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奥尔特曼大声问道,“你摔倒了?”
“不是!”克林德厉声回答,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有东西从后面袭击。但愿…哦…我还能控制。”
他操纵机器人坐起来,左右晃了晃头。它很快就发现了制造麻烦的家伙。几英尺开外,有一头硕大的四足动物,愤怒的尾巴如鞭抽动,两排利齿之间写满了凶暴。很明显,此时此刻,它正在盘算要不要再次发动进攻。
机器人慢慢站起身,随着它的动作,那头野兽也俯下身子,准备猛扑过来。克林德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知道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他把大拇指放到一个不常使用的按钮上,那上面写着“警报”二字。
机器人的隐藏扬声器中发出一阵忽快忽慢的可怕尖叫,回声响彻整片森林。机器人迈步上前,迎向对手,双掌啪啪拍击。野兽受到惊吓,几乎向后摔倒,它连滚带爬地转过身,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下所有东西都被吓跑了,我猜咱们得等上几个小时才能再见到它们。”波特朗德懊丧地说。
“我不太懂得动物心理学。”奥尔特曼插话道,“它们经常袭击完全陌生的东西吗?”
“有些动物会攻击所有移动的物体,但这并不常见。通常情况下,它们只攻击猎物,或者感觉受到了威胁。为什么这么问?你是说这颗星球上还有其他机器人?”
“当然不是。不过,刚才那位吃肉的老兄有可能弄错了,把我们的机器人当成了其他可食用的两足动物。你不觉得林中这条空地不像天然形成的吗?很像是条小路。”
“有可能。”克林德迅速回答,“我们应该走过去看个究竟。躲着树走快把我烦死了,可我不希望再有东西蹦出来——我的神经太脆弱了!”
“你说得对,奥尔特曼。”过了一会儿,波特朗德说道,“这肯定是条路,但不一定是智慧生物留下的。毕竟,有些动物…”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与此同时,克林德也让机器人停了下来。小路突然变得开阔,眼前一片空地几乎完全被村庄占据,到处都是简陋的小屋。一道木篱笆环绕四周,明显是为了抵御当前尚未现身的敌人。小屋的大门都敞开着,里面的居民各自忙碌,气氛一派祥和。
三位探险家大气不敢出,大眼瞪小眼紧紧盯着屏幕长达几分钟之久。克林德的身体微微发颤,他说:“太不可思议了。这简直就是我们自己的星球十万年前的景象。我说,咱们是不是回到了过去?”
“没什么好奇怪的。”奥尔特曼一向很实际,“毕竟,和我们的生命形式类似的星球有很多,我们已经发现了一百来颗了。”
“是啊,”克林德不服气地说,“整个银河系里才一百颗!可一旦发生在你我身上,我还是觉得怪怪的。”
“好吧,可它总会发生在某些人身上。”波特朗德的语气像个哲学家,“总之,我们必须制订计划与他们接触。要是直接把机器人派进村子,准会引起恐慌。”
“那可太不专业了。”奥尔特曼说,“我们必须吸引一个原住民的注意力,让他相信我们很友好。克林德,把机器人藏好。让它到树林里去,要能观察村庄,又不被对方发现。我们有一周时间做人类学的实地研究。”
三天以后,生物检测表明离开飞船不会有危险。即便如此,波特朗德依然坚持一个人前往——一个人,就是说不把紧密陪伴在身边的机器人当成人。有了机器人的保护,这颗星球上最大的野兽也不在话下。他身体的天然防御系统也能应付当地的微生物,至少分析仪是这么说的。考虑到问题的复杂性,他们几乎没犯什么错…
他先在飞船外待了一个小时,小心翼翼地享受户外时光,两位同伴只能嫉妒地看着他。有了波特朗德打先锋,还要再过三天以后,他们才能确定这里是否真的安全。与此同时,他们还得透过机器人的镜头观察小村庄,把所见所闻尽可能录下来,这就够他们忙的了。他们还趁着夜色,将飞船转移到丛林深处隐藏起来,在准备好之前,他们不希望被原住民发现。
一直以来,从家乡传来的信息变得越来越糟。尽管三人游走于宇宙的边缘地带,遥远的距离减弱了坏消息的影响力,可它依然令人心头沉重,有时,那种无助的徒劳感甚至能把人压垮。他们知道,返航的信号随时都会响起,当帝国陷入绝境时,人们需要调动一切资源。但在那之前,他们会一心一意完成手头的工作,仿佛纯粹的知识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
降落后第七天,三人准备好做一次尝试。他们已经知道村民会走哪些小路去打猎,波特朗德特意选了条不常有人经过的。他在道路正中间摆上一把椅子,坐下来一边看书,一边等待。
当然,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波特朗德已经做好所有预防措施。五十码外的灌木丛中,机器人正通过可伸缩镜头向这边张望,手中还端着一把短小的致命武器。克林德在飞船里控制着机器人,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蓄势待发,准备好应付可能发生的一切。
这是计划中最坏的部分——好的那一部分则比较明显。波特朗德脚下躺着一只家养小动物的尸体,若有猎人经过,希望对方愿意接受这份礼物。
两个小时后,波特朗德制服里的通讯器轻声发出警告。尽管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奔涌,他表面依然显得很平静。他放下手中的书,向小路另一头看去。一个野人,右手挥舞着长矛,自信满满地走过来。看到波特朗德,野人愣了一下,然后小心地继续靠近。想必他心里清楚,这个陌生人长得清瘦,手无寸铁,应该没什么可怕的。
二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二十英尺了,波特朗德微笑着,试图让对方安心。他慢慢地蹲下身子,弯下腰,捡起动物尸体,伸手向前赠送礼物。任何世界上的任何生物应该都能理解这个动作,这里也不例外。野人走上前来,接过小动物,毫不费力地扛到肩上。这一瞬间,他用深不可测的目光打量着波特朗德的双眼,然后转过身,沿着来路朝村子走去。他一共回头三次,看波特朗德有没有跟着他,每一次波特朗德都面带微笑,挥手,让他放心。整个过程连一分钟都不到。两个种族之间的第一次接触没有任何戏剧性可言,也没有任何庄重感。
波特朗德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对方走出视野,他才放松下来,对着制服上的麦克风讲话。
“这是个不错的开始。”他的语气显得很高兴,“他一点儿也没受惊,也没怀疑。我想他还会回来的。”
“我还是觉得过于顺利了,反而有点儿假。”奥尔特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认为他应该要么害怕,要么怀有敌意。如果你见到一个古怪的陌生人,会不慌不忙地接受他的礼物吗?”
波特朗德不紧不慢地走回飞船。机器人离开藏身之处,跟在他身后保持警戒。
“我当然不会。”他回答道,“可我来自于一个文明社会。如果是蒙昧的野蛮人,对待陌生人的态度恐怕就完全不同了,这要取决于他们过往的经验,我猜这个部落从来没有过任何敌人。这颗星球地广人稀,完全有这种可能。所以说,我们可以多一点儿好奇心,害怕就没必要了。”
“如果他们没有敌人…”克林德插话进来,他已经不用一门心思操纵机器人了,“干吗要用栅栏把村子围起来?”
“我是说,没有‘人类’敌人。”波特朗德回答,“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的任务就会轻松不少。”
“你认为他还会回来?”
“当然。如果他跟我想象的一样,既好奇,又贪心,那他一定会回来的。再过一两天,我们就会亲密无间啦。”
波澜不惊之中,一个有趣的惯例渐渐形成。每天早上,机器人在克林德控制之下进入森林打猎,现在它已成为森林中的头号猎手。然后波特朗德会等着雅安——他们刚刚得知那个野人的名字——信心十足地沿着小路径直走来。他每天都会按时赶到,且总是独自一人。他们想知道,难道他想把这个大秘密据为己有?他的族人会不会把“猎物”当成他一人的功劳?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心机未免过重,甚至有些狡猾了。
起初,雅安一拿到“猎物”,转身就走,好像生怕慷慨的主人改变主意。可是后来,正如波特朗德所料,简简单单变个小魔术,再展示一些色彩鲜艳的织物、闪闪发光的水晶饰品,他就会多停留一会儿,露出孩子般的喜悦之情。最后,波特朗德甚至能和他交谈很长时间。这一切都被躲在一边的机器人通过录像记录下来。
有朝一日,文献学者会分析这些视频材料。可是现在,波特朗德最多只能弄明白几个简单的动词和名词。如果雅安使用不同的单词表示同一个意思,或者用一个单词表达不同的含义,那么,理解起来就更加困难了。
在二人见面接触的这些日子里,飞船还要飞向更远处,从空中全面探索整颗行星,有时,他们还会着陆详细考察。三人又发现了几个人类聚居地,可波特朗德没有与他们接触的打算。显而易见,这些野人的文明程度和雅安的部落没什么两样。
波特朗德常常心想,命运真是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他们居然在这个特殊时刻,才发现银河系中少有的另一支人类文明。若是不久以前,这个发现必将成为最受人瞩目的焦点;可现在,整个银河系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关心这些野人兄弟呢?他们只能在历史的黎明前独自等待了。
等到波特朗德确信,他已成为雅安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便把机器人介绍给雅安。当时,他正让雅安看万花筒中千变万化的图案,克林德控制着机器人出场了。它大步穿过草地,金属手臂上悬挂着刚刚捕杀的猎物。雅安头一次见到这个“人形怪物”,起初很害怕,但波特朗德出言安慰,让他放松下来,继续看着“怪物”走近。它在几步远处停下,波特朗德迎上前去。随之,机器人抬起手臂,双手奉上猎物的尸体。他表情严肃地接过,转身递给雅安。今天的猎物有些重,让他摇摇晃晃地有点儿不习惯。
波特朗德作了好多假设,他想知道雅安接受礼物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会把机器人当成波特朗德的主人还是奴隶呢?或许在他心中还没有形成这种观念——对他来说,机器人可能不过是另一个人,一个猎人,是波特朗德的朋友。
克林德的声音比平时稍大一些,从机器人的扬声器中传出:“太惊人了,他接受礼物时真够镇静的。难道他从没被惊吓过?”
“你还在用自己的标准评判他。”波特朗德回答,“记住,他的心理与我们完全不同,他的想法更单纯。既然他信任我,那么,我能接受的一切他都会信任。”
“他的族人也跟他一样吗?”奥尔特曼问道,“他只是一个单一的样本,推而广之就很难说了。我想看看,如果把机器人放进村落,会发生什么?”
“什么!”波特朗德大叫道,“那会吓坏他的。他还从没见过一个能同时发出两种声音的东西呢!”
“如果他见到我们三个,你说他会不会猜到真相?”克林德问道。
“不会。机器人在他眼里与魔法无异——就像火焰、闪电,还有其他别的力量。这些在他脑中已经根深蒂固了。”
“那好,接下来怎么办?”奥尔特曼问,他有些不耐烦了,“你会带他参观飞船?还是你先去他们的村子?”
波特朗德犹豫了一会儿:“我担心这么做进度太快,步子太急。你也知道,以前和外星种族接触不当时都发生过什么。我打算先让他自己想一想。等明天回来,我再试着鼓励他把机器人带回村子看看。”
回到飞船,克林德为机器人充好电,让它重新启动。至于奥尔特曼,他觉得这么做未免过分小心,于是更加不耐烦了。不过,在与外星生命接触的整个过程中,波特朗德才是专家,他们必须听从他的吩咐。
有好几次,波特朗德希望自己也是个机器人,没有任何感觉与情感冲动,能以一视同仁的眼光,超然漠视树叶的飘落,还有世界的终结…
日头西垂之际,雅安听到丛林中传出一阵巨响。声音很大,不像人类所能发出,但他马上听出来了——这是那位朋友的声音,他正在呼唤自己。
回音渐渐平息,村里的人们停下手中的事情,就连孩子们也不再玩耍——唯有一个婴儿低低的哭声打破了宁静,突如其来的安静把他吓坏了。
雅安迅速走向自己的小屋,抓起放在门口的长矛,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大门即将关闭,以抵御夜间的不速之客,但他没有犹豫,而是大步走出村落,钻进越发深沉的阴影。经过大门时,召唤他的巨响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越发紧急,即便隔着语言和文化的藩篱,他依然听出了这一点。
那个闪闪发光,能用好多种声音说话的巨人正在村外不远处等他,它示意他跟上。他没看到波特朗德。他们走出一英里,这才发现波特朗德站在河边,正呆呆地凝视着缓慢流淌的晦暗河水。
雅安走近了,他转过身,一时间好像没反应过来。随后,他朝巨人一挥手,对方走开了。
雅安等待着,他很有耐心——尽管从没用语言表达出来——对波特朗德也很信任。当他和波特朗德在一起时,他第一次感觉到,对方的无私,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忠诚,是他的族人经过无数世代也不可企及的。
这是十分怪异的一幕。两个人站在河岸边,一人身着紧身制服,配备着微小而精密的机械设备;另一人裹着兽皮,手持顶端绑缚燧石的长矛。十万个世代横亘在二人之间,十万个世代啊,还有一道无边无际的时空渊薮!但他们同属于人类。在永恒的时间长河中,自然母亲周而复始,同样的演化历程一再发生。
终于,波特朗德开口说话了。他在原地走来走去,脚步急促,同时,声音里也带着一丝疯狂。
“全都结束了,雅安。我本来希望,凭借我们的知识,花上十几代人的时间,就能把你们带出野蛮蒙昧的状态。可是现在,你们只能靠自己在丛林中生活下去了,这将耗去你们上百万年的时间。我很抱歉——我们本可以做得更多。即便是现在,我仍想留在这里,可奥尔特曼和克林德提到了‘责任’,我觉得,他们是对的。我们的世界在召唤我们,尽管我们做不了什么,可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雅安,希望你能理解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会为你留下一些东西——有一些,你会搞清楚如何使用,尽管很有可能,不出一代人,你们就会把它们弄丢或者遗忘。看看这把刀——再过很多年,你们的世界也没法造出这样的刀子。好好保管这个——只要你按这个键,瞧!只要你们懂得爱惜,多年以后,它还会发光的,只是它迟早会报废。还有其他东西——尽你所能学会如何使用吧。
“东方的夜空中升起了傍晚的第一批星星。你曾经仰望过星空吗,雅安?不知要过多少年以后,你们才能发现星星的奥秘;不知到那时,我们又该怎样了呢?那些星星是我们的家,雅安,可我们无法拯救它们。许多星星已经消亡,在大爆炸中死去,我再也看不到它们了,而你能。再过十万年,这些星星燃尽的光辉才能抵达你们的世界,被你们的子孙视为奇迹。到那时,或许你们的种族已经可以抵达群星之间了。我真希望可以提醒你们,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已经付出了代价。
“你们很幸运,雅安,你们的星球在这里,位于宇宙的边缘。你们能够逃脱笼罩在我们头上的厄运。或许有朝一日,你们的飞船会寻遍群星,就像我们当年一样。他们会找到我们那个世界的废墟,会好奇我们是谁。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在你们的种族还年轻时,我们已经在这河边相遇了。
“我的朋友就要来了,我们没有时间了。永别了,雅安——好好使用我留下的东西。它们将是你们最宝贵的财富。”
一艘巨物,在星光掩映之下熠熠生辉,从夜空中缓缓降下。它没有落到地上,而是悬在半空,与地面之间还有一点点距离。无声无息间,一块发光的矩形门洞在巨物一侧张开。那个闪光的巨人出现在夜色中,走进金色的大门,波特朗德紧随其后。在门口,他停了一会儿,挥手向雅安告别。随后,大门关闭,黑暗将其吞没。
如同烟雾自火焰之上升腾,飞船迅速升起,越来越小,直到雅安感觉可以将它握在双手之间。飞船化作一条长长的光带,斜着扎入群星之中。虚空中传来一阵隆隆巨响,隐隐回声响彻整片沉睡的大地。雅安终于明白,神祇已去,永远不会回来。
他站在缓缓流淌的河水旁,久久不愿离去。自他灵魂深处,升起一阵难言的失落感,他永远忘不了这一切,虽然也永远不会理解这一切。随后,小心地,敬虔地,他捡起了波特朗德留下的馈赠。
群星之下,一个孤独的身影穿过无名的大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在他身后,河流静静流淌,最终归入大海,而它蜿蜒流过的这片富饶的平原,将在一千多个世纪之后,由雅安的子孙后裔建起一座伟大的城邦——人们会称之为“巴比伦”。
岗 哨
眼中所见让我的好奇之心更盛。视野中的峰峦清晰无比,棱角分明,似乎只有半英里之遥,但不管反射阳光的是什么东西,它都太小了,难以看清。不过,那东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对称美,承载它的山顶又平坦得出奇。我盯着那闪闪发光的谜一般的物体,眼睛望向虚空。
当你下一次遥望高挂南天的满月时,千万别忘了仔细观察它的右侧边缘。请把你的目光沿着圆盘的弧线向上游移,大概在两点钟方位,你会发现一个小巧的椭圆形黑斑——只要你视力正常,找到它绝对轻而易举。这是一片群山环绕的大平原,是月球上最著名的景观之一,人们称之为“危海”——危难之海。危海直径达三百英里,四周环绕着一圈巍峨宏伟的山峦,这是一块从未有人考察过的处女地。直到1996年夏末,我们才来到这里。
我们的考察队规模庞大。其中包括两架重型运输机,负责从五百英里外位于澄海的月球主基地运送设备和供给品;还有三艘小型火箭飞船用于短途运输,帮我们越过月球车无法穿行的地带。幸运的是,危海大部分地区十分平坦。这里没有月面其他地方常见的危险大裂谷,就连大大小小的陨石坑和起伏不平的山丘都很少见。我们甚至敢说,强劲的履带式牵引车可以把我们带到任何一处,只要我们想,它就能去,毫无压力。
我是个地质学家——如果吹毛求疵的话,应该叫月球地质学家——负责领导危海南部地区的勘探小组。我们已经用了一个星期,沿着山脉脚下的丘陵地带走了一百多英里。十几亿年前,这里曾是一片古代海洋的海岸线。当时,地球上的生命刚刚萌芽,这里却已开始步入死亡。海水沿着大得惊人的悬崖侧面退却,注入空洞洞的月心内部。我们刚刚经过的月球大地,曾是一片浩瀚的海洋,水深可达半英里,如今却是潮汐不再。水分留下的唯一痕迹,仅剩点点白霜,但也只能在炽热的阳光从未染指的洞穴中偶然得见。
月球上的黎明迟缓而漫长,清晨刚刚到来,我们便踏上旅程。地球上再过一周,月球的傍晚才会降临。一天中有六次机会,我们会穿上太空服,离开牵引车,走上月球表面,搜寻有趣的矿物,或者为将来的月球旅行者树立标记做向导,都是些索然无味的日常事务。其实,所谓的“月球探险”毫无危险可言,甚至无法让人兴奋。我们也可以在牵引车的压力舱中舒舒服服地待上整整一个月。如果遇到麻烦,用无线电求助就是了,然后耐心坐等飞船前来营救我们。
刚刚我说了,“月球探险”毫无刺激可言,当然,这不全是真的。没有人会看厌那些不可思议的群山,与地球上温文尔雅的山川相比,月球上的山峰要更加雄奇。月球海洋虽已消失,仍留下许多尖岬与海角,我们经过时,谁也不知道还有哪些全新的壮丽景观会在眼前展现。危海的整个南部地带曾经是一片广阔的三角洲,从前的河流在这里注入大海,河道至今历历在目。那时,月球尚还年轻,处于短暂的火山喷发期,暴雨时时倾盆降下,冲刷过群山之后,汇入河道形成河水。每一道古老的山谷都是一场诱惑,邀请我们跨越未知的高地。可我们还要前行一百多英里,只能站在远处看看那片高地,攀登的任务就留给后人吧。
我们在牵引车里恪守地球时间,在每天的二十二时整,最后一次无线电信息发送回主基地后,我们就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在车外,日头几近中天,晒得岩石依然滚烫,但对我们来说,现在是“夜晚”,直到八小时后我们再次醒来。然后,我们当中有一人准备早餐,车内传来一阵电动剃须刀的嗡嗡声,有人还会打开短波收音机,接听来自地球的消息。实际上,当油炸香肠的味道充斥压力舱时,你很难想象我们正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和在家里没什么两样,除了我们的体重略有减轻,物体掉落时有些慢吞吞而已。
那天轮到我做早餐,压力舱的一角已被布置成厨房。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一刻依然记忆犹新。当时,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我最喜欢的曲子——一首威尔士民歌《白色岩石上的戴维》。我们的司机早已身穿太空服,在外面检查牵引车的履带。我的助手路易斯?加内特坐在前面的驾驶位,正往昨天的考察日记里补写一些过时的记录。
我站在煎锅前,感觉自己就像地球上的家庭主妇,正等着香肠炸熟,表皮爆开。我漫不经心地注视着远处的群山之墙,它们把南方的地平线遮得严严实实,排成一线向东西两个方向伸去,最后消失在月球的弧度之下。看起来,它们距牵引车只有一到两英里,但我知道,即便最近的山也在二十英里开外。当然了,在月球上,你不会因距离遥远而看不清细节——这里不像地球,没有几不可见的朦胧雾气,即便是远处的物体,看上去也不会模糊,更不会变形。
那些山峰有一万英尺高,山势险峻,从平原上拔地而起,仿佛许久以前,生长在地下的长牙突然钻破熔融的地表,直刺苍穹。哪怕是最近处的山峦,它们的山脚也被参差不齐的平原地貌遮住,我们无缘得见。月球是个很小的世界,从我站立的地方到那边的地平线,恐怕只有两英里远。
我举目望向群山峰顶,那里还从未有人攀登过。早在地球人到来之前,这些山峰就见证了海洋的溃败,目睹了海水如何不甘地退回它们的墓穴,带走了这颗星球的希望,也带走了这个世界生命的曙光。刺目的阳光映射在这些森严壁垒之上,反光足能灼伤人眼,但就在山峦上方不远处,比地球严冬的午夜还要墨黑的天空中,群星闪耀,光华持久不变。
我转过身,这时,看到了一道金属的闪光——就在“海”中一座向西伸出三十英里的大海岬的山脊之上。那是一个看不清尺寸的发光点,好似空中一颗明星被险峻的山峰捕获。我猜想,一定是阳光照在某些平滑的岩石表面,反射回来映进我的双眼。这种事并不罕见。在月球公转周期的第二阶段——即满月前一周——地球上的观察者有时还能观测到风暴洋中闪烁着大范围的蓝白色辉光,那正是阳光映照在山坡之上,由一个世界反射到另一个世界的明亮光芒。但我好奇的是,什么样的岩石能反射出如此耀眼的光呢?于是我爬进观察塔,转动四英寸直径望远镜,向西方看去。
眼中所见让我的好奇之心更盛。视野中的峰峦清晰无比,棱角分明,似乎只有半英里之遥,但不管反射阳光的是什么东西,它都太小了,难以看清。不过,那东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对称美,承载它的山顶又平坦得出奇。我盯着那闪闪发光的谜一般的物体,眼睛望向虚空,过了很长时间,突然闻到厨房里传来一股煳味。这下可好,我们早餐吃的香肠在月球表面白白颠簸了二十五万英里,结果全都浪费了!
整个上午,我们一直在争论接下来该如何穿越危海。要是往西的话,挡在前面的群山简直比天还高。即便我们穿着太空服外出勘探时,依然还在通过无线电相互讨论。我的同伴争辩说,可以肯定的是,月球上从没出现过任何智慧生物,曾经存在过的生命形式也不过一些原始的植物,以及比它们还要低等的祖先。这一点我当然和其他人一样了然于心,但有时候,作为一个科学家,绝不能害怕当个傻瓜。
“听我说,”最后我说道,“我必须上去,就算是为了让我心安好了。那座山不到一万两千英尺——仅相当于地球重力下的两千英尺高——一来一回,二十个小时足够了。不管怎么说,我一直想爬到那些山上看看,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就算你没摔断脖子,”加内特说道,“等我们回到基地,你也将成为整个考察队里的笑柄。从今以后,那座山也许会被命名为‘威尔逊傻帽山’。”
“我不会摔断脖子。”我坚决地回答,“你还记得第一个爬上皮科山和赫利孔山的人是谁吗?”
“那时你可比现在年轻多了吧?”路易斯·加内特温和地反问道。
“这么说来,”为了尊严,我说道,“我更有理由上去看看喽。”
到了晚上,我们把牵引车停到那座海岬的半英里范围之内,早早上床睡觉。天亮以后,加内特陪我一同前往。他是个出色的登山运动员,以前经常随我一同冒险。我们的司机留下看管设备,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乍一看,那些绝壁似乎完全无法攀爬。但对我们这些登山健将来说,这里的重力只有正常条件下的六分之一,要爬上去简直是小菜一碟。在月球上登山,真正的危险其实是过度自信。即便是月球,从六百英尺高处跌下也足以要人的命,就像地球上的一百英尺一样。
到了四千英尺高空,我们在一块宽阔的岩架上第一次停下来休息。爬山倒是不难,可我很少做这种运动了,四肢开始发僵,能休息一下也很高兴。我们还能看到牵引车,它就像一只渺小的金属甲虫,远远躺在悬崖脚下。我们向司机报告了当前所处高度,然后继续向上攀登。
太空服内部很舒适,很凉爽,制冷装置替我们抵御住炙热的骄阳,还带走了身体劳顿散发的热量。我们很少彼此交谈,除非是要传递登山工具,或是商量最佳登山方案。不知道加内特在想什么,或许在想这是他干过的最疯狂的蠢事。对此我表示同意,可是登山其乐无穷,只要想想从未有人来过这里,再看看逐渐开阔的景致,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回报吗?
看到面前的岩墙,我并没有特别兴奋,远在三十英里开外时,我就通过望远镜仔细地观察过它。它高出我们头顶五十英尺左右,在那片平顶上方,诱使我翻越这段贫瘠高地的东西就在那里。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东西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块坠落的陨石留下的碎片,在这亘古不变、永不腐蚀的寂静世界里,它的断裂面依然平滑,依然闪闪发光。
岩壁上没有抓手之处,我们只好用上挂钩。疲惫的双臂似乎又恢复了力气,于是我把三指金属挂钩在头顶抡圆,然后向上方的群星抛去。第一下抓了个空,挂钩缓缓落下,我拉回绳索。试第三次时,钩爪紧紧地挂在岩壁上,就算我俩的体重加在一起,也无法让它脱位。
加内特担心地看着我。我敢说,他想第一个上去。但我隔着面罩玻璃冲他一笑,摇了摇头。我花了点时间,慢慢地开始最后一段攀爬。
即便加上太空服,在这里我也只有四十磅重,所以我只靠双手轮换就能拉动自己向上,用不着劳动双脚。到了平顶的边缘,我停了一下,朝下面的同伴招招手,然后翻身上去,站直身子,凝视前方。
你必须要理解,直到这一刻,我依然几乎完全相信我要找的东西没什么特别或奇异之处。“几乎完全”,但不等于“完全”。正是困扰在心头的疑惑驱使我一路向前。好吧,到了现在,“疑惑”已经完全消失,可是“困扰”才刚刚开始。
我站在高山之上,离那东西约有一百英尺。它曾经十分光滑——光滑得过分,所以不可能出自天然——但经年累月坠落的陨石在它表面砸出了不少凹坑和伤痕。它的外表面平整如镜,可以反光,整体上呈金字塔造型,大概有两个人那么高,立在岩石上,活像一颗多棱面的巨型宝石。
最初几秒钟里,我的脑海一片空白。随后,胸中心潮激荡,一阵不可思议、难以言表的喜悦油然而生。我爱月球,现在我又知道了,在以“阿里斯塔克斯”和“埃拉托斯特尼”命名的两个陨石坑中,发现的苔藓植物并非月球早期孕育的唯一生命。第一批月球探险家持有的古老梦想虽然饱受质疑,可他们的想法是真的。终归到底,月球文明是存在的——而我是第一个发现它的人。或许我来晚了,没能看到一亿年前的文明盛况,可我并不沮丧;我终究还是来了,这就足够了。
终于,我的脑子可以正常运转了,我开始思考,心中自问:这是一幢房屋,一座圣坛,还是别的我叫不出名字的建筑?如果是房屋,为什么它会建造在如此难以到达的地点?我很好奇,难道说它是一座神庙?于是我想象出这么一幕:一群衣着怪异的祭司们,向他们的神明祈求护佑,与此同时,月球上的海洋正在枯竭,生命随之消亡,献给神明的祷告亦成徒然。
我向前走了十几步,靠近些观察它,但出于谨慎,又不敢凑得太近。我略懂一些考古学知识,于是试着猜测这个文明的智能水平,他们竟然能铲平一座山头,建起平滑如镜的反光墙面,至今依然令我神迷目眩。
我想,如果古埃及工匠得到这些更为远古的建筑师使用的奇特材料,他们一定也能建成这样的建筑。因为这东西并不大,我当时没有考虑到,眼前的事物应该出自比人类更高级的物种之手。月球上出现过高等智慧生命,这个想法实在惊人,让人难以接受,而我的自尊也让我无法做出这样的结论,这么想实在叫人难为情。
随后,我注意到一件事,结果让我的后脖颈一阵阵发凉——这件事原本微乎其微,不足为道,所以很难被人发现。我刚才说过,高地上留下了许多陨石撞击的痕迹,还覆盖着几英寸厚的宇宙尘。只要没有风,这种灰尘会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表面堆积下来。可是,宇宙尘和陨石的凹坑在小金字塔周围突然止步,只留下一个宽阔的圆圈,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壁,挡住了岁月的侵蚀,挡住了来自太空,缓慢但永不停歇的流星的空袭。
有人在我耳机里大喊大叫,这时我才意识到,加内特呼叫我已有一阵子了。我摇摇晃晃地走到悬崖边缘,打手势叫他爬上来,现在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然后我又向宇宙尘围成的圆圈走去,捡起一片破碎的石头,朝闪闪发光的神秘建筑轻轻扔去。哪怕小石头在无形的屏障前突然消失,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但它好像碰到了一个光滑的半球形表面,于是轻轻地掉到地上。
这下我明白了,眼前这东西与人类的古迹完全不同。它不是建筑,而是一台机器,一种力量保护着它,向永恒发出挑战。这种力量,无论它是什么,还在发挥作用,也许我已经靠得太近了。我想起了过去一个世纪里,人类发现并掌握的各种射线。根据我的经验,我可能已经走近了毫无遮蔽的原子反应堆,正处于无声却致命的辐射之下,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已无法挽回,我已在劫难逃。
我还记得,当时我转过身,朝加内特走去,他也向我走来,站在我的身边,半晌无言。他顾不得理睬我,我也没有打扰他,只是走到绝壁边缘,竭力想要理清思绪。横躺在我脚下的正是“危海”——没错,危难之海——对大多数人来说,危海既陌生又诡异,我却对它非常熟悉。我抬起目光,看到新月状的地球正依偎在群星的摇篮之间。我想知道,当神秘的工匠完成这里的工作时,地球上的云雾之下正在发生什么?石炭纪的原始丛林是不是还在雾气蒸腾?第一批两栖动物是不是正在跨越荒凉的海岸线,开始了征服陆地之旅?还是说更早些,生命出现之前,地球还处于漫长的孤寂之中?
别问我为什么这么久都没猜到真相——现在看来,真相显而易见。可我当时刚刚有所发现,心中唯有一阵兴奋,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层无形的水晶墙壁是由月球上古时代的某个种族建造的。可是突然间,我又想起一件事,它以压倒之势盖过了其他所有想法,那就是——对于月球来说,建造机器的家伙也是外星人。
二十年来,除了一些退化的植物,我们在月球上没有发现任何生命。月球文明根本就不存在。如果有,那么,不论它是如何灭亡的,总该留下一星半点存在过的证据吧?
我再次看向闪光的小金字塔,隔开一段距离以后,我越看越觉得它与月球上的东西格格不入。由于过度兴奋,身心俱疲,我不由得大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笑得像个傻瓜,笑得歇斯底里——我好像听到了小金字塔在对我讲话,它说:“很抱歉,在这里,我也是个外乡人。”
我们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打破那层无形的护盾,接触到水晶墙内侧的神秘机器。既然没法理解它,我们只好动用原子弹的蛮力将它彻底破坏。现在,我在山上还能找到那可爱的发光体的碎片。
这些碎片已经没用了。金字塔里的机械装置——如果它确实算机械装置的话——属于一种远超人类知识水平的技术,或许属于超物理力学的范畴。
这个谜团令我们更加困惑。如今,人类的脚步已踏上各大行星,人们都相信,一直以来,宇宙中唯有地球才算智能生命的家园。而在我们已知的世界中,任何失落的文明都不是那台机器的建造者。高原平台上厚厚的宇宙尘可以帮我们测出机器的“年龄”。早在地球海洋中出现生命以前,它就已经被安置在高山之上了。
当我们的世界只有现有年龄的一半时,外星来客从群星之间出发,掠过我们的太阳系,途中留下了这个标志,然后继续上路。在人类破坏它之前,这台机器一直在履行建造者赋予它的使命。至于使命是什么,我就只能猜测了。
在银河系中,有近千亿颗恒星绕着它们的轨道旋转。很久很久以前,在其他太阳周边的世界里,一定会有某个种族异军突起并一举超越我们现已达到的智慧高度。想一想这样的文明,他们的存在可以一直追溯到创世记的余晖未曾消逝之时,他们是宇宙的主人。那时的宇宙尚还年轻,其他生命也仅仅在一两颗星球上出现。他们会有多么孤独,我们难以想象。这些孤独的神祇跨过无限的时空,却找不到任何种族分担他们的寂寞。
他们一定搜遍了无数星团,正如我们寻遍了各大行星。星球到处都是,可它们要么空空如也,要么充斥着毫无理性的爬虫。就连我们的地球,巨大的火山口仍在喷出滚滚浓烟,天空中烟云密布。这时,黎明的众神乘坐第一艘飞船,越过冥王星外围的宇宙深渊。它飞过冰封的外部行星,知道那里不可能出现生命的痕迹。它在内部行星之间停下休整,让太阳的火焰温暖自己,等待着再次踏上旅程。
这些星际漫游者一定注意到了地球,随着它在冰与火的夹缝之间安全地绕行几周。他们一定猜到了,这是太阳最宠爱的孩子。就在这里,在遥远的将来,必然会有智慧诞生。可前方还有无数星球等待着他们,而他们很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
于是,他们留下一个岗哨。在宇宙之间,他们已经撒下上百万个,留心守护着所有可能诞下生命的世界。它就是一座灯塔,亘古以来一直发射着信号,只是地球对此一无所知。
为什么水晶墙里的金字塔要设置在月球而非地球之上?或许现在你已经明白了。它的建造者并不关心仍在野蛮状态下苦苦挣扎的种族,只有我们的文明证明自己有资格生存下去——穿越太空,逃离地球,走出摇篮——他们才会对我们感兴趣。这是所有智能种族或早或晚都将遇到的挑战。这个挑战有两层含义。首先取决于能否征服原子能;其次,看原子能的使用结果是生存,还是毁灭。
一旦我们越过这个难关,那么,找到金字塔并将其打破,就只是时间问题了。现在,它的信号中断了,岗哨使命完成,建造者便会将心思转到地球上。也许他们很乐意帮助我们这个幼稚的文明。他们一定非常非常古老了,而老一辈总是很顽固,愿意精心照顾年轻一代人。
如今,每当我仰望银河,总是不由自主地揣测,那些特使会从哪片厚厚的星云之间飞来呢?请允许我打个直白的比喻——我们已经点燃了篝火,发出了信号,现在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但我相信,我们不会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