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他的意料,一个清晰的钟声般的音符响了起来,重复了三次。他四下环顾,却找不到声音的源头。一开始,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信号,不论它意味着什么。接着,他发现街上的人正在缓缓撤出,天空也渐渐暗下来。
重云遮蔽了太阳。它们浓黑而破碎,太阳在它们后面溢出来,给它们镶了火焰般的花边。萨德勒再一次惊叹于这些穹顶图像的投影技术——因为实在太像了。即便是真的暴雨,也不过如此,第一声隆隆的雷声滚过天空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开始找地方避雨。即使街上的人还没有全部撤空,他也能推想得出,这场暴雨的组织者一定不会省略任何一个细节的…
当天边闪出第一道火舌,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一间路边的小咖啡店里已挤满了其他避难的人。萨德勒一向习惯在看到闪电后为雷声的响起计算秒数。这次,他数到六的时候,它来了。也就是说,源头在两公里以外,一定来自穹顶之上。这就露出了破绽,因为外面是声音无法传播的真空地带。好吧,这毕竟是艺术家编导的一场大戏,实在没必要那么责备求全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猛,闪电也越来越频密。路上雨水横流,萨德勒第一次注意到了浅浅的雨水槽,纵然他此前看到过它们,也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当场忽视。在这里,任何想当然都是靠不住的。你不得不时刻停下来,问上一句:“这东西有什么功能?”“它在月球上是用来做什么的?”“它会不会完全不是我猜想的那种东西?”当然,他现在开始考虑到,中心城里看见雨槽,令人意外,不亚于见到一台扫雪机。然而,也许连…
萨德勒转身看着身边距离最近的一个人,只见他正在望着暴雨,显然是充满了惊叹和敬意。
“对不起,”萨德勒问,“请问这种现象多久出现一次?”
“一天大约两回——月球的一天,是啊,”那人答道,“一向会在几小时之前预告的,那样就不会影响大家做生意。”
“请恕我好奇,”萨德勒虽然担心自己太穷追不舍,却还是继续问道,“不过我看见你们这么狼狈躲雨,觉得很吃惊,真的有必要弄得这么真实吗?”
“也许不必,不过我们喜欢这样。我们总得有点雨,别忘了,这地方总得保持清洁,除尘除垢。既然如此,就做得彻底些。”
如果说萨德勒对这样的解释还有什么疑问,那么一道绚丽的重影彩虹从云层中映出来的时候,这些疑问也就全数消散了。最后一滴雨水落在人行道上,雷声平息下来,变得好像带着怒气的轻声嘀咕。表演结束,雨水还在粼粼闪光,中心城的街上又恢复了生气。
萨德勒留在咖啡店里用餐,经过一番略有些艰难的还价,他赢得了稍稍低于市场的价格。让他多少有些惊奇的是,食物竟然很美味。所有的东西一定是人工合成,或是在酵母和球藻的罐中培养出来的,然而它们的搭配和炮制却很见功力。萨德勒沉思着,地球上的问题,就在于他们会把食物当成一件不在话下的寻常事,于是不给予应有的重视。而相比之下,在这里,食物不再是慷慨的大自然能够随时供给的东西——从计划到生产必须从零开始。因为必须要下一番工夫,所以大家会认为事情得做得很彻底到位。就像这天气,其实…
时间到,他该动身了。送往地球的邮件两小时后就会递出,如果他错过了,珍妮特就得再等上地球时间的一个星期才能收到信。她已经焦虑不安地等了太久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尚未封口的信,又重头读了一遍,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珍妮特,我最亲爱的:
我真希望能够告诉你我现在在哪里,不过我不能。这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被选中担当一项特殊的工作,我必须竭尽所能把它做好。我很健康,可就是不能同你直接通话,我给过你一个“一号信箱”,你发往那里的所有信件迟早都会递到我手里的。
我们结婚纪念日都不能团聚,我也为这个气恼,不过请相信我,对此我是彻底的无能为力。但愿你顺利收到了我的礼物——也希望你喜欢它。为了找到这款项链我花了很长时间,我也不打算告诉你它的价钱了!
你是不是非常想我?上帝啊,我多么想再次回到家里!我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又伤心又焦急,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没有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也希望你能理解。你当然明白,我和你一样想要乔纳森?彼得。请把你的信任交给我,不要认为我很自私,也不要因为我的表现而认为我不爱你了。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有朝一日我会告诉你的。
总而言之,别担心,别焦躁。你知道,我会尽快赶回家的。我向你保证,一旦我再次回家,咱们立刻就去办。但愿我能知道还要等多久。
我爱你,我的宝贝——永远别怀疑这个。这是个艰巨的工作,你对我的信任和忠诚将鞭策我前进…
他极为认真地读了一遍,又花了一段时间,努力忘却它的含意,而把自己假想成一个正在读信的陌生人。会不会泄露什么玄机呢?他认为应该不会了。也许它还不够严谨,然而毕竟没有暴露自己所处的地点以及工作的性质。
他封好了信封,写好姓名和地址。接着,他做了一件事,严格地讲,这是对他自己誓言的直接违背,他将封好的信塞进了另一个信封里,又在封壳上写了地址和一则短信。这是写给他在华盛顿的律师的:亲爱的乔治,你要是见到我所在的地方,一定吃惊不小。珍妮特还不知道,我不想让她担心。所以,请将附在信封里的信通过离你最近的邮筒寄给她。我当前所在的地点要绝对保密。改天我会解释一切的。
乔治会对真相作一番猜想的,不过他也会像中央情报署的那些人一样,妥善保守秘密。萨德勒想不出别的什么方法能滴水不漏地将信送给珍妮特了,他也做好了准备,打算小小地冒些风险,为了自己,也为了她,图个安心吧。
他打听了去最近一家邮局的路(在中心城里很难找到),来到门口,将信滑入了寄件的槽口。几小时之内,它就会被送往地球,明天这个时间之前,它就会被递到珍妮特手里。他只盼她能够理解——或者,倘若她不理解,至少可以暂时不妄作结论,等到他们重逢的时候再作理会。
在邮箱旁边有一个报亭,萨德勒买了一份当天的《中心城新闻》。单轨车回程去天文台之前,他还有几个小时,如果小城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当地报纸上想必会报道的。
政治新闻所占版面很小,萨德勒估计连最宽松的政审也是多此一举。如果仅仅浏览大标题,谁也不会意识到一场危机正在发生,要想找到有意义的内容,必须在字里行间仔细搜寻。例如,在第二版的底部有一则报道,说的是来自地球的一架飞船,在火星上遭遇了检疫方面的麻烦,因而不允许着陆——而另一架飞船在金星又不准起飞。萨德勒非常肯定,真正的问题源自政治,而不是卫生防疫——大联邦方面越来越强硬了。
在第四版还有更激发思维的新闻。在木星的范围里,有一班勘探队员在一颗偏远的小行星上遭到了拘捕。对他们的指控,似乎是——违反了太空安全条例。萨德勒怀疑这是个莫须有的指控——同时这些勘探队员也是冒充的,估计他们就是中央情报署的几名特工。
在报纸的中心版面上,有一篇相当幼稚的社论,低估了情势的严重性,充满信心地认为理智的判断力会占据上风,前途依然乐观。萨德勒对理智的判断力不抱什么幻想,于是继续翻看着当地新闻。
一切人类社会,不管处在太空的什么地方,都具有共同的模式。人们出生,死后火化(小心地保留着骨灰,其实不过就是一抔磷肥和硝酸钾),其间匆匆步入又步出婚姻,从城市搬出,起诉他们的邻居、参加派对、集会抗议、遭遇惊人的事故、给编辑写信、调换工作…是啊,和地球上是一样的。这样的想法让人多少有些沮丧。人类大费周章地离开自己的行星世界,在星际跋涉,经历的生活却同原先大同小异,这又是为了什么?要是没有这一番折腾,他大可以留在家中,而不必带着自身所有的弱点,被放逐到地外的另一个世界了。
你的工作让你变得愤世嫉俗了,萨德勒对自己说。还是看看中心城有什么娱乐项目吧。
他刚刚错过了四号穹顶里的一场网球赛,本来是值得一看的。正像有人对他讲过的,在这里网球的质量同地球的一样。不过这里的球是像蜂房一样带着洞的,如此可以增加它的空气阻力,运行距离也就和地球上的球相当了。如果没有这样的措施,奋力一击就可以将球从穹顶一端打到另一端。然而,这些经过处理的球具有非常独特的运行轨迹,足以使习惯了常规引力下球路的人们大感崩溃。
在三号穹顶,有一场全景电影,观众可以全程体验亚马孙河谷(如果想要,还有蚊虫叮咬),每隔一个小时开演一场。刚从地球来的萨德勒没有立即回去一趟的欲望,何况他觉得刚经历的那场暴雨已经是一场精彩的全景电影了。照理推想,这一部的创作手段应该是相同的,都是广角投影仪的杰作。
最终让他着迷的是二号穹顶内的游泳池。这可是中心城体育馆的招牌项目,天文台员工频频造访的场所。月球生活的职业风险之一,就是缺乏锻炼,以及由此带来的肌肉萎缩。不管什么人,离开地球几个星期后再回到家,都会非常严重地感到自己体重的变化。然而,萨德勒之所以走进体育馆,却是因为想要练一些花样跳水的动作,因为那些都是在地球上不敢尝试的——在地球上,人在一秒钟之内就会下坠五米,接触水面时的动能也要大得多。
二号穹顶在城市的另一端,萨德勒想要节省些体力,于是就去乘坐地下传送带。然而他却没有坐上允许随时“下车”的慢行道,所以还来不及改乘,就被强行带到了三号穹顶。他没有选择乘“地铁”环行一周,而是重新步行回到地面,穿过了连接各个穹顶间相邻点的短距离通道。在所有相邻点上都有自动开关的大门,一旦任何一边的大气压下降,它们就会立即封闭。
似乎半数的天文台员工都在体育馆里锻炼。莫尔顿博士正在划船机上操桨,还用一只眼急切地瞥着记录划桨次数的数字。总工程师先生正依照指令紧紧闭着双眼,站在紫外线管的圆环中心里,在奇异的光晕中为自己补充着古铜的肤色。外科诊所的一位医学博士正在拳打沙包,他打得极其凶恶,以致萨德勒只盼着再也不要与他单独会面。有一位面色严峻的人物,萨德勒认为他应该是维修部的,他正在尝试着举起一吨重的杠铃——尽管这里是失重环境,看着这样的表演还是让人惊叹。
余下的人都在游泳池里,萨德勒迅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不太确定自己会有何感受,不过此前,他多少会认为在月球上游泳一定与地球上的经历彻底不同。然而事实上,两者完全一样,重力场的差异造成的唯一效果,就是这里的波浪高得出奇,而他们在池中的速度也慢得出奇。
如果萨德勒不做什么非分的尝试,跳水就进行得很顺利。落水的过程中还可以悠闲地欣赏周围的环境,这种感受的确很棒。然而接下来,萨德勒壮起了胆子,从五米的高度尝试空翻。无论如何,这只是相当于地球上一米的高度啊…
不幸的是,这一次他完全误判了,于是多转了半个圈——也可以说少转了半个,肩膀先进入了水面。他忘了,如果着陆的位置不对,再低的高度也会让人受伤的。经过了这一下,他的腿有些跛,身上也像遭了痛打一样疼,只得爬出了泳池。水纹呆板地荡漾开去,慢慢消散。这时萨德勒才决定,这种炫耀的表演,还是让更年轻的人去做吧。
经过这一番周折,他注定要在离开体育馆时与莫尔顿和其他几位熟人相见了。他很累,却也很满足,感到自己又体验了不少月球的生活方式。
单轨车驶出车站时,萨德勒靠在座椅里,一扇扇巨门在他身后关闭。云朵点缀的蓝色天空此时换成了严峻的月球夜空。地球挂在天上,毫无变化,同几个小时前他见到的一样。他找不到夺目的新星天龙,这才想起,到了这个纬度,天龙已经藏在北方的月球地平线下了。
一座座黑暗的穹顶,渐渐沉没在地平线下面,丝毫没有露出生命的迹象。他望着它们渐渐消失,萨德勒突然被一个沉闷的想法震动了。人类构筑了这些,用来抵御自然的逆境,然而这些穹顶一旦面对人类自己的狂怒,又将变得何等脆弱啊!
07
拖车向柏拉图平原的“南墙”驶去。“我还是觉得,”哲美森说道,“老男人听了这事儿,一定会有一场大吵大闹了。”
“他为什么要吵呢?”惠勒问道,“等他一回来,一定忙这忙那的,没工夫和我们烦了。再说,我们自己掏腰包支付了我们用掉的燃料。好了,你就别担心了,自己开心点吧。别忘了,今天是咱们的休假日。”
哲美森没答话。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的道路上——如果那也能称之为道路的话。其他车辆驶过这条路的唯一痕迹,是偶尔出现在沙尘中的车辙,因为在没有风的月球上,它们将永久留存,所以就用不着别的路标了。不过一路上偶尔还是能看到令人不安的标牌,上书:“危险——前方有峭壁!”或“紧急事故氧气供应——前方10公里”。
在月球上做长途旅行只有两个方法。高速单轨机车连接着各个殖民基地,这个途径既迅速又舒适,而且有固定的发车时间表,然而轨道交通覆盖的地方非常有限,而且由于成本的原因,多半也只能维持现状了。要想不受限制地在月球表面周游,你就得乘上涡轮动力的大功率拖车,也就是所谓的“毛毛虫”,或简称为“毛虫”。事实上,它们就是装置在一组轮胎上的小型飞船,即使在崎岖得骇人的月面上,它们也可以横行无阻。在地形平坦的地方,它们可以轻松地达到100公里的时速,不过通常情况下能开到一半的速度就不错了。由于引力较小,加上在必要时它还能降下毛毛虫般的“附足”,这种拖车可以攀上险峻的坡面。在发生紧急状况的时候,它们还能用内置的绞盘将自己垂直吊上悬崖。如果是较大型号的拖车,一个普通人可以在巨大的车厢里住上许多个星期,毫无不适。所有对月球的详尽探索,就是勘探队员们驾驶着这种顽强的“小车”完成的。
哲美森是超级专业的司机,对道路极为熟悉。然而,惠勒却感到神经紧张难以平复。对于月球的新访客来说,通常需要花一段时间才能明白,只要认真对待,即使处在陡坡套陡坡的严酷环境,照样可以绝对安全地行驶。惠勒是个新手,或许这倒是件好事,因为哲美森的驾驶技术太不正规了,如果此时的乘客经验较丰富些,恐怕会忍不住发出警告的。
哲美森是怎么变成这样一个又鲁莽又卓越的司机的,这个富有玄机的问题引起过同事间的广泛讨论。正常情况下,他是个辛勤而谨慎的人,如果没万全把握,他不喜欢做出格的表演。没有人见过他真正气恼或振奋的样子。不少人认为他懒,不过这是诽谤。他会许多个星期持之以恒地做某项观测,直到结果完全没有异议为止——然后会把它搁置在一边,两三个月以后再去理会。
然而一旦他掌控起了“毛虫”,这位沉静平和的天文学家就变成了一位不怕死的司机,而且驾驶着北半球几乎所有的拖车,创造过非官方记录。这其中的原因,埋藏得很深,恐怕哲美森自己也没意识到,那是源自他做太空船飞行员的童年梦想——一个因为心性不定而破灭的梦想。
从太空,或者从地球上用天文望远镜望去,柏拉图平原的“墙”看上去是一道巨大的屏障,阳光斜照的时候最便于观察。然而实际上,它们还不足一千米高,而且,只要在众多的通道当中选择一条适当的捷径,要驶出火山口进入“雨海”,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哲美森从群山中穿越出来,花了不到一个小时;不过惠勒倒是巴不得这段路再开得久些。
他们在一处高峻的断崖处停下,俯瞰着平原。在正前方,耸出地平线的是金字塔般的皮科峰。在右边,向东北方曼延的是更加崎岖嶙峋的特内里费山脉的群峰。这些山峰中只有极少数有人攀登过,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愿意为此耽误工夫。绚丽的地球之光为它们镀上了奇异的蓝绿色光辉,与它们在白天的景观形成了奇怪的对比——阳光下的群峰,会被无情地漂白,衬着墨黑的阴影。
哲美森悠悠地看着景色,惠勒却开始用一副高倍望远镜搜索着什么。找了十分钟后,他放弃了,半点异常的东西也没看到。他对此也不吃惊,因为破例造访的火箭往往是在地平线下面的那块区域降落的。
“咱们继续往前开吧,”他说,“几个小时就能赶到皮科山了,咱们可以在那儿吃晚餐。”
“接下来又怎样呢?”哲美森用顺从的口气回应道。
“要是我们看不到什么,就像乖孩子那样回来。”
“行,不过你会发现从现在开始路就不好走了。我想去过前面的拖车总数不超过二十辆。为了让你振作些,我可以告诉你,其中包括了咱们的费尔迪南德号。”
他开动了拖车,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处巨大的斜坡——那里有累积了数千年的碎裂山岩。这种山坡是极其危险的,哲美森没有冒险,而且他一向都会远远地绕开这样的陷阱。缺乏经验的司机就会乐呵呵地沿着滑动的坡底奔驰,不假深思——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倒也能安然通过。哲美森却见识过那百分之一的状况。滚石挟着尘沙如波涛般涌来的时候,拖车会被吞噬,没有人能侥幸逃脱,因为任何营救举动只会引起新一波的滑坡。
从柏拉图平原的“外墙”驶出的路上,惠勒开始明显地感到不开心。很古怪,墙外看起来明显不如内侧陡峭,他本以为旅途会要比先前平坦得多。他没有考虑到哲美森的用意:趁着地形平易些,加速赶路。然而这样一来,费尔迪南德号的颠簸摇摆就格外厉害了。此时,惠勒躲进装备完善的车厢后部,在司机看不见的地方藏了一段时间。等他回来的时候,他相当气恼地说道:“没人告诉过我在月球上还会晕车呢。”
此时的风景相当令人失望,通常从高地下降至月球的低地时,都是这么个情况。地平线太近了——只有两三公里远的距离,给人以一种紧迫而被围困的感觉。似乎除了一圈岩石环抱,再没有别的东西。这种错觉太强烈了,人们都会把车速降至不必要的程度,大概是在下意识里,担心自己会从诡异而迫近的地平线边缘坠落下去。
哲美森稳健地驾车行驶了两个小时,直到皮科山的三连峰占据了前方的天空。曾经,这座雄伟的大山也是一座火山口“外墙”的一部分,而这座火山同柏拉图是一对孪生兄弟。然而很多年前,从雨海漫延而来的岩浆把直径150公里的圆环冲洗了一番,只留下了形单影只的皮科山。
身为游客的他们停下车,打开了几包食物,用压力壶煮了些咖啡。月球生活有一个小小的不适之处,那就是喝不到很热的水——在人工营造起来的有氧低压条件下,水在摄氏七十度就沸腾了。然而经过一段时间后,人们都习惯了这种半热的饮用水。
在他们收拾餐后残局时,哲美森对他的同事说:“你真的还想进行到底吗?”
“只要你觉得这样安全。那些‘墙’从这里看起来好陡啊。”
“安全是没问题的,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只是不知道你现在感觉如何。到时候,要是在太空服里呕吐,那可再糟糕不过了。”
“我没事。”惠勒很有尊严地答道,接着,又一个念头让他心头一震,“我们会在外面多长时间?”
“哦,大概几个小时。最多四小时吧。你要是想挠痒痒,最好趁早。”
“我不是担心这个。”惠勒顶回了一句,然后再次躲进了后车厢。
惠勒已经在月球上住了六个月了,穿太空服户外行动还没超过二十次,大多数都是为了参加紧急状况演习。观测人员进入真空户外的情况是非常少见的,他们的大多数设备都可以遥感控制。然而他却不完全是个新手,尽管还在谨慎学习的过程中,不过比起那些没心没肺过分自信的新手,要牢靠得多了。
他们通过地球转接,呼叫了基地,报告了他们的位置和行动目的,互相调整好对方的设备。先是哲美森,然后是惠勒,依次背诵了各个字母的提示语:“A是Airlines的A,B是Batteries的B…”乍一听起来很幼稚,但这是月球生活的例行项目,没有人把它当作儿戏。当他们确信所有设备都状态绝对良好的时候,才打开气闸的门,踏上了尘封的荒原。
同大多数月球山脉一样,皮科山脉远观近看都显得很高大。它有几处垂直的峭壁,然而这些总是可以绕开的,而且登山时极少需要攀爬45度以上的陡坡。在六分之一的引力场中,即使穿着太空服,爬山也不是很困难的事。
然而,攀登半个小时后,惠勒由于不习惯用力的方式而出汗喘息起来,他的面罩蒙了很厚的水雾,于是他不得不从面罩的角落处向外瞥望着。尽管他倔强地不肯要求放慢速度,哲美森提出歇息的时候,他还是欣然同意了。
此时他们高出平地大约有一千米了,大约可以向北望见五十公里远的地方。他们遮挡着耀眼的地球之光,开始搜索。
只花了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发现了目标。在原地与地平线之间距离一半的地方,有两枚很大的载重火箭,好像两只丑陋的蜘蛛般站立在展开的起落架上。虽然它们的体形不小,不过比起那座奇异的、耸出平原的穹顶结构,它们都是侏儒。这不是寻常的气压仓穹顶——它的比例完全不对。它看起来几乎像一个完整的球体,只不过一部分埋在了地下,四分之三的体积露在了地表上。惠勒的望远镜装有特殊的目镜,隔着面罩也能使用,他能看见一些人和机器在穹顶下面来回移动着。有的时候,一些尘沙如云团一般向空中腾起,又落下来,似乎是在进行爆破作业。他心想,这是月球上的又一桩怪事。人们习惯了地球上的环境后,绝大多数物体在弱引力场中看起来坠落得非常慢,但是尘沙却显得下坠过快了——同其他物体的速率是一样的,那是因为月球上没有阻碍它下坠的空气。
哲美森也透过镜片仔细查看了一番,接着,他说:“好吧,有人在这里花了大把的钱。”
“你认为那是什么?矿床?”
“有可能,”哲美森回答着,语气谨慎,一如以往,“也许他们决定就地对矿藏采取措施了,而他们的全部开采场地就在那穹顶里面。不过这也只是猜测——我以前肯定没见过这种场面。”
“不管它是什么,我们一个小时内就能到它面前。咱们要不要走近些,看个究竟?”
“我就猜你会这么说。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非常明智。他们也许会坚持让我们留在原地。”
“你读了太多吓唬人的文章了。没什么人会觉得战争将近,而我们则是间谍。他们不能拘押我们,天文台知道我们的位置,要是我们没回去,总监就会大闹一场的。”
“我认为我们就这么回去了,他的反应会更剧烈,所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吧。来,下坡去更容易观察。”
“我从来没说过在上面有什么困难啊。”惠勒抗议道,不过有些底气不足。几分钟后,他跟随哲美森走下山坡,此时一个念头令他心头一震。
“你认为他们会不会正在监听我们?如果有人发现了这个频率,那咱们说的每个字他们都听见了。而且不管怎样,我们就在视线以内啊。”
“谁会这么多事?除了天文台的人,没人会收听这个频率,而且家里人听不见我们的,毕竟一路上还有那么多大山。听起来倒像是你心里有愧——听了你这话,别人会以为你又要说什么没规矩的言语了。”
这句话指的是惠勒初来时的一个不幸的小故事。从那以后,他对讲话的私密性就格外留意。在地球这根本不是问题,然而到了这里,一旦穿上太空服,任何一个身在无线电功率范围内的人都可能听到你的话,哪怕悄声耳语也无法保证密不外传。
他们降到了地平面的高度,眼前的视野也相应地收缩了,好在他们小心翼翼地确定了方位,所以,当他们回到费尔迪南德号的时候,也不用担心找不到路。现在,哲美森的驾驶格外小心谨慎了,因为这是他们以前从未驱车到达过的地方。经过了近两个小时的跋涉,神秘莫测的穹顶方才高高地耸出了地平线。又过了片刻,运载火箭的简筒也出现了。