还做了一个蛋糕。”
“我明天有场考试,我得温习功课。”
他站在门口,她看见他脸上的恼怒神情,那让他变得丑陋。
“我准备好就下来。”
但是她没有下楼加入大伙儿,夜晚降临时,他悄悄爬上床,躺在她身边,她深深地呼吸,盼望他能让她一个人待着。他们在同一屋檐下才生活了几个月,而这已经开始令她焦虑不安。她想知道她是否在痛苦地经受和西莉娅一样的不安心绪,可能她也会永远无法落地生根。夏天的时候她还非常确信她想要什么,确信斯瓦特利登永远会是她的家。然而现在,当黑暗和日常生活渐渐如藤蔓般爬上她的身体,那种想法突然看起来近乎荒唐。她想起莱勒说过的话,他说当你仍在努力寻找自我的时候,是很难与他人共同生活的。
等她确定他已经睡着,便下了床,一次挪开一条腿。她紧抓着自己的衣服,直到把房门关上。戈然和帕的卧室里寂静无声,一片黑暗。他们不是夜猫子,他们在农场的辛勤劳作保证了这点。她仓促而略感尴尬地穿上衣物。当她走下楼梯时,整栋房子都在嘎吱作响,似乎在叹气,可是就算有任何人听见了这声音,他们也不会留心去查看是怎么回事。通向比格尔和安妮塔房间的双扇门紧闭,唯有黑暗从门缝钻出来。
踏步迈进秋夜如同跳进格洛默斯特莱斯克湖游泳,身体的每寸肌肉瞬时恢复活力。沙砾车道被银色月光照亮,她毫无困难地找到了鸡舍。一时间她非常希望自己带了手机,这样她就可以打电话给某个人。可能是西莉娅,或者可柔。又或许是莱勒,很有可能他才是她真正想说说话的人。可惜她没有带手机,能让她感到满足的,只有这些母鸡。
它们挤在一起睡觉,毫不介意她在半夜里跑来打扰它们。米雅躺进锯屑里,无视地上的灰尘。她把她的手放在那只被欺凌的鸡身上。药膏已经脱落,旧羽毛被啄光的地方开始长出柔软的新羽。她坐起来,试图厘清自己的思绪。她甚至可能还哭了一会儿,不过那不足以惊扰那些鸡。
她就要睡着的时候,猛地被说话声惊醒。她首先想到的是卡尔-约翰在寻找她,可能他还叫醒了帕或戈然。他们似乎都不明白她需要时间独处。不论外面是谁,他们的说话声都十分轻柔,几乎是在窃窃私语。她凑到门上,屏住呼吸聆听。
起初只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嘟囔着一些她听不清的话,紧接着是另一个声音,高亮而陌生,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个晚上他坐在餐桌边那一泓同样的灯光下,就坐在黎娜座位的对面,只不过充斥他思绪的并非只有她。他不想承认他等待的是米雅,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在等待,纹丝不动地坐在坐垫上,聆听。他还可以看见当他们的眼神扫过墙壁时她睁大的眼睛,似乎她对他这栋乱糟糟的老房子印象深刻。她还发现了黎娜的照片,她的目光凝聚在那里,渴望的目光。她像餐桌下方一条饥饿的狗望着丰盛的食物一般盯着黎娜,从她圆滚滚的婴儿照看到轮廓分明的青年照。十张照片挤在金属面上,十个永远无法回返而他仍旧贪念的时刻。而此后的世界却遗失了它的气息和味道。他从此不再拍照。他所经历的一切事,一切有意义的东西,都被单调的磁铁贴在他的冰箱门上,她们盯着他,无声地要求:做点事,爸爸。不要只是干坐在那里。
最后他打电话给哈森,但没有人接听,于是他简短留言:我很担心我班上来的一个新生,米雅·诺兰德,她十七岁。她的妈妈就是搬到托比沃恩·福斯家的那个女人,她叫西莉娅。我想了解更多她们的背景,如果你能帮忙,我感激不尽。你知道我在哪里。
他握着手机坐了好长一段时间,一想到米雅就感到一种怪异的感觉顺着脊背向下蜿蜒。她从来没拥有过一个真正的家,或一个真正的父亲。她很有可能从来没有装饰过一扇冰箱门。
米雅透过鸡舍的篱笆围栏缝向外窥探。有两个人影在森林边缘走动。她首先想到的是有人私闯比格尔的农地,但狗舍里的狗群毫无反应。而且她认出了其中一个人,尽管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那就是戈然。他走路的样子有点怪,还有他晃动手臂的方式,似乎他想保护自己不受世界侵扰,又像是打算发动攻击。
他旁边的人影很小,太小了,不可能是哪个兄弟,也比安妮塔瘦很多。是个女孩,一个年轻女孩,实际上,甚至可能还是个孩子。当她在月光下转身时,米雅可以看见金色头发垂在她背部。她举止怪异,肩膀高耸,头低垂着,似乎身体的某个部位疼痛难忍。
他们在交谈,现在越发激烈,差不多像在争吵。米雅蹲伏在低矮的门下,往更靠近他们的地方移动,她的背紧靠着鸡舍的墙。她蹲在独轮车背后,借助从高处灯泡倾泻而下照亮车道的光,她看见戈然用力把女孩按在一棵树上,伸手堵住她的嘴。看起来他头上戴了什么遮住脸的东西,他一说话那块黑布就动起来。
“我已经为你做了一切,”他说,“这是我应得的回报。”
被他紧紧钳住的女孩大哭。米雅觉得嘴里泛起一阵难以忍受的味道。她想尖声喊他,但她的舌头不听她的指挥。戈然的脸靠近女孩。
“我的上一个女孩就像你一样愚蠢,”他说,“她试图离开我,哪怕我让她不受一切侵害——一切!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我对她做了什么。”
女孩发出呻吟,他把手从她嘴边拿开,她被猛然涌入的空气呛得直咳嗽。
“我想回家,”她结结巴巴地说,“求你,我只想回家。”
那不过是更加激怒他。米雅看见他抓着她,像摆弄一个布娃娃般摇晃她的身体:“这就是家,懂了吗?”
他把那个瘦弱的躯体撞上树干,像要勒死她似的抓着她。昏暗灯光下,女孩瞪大的双眼翻着白眼,小腿无力地挣扎。她的双脚在空中踢蹬。她发出一阵咕咕声,米雅听见了自己的惊叫。
那让狗舍里的狗咆哮起来。戈然回过头,但他的手仍旧捏着女孩干瘦的脖颈,米雅看见女孩的双腿静止不动,身体悬荡。米雅向那条黑暗的道路跑去,跑向戈然,她扑打他,用力拉扯他颈部强健的青筋和他缩紧的远比她壮实的肩膀。可能是震惊令他松了手,女孩落到地上,伴随着“砰”的一声。唾沫在咳嗽声中飞溅,她朝树林爬去。
戈然取下巴拉克拉瓦帽,用一种米雅感到陌生的眼神看她。她看见他的头皮血流不止,一道黑色的伤口从脸颊一直划到喉咙。他的肩膀不停上下耸动,仿佛呼吸不畅。
“别插手,米雅,我们只是在玩耍。”
她看见在他身后,女孩已经站起来,跑进了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森林。她像一个白衣幽灵般在低矮的树枝间奔跑,朝着湖泊的方向。
“你在干什么?她是谁?”
戈然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她,上下打量她。他的呼吸填充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沉默,她几乎可以听见那些在他脑子里飞转的念头。他突然朝她扑来,伸出双手抓她,但只抓到她的袖子。米雅挣脱出来开始狂奔。她奋力地踩踏潮湿的路面,泥土飞溅到她的嘴里,她跑到黑黢黢的农舍前。
她踏上走廊的楼梯时,才反应过来戈然根本没来追她。她看了看牲畜棚和森林边界,但看不见任何移动的东西。戈然和那个女孩都被黑暗吞没了。她敲响比格尔卧室的门时,能感觉到努力和恐惧在她的肺里燃烧。
开门的人是安妮塔,她的头发被昏暗的光线照得银光闪闪,她的睡裙像幽灵般缠绕着她的身体。
“发生什么事了吗?”
米雅靠在门框上,她可以辨认出房间里比格尔的影子,他正在伸手拿来复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