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什么要做的?除了享受这不同寻常的轻柔重力之外,他想不出别的了。不过他们马上就要返回无重力的中轴区,所以留在这里适应也没必要。

“头儿,我们这就回去,”他说道,“没必要再往下走了——除非咱们做好准备下到底。”

“我同意。我们给你计时,不过你不用赶路。”

梅瑟沿着扶梯往上蹦,一步能迈过三四级台阶,他心想卡尔弗特说得一点儿没错:这些台阶就是修来往上走,而不是朝下去。只要不回头看,并且忽略这向上延伸的陡峭弯弧,爬梯子便是一番有趣的体验。可是,大约上去两百级台阶后,他的小腿开始痛起来,于是梅瑟决定慢点儿走。另外两人也是这样,他大着胆子向下张望一眼,那两人明显被落在身后。

返回的路上一切正常——只是台阶仿佛没有尽头。待他们回到紧挨着梯子底的最高一层的平台,三个人都没怎么喘粗气,而这一路只花了十分钟。他们原地休息了十分钟,然后开始向垂直的最后一公里进发。

跳——抓住梯磴——跳——抓——跳——抓……虽然轻松,但是动作重复单调,容易叫人疏忽大意。梯子爬到一半,他们又休息了五分钟:到这时,他们的胳膊和腿都开始疼了。一想到他们正攀附在一个垂直的表面上,梅瑟又为他们有限的视野范围感到高兴——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假装梯子仅仅朝光亮处之外延伸了几米,假装他们很快就能爬到头。

跳——抓住梯磴——跳——然后,冷不防,梯子真的到头了。他们又回到了自转轴上的无重力区域,回到他们焦虑的朋友中间。整趟旅程才用了不到一小时,三人都有一种小有成就的感觉。

不过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因为他们的所有努力,还不及这巨大扶梯全长的八分之一。

 

 

第十一章 男人、女人和猴子


诺顿船长很久以前就认为,有些女人压根儿不该被允许上飞船——她们的胸脯在无重力环境里太他妈的叫人分神了。那些乳房不动弹时就已经够可以了,可一动起来,再加上共振的效果,但凡是个热血男儿都会把持不住。光是他所确知的,就起码有一起严重的太空意外,是由于身材丰满的女性长官经过指挥舱,导致船员严重分心引起的。

有一回,他同医务官劳拉·厄恩斯特说起这套理论,但他没有说这些想法是受何人启发的,没必要,他俩互相都太了解了。很多年前,在地球上,有段时间两人都感到孤单绝望,他们上过一次床。如今两人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们也许不会重温这种经历了(不过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呢?)。不过每当医务官晃着健美的身子进入船长舱室,诺顿总会感到一种古老的冲动发出的瞬间回响。劳拉知道他的感受,两人都很高兴。

“比尔,”劳拉开口道,“我给咱们的登山员做了体检,这是我的诊断意见。卡尔和乔状态都不错——各项指标显示,任务完成后,他们身体状态良好。不过威尔表现出疲劳和身体有损耗的症状——我不打算纠缠细节。我敢说他没有完成应有的运动量,而且肯定不止他一个人这样。有人对离心机动过手脚,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麻烦你把这话告诉船员。”

“不好说,这里的环境太不同以往了。最大的问题或许是黑暗。”

“我打算在中轴区架设探照灯。每支探险队除了自身携带的灯具,还有探照灯光追着他们。”

“不错——这肯定非常有效。”

“还有一点:咱们是该安全第一,派一支探险队沿扶梯下去一半就返回,还是第一次尝试就一路走到底?”

“时间充裕的话,我会谨慎些。可是时间紧迫,而且我也看不出直接下到底有什么危险——下去以后还可以到处转转。”

“谢谢,劳拉——我想知道的就这些。我会交代副船长来处理具体细节。我也会命令所有伙计都去离心机训练——半个标准重力,一天二十分钟,这样满意吗?”

“不行。罗摩的地面有零点六个标准重力,我还需要一点儿余量,以确保安全。四分之三标准重力——”

“天哪!”

“——一次十分钟——”

“我来安排——”

“——一天两次。”

“劳拉,你真是个残忍、冷酷的女人。不过就这样吧。晚饭前我会通报这条消息的。有人肯定要倒胃口了。”

诺顿船长还是第一次看见卡尔·梅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整整十五分钟里,他一直在以他惯常的专业态度讨论后勤问题,不过显然有什么事情在困扰着他。诺顿船长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所在,他正耐心地等梅瑟自己把它说出来。

“头儿,”过了好久,卡尔说,“你确定要亲自带队?万一发生意外,失去我的代价要小得多,而且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深入罗摩内部——哪怕只是多走了五十米。”

“的确。不过现在轮到船长带领队伍了,何况咱们都认为这一趟不会比上一回更加危险。只要发现苗头不对,我就拿出参加月球奥运会的劲头,尽快回到上面来。”

他等着梅瑟的进一步反驳,不过后者什么也没说,尽管卡尔仍旧看起来闷闷不乐。诺顿有些同情他了,于是又轻声说道:“而且我敢打赌,乔肯定溜得比我还快。”

大个子放松下来,脸上渐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反正,比尔,我还是希望你能挑别人。”

“我需要带上一个之前下去过的人,但咱们俩不能同时下去。至于博士教授兼中士技师迈伦阁下,劳拉说他仍然超重两公斤,就算剃掉胡子也没用。”

“第三个人你打算选谁?”

“还没决定。这要听劳拉的。”

“她自己都想下去。”

“谁不想呢?不过要是她把自己的名字列在健康人选名单的第一位,那我肯定得好好思量。”

梅瑟少校收拾好文件,飘出舱室,这时诺顿感到一阵强烈的嫉妒。几乎所有船员——他估计最少也有百分之八十五——都曾寻求过某种感情上的调适。他知道有些船上,船长也会这样做,可这不是他的行事方式。尽管“奋进”号上的纪律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植根于这些训练有素、才智过人的男男女女的彼此尊重之上,但作为船长,他还是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来强调自己的身份地位。他的责任是独一无二的,而且要求他与其他人——哪怕是最亲近的朋友——保持一定的距离。任何暧昧的关系都有可能影响士气,因为这样一来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引起偏袒。正因如此,船上不允许等级相差两级以上的成员之间产生恋情,不过除此之外,航行期间的性爱条例只有一条:别在走廊里做,以免吓着“笨笨”们。

“奋进”号上有四只超级黑猩猩,不过严格来讲,这个名字并不准确,因为船上这些非人类船员并不是基于黑猩猩这一物种发展而来。在零重力环境里,拥有一条灵巧的尾巴是一个巨大的优势,人们尝试过给人安上尾巴,结果都以令人尴尬的失败而告终。对类人猿的改造结果同样不让人满意,这之后,超级黑猩猩公司把目标转向了猴子。

小黑、小黄、小金和小棕的血缘可追溯到新旧世界所有猴子当中最聪明的支系,此外还加入了自然界中从未存在的合成基因。驯养它们的花费差不多跟训练一名普通宇航员的开销一样大,而它们对得起这个价钱。每只超级黑猩猩体重不到三十公斤,对食物和氧气的消耗量仅为人类的一半,不过在料理家务、基本烹饪、搬运工具和其他众多常规工作方面,一只超级黑猩猩顶得上2.75个人类。

这个“2.75”是超级黑猩猩公司的宣传语,基于大量时间—动作关系研究得出。这个数据虽然让人吃惊,并且时常受到挑战,但大致上还算准确,因为笨笨十分乐意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而且不会因为工作重复琐碎而感到厌烦。于是它们把人类解放出来,使之能做人类该做的工作——在太空飞船上,这可是件关乎生死的大事情。

跟与它们血缘最接近的猴子不同,“奋进”号上的笨笨既温顺听话,又没有好奇心。笨笨都是克隆出来的,所以也没有性别,这也就减少了一个棘手的行为问题。笨笨受过精心训练,而且只吃素,所以非常干净,也没有异味——它们是最完美的宠物,只是没人能买得起。

尽管有这么多优点,但是让笨笨上船还是存在一些问题。它们得有自己的生活区——顺理成章地被称作“猴舍”。超级黑猩猩的小集体宿舍永远都是一尘不染,还配有电视机、游戏设备和事先编好程序的教学机器。为避免事故,超级黑猩猩被绝对禁止进入飞船的技术区域。通往这些区域的入口都被标为红色,笨笨受过条件反射训练,所以从心理层面上,它们就不可能闯过这些视觉樊篱。

此外,同超级黑猩猩交流也存在问题。虽然笨笨智商有六十左右,而且能听懂几百个英文单词,但是它们不会说话。不论是猩猩还是猴子,实验证明都没办法给它们装上可用的声带,因此它们说话只能用手语。

基础手语清楚易懂,所以一般交流船上所有人都能看明白。不过只有超级黑猩猩的驯养员——同时兼任餐厅管理员的麦克安德鲁斯中士——精通笨笨语。

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说,拉维·麦克安德鲁斯中士看起来特别像笨笨——这倒不是在羞辱他,因为笨笨都长着短短的浅色皮毛,而且举止动作优雅,十分漂亮。它们还很通人性,船上每个人都有自己尤其钟爱的笨笨——诺顿船长最喜欢的是小金,名如其猴。

人和笨笨很容易就能建立起亲密的感情,不过这又会导致另一个问题,这一问题常常被作为有力证据,来反对在太空中使用超级黑猩猩。因为它们受训只能用来对付低级的日常工作,它们在紧急情况下有害无益;这时它们不论对自己还是对同伴都是个威胁。尤其是,人们曾教过它们穿宇航服,结果证明毫无办法,这其中涉及的概念完全超出它们的理解范畴。

虽然谁都不想这么说,但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一旦舱壳破裂,或者下令弃船,他们该做什么。这种情况只出现过一次,后来笨笨驯养员超额完成了他的任务。人们发现他跟超级黑猩猩死在了一起,用的是同一种毒药。从那以后,实施安乐死的任务就交给了首席医疗官,人们认为,后者这样做时所牵涉的感情会少一些。

诺顿觉得,这份责任不必落在船长的肩上,真是谢天谢地。他过去认识一些人,把他们干掉,都不会比杀死小金更让他良心难安。

 

 

第十二章 众神的阶梯


探照灯的灯光在罗摩澄清、冰冷的大气层里完全形不成光柱。灯光从中轴区打下来在三公里外的巨大扶梯上形成一片上百米宽的椭圆形光斑。这光斑仿佛被黑暗包围的明亮绿洲,缓慢移向下方仍有五公里高的弯曲平原;在光斑的中央有三个人正在像蚂蚁一样移动,在他们身前投下长长的影子。

跟他们料想和期待的一样,下去这一路上都平安无事。他们在第一层平台稍事休息,诺顿沿着狭窄弯曲的平台走了几百米,随后众人起程,向第二层平台滑下去。他们在第二层平台除去供氧设备,陶醉于这里无需机器辅助就可以呼吸的怪异奢侈之中。这下,大家可以舒舒服服地去探索,既不会遭遇人在太空中会面临的巨大威胁,也不必担心宇航服有没有破损,氧气余量几何。

待到众人抵达第五层,前面只剩下最后一段路程,这时重力已经达到罗摩地表重力的一半。罗摩的离心旋转终于开始显示其真正的力量了。他们身受着无可抗衡的、统治每颗行星的力量,只要一步踏错,这力量就会让他们承受无情的代价。不过向下走还是非常轻松,只是一想到要回去,爬上几千上万级的台阶,探险队员们心中就感到痛苦不已。

台阶早就不像起步阶段那样直直向下,让人头晕,扶梯此时已经变得平缓,直通向地平线。现在扶梯的斜率大概只有1:5;而在起步阶段则有5:1。现在不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可以跟平时一样走下去;只有这里的低重力环境提醒队员们,脚下庞然的扶梯并非在地球上。诺顿曾经造访过一座阿兹特克神庙的废墟,此刻他又想起了过去的那一番经历——只是那感受被放大了一百倍。他在这里有同样的敬畏和神秘感,也同样为永远消逝无可挽回的过去感到悲伤。然而罗摩不论时间还是空间上的规模体量如此庞大,竟让头脑一时无法正常运转。过了一会儿,诺顿平复心情,终于能有所反应。他心想,或早或晚,自己会不会对罗摩习以为常。

此外,地球上的遗迹还有一处不如罗摩的地方。罗摩的年纪比地球上现存的任何建筑都要老几百倍——就连大金字塔也不例外。可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全新的,连一丝磨损和剐蹭的痕迹都没有。

诺顿为此疑惑了很久,并且找到了一个试探性的解释。他们目前所查看到的一切都是备用的应急设备,极少被真正投入使用过。除非罗摩人都是那种地球上难得一见的健身狂,诺顿无法想象他们有没有在这道让人惊叹的梯子——或是另外两道一模一样、在头顶上看不见的地方与这一道梯子呈Y字交会的梯子——上爬上爬下过。这三道梯子也许只是在很久以前建造罗摩时用得着吧,从那以后就失去用途了。这个说法眼下还说得通,不过总感觉不太对劲。有些地方想错了……

最后一公里不是爬下去,而是沿着缓缓下行的阶梯,一步两级走下去的。诺顿认为,这样一来,大家的肌肉就会得到更多的锻炼,而很快就会有力气活儿了。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扶梯就走到了头,突然,脚下没有台阶,而只剩下一片平原了。中轴区打下来的灯光已然变得暗淡,平原被灯光照成一片单调的灰色,在前方几百米外渐渐隐入黑暗当中。

诺顿沿着光柱回头望,望向头顶八公里外自转轴上的光源。他知道,梅瑟一定正通过望远镜注视着下面,于是他兴奋地向他挥挥手。

“这里是船长,”他通过无线电汇报道,“所有人都平安无事——没有异常。正按照计划继续工作。”

“好,”梅瑟回答道,“我们会密切注意。”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一个新的声音切进来。“这里是飞船,我是副船长。说真的,头儿,这样还不够好。你知道上周一整个星期,那些搞新闻的一直在冲我们大呼小叫。我倒不指望你发表什么流芳百世的名篇,可是,你就不能再多说点儿吗?”

“我试试吧,”诺顿轻声笑道,“不过别忘了,目前还没什么好看的。这里就像——这么说吧,就像是在一个巨大、黑暗的舞台上,只亮着一盏追光灯。扶梯最下面的几百级台阶从这里向上升起,直到它消失在头顶的黑暗当中。我们所能看到的这部分平原看起来十分平整——弯曲的弧度太小,仅在这点儿有限的区域里根本看不出来。就是这样。”

“能说说第一印象吗?”

“哦,下面仍旧很冷——不到零度——幸亏穿了保温服。当然,这里还十分寂静,比我在地球上——还有太空中——所知道的任何地方都安静,在那些地方总会有些背景噪声。而在这里,一切声响仿佛都被囫囵吞没了;我们周围的这片空间如此巨大,以至于根本没有一丁点儿回声。感觉很怪异,不过我希望咱们能够适应。”

“多谢了,头儿。其他人呢——乔,波瑞斯?”

乔·卡尔弗特上尉一向能说会道,于是他欣然从命。

“我忍不住想起,这是——自古至今——人类第一次能够踏上另一个世界,呼吸这个世界天然存在的大气——尽管我猜在这样一个地方,你恐怕不会使用‘天然’这个字眼儿。可话说回来,罗摩一定和它的建造者的世界十分相似;咱们自己的太空飞船无一例外都是微缩版的地球。虽然只有两个样本,还说明不了什么,不过这是不是意味着,所有智慧生命都要依靠氧气存活?眼前这件罗摩人的杰作暗示,罗摩人也许身高比我们高百分之五十,但跟人类十分相似。你有不同意见吗,波瑞斯?”

乔这是在调戏波瑞斯吗?诺顿自问道,不知道波瑞斯打算如何回应?……

波瑞斯·罗德里格在船上所有人眼中都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大家都喜欢这位安静、庄重的通信官,可他从来都不和大家打成一片,反而似乎总是会跟人保持一点儿距离——像是从来都不按照音乐的鼓点迈步前进。

就像个第五太空基督教派的信徒,他也的确虔信第五教派。诺顿一直不知道之前四个教派发生过什么,他也同样不了解这一教派的仪轨。不过第五教派的主要教义还是广为人知的:这一教派相信耶稣基督是一位来自太空的访客,基于这一假设,他们还构建起一整套神学思想。

如此说来,这一教派的信徒中,在太空中从事各种职业者所占比例高得出奇,或许也不足为奇吧。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工作勤恳,十分可靠。他们受到所有人的尊重,甚至喜爱,尤其是因为他们从来都不会尝试让别人皈依。不过他们还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儿怪异。诺顿曾经听过基督徒布道,他一直都无法理解,这些人接受过如此先进的科学技术训练,怎么还会把这些话当真,而且深信不疑。

船长一边等罗德里格上尉回答乔意味深长的问话,一边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隐藏着的一个动机。他挑中波瑞斯一方面因为他身体健壮,技术合格,而且绝对靠得住;另一方面,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少出于恶作剧的好奇心理才叫上波瑞斯。一个怀有这种宗教信念的人,面对罗摩中令人惊叹的真实情景会如何反应?会不会遭遇什么东西,动摇他的宗教信仰……还是说,这一点恰恰坚定了他的信仰?

可是波瑞斯·罗德里格跟平时一样谨慎持重,并没有上当。

“罗摩人无疑是要呼吸氧气的,他们也有可能很像人类。不过咱们还是走着瞧吧。运气好的话,没准儿还能一睹他们的真容。那些城镇里兴许有图画、雕像——甚至是尸体。要是他们住在城镇里的话。”

“最近的城镇距离只有八公里。”乔·卡尔弗特满心希望地说。

没错,船长心想,可是回来也要八公里——之后还有那高不可攀的扶梯。这个风险冒得起吗?

快去快回,前往那座被命名为巴黎的“城镇”,这本是诺顿船长的附带行动计划之一,现在他必须拿定主意。食物和水足够维持二十四小时;中轴区的支援小队一直都看得见他们,何况这片光滑的、缓缓弯曲的金属平原上,也实在看不出能发生什么事故。唯一可以预见的危险就是疲劳。要去巴黎很容易,等到了那里,在必须原路返回之前,他们除了拍拍照片,也许还能收集一点儿小型的人造物品,还能干些什么?

不过就算只是去去就回也值了。时间太有限了,因为罗摩正直冲冲地奔向太阳、奔向轨道近日点,而那里太过危险,“奋进”号必须在这之前就脱离罗摩。

反正,诺顿也不能独自作出这个决定。他的身上贴着体征传感器,厄恩斯特医生一定正在上面的飞船里监视着传感器远程传输回来的数据。如果她表示反对,那就只有作罢了。

“劳拉,你怎么看?”

“休息三十分钟,再吃五百卡路里的能量块。然后就能出发了。”

“多谢啦,大夫,”乔·卡尔弗特插嘴道,“这下我要高兴死了。我一直想去看看巴黎。蒙马特[26],我们来啦。”

 

 

第十三章 罗摩平原


走下没完没了的楼梯,再一次踩上平地,让人生出一种奇异的奢侈感。正前方的地面的确非常平坦;左右两边,在灯光照射得到的范围里只能稍微察觉到地面向上的弯弧。感觉像是走在一道又宽又浅的河谷里,真不敢相信他们真的像虫子一样,在一个巨大的圆柱体里蠕动,不仅如此,在这一小片光照的绿洲之外,大地向上升起,与天空相接——不对,是大地变成了天空。

虽然每个人都很有信心,并且难以抑制激动之情,可过了一会儿,罗摩那几乎触摸得到的静默开始沉沉地压在他们心头。每一个脚步声,每一个字,都瞬间消失在没有一丝回响的虚空中;一行人走了刚过半公里,卡尔弗特上尉就撑不住了。

他有几样小绝活,其中之一如今已经难得一见了,尽管许多人觉得没那么稀奇,那就是吹口哨。不管有没有人叫他吹,他都吹得出过去两百年来的电影主题曲。他先是应景地吹起“嗨哟,嗨哟,我们去工作哟”——这是迪士尼动画《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中的矮人进行曲——却发现这首歌的低音部分他低不下去,于是马上吹起《桂河大桥》。随后他接着吹,大致按照年代顺序吹了六首史诗电影的主题曲,最后以二十世纪末席德·克拉斯曼的著名电影《拿破仑》[27]达到高潮。

这虽然是个有益的尝试,却并没有起效,甚至一点儿士气都没有鼓舞起来。罗摩需要的是巴赫、贝多芬、西贝柳斯[28]、段逊[29]的宏大乐章,而不是大众电影里的小曲子。诺顿正要让乔为后面的工作省点儿力气,这位年轻军官便也意识到自己这番努力有多么不合时宜。在这之后,除了偶尔与飞船进行交流,他们一路上都没有出声。这一局,罗摩获胜。

这时,诺顿打算在这第一次考察的路上绕个弯。巴黎就在正前方,在扶梯与柱面海岸正中间,不过在他们行进路线的右侧仅一公里处,有一个非常惹眼并且十分神秘的地方,那地方根据其特征,被命名为“直谷”。那是一道长长的沟渠,四十米深,一百米宽,两坡平缓,队员们暂且认为那是用来灌溉的水沟或是运河。和梯子一样,罗摩里还有两个与“直谷”一样的地方,彼此间距相同地排布在罗摩弧形的内表面上。

这三处谷地大约有十公里长,在接近柱面海的地方突然到头了——倘若这是用来引水的,那就太奇怪了。柱面海的另一岸的布置和这边一样,也有三道十公里长的沟渠,向南极地区延伸。

三人轻轻松松走了十五分钟,就来到直谷的一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看着深处。直谷四壁十分光滑,坡度约有六十度;坡上没有台阶,也没有下脚的地方。谷底遍布一层平整的白色物质,看起来非常像冰。一份样本就能平息许多争论,诺顿决定弄一份来。

他身上绑好安全绳,留卡尔弗特和罗德里格在上面扯住绳子,放他顺着陡坡下去。等他下到谷底,满心以为脚下会像踩在冰面上一样,感到很滑,可是他猜错了。摩擦力很大,他脚下站得很稳。这种材料像是某种玻璃,要不就是透明的水晶。他用手指尖碰触,这东西又冷又硬,没有弹性。

诺顿转过身,背对着探照灯,遮挡住射向眼睛的强光,努力凝视,看向水晶的深处,就像有人想透过冰面看见湖底一样。可诺顿什么都没看见;他还用自己头灯的光柱照进去,结果仍然一无所获。这东西并非透明,而是半透明的。如果这真是结冰的液体,那它的熔点一定比水高。

诺顿从包里拿出地质锤,轻轻敲了一下,“咣”的一声,锤子弹了回来,那敲击声又沉闷又难听。他加点儿力气,又敲了下去,还是没有结果。他正打算用尽全力敲下去,这时某种直觉制止了他。

诺顿不大可能会敲碎这种物质,可万一真敲碎了会怎样?他就像一个破坏狂一样,敲碎了一扇平板玻璃制成的无比巨大的玻璃窗。以后还有更好的机会,何况他起码已经发现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现在,直谷看来不像是运河,它只是一道古怪的深沟,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却不通向任何地方。此外,如果这里真的曾经有液体流过,那水渍在哪里?沉积物逐渐干涸留下的硬壳表面在哪里?一切都既亮堂又干净,仿佛建造者们昨天才刚刚离开……

诺顿再一次与罗摩最根本的谜团正面相遇,而且这一次他已无法回避。诺顿船长虽然具备正常的想象力,但他绝不是个喜欢异想天开的人,否则他也不会获得如今这样的地位。然而此刻,他头一次产生一种感觉——并非真的是不祥之感,而是一种预判。事情并非所看见的样子,这里的一切足有上百万岁,却如此崭新,其中必有蹊跷。

诺顿一边思索,一边迈步沿着这道小型的谷地慢走,与此同时,两位伙伴一直抓着系在他腰间、沿着斜坡连到上面的安全绳。他也不指望有进一步的发现,只想放纵自己好奇的心情。因为还有别的事情让他担忧,而那件事与罗摩里无法解释的崭新程度无关。

走了没多远,那件事如雷电一般击中了他。

他认识这个地方。他曾经来过这里。这种经验尽管并不少见,但即便是在地球上,或是与地球相似的行星上,也还是足以让人不安了。大多数人偶尔都有过类似的体验,通常人们对此并不多加理会,以为这只是记忆中曾被遗忘的片段,一次纯粹的巧合——或者,倘若有人受到神秘主义的影响,会以为这是来自另一个心智的通灵体验,甚至以为是看见了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